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在“海豹连”时,孙克武就已经察觉,肖镇南与吴曙光之间的一场论战已经不 可避免了,但他没有料到会来得如此迅速,更没有料到会发生在星期一的大交班会 上,而且他自己也被卷了进去。 星期一上午八点,是旅里例行的大交班时间,各营营长、教导员,机关副参谋 长、政治部副主任以上职务的,全都参加,负责会议记录的王秘书一共记下二十四 个人的名字,阅兵楼二楼会议室塞得如同春运期间的火车硬座车厢。肖镇南、吴曙 光坐在桌子首端,会议由吴曙光主持,肖镇南略一点头,会议便开始了。 孙克武被安排最先发言。他说,上周肖旅长带领导弹营一共八人随战斗舰艇部 队出海,进行“红星五”导弹打航空模靶和拦截“海马”导弹试验,第一天打航空 模靶八枚六中,取得了优秀成绩,值得一提的是这是“红星五”导弹第一次上舰, 搬到舰艇的甲板上来打,效果不错。第二天拦截从潜艇上发射的“海马-II”常规 弹道导弹,驱逐舰和护卫舰同时参加拦截,因为这种拦截是第一次,不仅训练大纲 上没有,甚至连导弹学院的教程上都没有提到过,所以比较慎重。当第一枚导弹飞 来时,我们主要是观察判断,看能不能捕捉到目标。第二枚导弹飞来时,我们重点 跟踪,看能不能打上。第三枚导弹,也是最后的一枚飞来时,我们发射了,军舰上 的微波监控系统和电视录像都做了记录,证实是我们的“红星五”导弹把“海马- II”打了下来,这是今年海上实弹演练拦截下来的惟一的一枚导弹。 孙克武在介绍海上打导弹整个过程时,语气平和,也很详细,这是A 旅第一次 在内部正式公布这个结果,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感到惊叹和振奋。 他汇报的还有一件事,就是现场新闻报道问题。打导弹下来,随舰出海的记者 采访了他和导弹营的一些官兵,也可能采访了肖旅长甚至海上编队指挥员,这几天 可能还会有更多的记者来采访此事,他建议导弹拦截一事不要见报,不要上电视, 尽量避免新闻媒体的炒作宣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政治部门在审稿时最好能 把好关,把握不准的就交给司令部或者旅首长来审查。 吴曙光一边听着一边埋头记着什么,肖镇南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一支铅笔在桌 面上轻轻地磕来磕去,俩人都没有表态。 接下来,各部门、各营都简短地汇报了上周的工作情况和近期急办事项,大同 小异,了无新意。 这时,林沐阳突然发难。 “我想讲几句。”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对孙副参谋长汇报的打导弹的结果没 有丝毫的怀疑,但我想提两个问题,也是同大家一起探讨和学习。” 会场上静了下来。 “‘红星五’打下来‘海马’导弹,首发命中,让人高兴得连个参照物都没有。 所以我想问一下,‘红星五’是在什么条件下把‘海马’导弹打下来的,也就是说 对方提供相关数据没有?只有弄清这个问题才能说明我们导弹攻击的实际水平。” 肖镇南手中的铅笔停在了桌面上,他看着孙克武,孙克武正望着导弹营营长陈 东,陈东求援般的目光盯着肖镇南。会议室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这个问题问得好。”肖镇南用铅笔敲了敲桌面,坦然说道,“‘红星五’击 落‘海马’导弹,潜艇提供过大致方位、弹着点、弹道高度和发射时间,但不是精 确的。大家知道,‘红星五’导弹至少有二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才能发射,我们也 只提前了半个小时进入战位,这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打导弹都进了一大步。” 林沐阳又问:“是谁把‘海马’导弹打下来的?是导弹营还是孙克武?” 肖镇南做了点解释:“因为是第一次打,谁都没有经验,也怕承担责任,所以, 我们让孙副参谋长上场打了这一枚,事实证明孙克武同志不愧是老导弹营出身的, 打得不错。” 全场由于林沐阳的发难而产生的紧张情绪,现在消失了,大家都以尊重的目光 望着旅长肖镇南。 “陈营长呢,你也说说。”一直沉默不语的吴曙光平静地说,“归根结底,打 导弹是你们导弹营的职责,那么,打‘海马’导弹时,你们都在干什么?” “这个,旅长知道,我们也想上场的……”陈东的普通话本来就不怎么样,突 然被吴曙光一激,更是磕磕绊绊的,说不成句。 肖镇南一听急了,他瞪了陈东一眼:“‘海马’导弹是谁打下来的并不重要, 总而言之,是我们A 旅打下来的,肉烂到锅里。成绩是我们A 旅的,荣誉也是我们 A 旅的。” “对外来说是这样的。”吴曙光说,“我觉得肯旅长只说了问题的一半。这几 年,导弹营的训练成绩固然不错,但是不是就可以说全营的技术都不错呢?令人怀 疑。陈营长,现在导弹营的干部、战士打过导弹的有几个?” “七个,八个,不超过十个吧。”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年年搞训练,打的实弹并不算少,可是为了片面地追 求成绩,追求荣誉,年年都是这几个人上场打,孙副参谋长离开导弹营六七年了, 每次打导弹还离不开他,如果打起仗来,仅仅依靠这几个人行不行?那肯定是不行 的……” 吴曙光还没说完,肖镇南就坐不住了:“打导弹可不是打步枪,每人发一排子 弹,个个都上去打一遍。打导弹充其量全营每年只有十来枚,它的目的并不是检验 射手技术的,而是检验导弹战术性能的,让那些新手来打,不知道打中打不中,怎 么能达到检验导弹战术性能的目的?吴政委,说这些问题可能你还不太懂。” 吴曙光微微一笑,足以见其深厚的涵养:“据我所知,‘红星五’导弹早在二 十年前就属于定型产品,战术性能并没有改变过,至于在陆地上打还是搬到军舰上 打,也没有质的区别,说到底还是检验导弹射手的应变能力和技术水平。” 