啊,战友(1)
我们部长派我到2 师去,了解战后连队支部工作和思想情况。我一到团部就听
说,李小牛要被枪毙了。我吓了一跳,我认识李小牛,他是侦察排排长。在打锦州
前,他单身一人进入敌人前沿阵地,把敌人的火力点全都搞清楚了,立了两大功,
成为全团出名的侦察英雄。怎么会要枪毙他呢?我问:“他犯什么罪,要枪毙他?”
“强奸未遂。”
“是吗?”我不相信,我带着巨大的问号到了团警卫连。警卫连指导员周元新
向我介绍了李小牛的情况,把我带到“禁闭室”看李小牛。李小牛正坐在草铺上流
泪,他看见我一愣,站起来说:“小苏干事你来了。”他哭了。我没有说什么,拍
拍他的肩出来了。
在1949年11月初,衡宝战役结束后。侦察排是警卫连的一个建制排,都住在汨
罗江畔的小镇上。小镇街道两旁,除了几家店铺外全是农民居住的草房,年久失修
的街心石板路,坑坑洼洼的一直弯到江边。
部队刚到小镇时,街上的人很少,店铺关着门,冷冷落落的。几天后,解放军
把小镇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板小路也铺平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店铺
也开了门,四乡的农民也来到小镇赶集了。
部队来到湖南后,连绵阴雨,到处是潮乎乎的,晚上往床上一躺,就像躺在潮
湿的地上。早饭后,2 班长刘永贵看出了太阳,向排长李小牛请示:“排长,这大
好的天,让同志们洗洗衣服,晒晒被子。”
李小牛:“指导员布置开班务会,检查检查有没有违反群众纪律的。我和指导
员说一声,上午洗衣服,下午再开班务会。”2 班长走后,李小牛回到草房里把身
上衣服换下来,卷了个卷拿着到江边去洗。他刚走到院落门口,迎面走进来一位姑
娘,她穿着淡青色的短袖布衫,卷着裤腿,手提着竹篮,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顺
着隆起的胸脯垂下。李小牛被这突然出现的姑娘惊呆了,当他和她的目光相遇的瞬
间,姑娘的眼神里含着一种用语言表达不出的情愫,望了李小牛一眼,颔头走过。
惊呆在门口的李小牛随着她的身影转过头,目送她走进那间低矮的草房。他还
在望着,好像她的身影仍停留在草房之外。在李小牛和那姑娘,一见钟情的第一个
眼神里,灾难就降临了。
汨罗江上升起一层薄雾,薄雾从江边一直弥漫到江的彼岸,摆渡过江的小船仿
佛在仙境般的云雾中,轻盈地漂浮在水面上。
李小牛站在江边,望着美丽的汨罗江,那姑娘的面容时隐时现地晃动在眼前,
他回味着和她相遇的那一刹那。
“排长,把你的衣服给我。”2 班长的声音把李小牛从遐想中唤回来,他走下
江堤,坐在2 班长身边。
“排长,我给你洗吧?”
“不用。”李小牛把衣服泡在水里,他搓着衣服脑子里还在捕捉着姑娘的面容。
“排长,你在想啥?”李小牛笑了笑:“想啥?你猜。”
“我猜不着。”
“你看这汨罗江多美呀!要是在江边有间房子住在这里多好。”
“等全国解放了,你就到这里来住嘛。”
李小牛笑着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衣服洗得那么干净,洗得那么
彻底,那么精心。
李小牛自从那天和姑娘相遇后,他脑子里时刻都在回忆、捕捉她的面容,越是
想捕捉越是捕捉不到,就是捕捉到了,也是模糊的,不清晰的。他一阵阵坐在草房
里发呆,他这种反常的表现,在2 班战士中引起议论。有的同志认为排长病了,有
的同志认为排长闹情绪,甚至有人说排长得了精神分裂症。2 班长看排长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他给端来碗病号饭,关心地问:“排长,你咋的啦?我跟你到卫生队去
看看吧?”
“不用,我……头疼。”李小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隐私。当2 班长走后,他看
着那碗病号饭,心里涌上一阵酸楚,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
团部召开排以上干都会,参谋长布置进军广西的工作,李小牛眼睛望着前方,
脑子里想的是那间草房。
“李小牛!”参谋长看他神不守舍,点名批评他。
李小牛没有听见。
“李小牛!”参谋长提高声音。
“到!”李小牛从恍惚中一下清醒过来,心里一阵恐惧。
“你在想什么?”
