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自美人和泪去 1.要笑在流泪之后 叶红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笑的,只是这笑是在她流泪之前的笑,她流泪之后,也 笑过一次。 “你这娼妇!”她记得叶红是这样的咒骂她。她没想到看去连撒谎都会脸红的那个纨绔 子弟,竟会向她骂出了这般不堪的一句话。 她在“春雨楼头”,可是从来都不卖身的。而且,有她“严姊姊”在,附近几家勾栏瓦 子场,只要哪个姊妹不愿意,谁都不必卖身的。 谁要是敢逼谁,一定会有人告诉严笑花。 严笑花做人的原则:人恶我更恶,人善我便善。这跟龚侠怀一向“对恶人恶,对好人 好”的规矩是不约而同的。 人在世间,做不了几件事。她的看法向来跟龚侠怀不同的多,相同的少。龚侠怀少怀大 志,要做大事。他一向认为就是人在世上做不了几件事才该做成几件大事。她常常就笑:你 命里一定会着了几颗成天爱干大事的星。不干大事,仿佛就寂寞得要死,寂寞不也是一种享 受吗?人生一世,最划不来的事就是误入世间,而她既先误入世间又误堕风尘,那也就罢 了,愿作人间乐太平,太平就无处不是天国了,人最重要的是好好的做人,做大事?何必那 么辛苦呢? 其实,只要在这泥淖污地里,救得了几个姊妹的沉沦,保得住几人的清白,那不就是十 辈子的债都还清了么?做大事,噫,做大事的结果是怎样?就看龚大哥好了。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叶红冲口骂她的那句话。她流泪是因为终于有龚侠怀的朋友为了龚侠 怀来痛骂他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叶红。“八尺门”那么多名兄弟,在这时候敢跳出来 当着她的面前不许她嫁人而且还辱骂她的,竟然会是叶红。 严笑花知道叶红。她晓得他是个有正义心肠的世家子弟,剑法很高,人也很傲。她听龚 侠怀评过叶红的为人:“有正义感和人情味,就是侠。叶红还有勇气和担当,他是侠者。” 可是她一向都不相信侠这回事,以前向往江湖上的:义无反顾,生死与共,一到生死关头, 是兄弟的还火里火去、水里水去,现在呢?江湖也混了个三江五湖的了,披肝沥胆五大三粗 的男人她见过也碰过,“侠”?不是只成了有福同享有难“独”当,为朋友两胁插刀在所 “必”辞了吧? 终究有个龚大哥的朋友为了龚大哥而出头了。 于是她感动得流了泪。 龚侠怀说过:“人、应该要笑在流泪之后。”然后补了一句:“你若要把‘泪’字改成 ‘汗’字或‘血’字亦可。”现在她流的是泪,她也不怕流汗,只要龚侠怀能够重出生天, 她甚至不怕流血。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一件事万万是半步退不得的,那就是:阻止任何人营救龚侠怀。 阻止一切营救龚侠怀的行动。 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离开了“春雨楼”把收拾出来整理好的物件交给三妹姐叫人送回陆府去,她自己则去 十字行看锦被做好了没有。 在布行里她发现、有人闪入冰三家的舆底,可笑的是,叶红居然没有发现。 她喜欢冰三家。 她知道冰三家是个好女子。 那个人趁乱闪入了舆里——那时候时红正要逼小李三天掀开藤帽。也许,李三天敢于揭 开自己的真面目,大概以为自己是必胜了的吧:有人刺杀冰三家,叶红一定心乱分神,他就 能搏杀叶红。只要能手掉叶红,他这身份大概也不必再假扮下去了吧? 严笑花几乎就在那杀手滚入舆底后的刹那间也闪入舆中,那杀手对环境尚未适应过来, 是以也投发现在舆里已多了一人,还有一正布。 冰三家见她闪了进来,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叫。 她只是以一种平静得几乎已绝望了的眼神望着严笑花。 这使得严笑花忍不住问:“怎么了?” 冰三家说:“他变了。” 严笑花奇道:“什么?” 冰三家道:“他一见你,就失去了风度。他一路上,都在怀恨你。” 严笑花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极其热闹,轿内极其寂寞,她不知说什么好,冰三家是个美 而漂亮的女子。 也许,躲在舆底下的杀手从这微声低语里已知晓舆中不止一人了,可是这又能怎样?未 达成任务,他总不成就这样逃掉;而且,对一个杀人不眨跟(杀人当然是不眨眼了——杀人 为何要眨眼?)而言,多杀一人不是什么大事。 他当然不知道这“多一人”竟是严笑花。“春雨楼头笑煞人”的严笑花。 严笑花伤了杀手就走。 她只觉得可惜,浪费了一定上好的锦缎。 她今天见着了叶红,越发使她决心向陆倔武问个明白。 所以她直接回到陆府。陆倔武就住在他引以为荣的“万宝阁”中。严笑花直接在“抚剑 轩”中找到了陆倔武,问他: “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陆倔武一见她的来势,就知道剪刀遇着了布,而她是剪刀,他是布。因为她是他心里全 部的珍惜和全局的梦。 “我对你说过的活,说一句算一句。” “你说你一定会放了龚侠怀的。” “我说过。” “你说过你一定会让龚侠怀在里面活着的。” “我是说过。” “你说过只要我嫁给你,你就设法为他开脱,请陆虚舟和任困之一起从轻发落他,把他 押解出关。” “我也说过……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甚至还去办了花被,我已很快是你的人了……”严笑花温柔 了起来,在温柔声中问:“可是龚侠怀还在牢里……” 陆倔武叹了一声。他知道去喜欢一个女人是很划不来的事。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不轻 不重时也得一生一世。