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翼之鸟 她真是快乐得满心膨胀,昏头昏脑,竟把退场口号“打倒刘少奇,保 卫毛主席”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全场立刻惊呆。人们象中 了魔法似的:舞蹈队员正挥着的拳头凝住不动,桑园所在的合唱队发不出 声音,台下鼓掌的人们空举着张开的手,再也拍不到一起。然而最可怜的 还是宋柠柠。她那张原本微黑透红的小脸霎时变得纸一样苍白,长长的睫 毛剧烈地抖动着,像濒死挣扎扑翼的小鸟。 火车铿锵南下。一路上谁都懒得讲话,也不肯屈尊搭理别人。过了好久,圆脸 女孩憋不住,先开了腔:“干嘛把咱们支那么远,就在北京当兵不成吗?”细瓷娃 娃翻了她一个白眼,说:“美得你!干脆叫你爹收你当兵算了。”高壮女孩伸过头 来,粗着嗓门说:“我姐被支得更远,奔海南岛当兵去了。我爸对我妈说,军委有 命令,不准子女就地参军。妈的,嘛政策!”那年轻干事听着,哼了一声说:“知 足吧,我还不爱带娇气包哩。”那三个女孩立刻炸了窝,围住小干事口诛手伐。这 个骂道:“你他妈的小看人!”那个嚷着:“小小干事狂什么!”还有一个按住他 的手臂要他低头认罪。那小干事被弄得哭笑不得,连连告饶:“算我没说,算我没 说。 桑园静静地坐着,看都懒得往那边看。对面那个安静得有些忧郁的女孩投过去 一个不屑的冷笑,转过脸用秀媚的眼睛看着桑园,斯斯文文地问:“请问,你叫什 么名字?哪个中学的?”“林桑园。某大学附中。你呢?”“许栀栀。一○一中学。 认识赵雪梅吗?好像是你们学校的。”“是,昨天我还见过她。是你的朋友?” “她哥是我的朋友,刚才送我的那个男孩。”桑园想问,为什么你父母不送,倒由 朋友来送。可是见她已闭上眼睛,就没问下去。 两天一夜后,火车停在一个巨大的码头上。前面是长江,火车上了大渡轮。过 了江,便是新兵们的目的地。 一辆军用吉普车早在那里迎候。一行人里,桑园和栀栀的行李最简单,另外三 个人大包连小包,差点人都塞不进车。“八成她们家的鸭绒被带来了。”栀栀在桑 园耳边说。 她们被安排在军区后勤招待所,被告知严禁单独上街,因为前几天才走失了一 个农村召来的女兵。 两天后,那个年轻干事给她们每人发了两套军装,还有被褥。“为什么没有帽 徽。领章?”细瓷娃娃问。“谁知道你们够不够当兵的格。经过两个星期考验后, 合格的才算正式军人。”小干事瞅了她一眼,接着宣布五个人的去向:圆脸女孩去 总机当接线员;细瓷娃娃和大嗓门去远郊某疗养院当护理员;林桑园和许栀栀去市 内医院护校。“这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护校?”高壮女孩粗着嗓门抗议。 “护校要高中文化水平。你够吗?”小干事胸有成竹地问。壮女孩不吭声了。另外 那两个正待发作的女孩也把话咽了回去。 桑园她俩由小干事陪着来到市内医院。这是本军区占地最广,设备最全,医疗 质量最好的医院。 一进医院大门,就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北方妹林桑园欢呼着:“啥花,这么 香”“栀子花,江南独秀。”许栀栀指着一排油绿中带白花的灌木说。“你怎么知 道?”“我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我妈就给我起名叫栀栀。” 桑园看看绿叶中托起的莹白小花,又看看婉柔的栀栀,“嗯,真像。”她说。“先 去报到吧。以后慢慢再赏花闻香。这院里花草多得很。”小干事友善地催促。 他们走进一间门口挂着“护校办公室”牌子的房内,一位高大的女军官迎过来。 “报告李扬指导员,后勤部又派我送新兵来了。”小干事朝她敬了个礼说。女军官 回了礼,“接到通知了,正在等她们。”她那种和悦又不失威严的风度,立刻使桑 园喜欢上她。 李指导员带她们去护校,边走边介绍说,护校校舍是一幢两层楼房。楼下是教 室,会议室,教具库。楼上是学生宿舍。 不一会,她们看见一座小楼前,有一群穿着新军装,正在玩“跳房子”的女孩。 女孩一见她们,立刻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李扬道:“指导员,她俩是新兵吗?” “李指导,她俩是哪位首长的子女?”李扬—一做过介绍。人群中一个黑红胖壮的 女孩笑眯眯地说:“咱们宣传队又多两位舞蹈队员了。瞧她俩的身条,一定会跳舞 的。” 桑园看着这群稚气未脱的女孩,不禁小声问李扬:“她们都是高中生吗?”李 扬被问得摸不着头脑。那胖女孩耳尖,拍着手笑道:“什么高中生,小学刚毕业。” 说着拉过旁边那个白净的女孩,那女孩不高兴地扭头走开。“你怎么以为她们是高 中生呢?”李扬奇怪地问。“没什么,随便问的。”桑园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心 里直怪那小干事瞎说。 李扬对胖女孩说:“王晶桦,你带她俩去五号宿舍放行李。”“能不能让她住 我那宿舍。”胖女孩指指桑园,“我和张群那间三号宿舍还有张空床。好吗,指导 员?”“好吧,也许这样你以后集合的时候再不迟到了。”胖女孩高兴地尖叫一声, 拉起桑园跑进宿舍。 三号是一间二面向阳的敞亮大房间。窗前淡蓝色的薄帘柔化了强烈的阳光,使 屋里一片宁静清新的气氛。“怎样,这里不错吧。”胖女孩颇为得意,“沾张群的 光哩,她妈妈是咱们的校长。全楼就这间房最大,最亮,又离太平间最远,阳气十 足。”“太平间?”桑园打了个冷战。“是啊。这小楼后面的大楼是医护楼,给单 身工作人员住的。两楼旁边就是太平间。住在那头的人常能听见死人的家属哭。一 到下雨阴天,哭声就像闹鬼一样,吓得人睡不着呢。你说,这太平间的设计师算不 算‘居心叵测’,非让死人家属对着咱们哭!” 胖女孩十分麻利地帮桑园把床铺得平平展展。桑园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另外两张 床,一张十分整洁,另一张略呈凌乱,枕边还随意扔着小梳小镜。“我不知道为什 么,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叫啥来着?”胖女孩拉桑园坐到那张整洁的床上问。 “林桑园。你叫王金华,”“对。不过是亮晶晶的白桦树,不是金华火腿的金华。” “幸亏你声明。”两人相视大笑。桑园觉得晶桦爽得可爱,暗喜一来就交到好朋友。 房门突然被重重踢开。那个叫张群的白净女孩噘着嘴进来,气哼哼瞪了晶桦一 眼,说:“该死的小胖墩儿,喜新厌旧,不跟你好了!”然后,一头栽到放小镜小 梳的那张床上,脸朝墙,不理她俩。晶桦朝桑园一笑,在她耳边说:“‘喜新厌旧’ 是她妈妈张荣校长的口头禅。”又走过去拉起张群说:“娇气鬼,喝凉水,喝了一 肚子小蚂蚁。起来吧,我的‘老战友’,跟新同志拉拉手啊。” 晶桦把张群按在桑园旁边坐下,对她说:“这个张群呀,原名叫张樱菲,叫快 了像‘珍妃’。文革后,她妈给她改名叫张群。林彪夫人叶群的群。”“就数你嘴 长!”张群白了晶桦一眼,转向桑园问道:“你几岁了?”“马上就满十八岁了。” “啊?这么老了啦?我以为你顶多十五岁呢。”张群说着,不信任地细细打量起桑 园。桑园觉得新奇,第一次听人说她老了。 晚上集合点名,桑园跟同宿舍两位“老兵”来到会议室。许栀栀已经坐在三十 几个女兵中间,见桑园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她可比你显老多了,脸色发锈。” 晶桦在桑园耳边老道地叽咕。 她们坐下后,晶桦又热心地向桑园介绍别人。“瞧见那小矮个没有,她是军区 宋副司令的女儿,宋柠柠。可厉害了,人称小辣椒,少惹。旁边那大个子叫朱小柯, 后勤部长的女儿,那么大个儿叫‘小柯’,好玩不?她脾气倒挺不错,校长最喜欢 她,派她当团支部书记。你是团员吗?我猜就是。我嘛,还没摘掉翅膀,飞(非) 团员一个。前边这个叫朱榕军,军区参谋长的女儿,团宣传委员,舞蹈队长,手劲 儿比脚劲儿还大。”前排的朱榕军听见了,转过头,囗着牙对晶桦说:“小胖墩儿, 当心我把你舌头扭下来。”晶桦吐了下舌头,对桑园笑笑:“瞧,这些人总爱叫我 小胖墩儿,生怕外人看不见我胖似的。”“我也想叫你胖墩儿,像《小兵张嘎》里 那个忠厚诚实又友爱的孩子。”“那你就叫好了,我不在乎。”胖墩儿开心地答应 了。 “会跳舞吗?”朱榕军坐到桑园旁边问。“跳过。”桑园简单地回答,没有讲 出自己曾是中学舞蹈队的队长,跳过《孔雀舞》、《傣家乐》等民族舞的主角。 “太棒了!”朱榕军拍了她一下,险些把她推倒。“咱们护校马上要排演大型歌舞 《长征》,正缺角色,你算一个。张校长要求咱们的节目在新兵汇演时名震全场哩。” 正说着,李扬指导员陪着一位像发面馒头一样白胖的女军人进来。“她就是张 群的妈妈,护校张荣校长。”胖墩儿小声对桑园说。桑园见这位张校长一副银盘大 脸,眉眼一致向下斜倾,很像时针指着八点,分针指着二十分的钟表盘。她目光冷 肃,嘴唇严封,生就的专横样子,跟电影、戏剧中招人恨的恶婆娘同出一辙似的, 心下先有几分敬畏。 星期天清晨,桑园正睡得香,忽听有人咚咚敲门。“胖墩儿,快滚起来,该回 家啦!”胖墩哼哼卿卿爬起来,把门打开。朱榕军旋风似地冲进来。她一眼看见张 群还缩在被子里,就伸手进去呵她痒。“啊哟,痒死啦,痛死啦!”张群尖声叫着, 从被窝里伸出白生生的小脚,去踢朱榕军。朱榕军眼快,顺势抓住那只脚,用力一 拉,张群连人带被滚在地上。朱榕军趴在胖墩儿床上,笑得喘不上气来。“疯什么 疯?人家新来乍到,这里又没有家,还不让人家睡个早觉?”胖墩儿揪起朱榕军, 朝桑园那边努努嘴,把她推出门。“我在楼下等你们。”朱榕军在门外喊。 胖墩儿收拾好,刚要跟张群出门,一眼看见桑园躲在被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 着她俩,便走过去扒在她枕边,轻声说:“别想家。我会早点儿回来,带好吃的给 你。”桑园点点头。她真的有点心酸,所以觉得小胖墩的话很甜。 欢快叫嚷的人声远了,消失了,宿舍楼里一片沉静。桑园却再也睡不着。梳洗 完毕后,她拿出笔。纸,坐在窗前的桌旁,“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是在千里之 外给您们写信。虽然我不能再在您们跟前撒娇卖痴,对您们的想念却与日俱增。不 过,一点也别为我担心,这里一切都很好。窗外蓝天如洗,不知名的小鸟在歌唱, 梧桐树下,栀子花香得正浓……这里的同志们都挺热情。尤其有个小胖墩儿(她本 名叫王晶桦),更是可爱。我相信自己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比当年爸爸独自 去上海求学的时候还大两岁呢。所以,您们只需要照顾弟、妹和您们自己,我已经 是很成熟的大人了。”封信之前,她装进去几朵栀子花。 然后,她给朋友们写道:“秦柳。方洪两位好朋友,几天来耳朵阵阵发烧,别 是你们在念叨我吧。是不是在为我的不辞而别生气?我一直在想念你们。虽然有了 新朋友,但是她们大年幼,谈不深。我真希望你们能被分配到好去处。也希望再见 面时,大家都已经安居乐业,各有硕果。”她为难不知怎样安慰鼓励两位前途未卜 的朋友,更怕他们对比她的优越环境而黯然神伤,所以;信写得又短,又空洞。 信寄出去了,她感到无事可做的寂寞。喜爱的书籍一本都没带来。那本“红宝 书”——《毛泽东选集》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带来后再没翻开过。 她信步走下楼,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一株高壮的雪松挺立在一旁,巨大 的阴影正好为她遮住灼人的阳光。她的皮肤对紫外线十分敏感,每到夏日总是又红 又肿的。“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他乡一孤客, 寂寞又凄凉。”树荫下,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悠然哼着德沃夏克的《念故乡》。忽 然,她笑了。她并不感到凄凉,也不知道念故乡该念北京还是四川。寂寞倒有一点 儿,哼支热闹的歌吧。“春天的花园花儿美丽,春天的姑娘更美丽,傍晚在花园里, 遇见亲爱的姑娘,我的生活立刻变了样。”唱着唱着,她发现自己的歌声似乎走了 样。她停下来,准备清清喉咙,歌声却没有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从椅子上跳起 来,警觉地四下望去,正与雪松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四目相对。她拔脚就跑。