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炭的炭 “唉。” “你叹什么气?” “我们所说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大部分皆已作古,提起他们,徒惹感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连我们说话,一个字说完,那个字便消失了,一 句话说完,那句话也就随风而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便是这样流传、更 递、变换、轮回着。” “只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谈古论昔,江山尚在,却落得个物是人非,唉,唉!” “喂,你可别再叹气了,再叹,可就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张叹。” “张炭?‘饭王’张炭?” “不是那个张炭。而是张叹,却是叹息的叹。” “为什么会想到‘大惨侠’张叹呢?” “张叹一向喜欢叹息。就算后来他被毒哑了,仍然叹气不休。” “对了,张叹是怎样给人毒哑的呢?他又如何会跟‘饭王’张炭结为‘七道旋风’的两 大成员呢?” “问得好。张叹被人毒哑,正因如此,才结识张炭。” “这话怎说?” “张叹是个驼子,传说他擅观天象,判断吉凶,人们每次见他摇头,都知道天下要乱 了,豺狼满街,小人当道,民心不安;只见他脸露微笑,大家便会有好日子过。他武功过 人,自创一套‘克神斧’。更有趣的是,他本来是个踢球高手,他的球技在京城可说是所向 无敌的,但见蔡京之类的地痞无赖,因善球技而得皇上信宠,只手遮天,颠倒是非,是以对 踢球不再狂热如昔,下场时少,旁观时多,他看见场中健儿,莫不为一只球儿在天底下你追 我逐,争个焦头裂额,所为何事?兴起‘究竟是人在玩球,还是球在玩’之叹感慨之余,遂 据球场上的进攻防守,配合调度。创出了‘旋风大阵’……” “我知道了!‘旋风大阵’,后来就是‘桃花社’里‘六道旋风’的镇山大阵,据说只 有这‘旋风大阵’,才镇得住那‘四大名捕’联手合攻……” “岂止四大名捕!就算‘七大寇’合袭,也难攻破他们的‘旋风大阵’,想当年,那一 役,当真名动天下!” “说来这张叹跟那位张炭,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结为兄弟,实在是没天理!张炭 精长于‘伸愉八法’和‘八大江湖’术。他的偷术,可以把武功高过他十倍之对手怀里的银 子,轻取如探已羹。不过,偷归偷,打归打,他偷东西取劲讲求轻、巧,打人则要运动沉、 猛,所以他偷得着,并不等于他也打得着人。 至于‘八大江湖’,使他在江湖上行走,处处通行无阻,顺风顺水、无往不利、贵人扶 助。他又被称为‘饭王’,嗜吃饭,不喜吃肴,对米饭敬如神物,且甚有心得……这跟张叹 善观星象、擅使‘克柳斧’、精创‘旋风大阵’,刚好各有三绝!” “岂止如此,两人简直天生一对,张叹驼背,张炭则满脸长豆疙子:张叹向自沉默寡 言,张炭的话匣子一打开,除了唐宝牛,大概谁也制他不住。” “可惜张叹遇上了龙八大爷,张炭则遇上‘米王’万玉!” “龙八太爷!他不就是蔡京手下红人,傅宗书眼前宠将吗!” “可不是么!龙八知道张叹创了个‘旋风大阵’,为在蔡京面前讨功,便要张叹授以 ‘旋风阵法’要决,以蔡京的球队,可以天下莫敌,在天于面前邀欢。