可是他深恋她甚至连她掉落的发丝也舍不得丢弃。 “你知道,龚侠怀的案子虽然是经过我签批的,可是却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既然沈清 濂下了公文,这事我便不得不办。” “我知道。” “我在这儿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指挥、团练、正制、统领、小吏,我还使 得开,但还受府尹于善余、安抚使沈清濂、刑检陆虚舟等人的节制。” “我知道。” “龚侠怀的问题是:他到底得罪了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罪名却是:通敌卖国。 这是滔天大罪。既然是‘谈何容易’四人亲递的官诰,这件事便非同小可,可以是今上的懿 旨,可以是史相爷的指令,也可能是沈清濂清除异己、‘谈何容易’的妒恨起意而已。只 是,这笔无头帐,谁分得清、查得明?你是个聪明女子,想必也明白个中关键。” “我知道。可是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陆倔武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似不想任何人知道他会叹过气。 “那是我因为你不惜粉身碎骨才说的话。再说,龚侠怀也是我的朋友。听说:他被拘拿 的时候,是因为听说是我签的拘票他才不抵抗的。”“我也想救他,不过……我是说过我一 定会想办法开释龚侠怀的,而且,我确已把逼打成招的供状都改轻了,可是你也应记得,你 答应过我的活:要我救龚侠怀,你得要先嫁给我……” “我连胭指、钗饰、妆台都教人搬过来这里了,你连这还信不过我呢!” “但你还不是我的人。” “也不过还有三天,就是嫁期了。” “万一龚侠怀放出来以后,你变卦了呢……你武功那么好,万一你以‘花落无声,雨止 无形’的‘雨花神剑’来对付我,我能接得下吗?” “哼,你这是把我当作是杀夫悍妇了,我可不依,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用‘大步流 星’杀了我吧!” “我怎舍得杀你?龚侠怀已在里边待了这么多天,也不在乎就这几天了吧?再说,我是 答应过你一定让龚侠怀活着,但在里面的事是谁也管不得全的,万一他们故意要把喂狗吃过 的饭菜给他,或者藉要他作供为由用针刺穿他的耳膜,这些,我都是不能控制的。而且,你 还得要祈禀神明护佑,龚侠怀千万别熬不住,来个自行了断——” 严笑花听得心里一疼,就像有人拿针在她胸口扎了一下,一直痛到丹田去了。可是她的 眼眸更是柔媚了。 “我是说过会请陆虚舟和任困之想办法为龚侠怀开脱,也请他们多予照顾,不过,陆虚 舟方面倒卖情面些,任困之自以为清正,一定要严刑拷打,我就是怕屈打成招。他坚要在清 明决审,我看,反正也拖不久,也就顺了他的意思了。这些日子,我尽卖给他一些人情:沈 清濂那儿,他坐镇平江,也不好办,总算他颇赏念你,咱们多送些礼去,着人探探口风,龚 侠怀还不是必死必杀的案。“ “……沈清濂他,还要见我?” “不过我不舍得。”陆倔武笑拥像一朵春花般的严笑花,“一切都得要等你嫁了给我再 说……” 严笑花笑了。笑出了一肚冷意。“我现在还没嫁给你呢。” 陆倔武这回动的不只是情,而且是心;其实他只要见到她,他就打从心动到了性。“那 又有什么分别?”他涎着笑脸,说。 烛光一晃,忽地一跳,影子像一条金色的蛇。 剑影就在烛影一闪时一亮而没。 严笑花桃花一样的脸,神色下变,只是带了七分俏杀、三分惊丽。 她的手摆在桌上。 五只纤秀如葱的手指张开。 她一剑就剁掉自己一只手指。 尾指。 “陆大人,”然后她说,“三天后,你只能要我,等龚侠怀出来的那一夭,我才是你的 人。我决不反悔,你最好、最好也不要食言。” 她说的话和出的剑和砍掉的手指,都是一发不能收的。 2.我的失意是你的 严笑花掩住自己那包扎好的伤指,回到在“万宝阁”里一个属于她的房子里。 这房子是陆倔武送给她的,就叫“掬卉院”。 她坚不要陆俪武送她,陆倔武就不敢相送。 看着她断指冒出来的血,陆倔武觉得自己的心头也淌血;那些血防佛就是他流的,每一 滴都和着英烈的味道。 他再也不敢违逆严笑花的话。 严笑花就和三妹姐回到房子里。 然后她平静的要二妹旭离开。 她只要剩下自己,这样,仿佛跟龚侠怀就离得比较近。 龚侠怀被捕的消息一旦传来,她第二天就答应了陆倔武一直以来的求婚,摆明了车马, 以放龚侠怀为交换的条件。 他看准刑部既然要动手逮龚侠怀,事懦决无善了。 要救人,得趁早。 可是她这样做,不知招来了多少人的流言:说她绝情,骂她背义,笑她婊子果然是婊子。 她可不管。 她做事一向不怕人说。 她是要用最安全的办法来开释龚侠怀,所以别人就不能再作贸然的行动。任何人要是打 乱了她敕龚侠怀的计划,谁就是她的敌人。 就像劫狱,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万万不肯走这一步,她不是怕,而是就算劫狱成功,龚 侠怀也成了“黑人”,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下半世只有亡命天涯。 他走的时候,以一声晚安冰冷了陆倔武。她当然没有留意到他唇边的苦笑。也许这男人 只有唇边才能见出他真正的伤心。 伤。 痛。 受伤的是手指。 痛的是心。 没有女人会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为了所爱的人,甚至宁死也不愿有一点暇疵、不可以留 下一道疤痕。 可是我却是非伤不可。 要是不切断一只手指陆倔武一定纠缠个没了。他那种男人,我是看得透心澈肺的了。无 论他现在怎么说爱我更甚于爱他自己,可是他也只不过是要得到我:一旦得到了我的身子, 他还是会去选择爱他自己多些。 