秫秸垛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怕鬼。我既怕死鬼,也怕活鬼——那些骑洋马挎洋刀的 日本鬼子和便衣特务队。 二嘎子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儿,胆子邪了门的大。一天,街面上正过日 本马队,他隔着大门缝儿,用小芹给我的那把弹弓,把捡到的一个盒子枪的空弹壳, 朝日本骑兵射过去。“咚”的一声,弹壳打在一个日本兵的钢盔上,这小小的童戏, 引发一场日本兵和特务队在城关挨门挨户的大搜查。日本兵说:有弹壳就有子弹, 城关“八路”大大的有。 爷爷惊恐地躲在茅厕烧书,那神情比烧花的“大备票儿”还心疼;我在茅厕外 边给爷爷放哨,心想书里也没藏着“八路”,烧它干啥。爷爷平日挺讲卫生,这时 候不顾茅厕的臊臭,把书灰用扫帚扫进茅坑,直到不留一点灰痕。在我好奇的追问 下,爷爷最初说这些书夏天招虫;后来才告诉我实底:“丫头,这堆书里边,有你 爸爸从北洋大学带回来的,大都是宣传苏俄的!” “猪饿?”我不懂“苏俄”这个词儿,“饿了就喂呗!” 爷爷笑了,说我还是毛孩子,不懂这世界上的事情。是的,我当时不知道“苏 俄”是共产党的代称,也不懂“八路”就是共产党;当然更不知道爸爸被关进重庆 陆军监狱,祸源就是投奔共产党的延安。 疙瘩爷爷无书可烧,但也在想法儿躲避麻烦。他用二十多捆高粱秸,一字排开 地矗立在前院院墙上,挡住前院通往后院的二道门。我觉着疙瘩爷爷挺可笑的,因 为这么一来,连疙瘩爷爷出入二道门,都要钻进和钻出高粱秸和院墙之间的幽暗夹 道。为此,疙瘩爷爷每出入一次,都要抚弄他的脑袋,以抚去头上带出来的高粱叶 叶和高粱秸里爬出来的肉虫儿。有一回,疙瘩爷爷刚钻出夹道,一只老家雀子,竟 然跳到他的脑袋上,叼走了一条肉虫儿,把疙瘩爷爷吓了一大跳。他没海骂惊吓他 的家雀子,却对天骂了一句: “汉奸鬼子,我日你老娘!” 自从搭起了这道柴墙后,可乐坏了这群男娃女娃,我们在南菜园玩腻了,就到 这夹道里来藏猫儿玩。 小芹蒙住自个儿眼球,高声问道:“亮了吗?” “亮了——”答话的是我。 “亮了”就是藏好了的意思,于是小芹就钻进幽黑的夹道找我。她从东边进, 我从西边出;她从西边进,我往东边跑。彼此追逐,“叽叽嘎嘎”的笑声响彻院子, 飞出院墙,撒向天空…… 小石头和春儿放寒假了,也常和二嘎子钻过篱笆根下的狗洞,到这块既神秘又 好玩的秫秸墙来,藏猫儿玩或捉虫喂鸟。间或,我们从柴垛中抽出几根高粱秸,剥 去秆秆上的叶子,再折去高粱秆秆的根梢,扛在肩上当三八式步枪。 城关东口驻扎着齐燮元的治安军,我们就排起队伍,模仿他们出操时的样子, 一边唱着歌儿,一边重步行进。嘎子哥说我嗓门豁亮,叫我当吹号兵。我鼓起腮帮, “嘀嘀哒哒”一阵过后,他们立刻列队集合,然后扛着高粱秆秆在院子里转圈。嘎 子哥领头喊完“一、二、三——四”之后,歌声就响了起来: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当阳桥前吼 喝断桥梁水倒流 爷爷对我们唱的歌儿不满。他说这首歌原是过去奉系军阀唱的军歌,眼下治安 军也唱这首歌儿,说我们出操该唱新歌儿。小春儿自告奋勇,唱出一首歌儿,问我 爷爷中听不中听: 春山如水 春水如黛 桃花杏花一齐开 桃花红、杏花白 蜂飞来蝶飞来 蜂儿蝶儿把花采 薄云赶快飞开 让那红球现出来 这回挡驾的是四叔,他从北平辅仁大学放寒假回乡,是我们出操的热心观众之 一。