只听 后面有人说:“别跑,我也很喜欢这首俄国民歌。”声音柔和,带着恳求,还有些 奇怪的口音,很像外国人讲的普通语。她不禁停下脚步,小心地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跟医院里任何一个男兵没有两样,只是面孔美好 娇艳得像个女孩子,还带着天真羞怯的微笑。桑园宽心了,不觉朝他走过去几步。 “你唱得真好。而且,你就是花园里的美丽姑娘。”那年轻人笑盈盈地望着桑园, 温柔地说:“可不可以再跟我一起唱个歌子?”桑园心头陡然一震,立刻抗拒着说: “对不起,我还有事。”然后跑回宿舍去。 下午,胖墩儿果然早早回来了。她背的挎包鼓鼓囊囊的,散发着甜香。“这是 蒸山药,蘸糖最好吃。这是板鸭粽,春节发给烈属的慰问品,我妈一直留到现在。 尽管吃啊。”桑园从小不爱吃甜,便剥开个板鸭棕。胖墩儿拿起还在冒热气的山药, 蘸了许多糖。正吃着,她瞥见桑园还没整理的床铺,便把手里的东西一下塞进嘴里, 忙过去整理那堆乱七八糟的被褥。“你们这些脸蛋漂亮的人呀,都是同样的不爱整 洁。”她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瓮声瓮气说:“一个张群还没教育好,又加上你。 这么乱的床,你看得过?”“反正晚上又要打开,何必多此一举。”桑园满不在乎 地舔着手指,用从前搪塞母亲的话对胖墩儿说。“那你干嘛顿顿要吃饭?反正吃了 也会饿。”“吃饭是一种享受嘛。瞧,这粽子多好吃。” 晚上,她俩去小花园散步乘凉。“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 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胖墩儿稚气地唱起这支人人熟悉,却 令桑园讨厌的造反歌。“你不会唱别的歌吗?”桑园微微皱起眉头问。“会呀, ‘红卫兵,红旗手,革命路上跟党走。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胖墩儿边唱, 边舞臂跺脚,十分得意。“好了,好了。我来教你唱另一种歌吧。”“太好啦!我 保证一听就会。”“那你听着。静静绿草地上,傍晚是谁走来,慢步无声,身蒙银 色光辉,她的一双秀眼,温柔美丽如水,你不知道,她名叫‘梦’。好听不?” “真好听。可是不像革命歌曲,我怕学不会。”胖墩儿泄气地说。“算了,不唱了。 聊点儿别的吧。”桑园轻轻叹口气,说。 正走着,胖墩突然停住脚,紧张地靠近桑园,“你看,小路那边站着一个人!” 没等桑园看清楚,胖墩儿拉起她就跑。 跑进宿舍,两人倒进各自的床上。“你,你真行。才‘杀、杀、杀’地喊得带 劲儿,敢情是只纸老虎,见人就跑!”桑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胖墩儿说。胖 墩儿立刻哇哇大叫,扑过来呵她的痒。桑园最怕痒,缩到墙角连声告饶:“我收回, 收回。真老虎,你是真老虎!” 第一次参加新兵训练。天刚蒙蒙亮,无情的起床号把桑园从甜梦中惊醒。她一 骨碌爬起来,先推醒胖墩儿和张群,又回头来打背包。“我的衣服怎么穿不上?” 张群叫着。桑园一看,这小女兵闭着眼,举着裤子,使劲把手臂往裤脚管里伸。 “穿错了,这是裤子!”桑园一把扯下她头顶的裤子,把上衣扔给她,回身再去推 还赖在被窝里的胖墩儿。 三人踉踉跄跄跑出楼来,桑园的背包散开了,里面的枕头、毛巾落了一地。胖 墩儿叽叽咕咕笑着,帮她捡敛。 当她俩跑进操场,点名已过。李扬瞪着眼,命她俩跟另几个迟到的女兵站在场 外。“没关系,不会把咱们怎样的。”胖墩儿见桑园通红了脸,忙在她耳边安慰, “我是迟到老油条呢。” 果然,她们很快奉命归队。 喊操的是团支部书记,一班长未小柯。“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王晶桦,向 后半步,走!”一阵簌簌的脚步声。“王晶桦,向前半步走!”又簌簌一阵。“王 晶桦,你走的半步还是一步?”未小柯厉声问。“报告,是半步!”胖墩儿忍住气 答。“怎么是从你这里排不齐?”“不知道!”桑园觉得奇怪,斜眼瞄过去,发现 是因为胖墩儿的胸、臀都太丰满,所以前边不是,后边不是。其她女兵也看出这个 问题,有人偷偷笑起来,接着全队大笑,惹得远处操练的男兵们直往这边瞧。 下操后,女兵被带去参观病区。到了那里,反而成了被参观的对象。“别小看 这些女兵娃,全是首长们的千金呢。”“她们来当护士?那咱们可有好受的罗。” “都是些娇宝贝儿,能吃当兵的苦吗?” 女兵们在一片好奇而不大友好的目光和议论声中,互相紧紧拉住手,像一队生 怕被车撞上的过马路的娃娃。只有张群比较活跃,不时有护士跟她打招呼,那都曾 是她母亲的学生们。 几天后,白胖的张校长带来一位瘦削民黄。四十岁左右的男军人。“崔教员是 你们上医学专业课的教师。你们先要跟他劳动锻练一个月。”张校长对女兵们说, “下面请崔教员讲几句。”崔教员以眼观地,木讷地说:“没啥好讲的,跟我干活 去吧。” 女兵们被领到一片油绿肥壮的菜园。“这是供给病员伙房的。”崔教员指指那 菜园,“同志们要拿出阶级友爱,来为病员种好菜。”他把女兵分成两组,轮流挑 粪和浇水。又挑出三个农村来的女兵,跟他去菜园边上的粪坑舀粪。 桑园先挑粪。挂着两个空桶的扁担一上肩,就压得肩膀生疼,脚下像在拌蒜, “空桶呢,装上粪怎么走?”她暗暗担心。 等那两只桶被装了半满,她无论怎样也挑不起来。脸憋得发青,眼泪差点下来, 粪桶还是纹丝不动。崔教员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帮她把桶里的粪水倾去一半。 她这才像醉酒似地摇晃着挑起来。腰被压得直不了,只好佝偻着往前蹭,汗珠很快 顺着面颊痒痒地爬下来。因为双手都在用力撑住扁担,以减轻肩头的压力,她只好 让汗水自在流淌。“快来瞧瞧哇,那女娃像个小虾仁!”几个光屁股小孩跟在她后 面边跑边叫。“滚你个臭蛋!”她被压得骂不出声,只是嘴唇嗫动。 不到二百米的路程好像永无尽头。终于蹭到菜地边上,脚一软,她连人带桶跌 在地上,粪溅了一脸。她爬在原地,再不想动。正在浇水的胖墩儿忙舀了一瓢清水 跑过来,帮她洗净脸上的大粪,又挑起跌落的粪桶。“还不到换工的时候!”张群 拿着水瓢,站在远处朝胖墩儿喊。“要你多话!”胖墩儿瞪了她一眼,径自挑着桶 走了。崔教员吹哨休息后,胖墩儿躺到地边上,对桑园说:“你呀,就是腰太细、 太软,根本吃不住劲儿,十左右晃。瞧我,膀大腰粗,立场坚定,脚跟特稳。” 该换工了。桑园拉住胖墩肩上的扁担,胖墩不给。“往后还有一个月呢,全叫 你包了?我也该把腰练粗些呀。”胖墩只得撒手,嘱咐说:“脚要叉开些,随着桶 的悠劲儿走。累了就澳,少客气。” 照胖墩儿的指点,桑园果然利落多了,只是腰还不直。旁边张群走得更狼狈, 几乎是拖着桶走。“十四岁的孩子,真难为她。”桑园想。 这时,张校长和李指导也挑着粪往菜园走。她俩走得颤悠颤悠,有模有样,令 女兵们叹为观止。崔教员却提前吹了休工哨。小张群立刻摔掉肩上的扁担,歪在地 上哼唷起来。“当兵就别怕吃苦,怕苦别来当兵!”张校长毫无怜惜地对独生女喝 斥,声音大得人人可以听见。那些也想哼唷的女兵,连忙把“哼”字咽下去。无人 不对这位铁面无私的母亲油然敬畏。 收工后,”女兵们蜂涌冲进浴室。每个人都用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和香皂。 第二天,大家拖拖沓沓来到菜地。崔教员命令:“休息时只许坐,不许躺。张 群、孟亚杰已经住院了,都是因为昨天躺在凉地里得了肺炎。”“这么严重啊。” 有人伸伸舌头说。“真倒霉,昨天我在凉地里躺了好几次,也没事。要不也能进病 房美美地睡几天。”胖墩儿边说边向桑园挤眼睛。“孟亚杰是谁?”桑园对战友们 还不太熟悉。“才来的。军区炮兵司令的女儿,妈妈是张校长的老战友。”胖墩儿 对每个女兵的家底都了如指掌。 这天的活儿好像特别累人。不知道是因为头天的疲劳还没有消退,还是因为三 位农村女兵出于对待遇不公的愤恨,总要狠狠给每个桶装满大粪才放行。也难怪, 她们被崔教员安排在臭气冲天的粪坑边已经两整天了。 晚饭后,桑园只想回宿舍躺下,胖墩儿拉住她,“走,上内科瞧瞧那两位肺炎 病人去。阶级友爱嘛。” 她俩走进病区,只听见护士站里有人大声说笑。胖墩儿拉着桑园快步过去,探 头一瞧,嗬,护士们都在这里有说有笑地剪纸花呢,八成要开什么联欢会。胖墩儿 一眼看见那两个“肺炎病员”正踏在桌椅上,往吊灯上挂彩色纸带,“好嘛,我说 怎么这肺炎专找你俩呢,敢情是装病偷懒!”她尖声说。张群吓了一跳,差点从踩 着的椅子上跌下来。孟亚杰立刻捂住胸口猛咳起来,咬得满脸通红。 桑园最怕给别人难堪。她比当事人还挂不住脸,忙对胖墩儿说:“她们真生病 了。瞧,亚杰咳得真可怜。”张群马上也咳起来。“怕是笑得太多,呛了气管吧。” 胖墩儿不肯善罢甘休,尖起嘴说。一位护士忙解围说:“她俩是病了。早上张校长 把她们送来,我一试体温,哎呀,快四十度啦。下午才退了烧。”胖墩儿的小眼睛 睨视着那护士,撇着嘴说了句:“马屁精!”甩头拉着桑园走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她俩年纪太小,根本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儿。”回到宿舍, 桑园劝慰起仍然气愤不消的胖墩儿。“我不是跟她俩过不去,是讨厌张校长的口是 心非。什么‘当兵别怕苦,怕苦别当兵’,敢情只是说给咱们听的,转眼就把自己 的女儿送去装病,还是老革命干部呢!”胖墩儿说着做出不屑的表情,又马上得意 地笑起来,“我早就猜到她俩是装病,去突袭一下,只想证实本人的机智。”她说。 “我看哪,你要是披身毛,准比猴儿还精!”桑园忍住笑说。“有我这么胖的猴吗? 你才像猴呢。”胖墩儿说着,伸手阿桑园的痒。桑园笑瘫在地上。 一个多月下来,几亩青菜长得油绿兴旺。桑园跟其她女孩一样,已经能稳稳地 挑起两大半桶粪水,腰不弯,脚不颤地走好远。接着,是女兵们最感兴趣的训练, 排演歌舞剧《长征组歌》。主角是胖墩儿王晶桦,壮实的腿常跺得地板山响,造出 很强烈的气氛。伴舞队里的张群和孟亚杰比主角跳得更张扬,常挨舞蹈队长朱榕军 的训斥。桑园被胖墩儿拉着参加伴舞。从前惯于轻歌曼舞的她,总是跟不上胖墩儿 那铿锵壮烈的舞步节拍,也常被朱榕军指斥,却不让退出。“这是革命热情问题。” 朱榕军很严肃地说。 一个晚上,张荣校长到宿舍来,说有事找共青团支委们商议。桑园和许栀栀等 人跟她走进小会议室。她一反日常冷峻的神态,五官向上笑弯了。白胖的脸像农家 迎春张贴的笑弥勒。她亲切地赞扬共青团干部们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特别是林桑 园同志,粪汁溅到脸上也不大喊大叫,一心想的是为伤员病号阶级兄弟们种好菜, 充分显示出高度的政治觉悟。她不知道她的夸赞让桑园很不舒服。桑园自己心里有 数,没有叫喊出来是因为被粪桶压得喘气困难,哪里喊得出声。 张校长很快将话头转到正题。“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发出最新最高指示:要吐 故纳新,要吸收新鲜血液。共青团支部应该立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发展新团 员。我找你们来,就是想了解你们认为哪些同志可以首先发展。”团支委们交头接 耳,议了一阵,宣传委员朱榕军提出胖墩儿王晶桦,说她不仅在劳动中吃苦卖力, 乐于助人,在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歌舞中更是积极认真,必为第一发展对象。组织委 员林桑园提名一位坚守粪坑,不畏脏臭的安徽兵。副书记许栀栀提出北京女兵丁梦 丹,因为小丁挑的粪桶总是比别人的满。 支委们发过言,静等张校长定夺。张荣堆着笑,耐心地启发大家再想想,多提 几名候选人。几个人搜肠刮肚想了一阵,再提不出新的人选。 张荣的笑容渐渐又变成“八点二十”的钟盘模样。团支书本小柯试探地问她: “校长,您的看法是……?”张荣深恼这几个不懂事的团干部,怎么就想不到她心 里的第一个发展对象是她女儿张群呢。可是,她不便明说呀。会场气氛有些僵。正 巧,李指导员推门进来。“好哇,听听李指导员的意见吧。”张荣像遇到救星,忙 说。她会前对李扬谈过自己的意思。 李扬听了团干部们的提名后,有些为难。她很赞同她们的提名。又不能违背老 校长的意愿,尽管她认为那意愿十分不妥。“大家有没有想到张群哪?她年纪最小, 事事也不落人后。”她终于违心地说。“啊唷,我的指导员,咱共青团是青年的先 锋队呢,还是残兵收容所?照您的这个提名,干脆甭提了,通通都人算了,来个全 民共青团更干脆!”朱榕军瞪起眼睛嚷道。