我若是婉拒他,他决不罢手;我要是给他点甜头,他就会得寸进尺。如果我断然拒绝, 他也会老羞成怒,因为这令他更深切地知道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也不及你,他唯一的对 策,也许只有把你毁掉或把你永久的押在牢里,不放出来。我可不能冒这种险。我要绝了这 个后患,除非放你出来,否则我决不容许他沾我一指。 所以我一剑切断了手指。 自己的手指。 一如壮士断腕,红颜也可以断指、甚至不惜断臂的。 没有了尾指,我的筝,是再也弹下好的了。铮铮琼琼,以前,我曾以指尖寻索你在江湖 上的影踪,你啊你,你在哪一处?少了一根尾指,我的琴,是再也弹不好的了。丁丁冬冬, 我会用琴声谱出你英雄的侠凤,你啊你,而今却在牢中。其实,这也就罢了,我的指,是为 你而断的。我不断弦、不焚琴、我只断指,我的断指是你的。我的指是为你而断的。如果没 有你的听,我还弹什么琴、扬什么筝? 我连失意都是你的。举目苍苍,嘿,你进去多少日子了,结果,到今天才有一个人为了 你几乎要用他愤怒的眼神焚化了我这个“娼妇”!大哥,我看你那些朋友;也是白交了吧! 你以前常说我傻,原来是我说对了,你才是傻的。 你一直都说我是一个活着的傻梦。我觉得你才是梦,而且是梦醒仍是梦。不过,梦醒的 时候,已经是噩梦了。就算我是活在梦中,但我的梦也比你清醒,比你透明。以你的绝世之 才、绝世之功,要求当世之名、侣世之利,简直不费吹灰,但你却天天要做大事,时时只关 心本不关心你事的事,结果做的尽是连蠢人都不干的傻事! 雪和泪都是水的无声,真正的悲痛是说不出哭不出的。你一被捕,“诡丽八尺门”立即 表态,和你恩断义绝,甚至比谁都重大义灭亲地指责你。我呢?我更绝。你一被抓,第二 天,我就开始传出去:我要嫁人了,嫁给你的仇人陆倔武。我可不管他是不是设计害你的 人,他总是一个下令抓你的人,我只要他做一个放你的人。我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我甚 至也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和你有七种相知六种相借,我连梦都是你的,假如连你都不了解 我,我又何必再求世间的相知呢? 有时候,我想:我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恋人,大概就是同行者吧……在这世问里,你 曾有过别的女人,我也有过别的男人,但在我恍惚的迷神里总想到的是你。在我筝上流过的 是你,高山流水,我的知音。在我琴弦穿过的是你,碧落红尘,我的见证。 也许,我在世间的行云流水里,你就是那一阵风,我一动一静都是你的。所以,你被抓 以后。我没有梦了,我连梦都死了。 我连伤都是你的:。我曾劝过你,叫你不要再做那些傻事了,那些所谓大事也不过是你 热血里的一场傻梦,你不听。我曾告诉过你,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一生一世的,霸业?王 图?义举?誓师?到头来,只是空中追空,梦中忆梦。你的兄弟只是要跟着你寻一条他们自 身的出路,也许这路是你替他们我的,或是替他们逼使你走出来的,但只要他们发现那是一 条死路,他们就会另谋出路而不惜将你推入绝路。我看,你的兄弟也是在结义了。好,他们 对你不义,就由我一个小女子跟你讲义气好了。有一个总比没有人的好。人人在小时候都有 这样一些辉煌的梦,只有你一个人要把梦做到老,还在梦里做了老大,更把梦做到现实里 去。像你这种人,怎配当人的老大?不如我来当老大好了。偏偏我失去了你,我就连梦里仍 是没有快乐,连梦都没有了。 唉,我的手指在疼,每一阵疼就想你一阵。我甚至不敢去吹熄蜡烛,就像吹灭熄蜡仙就 像吹熄心头的希望。你几时才会给放出来呢?你出来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好呜?龚大 哥,你得要熬着,你得要撑着,我们得要赶在黄昏前度过黑夜……我要以断一根手指来祈 愿,希望你快可以出来的讯息能让我感觉得到,感觉得到我念着你、想着你、一切都为了 你,而你,我觉得,已经快可以放出来了……我的感觉一向都是很灵的。 不行,要是陆倔武反悔怎么办?那我就杀了他!不行,要是别人不肯放怎么办?我得要 设法结识沈清濂,甚至要设法接近史弥远……梦已是我唯一的可能。为了能救你出来,我不 借做尽一切的事,我连不义都是你的。哎,一天都是你以前不肯听我的劝,运气好的时候, 当然连老虎也不敢来挡你的路,可是现在连老鼠都敢啃你的唇了。 每天晚上,想你会是无眠,可是不想你又不能入梦。就算有梦、痛醒了仍然是梦,大概 会梦到你已不喜欢一个只有九个手指头的女人吧……要是有梦,这还算是场欢快的梦了,因 为必须要你先给放了出来,才能去考虑是不是还喜欢我……蜡烛还是轻颤着吧?我不敢吹灭 它。我的光明都是你的。怎么?蜡烛芒已裹照出一点下降的微尘—— 噫! 屋上有人! 烛灭。 严笑花比夜色还轻的穿出窗外。 3.忠的奸的他妈的! 两个夜行人比月色还轻的穿过屋脊。 “我去砍了那个娼妇。” 又高又大的那个说。 “我们先去杀了那个奸夫。” 又肥又矮的说。 “你错了,你可知道为啥不先杀那女的缘故?”高大的汉子背后有一面岩石般的大斧, 他就像是背了整座山岩来赶路,但仍轻快的像珠子溜过坚冰。”龚大侠给逮了,她却欢欢乐 乐的去嫁人,谁知是不是她害的!” “杀女的不如杀男的!”肥矮的汉子也背了一柄长刀,他大概觉得刀的高度就是他的高 度,所以那柄刀也确似椰子树一般的长,而且弯,“杀了陆倔武,才算杀鸡儆猴,别人就不 敢加害龚大侠,不耽害嘛,留在牢里供养他过世不成?