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俱伤的徒劳过后 我说,史迪,到一连就别再闹腾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应你?认命吧, 都坐轿子谁来抬? 史迪沉默了,嘴巴停止了对牛肉的撕咬,端着饭碗黯然了一会儿。随即,他的 嘴巴又动了起来,比上一次的撕咬更加有力了,边咬边用筷子敲着饭碗,含混不清 地说,操他妈的老子就做轿夫吧,抬啊抬啊,我们抬啊,抬翻天啊…… 去一连的兄弟吃饱了饭,三三两两地走出我的坡店二连。一位兄弟路过连队大 门的时候,故意把抹过嘴巴的餐纸揉成一团,丢进了门口的岗楼。站岗的老兵看见 了,冲到那位兄弟面前,要他把餐纸捡起来。 那位兄弟懒洋洋地把餐纸从地上捡起,最后还不忘朝老兵翻了个白眼。 老兵“咔嚓”一声,把枪栓拉了上去,说,翻你妈B 的眼?老子没让你把餐纸 吃掉已经够便宜你了! 那位兄弟吓坏了,脸色大变,一溜烟儿地溜到军车轮胎后面,朝着持枪老兵恐 慌张望。 去一连的兄弟陆续地登上了车,军车引擎轰鸣。即将离开我们连队的时候,史 迪把他的贝司从车上扔了下来,说,这玩意儿放你这儿吧,我一个人在一连哪还有 心情弹琴。如果一连的妖魔鬼怪们不喜欢低音,我带把贝司过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真是羡慕晏凡和大强这两个鸟兵啊,真他妈命好。抛开营部是个机关单位不说,而 且驻扎在一个除了有姑娘还卖吃卖喝的小镇上。 我说,没准儿一连比营部还好呢,周围全是异族村庄,村庄里全是漂亮的异族 姑娘。天黑了,未婚的异族姑娘准备了美酒,上身穿着只有一颗钮扣的民族服装, 下身穿着宽大得可以藏下男人的石榴裙,在村头的芭蕉林里点燃一簇又一簇篝火, 载歌载舞,等候勇敢士兵光临。 史迪说,不会被你不幸言中。一连是个什么地方我最清楚,咱们那位寒酸班长 就来自板那一连。他曾说过,他的老连队是个鬼都不撒尿的地方。那地儿只有军队, 没有人民。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只听乌鸦叫,不见姑娘笑。还有“板那十八 怪”,知道什么是“板那十八怪”吗?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一怪是蛤蚧、二怪是什 么我忘了、三个蚊子一盘菜、四个老鼠一麻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我的坡店二连就在从前那座山上的那棵树下。 二连附近的山特别高,高耸入云。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些山的高度吧:连队后面 的高山上有座哨所,哨所兄弟下来领取大米和猪肉的时候,身穿绒衣,山下我们穿 的却是短袖衬衣或者白背心。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连附近的山峰历来都是兵家 必争之地。所以,战争遗迹与陈年尸骨在二连附近的山坡里并不罕见。炊事班一位 老兵有养花雅兴,有空他就钻进山窝,把山旮旯里的奇花异草迁移到连队种养。同 时他还有个用骷髅当花盆的怪僻。每次进山挖花,顺便拎几个动物或人类骷髅回来, 把下颌敲烂,把野花种植在坚固耐用的头盖骨里。每次饭前看到炊事班附近那争奇 斗艳的野花在一溜儿排开的狰狞骷髅里面灿烂绽开,我就忍不住地为这人为景观毛 骨悚然。 不但人为景观,坡店二连的自然景观也独具一格。譬如连队的兄弟从未见过早 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是由于山峰过高的缘故,阳光爬过高山照耀在我们身上的时 候,北京时间都10 点多钟了。此外,坡店二连还有一个最奇妙的天文景观,估计 连天文学家都极少遇见,它只在我的眼睛里出现——太阳从南边升起。 太阳从南边升起,天亮了。太阳落进北面的山峰,天就黑了。 太阳不会轻易改变运行轨道,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有长错方向的大山。 我眼里这个奇妙景观如何形成?是的,我晕了,迷失了方向。 来二连的路上,军车七拐八拐地绕了无数个岔道。到达二连之后我下车,绕了 好几个圈,午后阳光依然从东北方向照耀过来。我陷入了无可奈何的迷失之中,不 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每天早晨起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由上厕所改成向战友询问东 南西北,可他们的回答总令我比憋尿窘态还要尴尬。 客观事物已无法为我指明方向,眼睛也在对心灵撒谎,我陷入了彻底的盲从与 迷惘之中。 面对活生生的现实,我连怀疑的资格都没了。我想我可能会在某个早晨突然从 迷失中醒悟过来,对此我坚信不疑,我坚信太阳一定会从东方升起。我在对突然醒 悟的等待中,依旧迷失着,不再思考这梦幻般军旅生活的优劣与梦想得失。一眨眼, 几个月就这样相安无事也是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几个月后,我终于醒来,如同大梦 一场,太阳从东方升起然后落进西山。 紧随其后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因为醒悟而兴奋不已。恰恰相反,我无限怀念那 些盲从的服役时光。 我想再迷失一次方向,木偶一样不为自己的身份、价值、梦想和未来多做考虑。 吃一天军饷当一天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我醒了,看清了自己和东南西北。 我开始在心里揣摩自己的价值,还有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起床、出操、吃饭、训 练、睡觉……周而复始的哨声中,一切就这样平凡而坚定地轮回着,我感觉自己就 像是齿轮上的一颗牙齿,跟着机器的运转方向,被动旋转。 一次又一次身心俱伤的徒劳过后,我发觉身体渐渐干燥起来,如同烈日暴晒之 下的海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