李扬没动气,反倒鼓励地朝她笑笑。张 荣气得八字眉倒竖。她立刻想到这位“刺头兵”的父亲,军区鼎鼎大名的朱参谋长 是司令员的左膀右臂,忙将一脸怒容抹去,平平心头之气,把脸转向林桑园。在她 印象中,这个北京兵十分和顺沉静,“小林,你同意李指导员的意见吗?”她温和 地问。“应该交给全体团员讨论。”桑园明确答道。“团干部总该先统一思想嘛。” 张荣继续诱导。“那么,我跟朱榕军意见相同。”桑园不加思索说。张荣温怒地看 着她,又无奈地转去问那两个正、副支部书记。未小柯和许栀栀的意见也统一,都 认为可以考虑把张群列入第一批发展对象。 新兵团支部第一次发展大会开始了。当书记未小柯念到发展人名单中的张群时, 下面立刻炸了窝。一位农村来的女兵跳起来说:“俺在公社铁姑娘队凿了一年大山, 才人上团。张群总共没挑满一桶粪,也想混?”北京兵丁梦丹虽是列席,也大声嚷 道:“走后门也不是这个走法。”小辣椒宋柠柠尖声说:“张群还没到十五岁呢。 这可是入团的最低年限!”未小柯为难地看了一眼张荣。“她虚岁早满十五岁了。” 张荣忙说。 表决结果,胖墩儿王晶桦毫无异议一致通过。同意张群入团的差一票不够半数。 桑园看着这小姑娘含羞带愧,热泪盈眶的样子,正想改变心意,举手投她一票,忽 见张荣咄咄逼人的目光冷扫着全场,一股反抗的情绪立刻打消这念头。又把双手压 在大腿下面。 在众人的掌声中,胖墩儿腼腆地笑了。张群却低声抽泣起来。张荣黑着脸走了。 李扬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桑园拉着胖墩儿坐到张群身边,“别难过,”桑园 柔声功道,“你年纪还小,今后加把劲儿就行了。”“谁稀罕你来假惺惺!”张群 猛地站起身,朝桑园瞪起发红的大眼睛,“别忘了,我妈还管着你!” 第二天,张群气哼哼搬去跟孟亚杰同屋了。 新兵联欢会前女兵们领到了盼望好久的领章帽徽。她们迫不及待地钉好这真正 军人的标志,得意洋洋对着镜子照个没完。那艳红的领章和帽徽,把女孩子们兴奋 的脸蛋映得光彩照人,像一个个喷薄的小太阳。朱榕军在人群里东拍西摸,乐呵呵 地说:“没的说,全成真军人啦。昨晚我还担心得睡不着,生怕今天绿军装上缀不 上红旗、红星,把咱当成跳《植绿树》的小朋友呢。” 演出开场。新兵连整齐划一地坐成大方块。只有护校排这个角落人头攒动。原 来,观众里坐着好几位军区首长,都是本军区人伍的女兵的熟人叔叔、伯伯。“你 看,那边那个秃顶的矮胖是小辣椒宋柠柠她爸,”胖墩儿指指点点对桑园说,“隔 过两个座位去那个黑大个是朱榕军的爸,救过司令员的命。快瞧,才进门的那个白 脸瘦子,他是张群的爸。唉哟,瞧,咱们校长的脸色多难看,噢,她看见张群爸身 边站着的苗条女人了。” 护校排的歌舞剧是压轴大戏。前面别的排表演的尽是些大合唱,快板书什么的。 表演者和观众都不带劲。轮到护校排上场,李指导员和崔教员一声令下,这群傲然 拔萃的天之骄女们,“刷”地起立,在人们的喝采声中走向舞台。 《长征组歌》演得很出色,军区首长们都站起来鼓掌。张荣陪同一位虎背熊腰 莽壮黑粗的军人走上舞台。“军区司令员来了!”胖墩儿兴奋地对桑园说。这时司 令员走到女兵队前,伸手捏了捏跳领舞的胖墩儿的圆脸,”小胖丫头,跳得不错嘛, 够劲儿!不过,我们长征的时候,个个瘦得赛小鸡子,可不是你这样胖呀。’他的 话逗起一片笑声。走到桑园面前,他眯眼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皱起眉,威严地说: “太嫩了,柳条似的,拿得动枪吗?”说完却微微一笑,露出两颗金晃晃的包牙。 桑园看见那张虎豹一样威严的脸上,另有一种纯朴的耿直。 演出结束,张荣做总结,“这次演出,同志们都很认真,因此获得司令员好评。 可是司令员也批评了个别人动作敷衍,像柳条一样不带劲。这是思想觉悟和政治热 情问题,必须提高到更高的高度去认识。林桑园同志,希望你引起警觉。”全排人 的目光都盯住桑园。胖墩儿挺起胸要说什么,桑园狠狠扯了她一把,低声说:“犯 不上。以后我不跳就是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本市有家的把喧闹声带回家去了。剩下北京和安徽来的女兵 们静悄悄地忙各自的杂事。桑园最喜欢星期天这个恬静悠闲的日子。睡了一早上的 懒觉后,翻开几天来收到父母弟妹及朋友的来信。母亲在信上问:“习惯南方湿热 的天气了吗?扁桃腺还常发炎吗?每月十块钱津贴够不?”父亲在信里叮嘱:“听 首长的话,别耍小孩子脾气。跟大家都团结,别拉小山头。晚上不可单独外出。” 大弟伟智告诉姐姐,体检合格后就能当上海军航空兵,雄鹰准备展翅了。又说妈妈 近来血压高,医生说这是“文革常见病症”。老爸诊断说,是想女儿想出来的。杏 园寄的是一张小小洁白的方纸,对角上各有一个小人。上角那个短发上顶着牛舌帽, 帽子上有个小红星,下角那个扎着小辫子,朝上挥着直棒棒的手臂,嘴角上写着几 个字:“妹妹想姐泪花流。”桑园笑了,她知道妹妹一定是笑着写下这句话的。小 弟伟强通报的事情比较复杂。他从香山逮回一只金花鼠,起名“机灵鬼”。每天用 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买来花生、瓜子喂它。不久,“机灵鬼”就长得胖乎乎,肉滚滚 的。有人看过,说它是只母鼠。伟强就又跑去香山,准备逮只公的来跟它配对儿, 一窝“机灵鬼”该多有意思啊。谁知,这次一只没逮着。回家后,发现他最信任的 虎皮猫“大黄”竟对“机灵鬼”下过毒手,笼子里只剩下打牙祭剩下的乱毛残骨! 他希望姐姐给“大黄”判一种刑,既使它低头认罪,痛改前非,父别伤了他跟它的 和气。 秦柳信上说,传达室老大爷当天就把桑园留下的信交给方洪和她。他俩本来赶 得及去桑园家,可是方洪不肯,说信上写得明白,不肯朋友们当面难过。她告诉桑 园,她被通知去东北黑龙江建设兵团,很快就会出发。她到了那里立刻给她写信。 方洪的信晚收到几天。信上说,他真心为她能当上兵高兴,他自己是没有希望 了。南雁不服从军代表分配,没去内蒙牧区,自己拉了一伙红卫兵,准备去白洋淀 农村插队。方洪婉拒了他几次诚心邀请。自己也没服从去山西农村插队的分配,在 家静等父亲的问题定案,也许有个时来运转。 桑园逐一回信。她给家人报了平安,说想念他们每一个。她描述自己在挑粪时 的洋相,还有缀上领章、帽徽时的激情。她没忘向小伟强建议,让“大黄”在“机 灵鬼”殉难的笼子前面默哀五分钟,如果它肯合作的话。她在给方洪的信里建议他 跟南雁去白洋淀,否则朋友们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在北京,该多无聊。她没给秦柳 回信,因为拿不准她是否还在北京。 把信投进信箱后,她收集起一周来换下的衣服,打算边洗边等胖墩儿回来,她 们约好上街照相,那会是真正军人的标准相。 她在盥洗间正洗着,胖墩儿蹦跳着进来。瞧见她那笨手笨脚的洗衣姿势,啧啧 地直摇头。拉过洗衣盆说:“一边站着去。怕把衣服搓痛了似的。唱支什么外国民 歌吧,我来帮你洗。” 桑园真的用俄文唱起《农村姑娘》和《华沙工人》。胖墩儿听完惊叹说:“真 有本事,舌头会打嘟噜呢。”“我还会唱越南歌呢。”桑园一时兴起,用越语唱了 《中越两国山水相依》。胖墩儿乐得一个劲儿说:“真正越味十足,越味十足。 衣服晒出去,两个好朋友嘻嘻哈哈说着唱着,朝大门外走去。一辆大型越野吉 普车正停在大门口。车里有人半截黑铁塔似的探出身,朝她俩咧嘴笑着问:“小胖 子,小柳条,这么抖擞要上哪儿去呀?”桑园从那亮晃晃的金牙上,一眼认出是军 区司令员,“报告司令员,我们上街照相去!”她笨拙地敬了个军礼,说。司令员 朝她还过一个标准军礼,“好!记住,照相的时候给我挺出精神来。也叫你们的爹 娘瞧瞧,咱手下当多的没有一个孬种!去吧。 “咱们司令员挺有趣,威风却不唬人。”桑园边走边对胖墩儿说。“你是没见 他发火。听说有次他火起来,一脚把那辆吉普车踢翻了。”胖墩儿说着,用脚比划 起来。“那不成了《水浒》中的鲁智深吗?”桑园吐着舌头说。“可不是。连他夫 人也会百步穿杨呢。 傍晚,她俩从街上回来。冲过凉,又携手在夕阳铺金、花香扑面的院内小路上 散步。“你的头发真黑,真亮。”胖墩歪着头,十分羡慕地望着桑园说,“村上红 扑扑的脸蛋,就像黑丝绒上绣着粉牡丹。我妈那件压在箱底的旗袍上有好几朵哩。” “你吃了碗碴儿啦?”桑园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什么意思?”胖墩傻乎乎 地问。“要不,哪里来的一肚子破词(瓷)儿呢。”桑园调皮地笑着说。“我说是 实话,你不知道,我哥那女朋友最爱湿着头发来找我哥,说是‘有钱难买水中发’, 因为带水的头发显得特别柔顺光亮。可是依我看,她那头枯黄干焦的头发,就是泼 上一桶水也好看不到哪去。哪像你,怎么看都美。我若是男人,拼命也要娶到你。” “我要是男人哪,一定娶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天天享清福。”“大概我只有这点 可取。”“不,我的意思是,你热心勤快,直率爽朗。真的很让人喜欢。”“那就 ‘萝卜、青菜,各人所爱’好了。”胖墩嘻嘻笑着说。 走了一阵,胖墩儿又问:“和你同时参军的那个许栀栀,从来不跟大伙一起洗 澡,总是等没人了才进浴室,你注意没有?”“没有。你想她是为什么呢?”“大 概身上有难看的胎记,再不就是吓人的疮疤,怕在无遮无隔的浴室里现丑吧。” “你的分析能力快超过福尔摩斯啦。”“谁是什么斯?”“英国头号大神探。” “讲讲看,怎么个神法?” 于是,桑园活灵活现地讲起福尔摩斯的故事来。胖墩儿听着听着,背上觉得冷 飕飕的,不禁抓紧了桑园的手。桑园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偷偷发笑。 忽然,两人同时停住脚步。路旁雪松后闪过一个黑影。“谁?”胖墩儿把桑园 挡在身后,壮起胆颤声问。没有回答。“出来!不出来我就喊‘救命’了。”胖墩 儿威胁着。于是,那黑影犹豫地慢慢从树后走过来。她俩退后几步。借着路灯,桑 园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我不是坏人,我也在散步。”是那个古怪的口音。桑园立 刻想起那天要听她唱歌的年轻人。“散步干嘛躲在树后,又不是怕见人的松鼠。” 胖墩儿没好气地对那人说。“算了。他不像是故意吓唬咱们,别凶他了。”桑园小 声说着,拉着胖墩儿回宿舍。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张荣命令女兵们紧急集合。原来有批越南实习军医即将返 国,向医院领导提出请求,希望能跟这里的女兵们开个联欢会。领导欣然答应,把 联欢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给张荣。“他们全是越南政府的高干子弟。咱们一定要 表现出热情庄重的礼节。”张荣向手下女兵们叮嘱。 院部会议室里,几位身穿异国军装,几乎都是面色黧黑,面庞瘦削,深眼窝, 高颧骨,厚嘴唇的年轻军官坐在那里。只有正中的那一位,有着出众的俊美:脸庞 像女孩子一样精致,秀目柔光流动,鲜艳的红唇弯出含情,微曲的鬓发勾勒出男性 的俊俏。“他不是吓了咱们一跳的那个人吗。”眼尖的胖墩儿在桑园耳边说,“难 怪讲话瓮声瓮气,原来是个越南人。”桑园也认出来了,“真像水仙纳塞休斯。” 她心里赞道。漂亮的人物,无论男女,都会引起她赞美的喜悦。 “纳塞休斯”的目光也在这群中国女兵中逡巡。终于,他从同样军装,同样发 型,同样年轻的女孩子中捕捉到她,不禁欣然微笑。“那小子盯着你呢。”胖墩儿 悄声对桑园说。“盯你呢。”桑园瞪了胖墩儿一眼说,腰上立刻被掐了一把。 女兵们坐定后,院长讲话。先高度颂扬了中越两国。两党牢不可破的同志加兄 弟的战斗情谊,和唇齿相依的战略关系,又预祝这次联欢会能为双方友谊谱下新曲。 联欢会正式开始。张荣指挥女兵们向越南军官们拉歌。他们有节奏地唱起越南 人民军之歌。于是,中国女兵们回敬那首《我是一个兵》。接着,中越两方一对一 地拉歌。越方唱得热情快活,中方唱得婉转清亮。忽然,平素讲话就红脸的孟亚杰 站起来说,她要用越语为异国战友唱一曲《中越两国山水相依》。在越南军官们热 烈的掌声中,她红着脸唱起来。一曲唱罢,只赢得疏落的掌声。“没有金刚钻,别 揽瓷器活儿。”胖墩儿嘴里叨咕着前两天跟桑园学来的俏皮话,想起自己的好朋友 也唱过这支歌。她拿定桑园会正宗越语,站起来说:“这里有人真的会唱呢。”桑 园为回避“纳塞休斯”如火的目光,正把头躲在别人身后。胖墩儿的话使前面的人 闪开,气得桑园狠狠踩了她一脚。“哎哟,轻点儿。我不过想请你把咱们的面子争 回来嘛。”张荣正为孟亚杰没唱好,觉得丢了她的面子。听见胖墩儿的话,就迁怒 地说:“你怕丢人丢得不够?”可是那边,由“纳塞休斯”领头,越方已经响起热 烈有节奏的掌声。