一定惟有我看理应只好大概把他给放 出来。” “你错了,”高大汉子十分倔强:“我们不杀那女的,不是因为你有道理,而是以我们 名震天下名动八表名不虚传名大于利的‘大刀阔斧’,怎能去杀一个女人!” “所以我们杀的是陆倔武?” “嗯。” “不是去杀严笑花?” “晤。” “那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看月色?”矮肥汉子指了指屋瓦,道:“下面那个捏着胡子 看书的就是陆倔武!” 高大汉子往下张了张,有点讶异,“他就是陆倔武?” “难道还有个陆倔文?” “我看他不像……” “他像你的表舅子?” “他不像是个奸的。” “难道忠的奸的全在额上到了字不成?” “哎,最好是这样,”高大汉子有点困惑地道:“我在江湖上,不怕危险,不怕打斗, 至怕就是辨别忠的奸的,有时忠的就是奸的,有时奸的就是忠的,有时忠的奸的都是他妈 的。” “我告诉你,咱们把人杀了,在他额上刻个‘奸’字,咱们就是‘忠’的了。” “可是下面那人,捏着个杯子看书,一副夜读《春秋》、凛然正气的样子……” “我看却是夜赏春宫、猥然邪气的模样儿……” “你错了。” “我又错了?” “不管他读的是什么书,咱们今天来,是为了龚大侠的;为了救龚大侠,就得要先杀了 害龚大侠的人;要杀害龚大侠的人,就不管他读的是什么书,咱们还是得要杀了害龚大侠的 人,而不是要杀掉害龚大侠的人看的书;所以只要是害龚大侠的人,他看的是什么书都跟咱 们无关:如果不是害龚大侠的人,咱们又不是要杀他,他看什么书跟咱们又有啥关系?” “对!咱们不理他看的是什么书、什么书看他,咱们这就下去杀他——” “错了。” “又错了?!” “咱们已不用下去了。” “哦?” “因为他已上来了。” 后面传来一个似是硬铁互击的语音:“什么人? “他发现我们了?” “不发现我们又怎会问我们?” “你怎知道他问的是我们?” “这儿除了我们还有谁?” “那么,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我们为什么要蒙面做夜行人?” “因为我们要当杀手。” “杀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杀人呀。” “杀人就是凶手,凶手是要给缉捕的;咱们当蒙面夜行人,就是要让对方认不出来咱们 来,如果他间我们是准,咱们就要报上名号,那还当什么杀手?蒙什么脸?连杀手的颜面岂 不都丢光了吗?” “你错了?!” “错?!” “咱们不是来杀他的吗?” “对呀。” “咱们杀了他,就算让他知道我们的贵姓大名,也不怕他能说出去呀,”高大勇武的汉 子说,“何况,咱们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睡不改号出恭不改面貌,所谓明人不做暗事,名人不 做臭事,咱们就告诉他咱们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好了……” 月色下,那玄衣胜霜、一对剑眉不甘雌伏的拦在黑夜里的陆倔武说:“失敬了,原来是 王大刀和丁阔斧!”他手里还捏着个瓷杯。” 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均是一怔。 矮的说:“他认得我?” 高的说:“错了,他认得我!” 矮的说:“不是,他一定是认出了咱们的兵器。” 高的恍然:“所以,咱们不该蒙面,而是应该把兵器包了起来。” 矮的也自惕地道:“所以,像我们那么出名的人是不能去当杀手我。我们只配给杀手 杀。” 高大豪壮的丁三通道:“你错了,咱们现在仍是杀手。” 矮的豪迈的王虚空也道:“杀的是他,咱们!” 王虚空呛然拔刀。月色下,利刀迎着冷月闪出爱情一般奇诡的冷芒。他朝指陆倔武,叱 道:“吠!咱们是来杀你的。” 陆倔武镇定的微笑,援髯道:“咱门旧日无怨,今日无仇,不知两位大侠为何要在下的 命?” 丁三通抽出斧头。那比牛头还大的斧头仿佛比一头牛还重。他贱喝道:“害了大侠龚大 侠,咱们便来杀你。” “我没有害龚侠怀。”陆倔武淡然一笑道:“龚侠怀也还没死。你们不该来杀我的。” 王虚空二怔,悄声向丁三通说:“他说的好像也不错。” 丁三通却道:“可是你却错了。” 王虚空颓然道,“怎错的都是我?” “咱们是来手他的,”丁三通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是来跟他辩论的。” “可是,”王虚空仍有犹豫,“万一不是他害龚大侠的话……” “你又错了。”丁三通不客气的指责他,“你要是不杀这只鸡,又从何儆示那干猴子? 那班猢狲要是不畏惧,又怎会放出龚侠怀?不放龚侠怀,你跟叶红打赌,岂不是输定了?” 王虚空目瞪口呆:“……有道理。” 丁三通得意得势兼碍志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王虚空眯着的小眼蓦然一睁,遥指着陆倔武暴喝一声: “鸡呀,为了猴子,我要来杀你了!” 他叱喝的时候离陆倔武还有五丈六远,但说了三个字他的刀已掠起一道闪电劈向陆倔武 的脖子。 那时候陆倔武还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了一只“鸡”! 4.不成功?毋成仁! 这一刀之势,令陆倔武无法闪躲, 它就像命宫里的一颗魔星,八字里注定了那么一刀拦在命运里。 王虚空出于只一刀,一刀便令陆倔武躲不过去。 陆倔武没有避,而且眼都不眨一下。 他反而踏前一步。 袖口里乍然打出一颗流星。 流星先王虚空的刀而至。 王虚空要杀他,首先自己得要挨一颗流星。 这流星锤重七十二斤,加上挥动爆炸一般的速力,至少也有三百二十三斤! 陆倔武右手拖了一条长镀,随手择尘一般的打出了流星,左手的杯子连抖都没有抖一 下,而且还趁机呷了-口茶。 王虚空不想挨这一颗流星。 他不想和这个喝茶的官同归于尽。 他的刀势倏然一变。 一刀劈向流星。 流星是精钢铸造的。 他的刀也是精钢打造的。 可是他那一刀,就像向一块豆腐砍去一般轻松自然,甚至还带了点空虚。 陆倔武本来十分笃定。 