肖镇南的火气略微降了一些:“不管有没有质的区别,‘红星五’导弹搬到军 舰上打,这是第一次,‘红星五’导弹拦截‘海马’导弹,也是第一次,如果没有 个人技术和射手的应变能力,我不知道能检验到什么?” “其实,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是检验导弹战术性能还是检验射手的技术水平。” 吴曙光说道,“我个人认为,问题在于我们怎样完整地看待这件事。” 肖镇南抢白说:“那我们就听听吴政委的高见吧。” “过去,‘红星五’打航空模靶历来都是按事先安排好的时间、高度、航速、 航向来打,这一次也不例外。‘红星五’拦截‘海马’导弹,同样有这个问题。我 们不妨换个角度来思考,如果是实战,敌人会不会事先把这些数据都提供给你,像 小孩子捉迷藏一样还要问你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再开始。我们A 旅从组建以来 就没有打过仗,真正的战争是个什么样子,人们从记忆中回想不起来,也很难想象 得出来,但我认为,起码不是我们平常训练的这个样子。所以说,这次海上打导弹, 成绩不错,值得总结。但平心而论,这样的摆练到底有多大价值?打了优秀该不该 报功?是要认真思考一下了。这样摆练所取得的优秀成绩,掩盖了部队训练中的许 多矛盾,要真的打起仗来,我们是要吃大亏的。” “不能说吴政委讲的没有道理,但也不必大惊小怪。”副旅长顾建民接过来说, “一点不错,现在的训练还没有脱开摆练的范畴,不光我们陆战队A 旅一家是这样 的,其他部队可能比我们还严重得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因为有领导喜欢这 样看,才会有人摆给他看,基层部队有什么责任?” 顾建民越说越激动,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这些从基层干过来的人再笨 也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连训练和打仗都分不清。如果真的打起仗来,A 旅肯定是 冲在最前面的,我们这些芝麻官也是冲在第一线的,说句难听话,还没有人愿意拿 自己的生命和A 旅官兵的鲜血当儿戏吧,我们还不至于笨到连自己部队能不能打仗 都说不清楚吧。” “很好,很精彩。”吴曙光激动得满脸通红,“顾副旅长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 部队建设的标准问题,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就是说有一个平时标准,还有一个 战时标准。但据我所知,军委提出的新时期建设标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战斗力标 准。” “你……”顾建民还要反击,被肖镇南抬抬手制止了。 “吴政委,你懂得多,你说说我们陆战队A 旅究竟该怎么建?”肖镇南气鼓鼓 地说。 “我就讲一条,不能当气球,一桶就破,要当铅球,摔不破,打不烂。不论是 平时训练还是战时打仗,我们当领导的要有信心把部队带上去,还要有能力把部队 带回来,就这么个标准。” “我以为吴政委有什么新的创意呢,无非是那些气球啰、铅球啰。”肖镇南讥 笑说,“陆战队A 旅已经赢得的荣誉绝不仅仅是这些,陆上猛虎、海上蚊龙、空中 雄鹰,这些美誉远比气球、铅球要生动形象得多。” 会场寂静无声,在场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火药味。 “也许我的比喻不太妥帖,让肖旅长误解了。”吴曙光仍然微微一笑,大有处 变不惊的风度。“作为A 旅的政治委员,有些话我不能不讲,讲错了我接受大家的 批评。到目前为止,我们陆战队A 旅还缺乏一种自我批评的精神,缺乏迎接未来挑 战的博大胸怀,缺乏一种崭新的姿态去投入新的训练,怨我直言,这是很危险的。” 他几乎是苦口婆心,动情地说,“我们千万不能再搞‘击鼓传花’的游戏了。我们 承认,过去多少年,多少代都是这样往下传,如果我们这一代再继续传下去,就是 不负责任,就是犯罪,等战争爆发那一天,花落谁手,倒霉的不仅仅是他们,完不 成我们海军陆战队的使命任务,对不起党和人民啊!” 吴曙光说完上述一段话,如释重负般地出了一口长气。 肖镇南不服气地说:“事实是,多年来陆战队A 旅并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年年 上台阶,年年有进步,这次海上打导弹就是明证,两个第一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 “没有人否认这个事实。肖旅长,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有了成绩千万不要沾沾 自喜,有什么好吹的?我们是说了实话,但只是说了实话的一半,把另一半实话也 说出来,对A 旅的建设有益无害。” “现在不是都说出来了吗,还能怎么样?”肖镇南双手一摊。 在场的人都尽量掩饰面前的那种困窘。 吴曙光说:“还有别的事吗?” “有。”肖镇南说,“我提议给孙克武同志记二等功,给导弹营记集体三等功, 并在本周内召开一次全旅庆功大会。” 孙克武马上说:“什么功我也不要,功不功对我真的无所谓。” 肖镇南瞪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要不要的事,这是原则。” “旅长,立功受奖是常委会研究的议题。”吴曙光心平气和地提醒说。 “那好,交班会之后接着开常委会。”肖镇南站起来收拾文件。 交班会就这样结束了。 吴曙光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他看着大家离开会议室,最后只剩下六名党委常委。 他对开好这次常委会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