李指导忙说:“让林桑园唱吧,反正是联欢,不是正式演出。” 桑园本来深恼胖墩儿,决意不唱。可是见张荣无理迁怒于自己的好朋友,她沉 不住气了。她自信能唱好这支由越南进修教师逐句教授的歌。 她从容镇静地唱起来,清晰流畅。一曲终了,一直在屏息静听的越南军官们, 爆出热烈的掌声,齐声用中文高喊:“太棒了,真正的我们的歌!” 几天后的傍晚,桑园正在宿舍重读父母的每封来信,胖墩儿风是风,火是火地 冲进来,“猜猜看,张校长刚才找我去谈什么?”她一脸神秘地问。“甭猜,准是 又为啥事批评你。”“”不对!她向我打听你呢。”“打听我什么?”桑园放下手 中的信,忙问。“叫你猜嘛。”“猜不出。你不说,我就不听了。”“好,好,我 说。她呀,问我有没有听到你常提起什么人,或者看见你跟谁眉来眼去。我说没有 啊。她又说,包庇朋友的错误是害朋友。我说,有啥事您就直说吧,我听不懂弯弯 绕。她就说,她很怀疑你挑逗过一名越南军医。那人已经指名点姓向院首长表示, 希望能娶你并带你回国。所以校长怀疑你知道那人是越南国防部副部长的儿子,存 心要攀高枝呢。我告诉她,咱们是在路上遇见过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可是谁知道 他是什么部长儿子呀,躲都躲不及呢。” 桑园听完胖墩儿的话,气得面红耳赤,又想起下午李指导对她莫明其妙问的一 番话。当时,李指导很和气地问她:“参军前交过男朋友没有?”“没有。”她有 些羞涩地答。“你对阮清玉印象如何?”“谁是阮清玉?”她摸不着头脑。“那个 越南军医呀?”“我不认识那些人。”“如果他要求跟你认识,然后做朋友,你肯 吗?”“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很好。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要放在心上。” 当时,她心里暗气李指导会问出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 张荣怀疑自己在动歪脑筋!她委屈得眼圈红了。胖墩儿气呼呼地说:“校长专会欺 负咱烈士子女,还有你们外地来的。我亲眼见过张群和孟亚杰跟那些越军们嘻嘻哈 哈,还是当着她张荣的面呢。她连屁都不放,瞧得挺顺眼似的。” 然而不久后,女兵中当真发生了一桩“情奔逸事”。 许栀栀留下一封信,脱掉军装跑了。 信由她同室的女兵发现。好奇心使这女兵先睹为快。然后又细心封好,交给护 校领导。于是很快,信的内容就在女孩子们中传开。信上,栀栀恳求校长不要把她 当成逃兵。她一直为自己是军中一员自豪,也喜欢和同伴们单纯欢乐的相处。可是, 为了爱情,她毅然决定放弃同龄人艳羡的前程,奔赴男朋友落脚的内蒙牧区。如果 她再不去,他会因为孤独和艰苦的生活自杀。 女孩子们为她这种胆大包天的逃跑举动震惊了。大家凑在一起,悄悄议论着以 前一些蛛丝马迹。“她走路的姿势跟咱们不一样,可能被她男朋友破瓜了。”有人 投石惊天地说。“什么叫破瓜?”张群好奇地问。桑园也竖起耳朵。“就是,唉, 叫男人给弄了呗。”“弄了哪儿呀?”张群楔而不舍。“笨蛋,连这都不懂。一边 想去吧。”胖墩儿阻止她再问下去。“哦,我想起来了,”许栀栀的室友发现新大 陆似的喊起来,“有天我突然进屋,撞上她在擦澡,那肚皮上呀,尽是波浪似的纹 路,吓了我一跳。她连忙拿衣服掩住,说小时得的皮肤病,所以不敢去浴室洗澡。” “那是妊娠纹!”胖墩儿笃定说。女孩子更吃惊,谈兴也更浓。“我有次见她在盥 洗间用牙膏拼命搓脸,问她为什么,她说牙膏能清除雀斑。”又有人提供一条线索。 “那是妊娠斑!”胖墩儿立刻诊断。“就你知道得多!”张群白了她一眼。“当然。 我哥是妇产科医生,带我看过生小娃呢。”“昨晚上我看见她的男朋友了。”孟亚 杰不甘寂寞,爆出最大的冷门消息、女孩子们全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却多少有些 不信任。“真的,我真看见了。昨晚我回家了一趟。返回医院时,看见她站在院墙 下。正要叫她,忽然看见梧桐树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我溜过去想看个究竟。原来 那是个高高瘦瘦,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他俩好像在争吵,声音特大。我再蹭近些, 听那男的说,‘要是不跟我走,我就去对你们领导把底儿都抖出来!’讲得很凶, 吓得我赶紧跑回来。” 一窝子人正说得热闹,不知是谁喊了声“校长来了”!大家立刻噤若寒蝉。 张荣铁青着脸走进来,阴沉地说:“许栀栀是军中败类!她父母已经通知领导, 跟她断绝关系,因为她不仅给部队,也给家庭带来奇耻大辱!现在我宣布,任何人 不得对外提起这件事。给家里写信更不能提!谁违反这条纪律,就是存心给咱护校 抹黑!也不准再议论这件事,立刻解散!” 回宿舍后,胖墩儿得意地说:“你看,我不是早就觉得她不对劲儿吗?”见桑 园若有所思,并不睬她,又问:“想什么呢?”“我想,她真的是为了爱情而不顾 一切。多伟大的女性。我只在小说里见过。”桑园眼睛望着深邃的夜空说。 女兵们很快不再对这件事感兴趣,因为业务课开始了。一片新奇奥妙的世界在 她们眼前展开。桑园从前没想过学医,认为那是平庸女子的志向,她要研究天体物 理或者核子学。可是崔教员却向她和同伴们展示出人体。生物界的奥秘:这是一种 包者透明荚膜,像双胞胎一样可爱的肺炎双球菌。想不到吧,它们竟能凶狠地夺去 人的生命;那外观华丽,名称高贵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是引起腐臭化脓感染的罪魁。 而人体与外界相通的各器官里,都隐蔽着无数忠于职守的“好细菌”,日夜清理保 卫着“家园”。不过,一旦它们入侵了别“国”,立刻引起严重的混乱,把人体践 踏得一败涂地。当崔教员一脸庄严地讲起“胎儿形成”过程,引起女孩子们窃窃私 语。“我还以为男女同坐一张椅子就怀孕,从来不敢随便坐我爸坐过的椅子。” “我妈说,小孩是从胳肢窝里爬出来的。”胖墩儿贴着桑园耳朵说:“我妈早就对 我讲过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要我当心。”桑园很纳闷,自己的妈妈从来没在这个 问题上吐露只言片语,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好奇。然而现在,她一 下子看到生命起源的奇妙:成亿的精子们竞争上游,只有最优秀的一个能冲破层层 屏障,钻入卵内。一精定乾坤,其余的自然消亡。自然界的生存竞争,原来是在生 命形成之前就开始的呀。若不是这激烈的去劣存优竞争,自然界大概至今仍是草履 虫们的世界。 半年的理论学习,林桑园在课堂上对崔教员的提问对答如流,得到无数口头嘉 奖。结业考试又得了个大大的红色“98”。那丢掉的两分,是因为张荣怀疑崔教员 偏心,亲自复审卷面时,发现有两个字写得潦草,坚决扣掉的。桑园并不以为憾, “题目太容易了。”她叹道。 全排再没有考上九十分的。桑园那份被作为标准答案挂在教室里的试卷,令大 伙钦羡。“要是你的床铺跟日用品,也能被整理得像这卷面一样井井有条,你就算 个大完人了。”胖墩儿郑重地对她说。“喜欢把东西理好的人,是懒得找东西的人。 我并不懒。”她用哲学教师的口气辩解。想起母亲曾对自己中肯地说:“桑儿,你 丢失的东西若能找回来,那就不合逻辑了。”她不禁笑出了声。 临床课开始了。护校开拔到设在山区的后方医院。 这里群山起伏绵延,景色一日数变。清晨,静如处子的远山近岭掩映在万丈霞 光中;正午,稀疏矮簇的酸枣、毛栗难掩坡上荒瘠,山像落难妇一样,在耀眼的日 光下露出窘态。傍晚,山岭慌忙披上晚霞慷慨捐出的绚烂彩衫,像贵妇似的冷傲凝 重。 后方医院,由于它任务特殊,集中了军区最优秀的医生,最能干的护士,最先 进的仪器。女兵们也将在这里接受最严格的训练。 每天清晨,她们必须毫不迟疑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到病房跟大夜班护士学分 药、抽取注射药水等。上午跟着老护士给病员发药、打针,清洁护理。下午听各科 护士长讲临床课。 一天下午,外科护士长把女孩子们领进治疗室。那里躺着一个年轻战士。护士 长介绍说,这位战士因公受伤,需要导尿,大家要发扬阶级情,同志爱,学会“男 性导尿术”。 护士长边说,边在战士两腿间清洗消毒。然后,熟练地提起那个重甸甸的器官, 夹着导尿管要往尿道里插。这时,只听前排的张群惊惺地大叫一声,拔脚跑出去。 其他人也跟着跑没影了,只剩下桑园和胖墩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桑园虽然没跑开,心里却鹿撞似的“嗵嗵”直跳,眼睛也转向窗外。她实在有 些同情这个无辜的小伤兵。“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见过男娃撒尿似的。”胖墩儿 嘟哝着。 张荣知道此事后,立刻决定:这批见习护上免学男性导尿。 可是免不了还要闹笑话。一天,张群跟盖亚杰上夜班,随手翻开一份病历,见 那诊断是“包皮过长”。“包皮在哪儿?”张群问。“不知道。会不会嘴唇的学名 儿叫包皮。”孟亚杰不能肯定地说。“问问病人自己就知道了。”张群来了好奇心, 她俩马上去找那病人。“回家问你爹去!”病人吹胡子瞪眼睛地嚷了一句,惹得全 屋病人大笑大叫。两个小姑娘只好张惶跑出去。 胖墩儿听说后,嘴一撇,说:“没长脑子,也没长眼吗?打开书本看看就知道 了,非要去出这洋相。”进山前,她听从桑园的建议,把哥哥用过的医学教科书全 背来了,每天跟桑园一起,读得起劲儿呢。 可是,桑园差点出事。一个大雪封山的清晨,轮到她跟宋柠柠上早班。宋柠柠 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桑园只好先上路。从宿舍到病房要翻一座小山。黎明前的弯月 照得覆雪的山路明晃晃的。四周万籁寂静,空气清新得像被滤过似的。桑园不禁扬 声唱起来。正走着,看见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一溜深陷的脚印。圆圆的,四个短趾, 不像人类。“老乡家的大狗吧。”她猜想。前两天,李指导才嘱咐大家,洗晒的衣 物、鞋帽要及时收回。因为附近老乡很穷,顺手牵羊的事屡见不鲜,丢了东西只有 认倒霉,决不可以去村里查找,否则会影响军民关系,问题就严重了。那么老乡的 狗对医院也一定是熟门熟路,知道哪里可以寻见啃过的骨头,丢弃的肥肉之类美味。 她想着,便踩着那又圆又大的脚印往前追,想看看那狗究竟有多大。 直到进了医院,也没追上什么狗。换了护士工作眼,走进病房,看见病员们都 挤在临山的窗子那儿往外看。“看啥呢?连早觉都不睡了。”桑园问。“嘘!一只 大花豹走过去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老乡的孩子被它当了点心。”有人说。“你 们看清楚了?我想那是一只大狗。我还是踩着它的脚印走的呢。”她说。窗旁的人 们齐齐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她。“你可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啊。”一个年岁较大 的病号摇着头说。“你把那花豹当大狗,该不会把老虎当成大猫吧。”一个调皮的 年轻病号伸舌咂嘴地说。 张荣得到汇报,立刻集合全体女兵,当众狠狠批评林桑园单独行动,不守纪律, 给领导惹麻烦,强调必须结伴而行,手中要带电筒,因为野兽怕光。 桑园挨了批评,倒也心服口服,她一想起那吃人的花豹就后怕。自己还跟着它 的脚印走呢。小辣椒宋柠柠不以为然,“我该把我爹的手枪带来,准保一枪撂倒一 个。”她比划着说。“算了吧。上次打靶你一枪没中,李指导直说,该举着靶板去 追你的子弹呢。”胖墩儿椰榆着,心想都怪小辣椒贪睡,差点让自己的好朋友出漏 子。 临床课进行到针灸实习。崔教员要求女兵们先在自己身上练习进针,再互相扎, 说只有自身体验后,才能树立“受伤”观念。 练习开始了。林桑园和张群被分在一组,胖墩儿王晶桦和孟亚杰一组。这是校 长的有意安排。她知道自己女儿很希望跟孟亚杰分在一起,可是那样一来,就别指 望女儿能学到什么。 崔教员把针灸针发到每个人手中,女兵们龇牙咧嘴试着往自己手臂上的穴位扎 下去。张群却噘着嘴东张西望,迟迟不肯动手。该互相练习了,她一手捏住桑园的 手臂,一手抖抖地拿着针,不知如何下手。“一点儿都不疼的,我自己扎过了。放 心进针吧,我决不出声。”桑园鼓励她。她闭起眼,重重地把针按下去。针进入皮 肤一半,就弄弯了,吓得她大叫起来。