王虚空一刀劈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情低首饮茶。 但现在他一见王虚空的刀势,脸色就变了一变。 那一刀,绝对空虚。 这么空虚的一刀,不但是砍向飞逝的流星,还似砍掉过去,砍到现在,砍向未来,而且 砍至虚无的任一处。 这一刀无微不至、无所不在。 陆倔武猛然振腕,流星如一条墨龙般吸了回去,王虚空一刀砍了个空。 陆倔武已自屋顶落到了围墙上。 王虚空两刀无功, 陆倔武又仰脖子呷了一口茶。 王虚空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 “波,的一声,陆倔武手里的杯子碎裂。 茶,溅湿了他的一身。 陆倔武拍怕长袍,肃容道:“好内力!”他却不说是好刃法。 丁三通看了看陆倔武,又看了看王虚空。说:“你不行。” 这时,陆家庄里通夭明亮,闻声赶来的护院家丁,全兵器在手、火把在手,弯弓搭箭、 摩拳擦掌,准备一拥而上,人多势众,但又鸦雀无声,可见平时训练有素,调教森严。 丁三通问王虚空又说:“我来。” 王虚空指着自己的圆鼻准道:“那我呢?” 丁三通游目扫落叶般地扫了一扫:“那些人,你来。” 王虚空长吸一口气,“反正人多,更好玩,你去吧,我担保没有人会骚扰你。” “好。” 丁三通提着大斧,跨开大步,走到陆倔武面前。 “你好。”他招呼。 “你好。” “我好,但你很快就要不好了。”丁三通说,“我丁三通要来杀你了。” “其实你不需要杀我。”陆倔武不卑不亢的道,“你也杀不了我。” “好。”丁三通抡起那像一扇门的大斧,斩钉截铁切木裂石的说,“我一斧就要见 血。” 陆倔武突然发出一声尖啸。 这尖啸仿佛是唢呐和公鸡和狼一齐发出来的,而不是人的叫声。 他手里的碎瓷片就在这一刹那间发了出去。 千百片碎瓷,射向丁三通。 丁三通像一棵会走动的大树般冲向陆倔武。 碎瓷不能阻挡他,但都嵌入他脸上、肩上、胸上、腹上、臂上、衣上。 他依然如一堵墙般冲向陆倔武。 陆倔武一张口,一股茶色的水箭,射在丁三通的脸上! 丁三通怪叫一声。 但他的冲势,顿也未顿,还陡然增炔! 他像一座山般冲向陆倔武。 手中的斧就像一个旋风,力可翻天覆地,但又轻若一道符。 陆倔武的身子突然弹了出去。 那一斧发出后,目下世间,仿佛已没有躲处,无处可躲。 他却突然网到了丁三通的后面。 那一斧劈了个空。 陆倔武的玄衣却微微颤动着,银色的月光下,湿了灰黏黏的一片,那儿的皱袍要比别处 重上一些。 他躲是再快还是给斧风扫着些微。一些微就够伤得重了。 丁三通霍然返身,整个人像蛤蟆一般的鼓了起来,然后他大喝一声。 他身上所嵌的瓷片纷纷逼了出去,落在地上。他上身的衣衫同时尽裂,露出老树般根虬 结交错勃起鼓涨的肌肉,但整个躯体,血迹斑斑,脸上更是成了个血麻子! “好内功!”陆倔武赞的仍是他的内力,而不是费他的斧法。 丁三通怒笑:“亮出你的大步流星吧,咱们今天阔斧流星,不死不散!” 丁三通力战陆倔武的时候,那些陆家庄的高手刀光闪错,枪光晃借,要围杀上来。 王虚空忽然抢身一拦。 一众人中,他最矮小。 而且最轻松。 他拦在要冲、笑嘻嘻地道:“你们要过去,首先得要过我这一关,我叫王虚空。” 至少有六个人同时冲了过去,另外五个人在同一时间向他发出了攻击。 但没有一人过得去。 他的长刀已沾了血。 三人倒下,四人急退,另外四人不敢再走半步。 大家开始作弧形的向他围扰,用刀尖或枪尖和用看鬼一样的眼神来看他。 他笑了。 他又仰天打了一个哈嗽。 一个连蚊子也惊不走的小喷嚏。 他把刀住长空一抛。 刀在冷月下浮沉间闪了几道寒芒。 众人不知他要千什么,纷纷后退。 “噗”刀落下来,插在土中。刀柄仍兀自颤动,像有个灵魂藏在刀里,随时要破柄向月 魄飞去一般。 “好,”王虚空悠悠忽忽地道:“他们两人在决斗,谁也不可以去打扰。因为我不 准。”他以一种肥胖的精明说,“咱们就以刀为界,谁越一步,我就杀谁。你们可别无情怪 我那时候!”说完了这句活,他就像是下达了一道命令,神情似已无后顾之忧。 未了一句,几乎谁也听不懂。 可是就算听懂了,大家也下会去听他的话。 他们就是要去救陆斧和抓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刺客,要不然,他们带刀抡枪的出来干什 么? 他们明知这胖子刀法鬼神不测。 他们也怕死。 不过他们却不甚害怕。 因为人多。 人多就是力量。 人多就有胆。 人多不伯。 他们忘了:死亡是向来不怕人多的。 丁三通双手举起斧头,只觉得这面斧有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只比他内脏轻。 他只觉得五脏都移了位。 譬如肝,大概移到肺那儿去了吧。例如肺,大概到肛门上面了。又如脾,大概跟胰交换 了位置。心呢?心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丁三通甚至觉得自己连五官都走了佯。 血已遮住了他大半的视线。耳朵听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他居然嗅得到 自己眼眉的味道,就像是煎药汁一般的苦,而他唾液的味道是连腥带甜还夹着点酸和涩。他 知道那是他自己五脏六俯的滋味。 陆倔武又到了屋瓦上。 他扶着一角飞檐,姿态直欲振衣飞去。 他的姿势好看,他的人并不好过。 他自知喘息已急促得可以喷杀一只犰狳,他的左手手背已受了跟把手放到火红炭沪里烤 一样的伤,那只是阔斧掠过表皮时的擦伤,这和他胁下给斧芒绞伤加起来,都不及在颈筋的 重创,那使得他几乎不敢承认这颗头颅仍是他的。 然而他和丁三能交手不过五回合。 他唯一的安慰是:他知道丁三通也不好过。 而且恐怕还比自己难过多了。 他自信可以险胜丁三通。 但他知道他的手下只伯过不了王虚空那一关。 ——如果王虚空也上阵来……人生有几个胜完可以再胜? 王虚空笑了。 一面笑一面咯血。 地上倒了二十六人。 