他的理由是:这是一首文化汉奸编出的歌儿,“红球”就是膏药旗。 春儿不服四叔裁决,说这首歌儿是老师在课堂上教学生唱的。二嘎子插嘴训斥 春儿说:“唱‘膏药旗’的就是汉奸,老师里边也有汉奸!东隔壁在唐山开滦煤矿 挖煤的张叔叔,教了我一首歌儿,我看准能行。” 四叔开心地说:“唱给我听听!” 二嘎子清了清嗓子,破锣般的歌声飞出了他厚厚的嘴唇: 宋哲元啊 大刀兵 卢沟桥上打冲锋 杀得鬼子炸了营啊 万古留美名 大汉奸哪 殷汝耕 引狼入室占冀东 拿着华北换了铜 万古留骂名 四叔还没来得及说话,爷爷连忙摇摆着双手说:“不行,二嘎子!这歌儿万万 不能唱!不能唱!” “咋的?”二嘎子瞪开两只铃铛眼,傻里巴叽地问道:“这可不是汉奸歌儿, 是……” 四叔像轰家雀子般地一挥手:“你们别玩当兵出操了,还是藏猫儿去吧!”他 看我们笔杆条直地站在那儿发愣,手指伸成个“八”字说:“现在日本兵不是正在 城关搜查‘八路’吗?你们要大声唱这歌儿,小心被便衣队听见,把你们当小‘八 路’抓走。” 我们都吃了一惊。 治安军的歌儿不能唱。 膏药旗的歌儿不能唱。 骂汉奸的歌儿还不能唱。 我们还能唱些啥歌儿? 二嘎子“咔嚓”一声,把高粱秆秆折断了。我们也从肩上卸下“枪”来,“稀 里哗啦”一阵响,被折断的高粱秆秆散落了一地。 像马驹儿被套上笼头,像鸟儿被钳住嘴巴;童心套起夹板,像小毛驴般地拉起 岁月的重负。这事可以干,那个不能玩;这话可以说,那歌儿不能唱……这让我想 起掌管家政的三叔,没有放飞鸟儿之前,对那些鸟儿的驯化:野鸟装进笼子,先要 饿上两天;待它吃饱肚子,嘴里含上水再去喷它。一阵饥、一阵饱,一阵风、一阵 雨的还不够,还要在大白天把鸟笼子蒙上布罩,闷上它几天。然后打开乌黑的鸟笼, 使鸟儿受尽囚禁的“恩宠”,使它倍感天的蓝、地的阔,树的绿、花的红。这野鸟 儿就没了初进鸟笼时乱扑乱撞的折腾劲了,乖乖地站在笼中鸟架上,唱出美妙动听 的歌儿。 我们在小鸟般的岁数,也接受的是这种驯化。当然,这是年纪逐渐大了,回顾 往昔时才有的悟性。当时我们只感到玩不成当兵出操,是件扫兴的事儿,爷爷见我 们个个嘴撅得能挂住油瓶,便给我们出了新花样:“今儿个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是 过小年贴门神贴对联的日子,跟我串作坊去吧!” 城关除了疙瘩爷爷的皮匠铺,还有铁匠铺、酒作坊、豆腐坊、染坊、糖坊和专 糊阴间金童玉女、纸车纸马的殡仪铺……每到年关将至,这些作坊和铺店掌柜,便 手里提着唐山麻糖和天津麻花,以及通州大顺斋的糖火烧一类的点心包儿,去求我 的秀才爷爷写对联。爷爷满应满许,除去给这些掌柜书写各式各样的对联之外,还 为这些不同的作坊门脸,选择和作坊行业对口的门神送去。各司其职的门神,多出 自杨柳青的年画和剪纸。爷爷说,这是答谢掌柜们的送礼之情。送门神贴对联的日 子,每年都在过小年的腊月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①黏。”这天糖坊的生意火红,家家祭灶时要用“糖瓜”,人 们把灶王爷贴在锅灶上方,并给灶王爷献上一盘子“糖瓜”,一说是以此粘住灶王 爷的嘴,另一说是让灶王爷吃了“糖瓜”,去“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 ①糖瓜即把糖熬成糖稀,压成扁圆形的糖球,形状颇似南瓜。 沾爷爷的光,我们五个小小人儿,干上了跟随爷爷给作坊送门神、送对联的甜 差。