李小牛站起来:“我——没想啥。”他心虚地望着参谋长。
从此后,李小牛多次暗下决心,不再去想她了,这是部队纪律不准许的,是不
可能实现的。他想从心里把她抹掉,可是怎么抹也抹不掉,只要她走出那间草房,
他不是拿笤帚就是端起盆,再不就是把没穿的衣服拿到院里抖抖,变着法看看她。
李小牛也发现了只要他在院里,姑娘也找个理由到院里转一圈。李小牛到江边去洗
衣服,她端着盆也到江边去,两个人拉开距离坐在江边的青石上,时不时,两个人
的目光总是相碰在一起。其实,李小牛和姑娘每次相遇时都没有说过话,只是眼神
与眼神的交流,目光与目光的呼应,但他们彼此间心领神会,品着、阅读着彼此的
目光,这种默默无言的,带着无限情愫的相遇,是相互感应,是相互领悟。有一次,
李小牛来到草房门前借水桶,姑娘匆忙地提着水桶从草房里迎出来。李小牛在接水
桶时,无意识地手碰到姑娘的手,他顿时感到姑娘的手是温温的,软软的,她的体
温像电流一样导入他的体内。从此以后,借东西和还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
他的手和她的手总是“碰撞”在一起,手与手接触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在吃饭的时候,2 班长发现排长不坐在草铺上了,搬着竹椅子坐在门口,不时
地向对面的草房里望着。2 班长顺着排长的目光看到房东的那个姑娘拿着针线活,
站在木格窗前望着排长。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晚饭后,他把排长叫到江边,他们二
人坐在江堤上,2 班长第一句话就使李小牛心颤,因为2 班长揭开了他心里的隐秘。
“排长,我看你和房东的那个姑娘不正常。”
“咋不正常?”
2 班长勉强地笑笑说:“排长,你是我的上级,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你我都
是党员,你别不承认,你和那姑娘眉来眼去的,谁看不出来呀?这样下去会毁了你
的。你是全团出名的侦察英雄,在敌人枪林弹雨下都过来啦,这没谱的事,搞它干
啥?”
李小牛听了2 班长的话,心里直扑腾,他怕2 班长向指导员汇报。2 班长接着
说:“眼看全国就解放了,回到家乡要啥样的没有?这地方人不行,我听他们说话
就别扭,侉声野气的哪能过日子?”
“对,我多注意吧。”李小牛言不由衷地解释着:“她是老百姓,咱们是部队,
我哪能想那事呢。”2 班长所说的话李小牛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想的
是对策。
李小牛的爱情是脆弱的,他的向往和欲望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随时会被风吹
散,随时会降下暴雨。深陷在爱情里的李小牛,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李小牛总感到2 班长的目光在盯着他。为了躲避2 班长的目光,他从2 班搬到
相隔一道篱笆的1 班来住。他也是想看不见她会慢慢的、把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熄
灭,慢慢的冷却。可他搬到1 班后,不但没有熄灭、冷却,反而越燃越烈了。
本来姑娘很少在院子里做活。自从李小牛搬走后,她索性把针线活拿到院子里
来做了。坐在小竹椅子上,面对李小牛住的那三间草房,一坐就是大半天。她洗好
的衣服本应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她不再往竹竿上晾了,直接晾在篱笆上,透过篱
笆面对那三间草房,把晾在篱笆上的衣服抻了又抻,拽了又拽,像是总也拽不平、
总也抻不开一样。她是等李小牛。李小牛每次走过篱笆,她总是站在草房墙角,一
次一次目送他。而李小牛每次走到篱笆时,强迫自己不要往院里看,一走近篱笆又
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就瞟过去了,这时脑子里就空白,就紧张,十几米的篱笆硬是走
出一身汗来。
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先说的。
那是一个早晨,太阳被雾挡着,湿漉漉的小街上凝聚着一片含蓄。
李小牛踏着石板小路向连部走去,远远地看见了她。她头戴斗笠手提竹篮,从
那晨雾迷茫的小街走来。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越清晰,李小牛越感到朦胧,他
的心跳加快了,紧张得手好像放在哪儿都不合适。
“开会去?”姑娘深不可测地看了李小牛一眼。
李小牛一阵慌乱,无所措地点点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什么也没有听见
就走过去了。他对自己的窘态极为懊丧,对姑娘主动和他说话又极为兴奋。他回味
着姑娘那温柔的声音,那动情的笑容,那芳唇的翕动,他悔恨自己没有多和她说几
句话,就匆匆走过去了。
从此以后,他们开始说话了。
“下田哪?”