他没有杀他们。 ——为什么要杀他们?今天要杀的,又不是他们? 就是他们,也惊动不了他“大刀王虚空”连夜来杀。 他要杀的是陆倔武。 不过,看情形,丁师弟杀不了陆倔武。 他也自知受伤不轻。 丁三通仍是不甘:“一天都是你的错!我都说该先打入牢里,直接把龚侠怀救出来,一 切不都结了么!” 王虚空撮起樱桃小嘴,搔了搔壳也似的腮,一时答不出来。丁三通又说:“其实归根结 底,不如把罪魁祸首先砍了再说。” “罪祸魁首?”王虚空问,“史弥远?” “杀他?”丁三通觉得他的大师兄好蠢好蠢,“得要到京师去,一去一回,龚爷焉有命 在!” “哦……”王虚空沉思半响,恍然大悟:“敢情你说的是沈清濂?” “沈清濂贪得无厌、瞒上欺下,早该死了;”丁三通说:“不过你错了,我说的不是 他,而是他们,” “他们”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 “谈何容易!?” “这四个人,欺师灭祖、叛门逆亲,听说还是他们抓拿龚爷且施以酷刑的,咱们答允过 师父,早该把他们以门规处决才是。” “这……他们毕竟是咱们的师弟啊。” “你错了!他们可没有咱们视为师兄!” “咱们毕竟是一场同门……” “你又错了!他们没当咱哥儿俩是师兄也就罢了,但他们也一样没把师父当师父!当日 师父见他们为好相作孽,下山劝他们放下屠刀,结果反给这四个丧心病狂的联同公门中的败 类,联手暗算,重创了师父……不然的话,师父怎会死?!” “是的,师父大仇,不能不报,……不过,咱们至少得要做完件事再说。” “事?什么事?” “先救龚大侠出来再说。因为我跟叶红打了赌,谁先救龚爷出来,谁就算赢……其实, 叶红也是条汉子,我和他谁赢谁输都下打紧万一败在好汉手里我也不算委屈……只是,咱们 不能输了这口气!咱们先去杀谈、何、容、易、保不准能不能活着回来,那么、谁去救龚大 侠?杀人其次,救人至要。单是叶红那书生,我看办不了什么大事。不管史弥远、沈清濂还 是陆倔武、陆虚舟这些人,都奸得来十分得势,都是决不好惹的人物……所以说,不论忠 奸,要是好得来不得势,好也没有。时红只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忠侠,又怎能对抗得势的好 人?指望他,不如由我们来替天行道吧。他是世家公子,反而顾虑多,自缚手脚,不如咱们 都是自来自去自了汉!你现在明白了未?” 丁三通怔了半晌,才愣然说:“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明自我们为何要蹲在这里跟老鼠、 臭味一起论道理!” “嘿!”王虚空豪勇地道,“我们又不是龚侠怀,决不束手就擒,就凭这些人,也休想 逮住我们!” “可是,咱们也不能在这里蹲到天亮!”丁三通只觉伤处还是痛得打内战似的,”何 况,全城的狗腿子都在搜捕咱们、我看,‘谈何容易’那四个小畜生也一定知道咱们来了, 咱们可不能不防着点!” “你真道我没地方可去吗?”王虚空大刺刺的说:“三通,在家靠兄弟,出门靠— —?” “朋友!” “对!”王虚空做然道:“朋友我有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老友三五群!你懂了 未?” “懂是懂了,”了三通这才放了心,不忘了刺他那位大师兄一句:“我只是不懂你为什 么常把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七零八落、阳奉阴违、乾坤错位的!” “嘿嘿嘿!”王虚空不像是在笑而是像讲出三个“嘿”字,“一,这是我说话的风格: 二,这是因我有性格;三,也许我故意说成这样,好考考你们的脑袋,好教你们不可小觑了 我的智慧,四,说不定哪句才是我的真话,真话总是要说得复杂深奥一些,才会有人重 视!” 王虚空大叫变成了大吼“扯呼就是撤!” “撤个屁!”了三通也理屈气壮的道:“你见色忘义!有女人你就不敢打。咱们杀不了 姓陆的,怎么救姓龚的?!我是宁死不撤!” “你才不但是放屁,而且还是放王八屁!”王虚空又从吼的音量转成了咆哮:“做人千 万要晓得:不成功、毋成仁!救龚侠怀,路子还多的是!你不撤,我撤!” 说罢就走。 临走还向严笑花骂道:“妖女,你害惨了龚大侠,总有一天咱家一定找你算清这笔 帐!” 玉虚空说走就走,丁三通一见,也老实不客气的撤腿就跑。 这两大高手一心闯出虎穴,一刀一斧,陆家庄壮丁更无一人可以拦得住他们。 陆倔武内伤未平息,一时也出不了手。 严笑花一听他们是为了龚侠怀而来的,手都软了。 “我就是伯会这样,”陆倔武捂着胸说,“我刚听到消息,‘红叶书舍’的叶公子四出 托人说项,多方营救龚侠怀,反而引起了沈清濂的疑忌:既然龚侠怀是清白的,何以不待决 审,就到处行贿打点?他因而派遣大保飞骑呈报史相爷,据说史相爷传令要延至端阳才提审 龚侠怀,这期间他要任困之和陆虚舟向他密报龚侠怀的案情……,这事只伯得越弄越槽了, 而今又经这两个家伙一搅扰,只怕……” 陆倔武一声叹息打了句号。 他看出来严笑花明眸里有泪意;他极不愿这泪意会流去了他心中最珍爱的美丽女子。 这叹息换来严笑花满怀的忧心仲忡。好像是知道自己患了一切不治之症的特征,而又未 诊断出到底是不是绝症前的忧患。严笑花惟一可以掌握的只有自己的直觉了:她觉得自己的 灵犀才不会骗她。 5.以人少欺人多! “阔斧”丁三通却有挨欺受骗的感觉。 他和王虚空一掠出“陆家庄”,便看见几条火龙直趋陆府,人声沓来,马嘶人吆,一看 便知是陆家的人报了官,班房捕快和衙役民团赶将过来剿匪抓人。 他俩艺高胆大,自是不怕这些公差,但一是不想给缠上难休。二是不想在这负伤之际再 战,三是不欲多杀无事,四是更不愿在此时此际遇上他们视为大仇的“谈何容易”四人。 因下过连绵的雨,地上都是湿漉漉的。他们奔驰极快,但仍是给民团地保梢上,拉队追 来,一时大街小巷,唿哨四起,水畦地上映着火光闪动,人影起伏,就是要追踪这两个胆敢 夜闯陆家庄的刺客。 