张叹当然不肯,他这 阵势是用来抵御金人入侵,并非娱闲作乐的,当下把龙八太爷派来的人,申斥一顿,不顾而 去。” “这一下,张叹可跟龙八太爷结怨了!” “可不就是!龙八是什么人!威逼利诱,俱不奏效后,便栽给张叹一条‘妖言惑众、私 通金贼’重罪,待批下缉捕公文之后,龙八又不动声色,暗施毒计,派了休生和侯失剑去对 付张叹……” “不好了。” “怎么不好!” “休生外号‘粉面白无常’,是绿林道上一把硬点子,侯失剑又名‘血盐’心狠手辣, 全是难惹之辈!” “这便是了!若明刀明枪,张叹绝对可以应付,但休生和侯失剑两人一上来就涎着笑 脸,说是打相爷府要请张叹荣任球艺总班头,张叹推得了公事来,拒不了饮酒,酒一下肚, 药力发作,浑身发软,克神斧又没携在乎边,便被擒回龙八处。龙八忒也真狠——” “怎么样?” “他一照面,立即先令‘血盐’侯失剑把张叹毒哑,再剜了他的舌头,然后毒打成招, 替张叹画了供押,拖出街市,封了他双腿穴道,把他双臂锁在石柱上,并在墙上贴布他私通 外贼的罪状。这一来,他可惨了——” “遇上这种歹毒人,想不惨亦几稀矣。” “民众常是愚昧的,信以为真,大家对金兵入侵,奸淫掳掠,恨之入骨,以为张叹罪大 恶极,不管是城里百姓,还是过路客旅,一见张叹,就踩一脚,打一拳,吐一口唾液,有的 还砍上一刀,用石子扔他,两天下来,张叹已是奄奄一息,因已失声,苦于无法申辩,并且 全家皆被龙八诛杀,此时此境,只能望天惨叹。” “天地不仁乎?我现在才明白,人称张叹为‘大惨侠’的由来。” “两天后,张炭刚好经过,一见墙上贴的檄文是‘张叹’,心中已然一动,心念这张叹 一向是条好汉,怎么沦落至此?再看他已不成人形,再观察到张叹穴道受制,不能言语,心 知有异。朝廷草菅人命,陷害忠良,张炭早有所闻,藉故贴近张叹面前,作状要揍打挥拳, 暗下低语道:‘你是不是给冤枉的?’张叹只‘哑’的一声,张炭听得出来他已失声,当下 心中疑惑更甚,沉声道:‘若你真的犯罪,他们又何需把你毒哑?我信得过你是无辜的、你 好自为之吧!’这时候,卫兵便来吆喝,把张炭逐走。” “啊,敢情张炭等天一入黑后便去营救张叹?” “入夜之后,张叹便被押入天牢,张炭欲救无从。” “难道张炭就任由张叹被折磨至死不成?” “谁说他不救张叹?其实他已经动手了!” “你是说?” “他贴近去与张叹耳语的顷刻间,已解了他被封的穴道,和双腕上的锁扣,张炭的妙 手,确是天下一绝。” “好哇,张叹可逃出生天了?” “总算逃了。” “他有没有把龙八、休生、侯失剑一斧杀了?” “杀龙八太爷,谈何容易?这回倒是张炭遇难了。” “对,你刚才提过,他得罪了‘米王’万玉?” “米王‘万玉’,是城里最有钱的商贾,上通官府,下结匪盗,生意越做越大,在米粮 买卖方西,他有一百多家店铺,谁都要看他的脸色。他吸纳了三名武功高强的手上,叫做 ‘连云三乱’——” “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 “你说得对!就是他们!” “但‘米王’和‘饭王’,原本没啥冲突呀!” “坏就坏在张炭是‘饭王’,万玉是‘米王’。万玉把一号米掺上糙米来卖,别人尝不 出来的不说,就算吃得出来的,也噤若寒蝉,不敢声张。偏是张炭,那年冬天,在酒馆茶 楼,饭一入口,眉头一皱,便大呼:“劣米!’连随问店家是那家米庄的货,店伙却不敢 说,张炭摇首笑道:‘必然是万玉米庄的货,实在是丧尽天良,纵连小孩子都骗不过!’这 句话是当众说的,传到万玉耳中,怎不叫他勃然大怒!” “糟了,这种人睚眦必报、必定会对张炭不利!” “所以万玉便设计害张炭了!” “怎么个害法?” “万玉跟龙八大爷,一向都有勾结。龙八便传见张炭,说他将设寿酒,要请张炭选最好 的米饭以供延宴。