崔教员忙丢下别的学生,过来手把手地教她。 当她逐渐摸到门路后,桑园两条勾细的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紫的淤血。 轮到桑园在张群臂上练习。张群勉强捋起衣袖,还没等针碰到皮肤,她就尖声 喊痛,吓得桑园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自私鬼!只肯拿人家练,自己一点儿 血不肯出。真是占便宜不够,吃亏难受。”胖墩儿一面骂,一面伸出胖乎乎的胳臂 让桑园扎。“你肉多嘛,当然不怕痛。”张群得便宜卖乖。 护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教员要对表现优秀的学生重点培养。不久,崔教员就 领着林桑园、王晶桦几个技术已经熟练的女兵,到门诊实地操作。他把一位患严重 湿疹的工程兵战士交给她,“找准穴位,不要手软。”他嘱咐道。他其实很信任这 个外柔内刚的学生。 病员脸上红糟糟的皮肤已经让桑园有些胆战,当他退去身上的衣服,露出一身 泛红糜烂,条条搔痕的躯体时,桑园只觉得一阵恶心。病员似乎察觉到她的反应, 立刻羞愧地拿衣襟掩住身体。“不,别怕,我不会扎痛你的。”桑园和颜悦色地说, 拉掉了病员的衣服。 三天后,那病员的湿疹竟完全消退。一周后,皮肤恢复了正常肉色。十天后, 病员不再出现。他所在的工程兵部队领导寄来感谢信,感谢医生们帮助部队恢复战 斗力。 张荣扣住感谢信,不准向女兵传达,说是怕滋长她们的骄傲自满情绪。 崔教员却擅自在课堂上表扬了林桑园,要求大家克服“娇、骄”二气。接着, 他带桑园和另外几个人去村子里“送医上门”,联络军民情谊。 一天,桑园刚给一位中风偏瘫的老大娘扎完针,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跑来,请她 给他大嫂看病。她在崔教员陪同下,走进一间漆黑湿冷的草房。没有一息火星的灶 台上,放着一个又干又硬,啃过几口的玉米棒子。缺掉一大块的水缸上,一只裂着 大缝的水瓢,凄凉地向水缸深处滴着水。四壁空空,只有灰色、槛搂的蛛网,在污 浊凝固的空气里轻轻抖动。好一会儿,桑园才看清,黑暗中,一张破竹床上蜷缩着 一个比儿童大不了多少的黑瘦女人。她用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破布包裹着自己,朝 天花板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当她看见两个穿军装的人走进来,又听见男孩在 门外喊了一声:“嫂子,俺把解放军的神医请来了,您自个儿求他们治吧!”她那 双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光。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在那只像砖头一样冷硬的枕头 下摸索着,然后用骨瘦如柴的手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游丝似的声音说:“这是 俺的病历。县医院,诊断的。说俺,不能养孩子。请神医救救,救救。”崔教员连 忙接过信封,抽出几张保存得很好的小纸张。屋里光线太暗,崔教员和林桑园走到 门口去看。第一张是县医院放射科X光诊断书“双肺纤维空洞型肺结核”。第二张是 传染科诊断书“慢性结核病。各器官均受累”。后面附加一句“已无传染性”。第 三张是妇产科检查诊断书“子宫蚕豆样大小,双侧输卵管硬条索状。诊断:生殖器 结核,原发不孕症”。第四张是治疗建议:“第一:抗结核治疗已无必要,应用大 量复合维他命。第二:高营养食物,以高蛋白质为主。第三:居室空气通畅,清洁, 常做日光浴。第四:保持精神愉快,以革命乐观主义的态度与疾病斗争。”读完后, 崔教员叹了口气,说:‘写得倒真周全。’他仔细地把这些检查、诊断和治疗建议 装回牛皮纸信封,走回那女人床边,轻轻扶起她的头,把信封放回枕头下面。女人 期待地睁大着深凹的眼睛看着他。他避开那灼人的目光,含糊地说:“你好好养病。 我们和你家人商量一下。”不等那女人再开口,他示意要桑园跟他出来。 那个十来岁的男孩还在墙下蹲着,崔教员招呼他走远些,才沉重地说:“你嫂 子的病只有吃好住好,多晒太阳才有治。不然会越来越重。”“她真的不能生崽了 吗?”男孩忧虑地问。崔教员无言地摇摇头。“那她只好等死了。”男孩泄气地坐 到地上。“为啥?”桑园惊问。男孩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讲述了大嫂的惨况。他 大嫂嫁给他大哥时,还没有发现有病,只是一直没怀孕。丈夫打,公婆骂,结果她 的身子越来越瘦弱,连下地都困难。后来,被诊断出不孕症,丈夫连打都懒得打了, 丢下她,自个儿去县城混,再不回家住。村里口粮按劳动工分配给,女人失去劳动 力,又跑了丈夫,就没有口粮。公婆们自己填不饱肚子,哪有闲饭喂这不能传代的 儿媳。倒是这十来岁的小叔,记得嫂子持家时,常留些细粮给他做点心。如今背着 爹娘,悄悄送点儿玉米棒子过来,维持着嫂子一口活气。他大哥提出离婚,村干部 不批准,说是“对病人太不人道,违反政策”。他哥只好天天盼着女人早些归天。 桑园听得鼻酸,只见有位红润健壮的青年妇女,抱着、拖着一群娃娃朝她走来。 “大夫,能不能给俺生男娃的灵药?”那女人背对崔教员,悄声问桑园。不等桑园 答话,女人红着眼圈说:“俺十五岁嫁过来,连生了四个女崽。她们的爹发了狠, 说俺肚子里这个要再是女的,打破头也要闹离婚,再找个能生男娃的。”女人说着, 无限忧愁地抚摸着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桑园看着这位年龄与自己相仿,却即将做五个孩子的母亲的女人,又想到那边 草屋里因为不能生育而等死的女人,心头涌起对男性的憎恨。这些愚昧的男人啊, 就是女人不幸的根源!她沉重地对那年轻女人说:“很对不住,这个世界还没发明 生男孩的灵药。不过,有一点你要明白,生不生男孩关键在于男人,是他们提供决 定胎儿性别的染色体。女人只负责孕育。”她不管女人听懂没有,命令似的说: “回去把我的话告诉你男人。要是他不信,可以叫他到医院来找我。我给他洗洗脑 筋。”女人半信半疑,扭头望着崔教员。“我们这位小大夫说得很对。你男人要是 再不讲理,我去跟他谈。”崔教员说。 回去的路上,桑园几个女孩子议论纷纷,都说,男人真可恨,女人真可怜。崔 教员跟在她们后面,默默地听了一阵,叹口气说:“男人其实也很可怜。中国太古 旧了,男人、女人在精神上,都扛着几千年形成的封建枷锁。”桑园不禁看了他一 眼,发现那张苦皱的脸上笼罩着殉道者的悲哀。 护校排在张荣领导下,总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尖兵。在业务训练告一段落后, 团宣委朱榕军被派回城学习“忠字舞”。回来就挑出十几个人组成“忠字舞宣传队”。 被挑到的人都很得意,因为在宣传队里,不仅不必每天辛辛苦苦在病房上班,而且 无论到哪里演出,都会被当作上宾招待。只有林桑园力辞了朱榕军的再三邀请,她 知道自己跳不来这种豪情万丈的忠字舞。小辣椒宋柠柠忙向朱榕军“毛遂自荐”: “拿我顶桑园的缺吧。”“你?等我腾出功夫,把你拽高点儿再说吧。”朱榕军对 她说。“别看我个小,睫毛却很长哩。我这样的眼睛才能传送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的热爱嘛。”宋柠柠边说,边用手指拨动自己长长的睫毛。桑园真想笑,又很同情 她的幼稚天真,便对朱榕军说:“光凭柠柠这股热情,就有资格参加宣传队。” “她可是从没跳过舞的人。”朱榕军为难地说。“我请桑园指点呀。”宋柠柠觉得 有门儿,忙说。“我可不敢误人子弟。你忘了,上次校长批评我的动作不带劲,提 到阶级觉悟有问题呢。”“老娘我才不尿她!她敢对我放个屁,我老爹就有好颜色 给她看!”宋柠柠梗起脖子嚷。 从此宋柠柠总是缠住桑园学跳舞。两人又是同时、同科上班,简直成了形影不 离的一对儿。“柠柠,抗议你抢走我的朋友!”胖墩儿一见到宋柠柠就装出举拳高 呼的样子逗她。“对不起,你另找一个吧。桑园归我啦。”宋柠柠得意地眨着长睫 毛说。 一天,宋柠柠正跟桑园在操场上蹦跳,有个男人站在远处观看。“你认识他吗?” 柠柠问桑园。“见过。没讲过话。”“他就是顶有名的徐军医。别看他是外科最年 轻的医生,可技术最高,又兼胆大心细,遇到多严重的意外情况也不惊慌。手术室 的护士们都抢着上他的台呢。”柠柠的语气竟很温柔。“我也听说过,他帮产科老 主任拉下一个难产胎儿。以后每有难产,都去请他。”桑园朝徐军医那边看了一眼, 说:“你看,他在直盯盯地看着你呢。”柠柠忽然露出娇羞之态。“是吗?”桑园 觉得柠柠神态很好玩。“真的,我发现他来这儿好几次了,每次都这样看一阵。” “我怎么没见。”“一定是你眼神儿差。”“喂,我求你去问问他。”“问什么?” “问他,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唉呀,饶了我吧!要问你自己去。”“不行,不 行。人家怎么好意思开口嘛。”柠柠说着,推着桑园朝那边走。“好了,别推了。 扭扭捏捏多难看。我去就是了。”桑园最烦女人在男人面前作态,就索性横了心, 大大方方走向徐军医。“下班吗,徐军医?那边那位小同志想跟您聊聊。您有没有 时间?”“哦,我有的是时间,不过,我想跟你聊聊。”徐军医意味深长地说。桑 园吃了一惊,连柠柠都顾不上了,拔脚就走。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宋柠柠喜孜孜地对桑园说:“他真的喜欢我呢。还说早就 注意我了,也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只要我爸答应把他从这个闭塞的山沟里调出去, 他就,就答应跟我好。我爸今天就到医院来视察,你说巧不巧?” 几个年轻病员嬉皮笑脸地站在一旁偷听,被柠柠发现,瞪起眼睛轰他们,“都 给我滚远点儿!今儿个是老娘值卫生班,有胳膊有腿儿的,都去给我擦桌子扫地。 谁敢调皮捣蛋,看我打针的时候怎么整治他!”她见桑园只顾给一个卧床病人擦洗, 并不热心听她讲,索性搬把椅子坐在旁边,翘起二郎腿,摇摇晃晃说:“你是没注 意,他可真够帅的。高鼻子,大眼睛,不笑不说话,一笑牙齿都闪白光哩。”柠柠 正陶醉在初恋的甜蜜中,忽听一声喊:“宋副司令看望大家来了。”屋里的人们能 站的全都站起来了,她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晃。“同志们,你们为革命流血受伤,我 代表军区首长向你们致敬!”副司令极有气派地朝大家挥挥手,“你们理当受到最 周全的照顾。如果他们做得不够,”他回手指指跟在身后的院长、科主任、护士长 们,“现在就向我汇报。请放心,他们不敢打击报复。”陪同的人们立刻点头哈腰 地笑起来。“报告首长,这里什么都好。要是‘老娘’不再指使我们替她打扫卫生, 就更好了。”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小伙子大声说。“你老娘跟你住院来了?”副司 令奇怪地问。“俺老娘没来。就是她总支使我们,还‘老娘’长,‘老娘’短的。” 小伙子指着宋柠柠说。一屋病人都替柠拧捏把汗。副司令的火爆脾气威镇四方。 “哈哈,哈哈!”副司令看了若无其事的宋柠柠一眼,大笑起来。随行人们跟着大 笑。然后簇拥着副司令走了。 “你有什么神通,连副司令都不肯对你发火?”告状的小伙子讨好地问柠柠。 “他是我爹!”柠柠翻着白眼说。小伙子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晚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礼堂表演“忠字舞”,接受来副司令的审查。 宋柠拧在舞台上跳得最卖力,像个小兔子似的蹦着。她已经看见徐军医,他就坐在 她父亲旁边,热情地朝她鼓掌。她真是快乐得满心膨胀,昏头昏脑,竟把退场口号 “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全场立刻惊呆。 人们像中了魔法似的:舞蹈队员正挥着的拳头凝住不动,桑园所在的合唱队发不出 声音,台下鼓掌的人们空举着张开的手,再也拍不到一起。然而最可怜的还是宋柠 柠。她那张原本微黑透红的小脸霎时变得纸一样苍白,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 像濒死挣扎扑翼的小鸟。 宋副司令“霍”地站起身,三脚两步从观众席上跨上舞台,甩手打了女儿一个 耳光,又一脚把她踢下五、六级台阶的舞台。