丁三通与王虚空闪闪躲躲、藏藏匿匿,那干差役也真寻他们不着。王虚空隐在暗弄的墙 影里,见七八个团役随着名观察寻觅而过,他急乎乎的低声骂道:“狗日的!要是真的撞到 ‘刀一出手、人鬼不留,我王虚空手上,我就给你们一人一刀,好叫你没脑袋缩回壳里 去”! “还说还说!”丁三通不忿地低骂,“咱们两人出手,刀也出了,斧也出了,那姓陆的 人头还不是好生生的在他那瓜藤脖子上!咱们连一个小官的狗日也剁不下来,还提救个什么 龚侠怀的!” “我没想到陆倔武这驴人的武功真不俗哩……,不过,要不是那个严笑花在重要关头出 来作梗,他还是死定了!”王虚空自我安慰的道,“人都说平江府里穿铠甲戴乌纱帽的,要 算陆倔武和陆虚舟这‘双陆’为最高,其他都并不如何。咱们以寡击众,敢以人少欺人多, 不栽也算不冤了!你少气馁吧……” 丁三通仍是不甘:“一天都是你的惜!我都说该先打入牢里,直接把龚侠怀救出来,一 切不都结了么!” 王虚空撮起樱桃小嘴,搔了搔壳也似的腮,一时答不出来。丁三通又说:“其实归根结 底,不如把罪魁祸首先砍了再说。” “罪祸魁首?”王虚空问:“史弥远?” “杀他?”丁三通觉得他的大师兄好蠢好蠢,“得要到京师去,一去一回,龚爷焉有命 在!” “哦……”王虚空沉思半晌,忧然大悟:“敢情你说的是沈清濂?” “沈清濂贪得无厌、瞒上欺下,早该死了;”丁三通说:“不过你错了,我说的不是 他,而是他们。” “他们”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 “谈何容易?!” “这四个人,欺师灭祖、叛门逆亲,听说还是他们抓拿龚爷旦施以酷刑的,咱们答允过 师父,早该把他们以门规处决才是。” “这……他们毕竟是咱们的师弟啊。” “你错了!他们可没有咱们视为师兄!” “咱们毕竟是一场同门……” “你又惜了!他们没当咱哥儿俩是师兄也就罢了,但他们也一样投把师父当师父!当日 师父见他们为奸相作孽,下山劝他们放下屠刀,结果反给这四个丧心病狂的联同公门中的败 类,联手暗算,重创了师父……不然的话,师父怎专死?!” “是的,师父大仇,不能不报,……不过,咱们至少得要做完件事再说。” “事?什么事?” “先救龚大侠出来再说。因为我跟叶红打了赌,谁先救龚爷出来,谁就算赢……其实, 叶红也是条汉子,我和他谁赢谁输都不打紧万一败在好汉手里我也不算委屈……只是,咱们 不能输了这口气!咱们先去杀谈、何、容、易,保不准能下能活着回来,那以,谁去救龚大 侠?杀人其次,救人至要。单是叶红那书生,我看办不了什么大事。不管史弥远、沈清濂还 是陆倔武、陆虚舟这些人,都奸得来十分得势,都是决不好意的人物……所以说,不论忠 奸,要是奸得来不得势,奸也没有。叶红只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忠侠,又怎能对抗得势的好 人?指望他,不如由我们来替天行道吧。他是世家公子,反而顾虑多,自缚手脚,不如咱们 都是自来自去自了汉!你现在明白了未?” 丁三通怔了半晌,才楞然说:“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蹲在这里跟老鼠、 臭味一起论道理!” “嘿!”王虚空豪勇地道,“我们又不是龚侠怀,决不束手就擒,就凭这些人,也休想 逮往我们!” “可是,咱们也不能在这里蹲到天亮!”丁三通只觉伤处还是痛得打内战似的,“何 况,全城的狗腿子都在搜捕咱们,我看,‘谈何容易’那四个小畜生也一定知道咱们来了, 咱们可不能不防着点!” “你真道我没地方可去吗?”王虚空大刺刺的说:“三通,在家靠兄弟,出门靠— —?” “朋友!” “对!”王虚空傲然道:“朋友我有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老友三五群!你懂了 未?” “懂是懂了,”了三通这才放了心,不忘了刺他那位大师兄一句:“我只是不懂你为什 么常把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七零八落、阳奉阴违、乾坤错位的!” “嘿嘿嘿!”王虚空不像是在笑而是像讲出三个“嘿”字,“一,这是我说话的风格; 二,这是因我有性格;三,也许我故意说成这样,好考考你们的脑袋,好教你们不可小觑了 我的智慧:四,说不定哪句才是我的真话,真话总是要说得复杂深奥一些,才会有人重视; 五,可能是我根本就说错了话。” 又问:“你明白了未?” 丁三通没好气的道:“我只还不明白你要找的是谁?这时分还有谁敢收留你这种疯 子?!” “决不会没有!”王虚空一刚引以为荣的道,“你难道没听说过‘踏雪无痕’巴勒马和 ‘流云一刀斩’傅三两吗?他们都是有意思、够朋友的好汉!” 丁三通一听到傅三两和巴勒马的名字,便放心了。 可是当他们穿过暗巷小弄,趔过屋瓦檐脊之后,抵达那座青黑色的怪屋之际,他一颗心 又提了起来,像有三十六、八只小鬼在后头似的。 “他们真的可信?” 他问王虚空。 王虚空的神情好像是嫌他多此一问。 就只问出了这句话,屋里的灯就熄了。 王虚空笑道:“反应好快!” 里面一个声音压低了疾问:“谁?!” 王虚空大大方方的说:“我!” 说罢就推门而入,大开大阎地走了进去,丁三通也只好大步跟进。 一进屋里,门就被关上。 屋里一团黑。 刹那间,丁三通和王虚空同时觉察到:这屋子里不但高手如云,而且杀气腾腾,只要他 们一出手,只怕他们就断难活得出这屋子! 幸好这时有光。 有人点燃了蜡烛。 点蜡烛的是傅三两。 烛光照清楚了王虚空与丁三通。 丁三通和王虚空也看清楚了屋里还有十几二十人。 才看一眼,两人便知道:这些虎视眈眈杀气满脸的人,每一个人的武功,恐怕都不在他 们的老友傅三两之下。 “就你们两人?”傅三两铁青着脸色喝问。 “姓傅的!你这算啥待客之道?!”王虚空喝问了回去。 那十几名高手,已有人不耐,就要动手。 这时忽然“飘”下了一个人。 