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战友(4)
人的命运是无法预测的,而王西尧的命运随着那颗子弹壳,离开了南下的部队,
背着被俘的政治包袱回到他姑姑家。本想把他妹妹接走,他姑姑搬到哪里去了没有
人知道。那是1938年,辽河一场洪水淹没了辽西平原,王西尧的父母被洪水夺去了
生命。12岁的王西尧背着5 岁的妹妹,沿着河堤走着,妹妹在他背上哭着,小手拍
打着他:“我不让你走,我不到姑姑家!”
“我没饭给你吃,等我有饭给你吃,我来接你。”
“啥时候有饭给我吃?”
“你等着,我给你白米饭吃,不吃那糠团子。”
“你快回来!”
王西尧背着妹妹到一个低矮的贫民窟前:“姑姑。”一个中年妇女从低矮的房
子里走出来,看王西尧背着妹妹:“小永,你爸爸妈妈的尸体找到没有?”
“没有。”王西尧放下妹妹,跪在中年妇女脚下:“姑姑,我没有饭给妹妹吃。”
中年妇女哭着擦了把泪,把王西尧拉起来,对小女孩说:“小英,跟着姑姑啊。”
小英紧紧抱住哥哥的腿,哭着,喊着:“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姑姑有饭给你吃。”
妹妹止住哭声,抽泣地瞪着不安的眼睛,看着中年妇女。王西尧给妹妹捋捋头
发,王西尧想安慰妹妹,可他用什么来安慰妹妹?王西尧和妹妹这一分别,他想,
可能是妹妹,也许是自己——可能谁也见不到谁了。想到这儿,王西尧哭了。他在
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刻着“乾隆”字样的小铜钱,放在妹妹手心里。这是他
惟一想安慰妹妹而安慰不了的东西。王西尧给姑姑磕了个头,顺着河堤走了。中年
妇女一把没有拉住小女孩,她哭着,喊着奔跑着,追她的哥哥。王西尧回头看妹妹
坐在河堤上大哭,他狠了狠心,再也没回头,流着泪走了。
王西尧到了抚顺煤矿当了童工。1946年他参军,在战斗中表现勇敢,他在火线
入了党。在历次战斗中给他身上留下三处伤痕,还有一处是日本人大皮靴踢的。
现在他到了一个小煤窑当了工人。煤窑上共有40几个工人,完全手工作业,三
班倒。王西尧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抡镐刨煤,把煤装进驴背上的筐里,赶着驴从黑
洞洞里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着。王西尧内心的负重超过体力的负重,
这种无法言明的内心痛苦,把他囹囿在恶梦般的怪圈里。
工人们把王西尧看作是沉默寡言的人,看他忠厚老实,人们喜欢他。煤窑领导
也喜欢他,因为他与事无争,与人无争,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有一次,煤窑坍塌,
工人们慌乱地顺着通道往外跑,王西尧站在水里,用肩头扛住了下塌的木梁,连长
那种精神状态又回来了。他大喊:“谁也不准跑!”工人们呆住了,谁也想不到这
声音是沉默寡言的王西尧喊出来的。
“快,把圆木扛过来!”王西尧看工人们还在那愣着,他愤怒地大喊:“快扛
过来!”他的两声喊把工人们慑服了。煤窑里这场人命关天的灾难,在王西尧的指
挥下挽救了,他脚被砸伤。煤窑主任把王西尧背回家,躺在炕上,给他沏了碗姜糖
水,他睡着了。
太阳下山了,屋子里渐渐暗起来。王西尧躺在炕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门“吱
扭”一声,进来个姑娘,她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汤,放在王西尧身边的炕桌上,
顺手拉亮了灯。王西尧看清姑娘,他愣住了。
姑娘一笑:“不认识我吧?我爹不让我到窑上去,快趁热吃吧。”她爽快地说
完话,一转身走出去了。
王西尧望着姑娘的背影,他自语地说:“这是做梦吧?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煤窑主任的女儿展如确实和韩桂芝相似。多年来,他不愿想的往事又回到他脑子里。
他想起了天津战斗中的韩桂芝,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想起韩桂芝在大雪中和他
告别的情形:“我等你。”韩桂芝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想起那些使他难过
的往事,使他伤心,使他落泪。他委屈,心想:拼死拼活,落了这么个下场。
“哎呦,你怎么没吃?都凉啦。我给你热热去。”
“不用不用。”王西尧匆忙端起碗。
王西尧的伤好了,煤窑主任打报告提他为煤窑副主任,他主管煤窑的统计和劳
力安排。他上午在办公室做完统计,下午还是下窑。晚饭后,白班的工人围着一盏
高度数的灯打扑克,王西尧坐在一旁抽自卷的烟。伙房崔大爷进来把王西尧叫到他
房间去,给他捧出一捧榛子,放在炕席上,崔大爷问:“你来煤窑快一年了吧?”
“一年多了。”
“不易呀,论干活大家都看见了,煤窑坍塌要不是你,还不知出多少人命呢。
今天大爷把你叫来,想和你商量个事,论年纪你也该成家了。”
王西尧摇摇头:“大爷,不说这个。”
“怕啥?我给你说的这姑娘不是别人,是咱们孙主任的女儿展如。”
“不行,这不是害了人家嘛!”
“你咋说这话,我心里要是没个谱能和你说这话吗?”
“不,我历史上有问题。不能牵连人家姑娘。”
“啥问题?你是地富反坏右?”
王西尧勉强地笑笑:“那倒不是。”
“这是终身大事,没啥不好意思的,你再好好想想,难得的好事呀!”
王西尧从崔大爷屋里出来,站在飞扬的大雪中。他扬起脸接着飘落的雪花,雪
花在他脸上融化。他和韩桂芝告别时,也是在大雪中。韩桂芝、展如这都是怎么回
事?在他满面雪水的脸上出现一丝苦笑。他想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生活对他的捉
弄。王西尧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把他的被俘问题说一遍,一次次交代问题。他无法
解脱心里的委屈,他感到政治上的桎梏,有时他又莫明其妙地得到自我解脱,从解
脱中暂时得到一些快乐,萌生出对未来的向往。但这是短瞬的,是一闪而过的。初
到煤窑时,还常常想韩桂芝,想3 排长和那些战友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心灰意冷
在扩大,失去了对生活的向往,这些人在他脑子里黯淡了。
王西尧站在大雪中,望着漫天的雪花,望着银白的田野。
我接到韩桂芝大姐来信,这封信走了很长时间。信湿乎乎的,上面的字已经模
糊不清了。她在信中告诉我,王西尧连长从煤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至于她怎么知道的,是否和王西尧见过面她没有写,我也无从得知。王西尧和韩桂
芝之间系着一条绳索,牵动着她的心。他们的相爱是从战场上开始,又在战场上结
束。韩大姐的那封信模糊的字迹仿佛不仅仅是雨水的渗透,更多的是她的泪水的浸
泡。
——泉石小说书库——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