每到一家作坊门脸,掌柜的都往我们兜里装上一把“糖瓜”和花生栗子……我 们得意得如同水里的鱼儿,游进了一条彩河:酒作坊门口,挂起红布条条的新酒幌 ;豆腐作坊门脸,悬起一面面金色的黄豆旗儿;我家房东——皮铺的疙瘩爷爷门楣 上,斜插一把为过年特制的大号红缨穗的鞭子;铁匠铺的泥巴棚外,伸出一把贼亮 贼亮的铡刀片儿。只有糖作坊门脸最稀罕,一捆草把儿上面插着糖做的鸡、羊、狗、 猪、兔……人的十二生肖,这是糖作坊的手艺人用模子吹出来的。十二生肖外,多 吹了一个逗哏的猪八戒背媳妇,因而在糖坊门口。围的净是男娃和女娃。 爷爷走到哪个作坊,那儿必然响起迎接门神的“噼啪”的鞭炮声。我们的口兜 装满了吃食不说,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糖坊掌柜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非常羡慕 爷爷肚子里揣着的知识篓儿,他每到一家作坊门脸和掌柜的一块贴门神时,必定要 说出这位门神爷的来历和掌故。比如铁匠铺和糖作坊门脸,都贴的是一个飘着冉冉 长须的仙翁。爷爷说:“这是老君爷,专司人间炉火。老君爷在天上有个炼丹炉,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旺火天天不断。孙猴儿曾被老君爷逮去,在炼丹炉里炼了七七 四十九天,结果炼就了孙猴儿的一双火眼金睛。掌柜的,祝老君爷保佑你们作坊, 一年炉火鼎盛,买卖兴隆。” 到了酒作坊,爷爷把粉面朱唇、耳大鼻直的女酒神像贴上门脸。接着,那一串 词儿像滔滔流水,不但把掌柜说得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连连拱手抱拳,对爷爷 表示谢意;就连我们五个小当差,也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爷爷说:“两千多年前有 两个受百姓爱戴的帝王,就是尧和舜。尧让位给舜后,禹王治水,为除黎民百姓之 灾,曾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生育个女儿名叫仪狄,为尽儿女对其父的孝道,每日必 为其父做饭,盼其治水归来。但禹王久久不归,仪狄遂将梁谷蒸成的饭糕,倒入木 桶,以志对治水未归父王的思念。待禹王归来时,桶内忽溢出醇香气味,仪狄打开 桶观之,见粱谷之食已酿成稀胶之状,尝了一口,香气爽人肺腑,其酿入腹,顿觉 腹内温馨如火,仪狄再饮,便觉飘飘欲仙。仪狄将其酿献给父王,禹王饮之,喜称 这佳酿为酒。于是仪狄成了造酒女神。现将禹王孝女仪狄肖像贴在门板,愿造酒的 女神下凡,以其神方指点你们烧锅中的佳酿,浩若三江,香飘天下!” 送门神的最后一家,绕回到房东疙瘩爷爷——皮铺掌柜门脸来了。尽管小芹爷 爷和我爷爷,平时亲如手足,此时,却也不得不按着接送门神的礼仪行事。 疙瘩爷爷先叫我爷爷一声:“大哥!” 我爷爷回叫疙瘩爷爷一声:“大兄弟!” 之后,在鞭炮齐鸣中,皮业神像比干的肖像,被粘贴在皮铺的大门上。门楣的 对联上写:比干剜心升仙界,一寸神皮一斗金。横联:魂昭日月。 记得,过去疙瘩爷爷家的门神,贴的是一张武士张弓射猛虎的画儿,爷爷以文 代武,给疙瘩爷爷皮铺大门上,增加了几分文气。爷爷说:“皮业神不只一尊,今 儿个给大兄弟贴上门神比干,当然也有个讲究。古辈子,商纣王造酒池肉林荒淫无 度,其叔比干冒死劝其侄子纣王戒色废妃以振朝纲。纣王龙颜大怒,令手下兵丁将 比干开膛并剜心曝尸。