这像一张纸般“飘”下来的人,竟是一名铁塔般的大双。 “就他们两人来。”这落足无声的汉子正是已勒马,他刚才已迅疾的搜视了外头四周一 趟。 “那便省事多了。”一个矮小如侏儒的人哑看语音说,“杀了吧。” “不行,”傅三两忙道:“他们是大刀王虚空和阔斧丁三通,都是道上的好汉!” 众人这才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细语,气氛也没先前紧张了。 “怎么?”王虚空晃着大头问:“我来破坏你们的好事了?” “叫他俩也加入吧.”一个女人说。 “加入?”王虚空诧道,“加入什么?小傅、马仔,你们要组织‘吃屎厨饭大联盟’不 成?!” “我呸!”巴勒马啐道,“我就知道你准没好话!” “我可以告诉你,”傅三两慎重地道,“不管你们如不加入,都不可泄露出去。? “好好好,”王虚空一向好奇心重,“你说你说。” “慢着,”另一上女人制止他说下去,“你们为何一身是伤?” “咱们去杀人来,”王虚空给这一问,反而心中不平了起来,“不然谁要来投靠这种鬼 地方!” “杀人?”一个盘譬长眉的道人问:“你们杀的是什么人?” 丁三通向来对僧道尼都没好印象,觉得他们总是古里古怪,装神弄鬼的,于是一句顶了 过去:“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问我们?!” 傅三两倒吓得忙道:“这位是名宿饮露真人,丁兄不知,勿要顶撞!” 丁三通一听,知饮露真人在绿林素有清誉,才不敢放肆,王虚空倒是奇道:“你们怎么 都在这里?” 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反问:“你们为什么杀人?” 王虚空不答应问:“你又是谁?” 老者不以不忤,只淡淡地道:“人称餐风,便是老朽。” 王虚空伸了伸舌头,乖乖的说:“咱们是为了救人才杀人的!” “救人?” “救的是谁?” “我们为了救龚侠怀出狱,”丁三通坦然的说,“所以才要杀掉陆倔武那狗官,好教他 们知机的把龚大侠放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又低语轻欢了起来。 “难怪刚才外面官府在到处大举搜捕人犯了……” “原来是你们……” “……杀陆倔武真救得出龚侠怀么!” “结果杀着了没有?” “杀不着。”丁三通没精打采的说,“眼看要得手了,却给严笑花来砸了,陆倔武得以 逃命。” “严笑花那娼妇!” “呸!待救了龚龙头,我第一个就要把她杀十三刀!” “……陆倔武手底下也不简单吧!” 那饮露真人慈祥地道:”你知道我们大家都聚在这里,为的是什么?” “谁知道!”王虚空道。 “鬼才知道!”丁三通说。 “咱们便是来商议如何救龚大侠的!” “哎呀!”王虚空这才振奋了起来,“龚侠怀有你们那么多人出手,想数不出来也难于 上青天了!” 大家一时还不大习惯他的语气。 餐风长老倒是耐心的问:“你们两位却又为何要救龚侠怀呢?” “因为他曾打败了我。”王虚空一句说到了底。 “什么?” “我不明白。” “他打败了你……”大家都不明白这小胖子的话,“你却去救他?” “对呀!可不是吗?他胜了我一剑,你们大家都晓得,这不就是他的厚道么!还没跟他 门决斗之前,我故意惹他,下他的脸,他还在人前人后,说我是条好汉!”王虚空义正辞 严、理所当然的道,“这种人,出了事,我怎能坐视不理?!” 众人又低语了一番。 “你呢?”这口老者问的是丁三通。 “大师兄救他:我就救他。”丁三通也开宗明义、一针见血的道:“我跟大师兄是绝不 会有错的。” “好!”老者笑了,大家也没敌意了,巴勒马这才实了心,傅三两这才一一把屋里一众 高手给王虚空和丁三通引介。 介绍到了阴盛男,王虚空心有不甘,下限他抱拳唱喏,只忿忿地道:“你好毒,要干掉 咱们!” 阴盛男干笑道:“不知者不罪。” 钟夫人马上岔开了话题。问:“却不知二位还打算什么行动呢?” 王虚空理所当然的道:“劫狱啊!” “劫狱?” “当然了!”王虚空说:“龚侠怀还在牢里,不劫狱难道去劫粮不成?” “不成不成!”巴勒马顿时把头摇着像拨浪鼓一般,“你们不能妄自去劫狱。” “为啥不成?”王虚空只觉莫名其妙,“不劫狱难道等三五十年后他们把龚大侠放出来 不成!” “我们争辩了十数天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决定了等龚大哥受审的时候,咱们才来中途拦 劫囚车;”一个美丽但嗓音低沉的女子道,“你们一定要配配合行动,不可误事。” 大家都这样说,王虚空和丁三通都觉得筋筋骨骨都要歇乏了,而且又运功敷药疗伤,也 漫声应和着。 那餐风道人扬声道:“这次真是天助龚大侠、天助咱们也!又多此二位强助,要不愁救 不出龚龙头儿了!” 众人客自歇息后,王虚室跟丁三遁互相敷药疗伤。 王虚空却低声跟丁三通道:“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丁三通不防他这一同。 “咱们是不是跟他们亦步亦趋,等时辰一到,听声号令,救人去也?” “嘿,你说呢?” “咱们名动天下、名动八表、名动公卿、名动武林,为什么要给他们牵鼻子走?”王虚 空悄悄地道,“他们要劫囚车,我们就偷偷地先去劫狱,看谁行!” “你错了!” “你……?” “咱们要劫狱,就俟他们要劫囚车的前一晚才动手劫狱,这才叫过瘾,这才气煞他 们!” “对,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师弟!”王虚空忽又有些犹豫:“不过,这个巴掌如果掴得太 响,他们颜面上只怕也太不好过了吧……” “哼哼,谁叫他们刚才以人多欺负咱家人少!” “对嘿!”王虚空终于找到了堂堂正正的理由来作怪了,“咱们总要来一场以人少欺人 多!” 于是他们便决定了这样做。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