“你个死丫头,想你老子的脑袋搬家 吗?”他震怒地大吼,“把她关禁闭!张荣呢,张荣在哪儿?”他厉声叫着。“司 令员,我来了。”张荣从台下一路小跑着上来,脸上的肥肉不时抽动。“你的兵喊 错口号,你要负责!”副司令恶狠狠地对她说。“是,是,司令员。我一定深刻检 讨。”张荣低着头说,不敢正视司令员盛怒的目光。 桑园已经和胖墩儿跟下去,把哭得背了气的宋柠柠扶起来。谁都清楚,这年头 喊错这样严重的口号,一家人都可能惹上杀身之祸,桑园不禁为柠柠感到委屈。她 走到宋副司令跟前,敬了个礼说:“报告副司令,宋柠柠因为一时紧张,造成口误, 决不是有意的。清副司令明察。” 副司令的神色立刻缓和了。张荣感激地看了这个平时最让她嫉恨的林桑园一眼, 忙附和着说:“是的,是的,完全是口误。”“张荣,我现在责成你,叫宋柠柠写 出书面检讨,要深刻触及灵魂!以后,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口误!”副司令严峻地 命令,尤其把“口误”两字说得很响,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从此,宋柠柠再不敢登台。人们也有意把这件事忘掉了。 然而,在这僻静的山区,发生了一连串怪事。先是有人在深夜看见从山拗里腾 起红、白、蓝三色信号弹。于是“山里有土匪”这一传言不胫而走。接着,麻醉科 享有盛名的老主任莫名其妙自杀了,老婆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还有内科一位年轻 女军医,丈夫在越南前线多时了,她却因为“早孕”去做流产。后来,又有附近村 子里一对父子,举着菜刀要找放射科某医生,口口声声要割掉他的“那家什”。原 因是家里的的婆媳俩,竟因为被那医生在暗室里“透视”过,先后怀了孕! 这些有声有色的故事让女兵们大感兴趣。只要老护士们凑在一起叽咕,她们就 尖起耳朵听。回到宿舍,就叽叽喳喳,叫着,笑着,互相传递“最新消息”。 这情况终于被张荣知道了。“这还得了。宋副司令才狠批过我们护校,怎么又 被她们听到这些龌龊事?”她拍着桌子对李指导、崔教员喊。“医院里都在传,难 免这些娃娃们也听见。”李指导说。“不行!该好好整顿一下她们的思想了。明天 我要对全排训话。”她早就看几个调皮兵不顺眼,“还没带过这样刺头兵呢。”她 对两个下属说。 第二天,她先拿二班副丁梦丹“开刀”。这个北京来的某将军之女,平时从不 正眼看她这个校长。“二班副,有人反映你拿军鞋跟老乡换鸡蛋,蹲在后山烧着吃, 有这回事吧?”“他娘的,哪个混蛋出卖了我?”清秀的丁梦丹破口骂道。“注意 军风纪,不准说脏话!”张荣严厉地说。“见天叫我们吃青菜熬豆腐、宽粉条炖土 豆,一点肉星儿都没有。我都快变成菜青虫啦!”梦丹不知悔过。“觉得部队生活 苦吗?还是那句老话:当兵别怕苦,怕苦别当兵!我还不是跟大伙一样,吃的是同 只锅里的菜吗。”“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花生、奶糖吃,您怎么不管?”梦丹不服 气地说,并用眼角扫了张群一眼。张群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不管是谁,从今往后 都不准吃零嘴。违者通报批评!”张荣大声说。又讲了一阵“自觉抵制资产阶级思 想腐蚀”的大道理后,草草散会。 “嗨,我说梦丹,真有你的,拿军鞋换鸡蛋!一双鞋换了几个?”会后,胖墩 儿极感兴趣地问,“十个?值!挨批评也认了。再有来换鸡蛋的,告诉我一声,我 出一只鞋。”“我也出一只。”桑园在一旁忍住笑说。丁梦丹打量了桑园一眼。她 一直把桑园当作北京兵里的异数:文静平和,说话从不带脏字,没想到今天也来凑 一趣。她笑了,爽朗地说:“行啊。我跟那老乡混得挺熟,可以说服她多换你们一 个。不过,咱有言在先,换了鸡蛋得跟我三一分。娘的,咱只剩脚上穿的这双鞋啦。” 不久后的一天,张荣叫各班正。副班长到办公室开生活检讨会。桑园和梦丹来 早了,办公室里没有人。闲得难受的梦丹东摸西翻。忽然,她尖叫起来:“快来看, 这里有‘军事机密’!”正在翻看旧报纸的桑园闻声过来。原来,张荣一时大意, 忘了锁办公桌的抽屉。被梦丹拉开,发现了里面的花生、奶糖,还有小甜饼干。 “好一只老狐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念什么‘反资腐蚀’,娘的屁! 我看她已经腐透啦。”梦丹气得抓起一把奶糖,就往衣袋里装,又连着塞了几块饼 干进嘴。“我早就听人嘀咕过,”梦丹费力地咽下满嘴饼干,说,“张荣悄悄打发 崔教员找老乡买鸡,乘夜里炖了给她吃。原来我还将信将疑,敢情是千真万确呀。” 桑园听她这样说,也想起有天夜里去厕所,路过伙房闻着一股鸡肉香,当时还以为 在做梦哩。不过她没说什么。“走,咱们找院长告状去。给她来个全院通报批评, 让她在全院丢人!”梦丹兴奋地说。“算了。你以为院长会为咱小兵得罪她?她跟 院长平级呢。”“那就这样便宜她了?”梦丹不甘心地说。“这样吧,等开会的时 候,咱们请她把抽屉打开,就说那里面可能招了老鼠,看她怎么办。”桑园促狭的 建议,使梦丹开心得大笑。她俩哪里知道,张荣已经在门外听了半天,正气得牙根 发痒哩。 自从上次,桑园无心在宋副司令面前救了她的“驾”,张荣对这个很有主张的 女兵开始另眼相待,甚至有心栽培她入党。没想到她仍然是鬼点子多的对头。“决 不能让她在部队久留,迟早打发她复员!”张荣咬牙切齿地想。看见有人朝这里走 来,她立刻换上若无其事的微笑,走进办公室。 等正、副班长们到齐,张荣笑容可掬地对大家说:“老战友昨天来看望我,带 了些糖果。我请她下不为例。官兵同甘苦嘛。”说着,她拉开抽屉,抓出几把糖放 在桌上,“这算我请客,咱们有福同享。”张荣的举动叫两个知情者张着嘴讲不出 话。一抹得意的微笑浮上张荣的胖脸。“这不算完。”她心想,身为领导,找下级 的岔儿比反掌更容易。 林桑园的沉着稳重,工作有条不紊,深得门诊护士长喜爱。护士长不止一次对 张荣和李指导夸她,“是块做护士长的料。”她对桑园独立操作技术十分信任,只 要桑园在,她就可以放心地走开。可是这天,来门诊抽血的人特别多。护士长又不 在,忙得桑园起急。轮到一个长满青春痘的战士,先调皮地叫桑园从他脚上抽血, 又伸出指头叫他抽。“再捣蛋,就请出去!”桑园不耐烦地申斥他。“嗬,嗬,不 过是个新兵蛋子,啥了不起。”那战士嘟囔着,只好伸直手臂。针头刚进血管,一 声“好痛!”他猛地缩回手臂,针头一下子滑脱了,一股暗红的血从针眼涌出来。 桑园被吓了一大跳,针筒也落到地上。“出去!不给你抽了。”她气上心来。“好, 好,不闹了,乖乖让你抽。” 等桑园抽好血,用棉棒压住他的血管,他竟一把捉住她的手。“滚出去!”她 抽回自己的手朝他吼。他嬉皮笑脸地走了。 不一会儿,那个捣蛋鬼大叫大嚷地又跑进来,“看看,看看,把咱革命战士的 胳膊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纳鞋底子呢。啥阶级感情!”正巧张荣从这儿路过。见 有人对桑园大叫,心中暗喜,忙走进来问,“出了什么事?”桑园正在给另一个病 人抽血,顾不上答话。捣蛋鬼捋起袖子给张荣看,“啥事?胳膊叫这新兵蛋子抽紫 了!我要找她领导去。”他作势说。“我就是她的领导。有话尽管说。”张荣鼓励 地对他说。这个兵油子马上看出她大小真是官儿,马上放下袖子,缩回手,“没啥, 没啥。”他边说边往外走,并不想把事情搅大。张荣却一把拉住他,说:“同志, 我们要对你负责,也要教育没有爱伤员观念的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给你做 主。”“其实也没啥事。叫她向我道个歉就行了。”捣蛋鬼有点儿良心不安,息事 宁人说。 许多等抽血的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指责捣蛋鬼,“你个大小伙子,难为人家 小姑娘,也不牙碜?就为你一人捣蛋,把大伙儿都耽误着!”“他是哪个部队的, 找他领导去!”弄得张荣倒不好办,只好对桑园命令:“向人家道个歉,继续工作!” 桑园紧咬嘴唇,一个字也不说。 正僵着,护士长气急败坏地从门外挤进来,“天塌啦?地陷啦?还是来这赶集? 无菌治疗室,挤这么多人,感染了可是你们自个倒霉!”她厉声喝道,人们纷纷退 出去。那捣蛋鬼正想跟在人后溜走,被护士长逮个正着,“我说你个坏小子,又捣 蛋来了?要捞几个处分才够本儿?”护士长说着,转身安慰桑园说:“甭理他。他 是我爱人那个单位的炊事兵。老兵油子了,挨批评受处分成了家常饭。来,我叫他 给你赔个不是。”扭头一看,那老兵早溜没影儿了。张荣也讪讪地走开。 可是晚上点名的时候,张荣宣布取消三班长林桑园的“五好战士”嘉奖。“骄 傲自满,缺乏阶级感情,在病人身上练技术。”她义正词严地说。“报告校长,您 可以取消我的‘五好战士’。可是批评应该实事求是。我并没在病人身上练技术。” 桑园正视着张荣。“怎么,批评你冤枉?取个血扎两针,那算是技术到家吗?把人 家的胳膊扎得像紫茄子,那算有阶级感情?病人是一位革命战士呀,同志们!”张 荣语重心长的口气,引起女兵们的窃笑。“护士长有的时候,扎三针才见血呢。我 看见好几次。”胖墩儿率先造反。“老娘我有次一家伙扎了五、六针。谁让他们的 血管赛牛筋。”宋柠柠不甘落后似的。“干什么?你们在比谁的错误多吗?”张荣 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校长,她们在比谁进球进得多。”朱榕军幸灾乐祸最拿手。 门诊护士听说林桑园丢了“五好战士”,忙把她找来问:“你什么时候得罪你们校 长了?”“没有啊。”桑园茫然说。“一定有的,你自己不在意就是了。听老大姐 一句话,今后对她要加倍小心。我们都是从护校出来的,最清楚她的阴险和窄量。 如今你还是个战士身份,想熬到护士当干部的话,必须先争取入党,再争取在部队 留下来。这都攥在张荣的手心里。可不能得罪她。”桑园门问答应下来。 临床课结束了,就要分科。女兵们暗中希望分到内、外两大科,那里的军医们 多半是大学毕业的男青年,笑说玩闹都在行,而且几乎个个英俊、潇洒。妇、儿两 科是女兵们的心病。虽然她们之中鲜有人知道天下唯小人女子难养,但是那里青一 色的女性和产妇,加上婴儿的哭声就够烦人的了。 张荣宣布了分配方案。自然有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人气得背地骂娘。不过人 人都心知肚明:本军区的干部女儿们多半遂了心愿。 桑园被分回城里医院的妇产科。丁梦丹跟她分在一个医院儿科。“你瞧,本军 区的人都留在这后方医院了,咱们外地的倒回了大城市。也不知张校长那老狐狸葫 芦里卖的是啥药。”梦丹对桑园说。“理她!能够离她远远的最好。”桑园懒得费 心思。 所有的女兵里,数胖墩儿最伤心。外科护士长喜欢这个胖得灵巧的女孩,硬把 她从回城的名单里挖过来。这样,她就要跟桑园分开了,害得她哭了好几场。“咱 们互相写信吧。有机会进城,就来找我。”桑园搂着她,轻轻拍着说。“我总觉得 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胖墩儿说完,又嚎啕起来。她不幸言中了,这对好朋友从 此再也没能碰面。 回城后,桑园立刻去妇产科报到。接待她的是位透着精明能干的老太太。“我 叫李辉,本科副主任,”老太太很精神地自我介绍。“我带你去见护士长。” 圆圆壮壮的护士长齐明珠见李辉领来个细条条的小姑娘,噘起嘴说:“我的大 主任呐,人家科领到的都是‘壮丁’,您怎么这样没能耐,带来个婀婀娜娜的林妹 妹。”李辉绷起脸说:“齐护士长,人家小林新来乍到,不准开玩笑。”“看看, 我说对了吧,就是个林妹妹嘛。”齐明珠拍着腿大笑。“我是姓林。不过,我这个 ‘林妹妹’可不含糊,能挑两大桶粪呢。”桑园开朗地一笑。“那可好了。咱科里 的护士老的老了,病的病了,正缺壮劳力呢。”齐明珠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开始喜 欢这个爽快随和的新人。“小林交给你了,齐护士长。快些把她带起来,好接你的 班。”李辉说。“放心吧,李主任。我比您还急着交班呢。” “干咱们这一行,身系两条人命,半点马虎不得的。”齐明珠带着桑园参观本 科,边走边告诫她。走到产房门口,一个瘦小的人急匆匆往外走着,边走边脱满是 血污的手术衣。齐明珠一把拉住那人,对桑园说:“这是直接指导你的教师,吴霞。 口天吴,霞光的霞,不是武侠小说的‘侠’,别看她个子小,是咱科里的技术尖子。 也是我的护校同班。”“我没长着嘴吗?”吴霞瞪了齐明珠一眼。“我是怕你忙得 连姓什么都忘了。”