其魂升天被玉皇大帝封仙,其皮赐予讨伐纣王一员武将,这 员大将因得比干之皮而刀枪不入。今儿个大兄弟贴上门神比干,保佑大兄弟皮货坚 久耐用,独一无二,马鞍金韂,独占鳌头。” 疙瘩爷爷听罢笑个不住,双膝跪倒,四拜门神比干。爷爷忙上前搀扶起疙瘩爷 爷。疙瘩爷爷执意请爷爷去后院喝酒,以答谢送贴门神之情,爷爷便和疙瘩爷爷钻 过遮挡住二门的高粱秸的夹道,进了疙瘩爷爷家的后院。 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糖稀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站在皮铺门口,硬是不肯回 家去吃午饭。糖瓜、熟栗、带芝麻粒的大杆糖,混拌着爷爷的知识水儿,已填饱我 们的肚子。此时此景几个小伙伴的心,也仿佛被糖坊的糖稀粘成一个团儿,谁也不 愿离开谁了。 “玩啥?”我问嘎子哥。 “藏猫儿。” 春地问:“去哪儿?” “高粱秆垛。” 由嘎子哥带头,这群没驯化好的鸟儿,又飞回到折柴为枪的夹壁墙来了。我们 把糖匠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插在柴火垛上,开始玩藏猫儿。 谁当找人的“瞎子”?当然是小石头。春儿愿意跟着二嘎子,小芹愿意跟着我, 小石头成了单犇小光棍。他哭涟涟地说他不愿当找人的“瞎子”,愿当“瞎子”找 的人。磨来磨去的结果是,我和小芹、春儿以及嘎子哥,玩完藏猫儿后,愿意把猪 八戒背媳妇的糖人,都送给他,让小石头一个人,有五个猪八戒,有五个媳妇。 小石头乐得合不上嘴,便用手蒙上自个儿的眼睛。然后垂下巴掌,在高粱秆杆 的夹壁墙里寻找我们。我是小芹的影儿,我俩藏在一块儿,很快被小石头抓住了; 可是嘎子哥和春儿却没了影儿,小石头叫我和小芹一块当“瞎子”,也没找到嘎子 哥和春儿。 小石头在夹壁墙里跑得一头大汗,我连夹壁墙旁边的茅厕都找了,也不见他俩 的影儿。小石头急了,喊道: “姐姐——” 春儿没有回应。 “嘎子哥——” 二嘎子没有回答。 小石头赌气了,他抓起糖人就往嘴里塞。我正想去制止小石头,小芹从隔壁墙 里钻出来,扯着我的衣襟轻声说道:“小哥,我可找到他俩了。” “你干啥不逮他们出来?” “我没……” “为啥?” “他俩钻进高粱秸里那个哩!” 我着急了:“小石头气得嚼糖人哩,你快说呀!” “小哥,刚才我钻夹道找他俩时,听见垛里柴火叶子响,便朝缝儿里看了看, 嘎子哥和春儿姐正在里边亲热哩!” “咋个亲热法儿?”我瞪大眼睛问道。 “嘴贴着嘴。” “别胡扯了,那有多脏?” 小芹仿佛记起了啥事似的,声音轻得像棉花落地:“小哥,我夜里在炕上睡觉 要尿尿的时候,看见我爹跟我娘就亲过嘴。我起始以为是我爹和我娘又打架了,我 爹在咬我娘嘴唇哩,可我娘没像挨打时的叫喊,心甘情愿地叫我爹咬!” “瞎说八道。”我训斥着小芹。 “谁说瞎话谁舌头生疗!” 我摇晃着瓦片头,认为小芹在编瞎话哄人。爷爷奶奶没对我说过,叔叔婶婶没 对我说过,母亲也没对我说过这事。我不信。小芹却说:“你爹在外地,没跟你娘 睡在一条炕上,要是在一块儿,你夜里被尿憋醒了,也可能看见我说的事儿。小哥, 我真的没有骗你,那回,我喊了一声‘娘我尿尿’,爹马上背过身子去了,我娘下 地给我拿的尿盆儿。真的!” 童心中的好奇,被小芹挑逗起来,回头看看,小石头早把藏猫儿的事儿忘了, 只顾在院子里啃那粘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拉着小芹想去窥视嘎子哥和春儿藏的啥 稀罕猫儿。