“吃饭没的?”
这样简单的、单项的日常对话连续几天后,见面时的话也就多起来了。李小牛
带1 班3 个战士把后勤补充的弹药抬回来。一个刚解放过来的广西兵,一边走一边
介绍广西的风俗人情,不知不觉走到篱笆前。李小牛突然看见了姑娘,她站在篱笆
前,目光在召唤他,要向他倾诉什么。李小牛走近了她,她黑黑的眸子里闪着忧患、
惊恐。
“你们要走啦,我跟你走吧?”她说完了话,又陷入极度惊恐之中。
“这——这怎么行!”李小牛带着惊慌的语气脱口而出。他心里说,你太不了
解我们部队了,我怎么能带你走呢!
姑娘听了李小牛生硬的回答后,脸上被一层阴影笼罩着,她酸楚的目光在李小
牛的脸上搜寻后,转过头去了。李小牛看她双肩在抽动。他懊悔了,不该这么简单
地回答她,不这样回答,可又怎么回答她呢?姑娘的目光带着热量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小牛被这目光打动了,他竟胆大包天地说:“晚上你到江边等我,我们商量商量。”
姑娘背着李小牛点点头。
李小牛怕2 班长看见,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咋办?这是和纪律的对抗。要是让指导员、连长、团长知道了咋办?”李小
牛站在草房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岚,心中反复斗争着。纪律的严肃性使他不敢往下
想,可他一想到那姑娘又难舍难离。
“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也没有大仗打了,到那时候我再回来——”李小牛想
到这儿,他兴奋起来了。
事情总是不能随着李小牛的愿望实现,好像现实在有意地捉弄他。他好不容易
地熬到天黑,就在他要到江边去的时候,连部通信员跑来通知他,晚上团部召开排
以上干部会,动员进军广西。李小牛心急如焚,开会又不能不去,又没法告诉她,
他无奈地皱着眉头走上去团部的路。
祠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团政委在一盏高吊的汽灯下开始讲话了,讲了些什么,
李小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盼着早些散会,政委早些结束讲话。李小牛越是着急,
政委讲话的声调拉得越长,时间在讲话中过去,天在讲话中越来越黑。政委讲完话,
参谋长又接着讲起来。李小牛实在按捺不住了,他焦急得犹如一包点燃导火索的炸
药,火苗迅速向雷管燃去。就在他忍耐不住要站起来的时候,宣布散会了。在他匆
忙地往祠堂外面跑的时候,听到一声:“李小牛!”
李小牛被这熟悉的声音震住了,他忐忑不安的站在团长面前,奔去江边的心情
没有了。
“这次进军广西,我把你们侦察排放在最前面,你们是全团的尖兵,行动要隐
蔽,动作要快!”
“是!”
“小牛啊,你们要大胆谨慎,要拿出你们打锦州时去侦察的勇气。”
李小牛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回去让同志们讨论讨论,把困难想得多一些。”团长走后,李小牛一口气跑
到江边。
汨罗江被夜幕笼罩着,空空荡荡的江堤上站着李小牛一个人。
静谧的汨罗江,点点渔火映在冷漠的江面上。李小牛站在江堤上长长叹了口气,
好像要把满腹怨气都吐出来似的。他在往回走的石板路上不知走了多久。当他走近
篱笆墙时,姑娘草房的灯还亮着。他站住了,望着草房的灯光,他心里忐忑不安的
斗争着……
是远处三次反复的熄灯号声,促使他下了决心。他鼓起勇气走过了篱笆,进了
草房。姑娘穿着衣服,脚上还粘着江边的泥土,歪在竹床上睡着了。李小牛恐惧而
呆痴地站在床边,痴呆呆地望着姑娘的睡容和她那起伏的胸脯,他既不敢叫醒她又
不甘心退出来。就在他犹豫中,姑娘突然醒了,她在朦胧中的瞬间,看见一个黑影
站在床边,她本能地大喊了一声。
谁知姑娘这一声喊,却把李小牛推进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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