齐明珠甜甜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桑园忙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吴教师。”她发现这两人有着很深的情谊,立刻打心里羡慕。她深信,拥有友谊 的人,定是善良热情之辈。 她想得一点儿不错。吴霞打发走齐明珠,马上关切地问她家庭状况,在南方生 活习惯否,又问在哪所护校学了哪些妇产科的内容。她—一作答。“参加过待产观 察和助产没有?”吴霞问得更细。“没有,崔教员只带我们在产房转了一圈。” “不要紧,我慢慢教你好了。” 吴霞带着桑园到产后病房,揭开一个产妇盖着的被单说:“你先要学会产后观 察。主要是勤看出血量。别以为她们是单等着抱心肝宝贝回家的。很多意外事故发 生在产后。”桑园第一次看见产妇血糊糊的臀部,不觉一阵头晕目眩,忙扶住床架。 “母难日啊,一点儿不错。”她昏然地想。吴霞见她突然失色,忙说:“第一次见 血都不习惯。先回去休息吧。” 桑园走在林荫道上,迎面是醉人的花香,“一年了,又是栀子花开的季节。” 她自然联想到那个深情的许栀栀,“她跟赵雪梅的哥过得幸福吗,也许正双双骑着 马,尽情地奔驰在无边原野了。”她幻构出一幅浪漫奔放的美景。 走进宿舍,看见丁梦丹站在窗台上,“快下来。有啥事想不开,跟姐姐我说。 别琢磨跳楼。”桑园玩笑着说。她俩开始同宿舍。“谁想跳楼?咱又没失恋。我打 算把这蓝窗帘拆下来丢掉,换上绿色的。那是我爸喜欢的颜色。你不反对吧。”梦 丹边拆边问。“我不管你。只别拆我的床就好。你好像说谁失恋了,谁呀?”“许 栀栀呗,还记得她不?”“当然记得。她怎么了?”“自杀啦。”“怎么会?”桑 园第一次听见熟人的死讯,不觉惊呆。“怎么不会。我姐跟她姐是好朋友,她姐告 诉我姐,我姐又告诉我了。”“好了别绕口令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姐说,那 姓赵的小子,就是许栀栀的男朋友,把栀栀带到内蒙不久,不知走什么门路当兵跑 了。丢下栀栀一个人,听说还怀了孩子,大概走投无路、也没脸再见父母,吃下一 大包蒙古草药,就死了。”“唉,她真惨。”“我也够惨的。”梦丹长叹一声,递 给桑园一张照片,“沙发上穿开裆裤的是我,瞧,嘴角还挂着口水哩。立在沙发旁 的是日本指挥刀,我爸在平型关缴获的。他实指望能看我当上女将军。没想到他得 癌症早早死了。也好,省得看见自己女儿如今变成打杂的小护士,气也气死了。” “能当护士倒也不错呢。”桑园诚心地说,“我有好多同学如今在农村、冰原上修 地球,一点儿出头的指望都没有。” 桑园对产科技术学得很快,吴霞开始带她接生。一天,她才走进产房,听见手 术台上的老助产士对产妇大声申斥:“还说是第一胎呢。刚才宫口才开一指,没过 五分钟就开全了,害得我连接生器械都没拿出来。说,到底是第几胎了?”“等孩 子出来再问不迟。都瞧见小脑瓜了。”帮忙堵住阴道口的吴霞边说,边向愣在那里 的桑园喊:“快拿消毒水来!” 桑园赶忙递过来消毒水。就在这时,膨出的羊水膜突然破裂,淡黄的羊水冲到 她脸上,顺着口罩流进嘴里,又腥又咸。“别怕,羊水无菌,”吴霞忙安慰她,并 帮她擦拭,又说,“能接受羊水洗礼的人不多呢,你会有福气的。” 婴儿很快生出来。吴霞把那红红的小东西擦干净,包好送婴儿室。桑园跟她走 出来。背后却传来那个老助产士的逼问:“到底是第几胎?骗得过你丈夫,拿你当 黄花闺女娶了,可骗不过我们去。说,第几胎?跟谁生过?”吴霞回头望了一眼, “狗拿耗子。”她轻声骂道,“高主任不在这里。要是让高主任听见,不训她两小 时才怪呢。小林,你可别跟那老助产士学。”“高主任是谁?”桑园没听过这个人。 “咱科的正主任,高琼碧。没听说过吗?‘北有林巧稚,南有高琼碧。’她俩都在 美国留过学,都是解放前夕回国的。这高主任的学问人人敬佩,可是她的脾气人人 害怕。”“怎么呢?”桑园很感兴趣地问。“她决不允许工作人员跟病人起争执。 有一次,有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心情坏,把护士给她削的苹果扔到护士脸上。那护士 气得把苹果摔回病人身上。直到病人死后,高琼碧才得知这事,仍然不依不饶,把 当事人叫到办公室,足足训了两小时。当事人辩解说,是病人先无理取闹。高主任 立刻说,“从来没有无理的病人,记住,病人本身就是理’。”桑园心里把这话默 念了好几遍。人们的善言善行,非常容易进入她纯净的心灵。而她本身,也很讨好 心人喜欢。 一个周末下午。下班后,桑园手里捏着刚收到的来信,打算回宿舍。齐明珠叫 住她,“晚上没事吧,到我家坐坐。我那口子今天飞行回来,要带他们大队的飞行 员来家。你可以在厨房里帮帮我的忙。”“我除了会烧开水,厨房的事一窍不通呀。” 桑园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会烧开水就行。走吧。” 走进齐明珠的家,小客厅里坐着几个穿空军服的年轻军人。“大嫂,我们正等 着吃您的拿手菜呢。”他们向大队长爱人打着招呼,眼睛却都齐刷刷地盯住桑园。 桑园被盯得手足无措,忙跟着齐明珠走进厨房。 饭桌上,年轻军官们不断互相打趣逗笑,都希望能引来桑园对自己的注意。照 他们自己的说法,飞行员的单身汉宿舍里,连苍蝇都是公的。已婚同事的爱人们, 多已拖崽带女,不复光鲜。实在难得见到这样一位青春妙曼的女孩。然而,并没有 人失态。他们是军队中受教育最多的一群。 桑园的确被他们吸引住,只觉得自己被包围在一团令人兴奋又眩惑的阳刚之气 与温雅之情中,以至于不能分辨出其中的个人。“小林,怎么不夹菜?”女主人把 一个鸡蛋饺送到她碗里。“喜欢听他们吹牛吗,那就常来我家玩吧。飞行员的故事 有趣得很呢。我嫁给他十几年了,还没听腻呢。”齐明珠说着,飘给丈夫一个柔媚 的眼神。铁汉似的大队长接住了,回给妻子一个会心的微笑。桑园看呆了,心里有 一丝动荡,却又很快消逝。 饭后,飞行员们变魔术似的在桌上摆满了水果和巧克力。这些水果都出奇的肥 硕光艳,巧克力糖更包装得精美绝伦,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尝尝。连在大城市长大 的桑园也觉得稀罕,拿起一块不住把玩。“吃啊,小林,咱们也沾沾这些天之骄子 们的光。”齐明珠说完,剥开一块巧克力递给她。“谢谢。我从小不爱吃糖。”桑 园不好意思地推辞,齐明珠也不勉。强,把糖放进自己嘴里。“小林同志,不讨厌 水果吧?请吃这个。”一位面孔白皙,讲话带笑的年轻飞行员递过来一只剥得很干 净的桔子。“谢谢。”桑园接过来,一瓣一瓣地细嚼慢咽,频频点头说“好吃”。 齐明珠朝那飞行员颇有意味地挤了挤眼,那张白皙的脸上泛起微红,却很得意地朝 同伴们笑了。 和这些快活的人们在一起,桑园很开心。可是想起口袋里几封刚收到的信,她 坐不住了。向女主人告辞。“天黑了,就在我这里住一夜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 了。”齐明珠意犹未尽地挽留她。“是啊,别走了。明天我们带你坐小飞机观天景。’ 飞行员们也七嘴八舌说。她微笑着摇摇头,执意告辞了。 回到宿舍,桑园开了灯,迫不及待地掏出信来读。“桑儿,咱们全家都到五· 七干校了。”父亲的信让她大吃一惊,这才看清信封上的发信地址已经变成“河南, 某乡”。莫不是父亲犯了政治错误?还是祖父的旧帐又被扯出来?她性急地往下看。 “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决策:手部参加劳动。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爸爸并 没犯任何错误,而是响应号召。”父亲像是预先看穿了女儿的担心。“同行的都是 各大部门的知识分子出身的军人。也有个别像方正云,就是你同学方洪的父亲,这 样查不出问题,又没被解放的‘老革命’。我因为读过土木专业,分在校部办公室 管基建,并不辛苦的。”桑园读到此,松了一口气。赶快读母亲写的那部分。“桑 儿,照片收到了。女孩子穿上军装真是好看。可是看出好像比在家还瘦,没有闹病 吧?要是能长得像照片上那个小胖墩儿就好了,胖胖壮壮,不用妈妈担心。”母亲 长篇累犊地写下了对只身在外少不更事的孩子的忧心,使千里之外的桑园倍觉母爱 的温馨。往下是弟、妹们的简言问候。伟智在信中抱怨父母以前一直逼他念出好成 绩,结果,没有通过参军的视力检查,只好随父母来到“五·七干校”。“其它检 查项目都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姐,你说我惨不惨。”他万分遗憾地在信尾写道。杏 园告诉姐姐,她在妈妈教课的“五·七战士子女学校”读书。每天下午要下田干活, 可是一分钱不给,说只是让他们这些小孩子锻练身体的。真希望有天像姐姐一样穿 上军装。小伟强在信中几乎只写了他的大黄猫。“大黄是世界上最讲义气的猫。离 开北京的时候,爸妈怕带它去受罪,叫我送给朋友了。你猜怎么着?到河南五·七 干校,它老兄从咱家的行李堆钻了出来,高兴地又叫又蹦。就这样,干校里多了一 只‘五·七战猫’。” 桑园读完家信,鼻子有些酸酸的,接着打开方洪的信。“我终于没跟南雁去白 洋淀,而是随父母到了‘五·七干校’。”方洪平淡地叙述了自己的近况。他和弟、 妹们都算“知青”,跟伟智还有许多十几岁的小青年在大田干活。父亲还没从“黑 帮黑线人物”中解脱出来,被派去最脏、最累的猪场干活。母亲当然也去了。他和 弟妹要跟父母划清界线,从不去看望他们。“再有,我把秦柳在北大荒的地址抄给 你。快给她写信,她以为自己是‘被遗忘的人’了。” 读完亲友们的信,她有些迷惑。同一个时代的青年,同一个家庭的孩子,各自 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浮翻滚,距离越来越远。谁都不知道自己还会被抛向何方,谁也 不能控制住不被抛向何方。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它为什么对自己格外仁慈?可是, 谁能启示我的未来,是不是也被注定在上天的某本小册子里?正册还是另册? 她望着窗外的星空,似乎那冥冥中真有什么法力在运转。 “嗵”,门被踢开了,丁梦丹大摇大摆进来。“还要提醒你多少次才记得住, 开门要用手。”桑园瞪着她说,“手还抄在裤袋里,哪像个女孩子?”“急着给你 送信来,还要挑毛病。”梦丹拿出一封皱巴巴,开了口的信,“不是我拆的,它自 个儿没粘牢。你快打开来看。张荣那老狐狸果然留了一手。” 信是胖墩儿托人带来的。“咱们的人里有很大变化。未小柯、宋柠柠、朱榕军 被推荐上了军医大。她们几个连初中都没毕业,不晓得怎么念得了大学。本来也有 张群的份儿。她倒有自知之明,跟她妈吵着说,小学都没念完,叫去读大学,打死 都不去。她妈妈只好把这个名额推掉。依我看,这名额该是你的,现在白糟踏了。”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梦丹见桑园微微皱起眉头,摇着二郎腿说,“早猜到老 狐狸私下有个小九九。可惜呀,女儿不给她面子。往下看吧,还有热闹的呢。” “柠柠把徐军医‘蹬’了。他俩其实已经形影不离了。谁知一天深夜,朱榕军跟一 个姓陶的护士调换了夜班,才回值班室睡觉,就被徐军医钻进被窝紧紧抱住,一边 扯她的衣服,一边嘴里喃喃有词,‘小陶子,快给我热乎热乎。’榕军一个大巴掌 扇上去,又把他翻到地上骑着狠揍了一顿,嘴里还说:‘我叫你热乎热乎!’柠柠 当然立刻得到通报,赶来拿皮带抽了他一顿。又赶着打电话给她老子,撤销徐军医 的回城调令。你瞧,这小小后方医院够多热闹。”桑园读到这里,忍不住说:“我 早就觉得那徐军医不是什么好东西,柠柠倒霉爱上他。”“要是我碰上这事,非掐 下他那玩艺儿来不可。”梦丹比划着说。 星期一才上班,齐明珠就来找桑园。“他们都想带你坐飞机兜风呢。你看中了 哪一个?”她笑嘻嘻地问。桑园几乎忘记那晚上跟飞行员们的聚会,被护士长这样 一提,不觉脸红耳赤。她已经记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只知道个个都很神俊丰秀。可 是,爱情还在她年轻的心灵中沉睡,不肯就醒。虽然她利用文革中的逍遥时间,大 读特读了中、外著名的爱情巨著,几乎可以背出其中那些生死相恋的故事,刻骨铭 心的誓言,现实中的男人却没有一个叫她动心。她憧憬的是一见钟情,然后经磨历 劫,最终,至死不渝的神话爱情。对于那些屡见不鲜的,经人介绍,匹配成婚姻的 夫妻,她总是抱以同情地想,没有激烈相爱的人们,不是会很快厌倦对方吗?胖墩 儿的来信,更让她多了一层疑虑:谁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徐军医之辈?所以,她沉 思片刻,果断地摇头说:“多谢您关心,护士长。