不想夹道太狭,我的肩膀撞响了高粱秆上的干叶儿,“哗啦啦”地一阵 响过之后,嘎子哥和春儿姐从高粱秸里钻了出来。顺夹道西口跑到院子里。 “你们干啥来着?”我和小芹追了出来。 “藏猫儿玩呀!”嘎子哥回答。 “为啥喊你俩老半天,你俩也不答应!”小石头抹着嘴角的糖稀,委屈地说。 春儿回答得十分乖巧:“一出声,不就叫‘瞎子’逮住了吗!” 是啊!藏猫儿不就是让“瞎子”逮不住“瘸子”吗?要是刚藏起来,就叫“瞎 子”逮住,藏猫儿还有啥玩头?!我觉着嘎子哥和春儿姐回答得有理,便对小芹不 满意地说:“是你眼珠子发花了,还是活见鬼了?” “小哥,”小芹连忙解释,“我真看见嘎子哥和春儿姐俩人……” 二嘎子赶忙打断小芹的话说:“别嚼舌头了,这回我当‘瞎子’,保险一袋烟 的光景,就把你们都给逮住。” “真?”我和小石头高兴地蹦了起来。 小芹心眼比针还细,紧盯着二嘎子和春儿的事不放:“嘎子哥,你别打岔,刚 才你和春儿姐在高粱秸里,是不是嘴挨嘴……” “又不是家雀子,叼食儿喂没出窝儿的小家雀,嘴挨嘴干啥?!”答话的是春 儿,她和二嘎子一个调门,朝我们仨一扬手说,“我和嘎子当‘瞎子’,你们快去 找窝儿藏起来!”说着,她和嘎子哥各自用手捂上眼睛。 我们仨飞快地钻进夹道。小石头说:“咱们仨藏在一块儿吧?” 小芹立刻回绝了:“那会像挖田鼠一样,一挖一窝,各藏各的地方吧!”小芹 怕小石头尾随着我俩,把他往高粱秸的空隙里一塞,拉着我的手,就跑进了二道门。 我感到这儿容易被发现,便扯了小芹袖口一下,跑进了牲口棚。 牲口棚空着,想必是那头小毛驴被罗锅子奶奶套上夹板,到磨房拉磨去了,黄 泥巴抹成的棚棚里,散发出一股子驴粪蛋子的草腥气味。我和小芹龟缩在马棚的角 角上,从马槽下边的空隙,偷偷向外看着。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我俩屏气往外一看不是嘎子哥和春儿姐,是我爷爷和疙瘩 爷爷。他们这顿过小年的酒,咋喝得这么长时间,从大晌午喝到日头偏了西。爷爷 在前边走着,疙瘩爷爷在后边相送,两人走到二道门边,停下了脚步。 小芹一脸晦气:“这下完蛋了,二嘎子就怕我爷爷,他还敢进这后院来找我俩?” “别出声。”我告诫小芹,“疙瘩爷爷撒起酒疯来,像吃人的大马猴!” 看样儿,疙瘩爷爷的酒喝得并没过量,只听他对我爷爷说:“丫头他爹的事儿, 有啥信儿没有?” 爷爷全然没了给作坊贴门神的喜兴劲儿,他理理花白胡须,闷声闷气地说: “重庆的信,辗转到咱玉田,要走上一两个月;日本人查那边的来信,查得很紧, 万一要是把信扣下或者在半路上丢了,可就断了音讯了!” “大哥,您放宽心吧,我想不会出啥闪失!” “也难说呀!”爷爷叹口气说,“国民党抗日,共产党也抗日,你说丫头他爹 往延安跑个啥?就说跑吧,往共产党的地盘跑,国民党也不该抓呀!不都是中国人 吗!为啥关进大牢里边,丫头爹可是有肺痨病的病根,我最担心他旧病发了……” “大哥,夜里我烧高香,为丫头爹祷告菩萨娘娘。”疙瘩爷爷的枣红脸,被落 日烧得血红血红的,流露出难过和同情的神色。 “丫头他娘去过城隍庙了。”爷爷低着头回答。 “嗐!” “唉!” 两个爷爷长吁短叹了几声,一块出了二道门。我的两条腿都蹲麻了,便从驴粪 蛋子中站起身子。小芹却仍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把脸埋在双膝中间,硬硬的两根 小辫,朝天翘着,像治安军打靶时的高射机关炮。 “你咋的哩?”