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樊副的抽烟姿势由夹变捏,用大拇指与无名指紧紧捏着过滤嘴,其余手 指握成拳头状,把香烟往嘴里塞,那股狠劲儿似乎恨不得连手指都一起抽掉。当烟 卷距过滤嘴还有一厘米左右的时候,樊副不再随手丢掉,而是掐出咬瘪了的海绵, 摸出一根新的,在指甲盖上顿几下,插进刚才那支被抽出海绵的空过滤嘴里。不知 樊副的这种举措是吝啬那半截烟屁股,还是在乎打火机里的丁烷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嫂子每次来信,樊副依旧让通信员把家信放进旧报纸里 去。电报除外。来了电报樊副通常是拽开扫一眼,然后就大手一抓,揉成团儿塞进 裤袋。通信员给他洗衣服时,总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浸湿的纸团,搭在水龙头上晒晒 太阳。每当此时,我就会瞅个没人的时候把纸团上的内容看个究竟,做到知彼知此。 第一次,我看到的电报内容是:儿病,速归。育苗。 几天过后,有了第二次,上面写的是:儿重病,速归。育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看到电报,报文:育苗病,速归。父。 当时我就想,应该再有一封电报才算完满,内容是:爷病,速归。儿。 樊副本是个不顾家的鸟儿,所以他并没有请假回家,但他在营部兄弟面前的语 言和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起来。一天中午,我正在楼上画画,樊副在楼下大声喊 起我的名字,我问他有何贵干?樊副说,下来一趟,把你的《新华字典》借我用用, 有个字儿我忘记怎么写了。 我拿着字典慢慢地下了楼,看到樊副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东西,不时还像小 学生一样用牙齿啃啃笔帽。这可是我来营部后第一次见他写字,原来樊副也会写字。 我走到樊副面前,他急忙用袖子把桌上的纸给盖了起来,笑着问我,晏凡,有没有 “人病家穷”这个词语? 我乐了,调戏他说,营长,我粗人一个,我啥都不懂,我张飞、李逵、陈世美, 从未听说过“人病家穷”这个词语,只知道有个词语叫“家破人亡”,不知两者是 否意义相同? 樊副的脸极不自然地红了一下,说,“家破人亡”太猛了,有没有比这个柔一 些的? 我说,记得那本被您没收的《飘》里面,好像有个成语跟“人病家穷”比较相 似。 樊副马上又喊车管,要他把书赶快还给我。 车管在楼上探出了头,说,营长,我还没看完呢。 樊副说,我早就猜这本书不是黄书,快点,送下来,有急事。 我把被车管压折的书皮展平,笑着对樊副说,告诉您两个成语选着用吧,人命 危浅、家徒四壁。 樊副说,好,好,太好了,两个都能用,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后的一个星期天,樊副去了趟团部。从团部归来,他对营部兄弟更加地和蔼 可亲了,竟然在晚点名的时候说出“天冷了,多加件衣服,睡觉时要关好窗户”这 样婆婆妈妈的话,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次日中午,樊副披着军装叼着烟,双手 插在口袋里到楼上班排转了一圈。你知道的,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军容风纪,堂堂 正正的解放军少校军官怎么可以这副军阀派头?以往樊副最讲究军容风纪,从来不 允许兄弟们边走路边抽烟,也不允许饭后剔牙。而现在,他竟然给我们做出表率。 樊副走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鼓着腮膀子吹一个明明还有油墨却怎么也画不 出来的圆珠笔芯。他看见了,冲到我面前,夺过我嘴巴里的笔芯,扔下了楼,说, 别这么寒酸,叫人看着伤心! 我火了,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口气跑下楼把笔芯捡了回来,说,我吹的这个笔 芯是我用军饷买的,哪地方惹你了?操,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吹笔芯? 这句话我的确是说得过了点儿,尤其是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个“操”字儿。在以 往,我怎么都不敢这样干,尽管我已经打算好破罐子破摔。我担心的不是说了“操” 字儿罐子就会摔得更破一些,而是他的拳头。他挥拳揍我,我没话说。就算他不是 营长,他总比我大上几岁吧。这次斗胆犯上,主要是希望樊副能冲我发点儿火。不 知你是否觉得,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的横眉冷对之后,他突然跟你客气起来,感觉 很不自在,就跟他有什么比冷落你的后果更严重的阴谋诡计将要对你施展似的。 面对我的顶撞,樊副竟无怒意,心平气和地说,晏凡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我跟着樊副进了他的房间,樊副拉开抽屉,将一支熠熠生辉的“永生”金笔朝 我扔了过来,说,送给你,小子,今后你给我好好画! 我接过樊副扔来的钢笔,看到笔身上印着“作战纪念”字样。心想,且不说 “永生”金笔本身就价格不菲,但凭“纪念”这两字,日后准值大钱。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营长,您没喝醉吧? 樊副大手一挥,说,回去吧。 樊副送我钢笔的第二天,一辆吉普车开进营部,樊副盘腿坐在吉普车的车头上 吹响了集合哨子。令营部兄弟尤其是令大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天樊副的讲话非常 简单:再见,兄弟们,老子转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樊副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