我还没准备好考虑这个问题。” “嗨,这还要啥准备呢,碰到合适的就谈嘛。你看那些小伙子够多神气,政治上又 绝对可靠,待遇比中央首长还高呢。”齐明珠不肯善罢甘休。 “得了,老齐。当年你不听我的劝,才嫁给飞行员。人称‘候补寡妇’。如今 又来拉小林下水?”在旁边一直没开腔的吴霞突然插嘴说。“我说老吴,口下留情。 飞行员也要婚娶,总得有人做点儿牺牲嘛。再说,什么候补寡妇,我家那口子飞了 十几年,也没出过问题呀。”“嗯,等出了事你哭都找不着调儿!先看看抹眼泪的 手绢准备充足没有,再来给小林说媒不迟。” 于是,事情就不了了之。桑园从此分外小心,不肯轻易应人之邀,一门心思用 在技术上。然而,事故发生了。 那是一个深夜,桑园在待产室值班。只有一个头胎待产妇。总值班李军医钻进 产房做夜宵,她是科里有名的“滋补专家”。 万籁寂静,桑园翻阅着胖墩送的《妇产科学》。那上面有她哥哥的签名,王晶 然。突然,待产妇呻吟起来,“大夫,我肚子痛得紧呀。”桑园本想安慰她说,生 产都会痛,但想起她丈夫送她进来时说了一句“五次流产了,这次总算保住啦”, 就不敢怠慢,进产房向李军医报告。“第一胎,宫口才开二指,急什么?叫她安静 些,免得真要生的时候又没劲儿了。”李军医继续搅和着电炉上的汤汤水水,头也 不抬地吩咐。 桑园出来传达了李军医的话,待产妇稍微安静了一些。可是好景不长。待产妇 又声声唤痛,而且一声比一声紧,“大夫,我实在痛得受不了啦,行行好,开刀把 孩子拿出来吧。”她面色惨白,断断续续地哀求。桑园只好又进产房。“生孩子有 不痛的吗?不痛就生不下来。叫她少折腾吧。”李医生有些不耐烦。 等桑园回到待产室,那待产妇竟十分安静,好像睡着似的。只是雪白的一张脸 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引起桑园不安。她伸手去摸那鼓起的肚皮,立刻吓得脸跟待 产妇一样,都变了调儿。“你这小林也真是的,比产妇还沉不住气。跟你上班真累。” 李军医嘴里大声叨咕着走过来。一眼看见待产妇异常的模样,愣了一下,忙伸手去 摸,“子宫破裂!”她惊叫一声,推着桑园,“还不快去给血库打电话?备血一千 CC!我去请李辉主任。” 几个小时紧急手术,产妇的生命保住了,她腹中那个白胖的男婴却没能活着见 到亲娘。 桑园躲在一边哭得很伤心,甚至没有理会李军医在主任面前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她哭是因为那产妇在半昏迷中,还一直拉住她的手,衰弱地道谢。 李辉主任决定送桑园到市立妇产院进修。“军医院产科病例少,经验难得。去 地方医院长长见识吧。”她并无责难地说。在上级一再强调的,“打破条条框框, 大胆使用新人”的政策口号下,把一名没有受过正规助产训练的准护士,安排在产 科第一线上,身为科主任的她,多少感到良心不安。 市立妇产医院产妇之多,真是出乎桑园的想象。头一天上班,就连续接生二十 多个婴儿。还要负责拉开那对大打出手的男人们。他们待产的妻子因为床位不够, 挤在一张床上。不知是哪一位,有意无意地抚摸了对方女人的身体,于是整个病房 打翻天。 这里也常见难产,桑园把胖墩儿送的《妇产科学》带在手边。 一天,她接待了一位由本院医生亲自送来的临产妇。“护土,这是我的同学。 请给她安排一间比较安静的房间。”送人来的男医生冷然地说,眼睛却盯住桑园。 “您自己看哪儿安静,就把她带去好了。”桑园设好气地回答。她最怕由本院工作 人员带来的产妇。她们凭着自己有熟人在这里,要求和抱怨特别多,常常支使得她 晕头转向。 那男医生没在意她的顶撞,翻起桌上那本《妇产科学》。“哦,你叫林桑园, 对不对?”男医生一下子热情起来,“你有个好朋友叫王晶桦,对不对?我叫王晶 然。”说着伸出手来。桑园开始惊讶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听他说出“王晶 然”,才知道原来遇上胖墩儿的哥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晶桦常提起 你。前两天还来信催我去军区医院看你呢。没想到,’他心里说,没想到妹妹没夸 大,你真是十分漂亮的女孩,嘴上却说:“没想到,你到我们医院来了。”“我来 这里进修。”“太欢迎了。我是这个科的主治医生。有问题尽管找我。”他紧握住 她的手,忘记松开。桑园微红着脸把手抽回来。 王晶然再度来产房时,桑园已经替他同学接下一个白胖的男婴。只可惜畸形的 厉害,叫她不忍多看。“我早就劝你打掉这胎,你不肯听。”王晶然不客气地责备 老同学,“如今怎样,生下个免唇狼咽的畸形儿,将来就是整形,也好不了的。” 桑园见那产妇扑簌簌落下泪来,忙低声对王晶然说:“她难过半天了,别再招她伤 心。”王晶然看了她一眼,叹口气说:“好吧,你送她去休息,回来我给你讲讲胎 儿畸形的原因。” 桑园送产妇回来,见王晶然还等在那里,恭恭敬敬请他开讲。“我这老同学在 怀孕初期患了流感,发过几天高烧。其实她也知道这种病毒感染最容易造成胎儿畸 形尤其是在早期器官形成的时候。只因为她跟丈夫分居两地,多年来难得受孕,就 不肯将胎儿拿掉,希望能有侥幸。结果,就是这样严重。”“整形手术会不会有帮 助?”桑园急急地问,很替那个无知的婴儿担忧。“整形仅仅使外观整齐一些。对 内脏的畸形就无能为力了。孩子将来不是夭折,就是没有劳力。你好像很替这母子 担忧,将来轮到你的那一天,记住不要重蹈复辙的哟。”王晶然的暗示使桑园羞红 了脸。她想他大概出于职业上的责任心,才这样暗示,心里并没有不快。王晶然却 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张娇俏的脸,直到有个女医生闯进来。 “找了你半天,原来躲在这儿闲聊!”女医生风风火火地朝王晶然大叫,又醋 意地瞥了桑园一眼。那一头焦黄稀疏的头发,和对王晶然恣意的叫嚷,使桑园猜想 她是他的女朋友,或者已是爱人了。“喊什么嘛。她是我妹妹的朋友,随便聊几句。” 王晶然脸上挂不住,站起往外就走。女医生跟着出去,“怕是快要变成你的朋友了 吧。”她在他后面酸溜溜地说。不过桑园没有听见。 一个星期六下午,王晶然眉飞色舞来找桑园。“省京剧团今晚上演样板戏《智 取威虎山》,一块儿去看,好吗?我管接送。”他热切地说。“怎么不跟你女朋友, 还是爱人去?”桑园奇怪地问。“我没有女朋友,更没有爱人呀!”王晶然用超脱 的口气说。桑园犹豫了。她从没单独跟男性看过电影或戏剧,王晶然的邀请使她感 到突然,也刺激了她的新奇感。加上对好朋友哥哥的信任,终于接过他手中的戏票。 桑园回自己医院向吴霞借了自行车,“散戏后一定要把我们小林送回来,”吴霞对 推车等在一旁的王晶然说,“最近造反派闹得厉害,市内治安很差。”“放心吧, 包在我身上了。”王晶然爽快地答应着,和桑园一起骑车走了。 戏唱得不错。唱腔近似歌剧,乐队中也有西洋乐器伴奏,桑园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王晶然不时在她耳边对台上演员评头品足,使她不得不悄悄坐远些。 散戏了,观众们蜂涌着往外挤,王晶然叫桑园不要动,“等人走散了再动,免 得被挤坏。反正我送你回去。” 当他们去存车处取车,只剩下他俩的了。推车出来,正要上路,一个女人挡在 前面。桑园认出她是那位黄头发医生。“老远看着像是你,果然不错,怎么,要送 这位护士小朋友回家吗?”黄发眼含温怒,脸上怪模怪样地笑着问。“是的。她年 纪小,胆子也小,我必须送她回去。”王晶然横了心似地说。“那么我年纪大,胆 子更小,也得有人送啊。”黄发阴阴地笑着,索性靠在他的车把上。 桑园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厌恶得直反胃。她说了声“我自己可以回去”,便踏 上车飞快离开,留下那两人继续纠缠。 马路边上的灯像萤火虫屁股似的幽暗。两旁的大梧桐树密密实实地勾搭着遮住 星光,桑园觉得像在坟墓里一样阴森恐怖,于是加快蹬车,嘴里也大声唱起来,给 自己壮胆。 忽然,她吃惊地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排屏障似的黑影挡在马路中间。“施工 设下的吗?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她自言自语着,减慢车速,准备停下车来从人行 道上绕过去。就在刚要下车的时候,她见那堵“屏障”在很快朝自己方向移动。终 于,她看清了,那是手拉着手的一群人,正在收网似的包围过来。“结伙的流氓!” 这个一闪的判断使她顾不得害怕和多想,就拼命似的加快车速,朝那“屏障”冲过 去。 当她要撞上他们的一霎那,“屏障”突然闪开一个缺口,仓惶朝两边退开。 “哈!真是胆子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她一面猛骑狂奔,一面 得意地笑出声来。可是一躺到宿舍的床上,她便瘫软得不能动弹,眼泪也莫名其妙 地涌出来。 第二天一上班,王晶然就找上门来。“昨晚一个人回去,没出事吧?”他一脸 歉疚地问。“出了事还能来上班?”她淡然一笑说。“我为昨晚的事一夜没睡。可 不可以听我解释?”他惴惴地望着她。“您又没错,解释什么?”她坦然地问,穿 上白衣走开。 又过了些天,王晶然匆匆塞给她一封信。她正忙着,随手将信揣进白衣口袋里。 “别忘了看。”他不放心地叮嘱。 下班后,她早忘了有封信在等着拆开。直到在医院门口遇见那位一脸阴笑的黄 发大夫,才想起来。转回去从白衣里掏出来,信手拆开。 “桑园,我已经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了对我的鄙夷。因为我对你撒了谎。我真不 能原谅自己,在这封信里我要讲出实情。她的确是我的女朋友,而且关系相当深, 相当久。当时我否认跟她的关系,是怕你那纤尘未染的心境里,容不得这样的污浊。 你对我太重要了。我才出此下策。 她曾是我同系高班级的同学,学生会副主席。那年,正当我难以承受丧父之痛 的时候,她闯进我的心灵和生活。她可以整夜不睡,静静地探抚着我的头发,听我 倾诉对父亲的思念和哀伤。无论在课堂还是在校园,她总让我察觉到她那母亲般关 切的目光。那段时间,我真的不能一天没有她,不能一时离开她。后来,时间抹平 了我心里的悲哀,也睁开了我的眼睛。原来,我根本就不爱她,是感激迷惑了我。 于是我恳切地提出分手。没想到一向温柔怜悯的她,突然变得像愤怒的母狮一样, 破口大骂我是最卑鄙的骗子,不但骗了她的心,还骗了她的身。‘你如果抛弃我, 我就向领导揭发你玩弄女性!’她威胁我。你大概也知道,婚前过分的行为,是被 人们痛恨和不齿的事。张扬开来,不但会受到亲友们唾弃,还会影响我的政治生命 和前途。我实在豁不出去,只好妥协,维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直到见着你。 晶桦妹妹早就多次要我见你,从你们俩交上朋友不久。可是我被感情的纠葛整 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那天不意遇见你,我的眼睛就亮了,确定你就是我等待中 的人。青春的激情在我心中复苏,不,宁愿说是第一次在我心中鼓荡。而且,在你 那双不笑也含情的明眸中,我发现你对我不无好感,更是欣喜。就在我们一步步向 对方走近的时候,她粗暴地横插进来,原来,我以为长期的冷淡会让她知趣而离开 我。没想到她不但不退,当发现我对你有感情后,更变本加厉地纠缠胡闹。我实在 受不了,只好摊牌说,这次我的决心下定了,不管她告到哪里,我也要离开她。桑 园,现在我一切都不在乎了。只在乎你对我的态度。请原谅我不得已的谎言,给我 一个新的开始。请告诉我,你没有看不起我,愿意跟我做朋友。切盼你的回音。王 晶然。” 桑园略加思索,就写了回信。 “王晶然大夫,谢谢您这样信任我,对我讲了久藏心底的秘密。可是我不得不 向您讲明,您恐怕再次把感谢当作感情。我很感谢您在专业上对我的指点。但仅此 而已,再无其它。我这样明白地对您说,是怕您被错觉蒙蔽,再次受伤。所以,我 们不可能建立您所希望的那种朋友关系。不过,我仍然会尊重您,因为,您是我好 朋友的兄长。祝您安然越过感情难关。林桑园。” 她把信邮寄出去。不久,他见了她如见陌生人,连招呼都不肯打。她如释重负。 后来,收到晶桦的来信。“桑园,我哥把事情都写信告诉我了,求我帮忙说服 你。他是我亲哥,我当然愿意帮他。不过,我太了解你的作风,知道不可能说服你 的。只希望你肯答应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喊作姐姐的。” “当然可以喊我姐姐,晶桦妹妹。我妹妹不会在意有人分享她的姐姐。”桑园 在回信中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