我拨了她小辫一下。 小芹没答理我。 “站起来呀,这驴粪蛋子熏得我脑瓜仁疼。”我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小芹打着坠溜,丧气地说:“你爷爷和我爷爷都不是好东西,把咱们藏猫儿玩 给搅了。嘎子哥见我爷爷就像耗子见猫一样,准给吓跑了!” 果不其然,只听疙瘩爷爷的粗粗语声,从前院传了过来:“好你个二嘎子,看 你们把高粱秸糟蹋一地!别围着柴墙转磨了,到别处折腾去!” “你爷为啥这么恨嘎子哥哩?”我问。 小芹站起来,身子靠在马槽的板板上,反问我说:“你属鸡,不是属小耗子的, 记性咋那么坏?那天在暖泉河……” 我嘴角一咧笑出了声。事儿发生在当年的晚秋,嘎子哥带着我们几个到暖泉河 去捞小鱼。他肩上扛着个小捞子,春儿左手拿着一把大眼筛子,右手提着装鱼的小 铁桶,我和小石头、小芹,连颠带跑地尾随在他俩后边。 田野里砍了谷子,杀了高粱,已不见了那无边无隙的青纱帐。头场霜已扫过冀 东大平原,树上的叶子有的打了卷儿,有的飘然落在了地面,只有暖泉河边几棵白 烨树,满树金黄,秋阳照上去,叶子黄灿灿地闪亮。 这儿是暖泉河分出来的一道小小河汊,宽约十米,清澈见底的河水潺潺东流; 寸长的小银鱼儿,逆水而上,但它们劲儿实在太小了,游到河水湍急的地方,便被 河水冲卷而下。我们在小白桦树下脱鞋下水,在小鱼被急流冲下的河段,用石头支 起大眼漏筛。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只老鹰在蓝天下扇着蒲扇般的翅膀,忽儿高忽儿低 地飞翔,它在寻找田垄里奔跑的兔子和藏粮的田鼠。天太蓝了,看得我们眼皮发酸; 那只老鹰太小了,时而身影融化到蓝色里,时而又在蓝色中闪出它羽翅的黑色。 不安分的嘎子哥,耐不住这种田园的寂静。我们伸脖子瞪眼,等着看老鹰抓兔 的时候,嘎子哥把裤腿挽到腿根,干了一件我们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儿:他在行人过 河的蹬石上,变了个小小的戏法。嘎子哥把两块大蹬石下边的平整石头搬开,垫上 两块鸭蛋圆的河卵石。这偷梁换柱的把戏,就为拿踩着蹬石过河的人取乐。 我虽觉得这事十分可乐,又担心摔坏了过河人。 便说:“嘎子哥,万一碰上小脚奶奶啥的过河……” 小芹马上支持我的意见:“赶集上店的人都从这儿抄近路过河,嘎子哥,别干 这嘎事!” 用不着二嘎子说话,跟屁虫春儿和小石头,一边拍着巴掌对嘎子的嘎事表示赞 同,还对我和小芹开了连珠炮:“你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金莲小脚的婶娘都走正 道,怕在这儿碰见光腚洗澡的汉子。” 我哑了。觉着春儿姐弟的话,说得在理。小芹虽也撞了南墙,但她的小梆子嘴, 不甘服输,她像更夫敲梆子那般,又响又脆地进出一串话儿来:“把城关的叔叔伯 伯们掉在河里,不也弄得一身湿吗?要赶上有病的老头儿啥的过河,踩空了脚,会 吓出病来的!” 二嘎子上得岸来,斜愣着眼珠,大声吼叫道:“你以为汉子们都是泥捏的,掉 到水里就散了架,化成浑泥汤儿,随水漂走了哩!”他把自个儿的胸脯拍得山响, 继续教训小芹道,“汉子就得是汉子,掉在河里洗个澡,还爽爽精气神哩!走!跟 我到土坡子后边看乐呵去!” 小石头扛起嘎子哥的小捞子,春儿提起半桶筛子截住的小鱼,我拿起那把截鱼 的大眼筛子,像河里躲避捞捕的小鱼儿似的,乖乖地顺从着嘎子哥的旨意,躲到了 一座隆起的土丘后边。 