张炭不喜与官商往来,只嫌烦琐,婉转坚拒,龙八也不相强,只请侯失剑 送赠礼品,送走张炭。那些馈赠,张炭原也不想接受,但不好事事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勉 强收下,想俟他日再遣人送回到龙八手上,不料……他还是棋差一着。” “怎么着?” “他才步出龙府,时正隆冬,漫天风雪,就教侍卫喝住搜身,搜出礼物:原来是龙八要 进贡皇上的‘玉蝶蟠龙杯’。这一来,张炭向以妙手空空名成江溯,龙八反口不认,指明张 炭盗窃,张炭这回,可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他又教龙八拿下了?” “他可机敏得很,一看情势,心知事无善了,龙八摆明了设计陷他,决不会让他活看回 去,说什么都该一拼,于是,坚不受捕,施展浑身解数,力战要抓他的人。” “唉呀,张炭盗技堪称难有人出其右,但手底下的功夫,可不怎么——” “但他曾痛下苦功,练成‘反反神功’,对方功力愈强,他的反击力就越大;而且,他 可以双手同时施展两种迥然不同的功力,相反相成,反挫力更大,‘血盐’侯失剑和‘粉脸 白无常’休生,还有一干本来就埋伏好了的侍卫,都取之不下。” “这下可好。” “先别叫好,张炭这一动手,便被人当叛贼来看待,万玉便负着‘奋勇除奸’之名,率 冯乱虎、宋乱水、霍乱步,联手包围,合攻张炭,这一来,张炭双拳难敌四手,终于遭擒。” “这怎么是好?” “龙八‘论功行赏’,竟把张炭发给万玉惩治。” “这算什么?简直是官商勾结!张炭犯法,身为商贾的万玉有什么权力去惩罚张炭?” “要是真有王法,当时就不会天下大乱了!当朝不是没有见识有肩膊的忠臣良将,只是 大都不见用,大好江山,双手让人,而朝廷官吏,七分对内三分向外——” “三分向外,也只是民众压榨,对付老百姓,阿谀外寇而已!” “便是如此。张炭落入万玉手中,可谓求死不能,万玉在回府的路上,便想先挑断张炭 四肢经张络说。” “啊,这怎么使得?” “使不得,也死不得!眼看张炭这一条好汉,就要毁在万五千里,忽听一声怒吼,一人 挥舞大斧,一身红袍,自天而降,一轮急攻,逼退‘连云三乱’。在纷乱中伸手间替张炭解 了捆、松了绑,两人并肩联袂御敌,鲜血染红了长街。” “好啊!敢情是张叹报恩来了!” “正是!张叹、张炭联手,精神抖擞,实力大增,龙八太爷闻讯,忙把侯失剑、休生和 身边爱将李大独一齐调出急援,可是当他们赴到的时候,张叹、张炭已合力重创了万玉,连 云三乱,也眼见不敌,早作鸟鲁散去了。” “真是无胆匪类!” “事实上,谁是兵,谁是贼,又有谁分得清?龙八部队赶到,大呼捉贼,张叹和张炭眼 见敌众我纂,下敢恋战,便杀出血路,没命似的奔逃,一直跑入深山,才敢稍事歇息。” “总算他们还能逃出生天。” “两人生了柴火,猎了只野兔充饥。火光照在二人脸上,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但这两个 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强盗’了。张炭说:‘谢谢你在这危急关头,前来教我。’张叹没 有答话,他也答不出话来。他只指指烧成炭灰的薪火,再指指飘降的冰雪,然后又指指自己 的心……” “张炭明白吗?” “他明白的。” “张炭曾对他雪中送炭。” “所以他也对张炭临危相助。” “可叹世人多下井中石,多添锦上花,鲜少人会送雪中炭。” “因此张叹和张炭,结成了生死莫逆的兄弟。” 黄金屋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