我们不再看蓝天上的老鹰,十只黑晶晶的眼珠儿,都瞄向那条潺潺唱着秋歌的 小河。小芹似也被眼前即将出现的可乐场景而笑开嘴角——童年的哭与笑、悲与喜, 都像夏日的闪电,来时迅雷不及掩耳,走时疾如阵风——只是河对岸,迟迟不见有 人来踩石过河。 一阵悦耳的铃声,顺着风儿从对岸传了过来。小芹第一个焦急地喊叫起来: “哎呀!这是我爷爷从虹桥赶集回来了。” “你咋知道?”嘎子哥着急地询问。 “毛驴脖子上的铃档声,我分辨得出来。这可咋办?”小芹一急,从土坡后站 起身来。 嘎子哥一下把她按倒在土坡后,斩钉截铁地说:“网是支上了,打着啥鸟儿, 啥鸟儿倒霉。我是司令,在这儿你听我的,不然今后开除你,再不许你跟我们一块 玩哩!” 春儿跟嘎子哥一个鼻眼出气,她慢声细语地开导小芹说:“你爷爷长着铁胳膊 铁腿,要不城关咋会叫他疙瘩爷爷呢!你放心,顶多在小河里洗个澡凉快凉快,摔 不坏那铁打的身板。嗯,你听见了没有?” 小芹伏在土坡上,不情愿地点着头。她为爷爷担心,一只滚烫的小巴掌,紧紧 捏住了我的手。我则把小芹的手,抓在我的掌心里,好像这样可以使她心安一点似 的。 铃铛“丁当”一阵之后,对岸河坡上出现了疙瘩爷爷手牵毛驴的身影儿。小毛 驴的脊梁上驮着没卖完的车马皮具,疙瘩爷爷肩上背着前后有口兜的钱衩子,大概 疙瘩爷爷赶集的买卖不错,一边手牵缰绳在河边饮驴,一边嘴里哼唱着冀东落子戏 (评戏)中的《薛平贵回窑》: 策马挥鞭扬头看 见一大嫂站路边 前影儿看也看不见 背影儿好似我妻王宝钏 毛驴喝足了清水,探着蹄子下水了。疙瘩爷爷踏上过河的蹬石,嘴里还在喜兴 地往下唱。毛驴脖子上“丁当”的铃声,伴着潺潺东流的水花声,像是给疙瘩爷爷 唱的落子戏《寒窑会妻》敲击着悦耳的锣鼓点儿: 那一日驾坐银安殿 空中大雁吐人言 手拉金弓银弹打 打下来半幅血罗衫 这罗衫本是吾妻物 孤王想起了寒窑的王宝钏 三姐你不信从头算 平贵我别窑别妻十八年 疙瘩爷爷唱得越来越带劲儿,我们也随着那高亢的落子曲儿,“叽叽嘎嘎”地 笑得更加开心。只有小芹脸上没有笑靥,可又没有呼喊爷爷止步的勇气。眼看疙瘩 爷爷快要踩到那块浮石上了,小芹这才像打足气的皮球,猛地从土坡后蹦跳起来, 喊了声“爷爷停步——”便朝河滩跑去。 晚了。 已经太晚了。 小芹的喊声刚刚出口,只听河心“扑通”一声,疙瘩爷爷脚下“猴顶灯”的浮 石,已翻滚落水;疙瘩爷爷一个趔趄,身子便随着那块石头,一块儿落入水中。好 在河水只有尺把深,疙瘩爷爷身子左右摇晃了几下,脚跟便在水中站稳了。 “小芹,这是哪个小杂种干的?”疙瘩爷爷朝跑到河滩上的孙女问道。 “……”小芹回头朝土坡看了一眼,“没想到爷爷从这儿过河!” “谁出的坏水?我剥了他的皮。”疙瘩爷爷双腿站在水里,恶狠狠地朝土坡眺 望,“甭说我也猜得出来,准是小兔崽子二嘎子冒的坏水!你给我站住!我要抽你 的筋,砸出你的狗脑子来!” 瞬间的欢乐,早已留在身后,我们猫着腰往家里飞跑。春儿手中的鱼桶丢了; 二嘎子手里的筛子扔了;只有小石头舍不得捕鱼的小捞子,他把它扛在肩上跑在最 后,像个不够尺寸溃逃的小兵卒子…… 疙瘩爷爷当天并没到隔壁去找二嘎子算账。据小芹事后告诉我,疙瘩爷爷真想 拿赶驴的鞭子,抽打二嘎子哥屁股一顿,但想到他爹王柱儿死得挺惨,不愿结嘎子 娘再添心烦。疙瘩爷爷还说,他小时候也在河汊子干过这类逗乐的事儿,将心比心, 他还夸了嘎子哥猴儿般的机灵,长大了或许出息成个有能耐的人哩!可是嘎子哥从 那天起,一直像只避猫鼠一般,哪怕听见疙瘩爷爷的咳嗽声,他立刻像耗子一般地 撒丫子逃走。 …… 藏猫儿的兴致没了。我说: “咱俩到隔壁找嘎子哥去。” 小芹甩动着小辫:“不!” “那干啥玩?” 小芹定了定神,拉起我的手说:“小哥,你跟我来!” 我俩离开充满草腥臭味的牲口棚,一群在马槽里吃食的家雀子惊吓得飞上屋檐。 我又一扬手,家雀子“扑棱”飞上二道门矗着的高粱秸垛。 家雀子飞到这儿,小芹也带我到这儿来了。当我俩走进幽暗的夹道,小芹突然 停住了脚步。 “这是干啥?”我惊讶地问。 小芹神秘地说:“你闭上眼睛!” 我照办了,眼闭了老半天。 “你再睁开眼睛。” 我把眼皮睁开。 “从亮处到暗处,你啥也看不见。”小芹解释说,“闭会眼睛再睁开,这夹道 就不显黑了!” “你到底要干啥?快说呀!” “就在这儿。对了,就在这儿。”小芹指着高粱秆垛里的一个空心凹洞说, “嘎子哥和春儿姐啃嘴皮子来着!” 我想不到小芹还挂记着这桩事儿,便说:“那有啥意思?咱快走吧!” 小芹一动不动:“为啥我爹娘也啃哩?”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来。”小芹把我拉进柴垛的凹洞,“小哥,咱俩学学嘎子哥和春儿姐!” “我不学。”我说,“又不是嚼娘的奶头,可以吃饱肚子。” “学。”小芹来了横劲儿,“我就假装是嘎子哥,你就假装是春儿。” “行。” 小芹用两只小巴掌,钩住我的脖子,嫩红的嘴圈儿,紧贴在我的嘴唇上。我嗅 到一股栗子气味——那是我们在糖作坊贴门神时,糖坊掌柜叫我们吃的,吃下那么 多糖瓜和栗子,我们才没吃午饭——我想。 “有意思吗?”小芹的嘴圈离开了我的嘴唇。 “满嘴栗子味儿。”我说,“有啥意思!” 她说:“你嘴里一嘴糖稀味儿!” “真是怪事。”小芹垂下她的双臂,猜疑地说,“为啥大人和春儿姐和嘎子哥, 要玩这没意思的事儿呢?” “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和小芹还都在两小无猜的年纪,情窦初开的岁月还没有到来。但 是和我同龄的小芹,对人世间的问号比我多多了,她在一片朦胧中,开始猜测人生, 揣摸天地阴阳的差异。如果说我曾有过第一个吻,不是献给初恋时的恋人,而是给 了小芹;不,那不能算作吻,而是童贞的互相馈赠,因为在小芹装作嘎子哥之后, 她又说她再当一回春儿姐,于是我就模仿她啃我嘴唇的姿势,重演了一回嘎子哥的 角色。 没有燃烧。 没有欲念。 像暖泉河那泓清澈见底的水。 像在水里甩着尾巴的畅游的小小鱼儿。 不久,我们这块藏猫儿玩的神秘圣地,就不复存在了。过大年的头两天,搜查 “八路”的日本兵和便衣队,闯进了李家皮铺。这群狗日的,先在我家住的前院, 翻箱倒柜了一番,拿走了我奶奶的金银首饰,名义是用这些首饰支持“大东亚共荣 圈”的圣战;后又用刺刀挑开一捆捆遮挡二道门的高粱秸垛,狗日的们原本是怕里 边藏“八路”的,结果却发现了藏着通里院的二道门。 狗日的们,把房东疙瘩爷爷叫来,先打了几个耳光,后又冲进了后院,把各屋 查了个罐底朝天。临走,日本兵要点燃横倒竖卧的高粱秸,疙瘩爷爷连同我爷爷, 指点着被北风吹弯的树梢,示意一把火会火烧连营。那天北风刮得树梢“呜呜”叫, 像是鬼哭狼嚎,日本兵怕大火蔓延到齐燮元治安军的营房和炮楼,才算灭了点火的 念头。 狗日的们没宽恕疙瘩爷爷,顺手牵羊地拎走了五具马鞍。那天,我和小芹龟缩 在墙角,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狗日的走了,我俩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