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云远逝 “怎么会这样?”她慌乱地想。一抬头,遇见那双热情期待的眼睛, 那样深邃,像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火山。她觉得脚下像踩着浪涛一样站立不 稳,赶快低下眼睛。又好像看见广场已经化作一片无底汪洋,自己正站在 悬崖上。“下来吧。”情欲之海向她发出诱惑的召唤。“是时候了吗?” 理智之声却冷峻地质问。她只能闭目伫立,不敢妄动。 自从桑园再不肯让宋阿敏买饭,再不肯坐他抢占的座位以后,宋阿敏晶亮的大 眼失了神。他怎么也想不透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终于忍不住又来绘图室找她。 正巧丁玉书不在,他一屁股坐在那空椅子上,“小林子,想不想听我姐的新闻?” “她又怎样了?”桑园眼睛不离图纸,问。“彻底吹了。”“你姐坚决不干?” “这回是未婚夫坚决不干罗。”“哦?”‘他说我姐压根儿不爱他,更不体谅他, 才在众人面前出他的丑。还说,要是跟这种榆木疙瘩似的不通气女人结婚,倒不如 一头撞死。”“唉。”“要是早知道到头来是狗咬尿泡一场空,当初我也不操那份 心。”“只是你姐姐不后悔就得了。”“她现在才后悔呢,直说自己太固执了。我 对她说,这世界上什么药都有,独独没有后悔药。这年月男少女多,以为还会有人 来跪着求婚吗?”说着阿敏斜了桑园一眼。见她毫无表情地继续绘图,就用胳膊肘 碰了她一下,“喂,咱们俩的事呢?”桑园触电似地躲开,皱起眉头说:“阿敏, 请你今后没事不要来找我。咱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事。常来常往倒叫人生疑。” “干别人屁事!”宋阿敏暴躁地嚷起来,吓了桑园一跳,他从来没对她这样大声过。 “这也是为你好。”她小心地说。“哼,我倒不明白这是为我好。这些日子,哥儿 们都笑话我,说我没逮着狐狸,倒惹了一身臊!”“那你怨谁?”“怨你!谁叫我 上你家去读那些鬼书的?害得我一天见不到你,就像丢了魂儿一样。”阿敏说着, 从椅子上站起来,俯身逼近桑园。桑园见他眼带凶光,像获食的饿鹰,心里一阵战 栗,强作镇静地问:“你要怎样?”“我要,我要你嫁给我。跟我结婚,懂吗?” “宋阿敏,马上回去上班!”门口一声威严的喝令,把这两人都吓了一跳,大老万 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今后再不准来这里找小林,否则我就通知保卫科,说你破坏 抓革命,促生产!”老万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阿敏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桑 园说了句:“咱们走着瞧。”便扬长而去。 宋阿敏再没来找桑园。桑园觉得对他有些过意不去。本来嘛,的确是自己主动 请他来家的,还接受他帮忙买饭、占座,难怪会让他产生幻想。可是,她连想都没 想过要跟他交男女朋友啊,只不过是同情他丧父之痛,也对他性格活泼、机敏,又 颇有幽默感而抱些许好感。仅此而已,他怎么就提到“结婚”?那对她来说,还是 十分遥远的事啊。 正当她心情郁闷时,一个年轻女人找到她家来。“我叫李丽珊。是钱峰叫我来 找你的。还记得他吗?”“当然。他是我中学同学。有啥事吗?”“是这样,我跟 钱峰是小学同学。我父亲是河南某市市长。这次我来北京办事,没处落脚就找到钱 峰家。他父母都在国外,女朋友和他住在一起,不好安排我的住处,就建议我来找 你。”“他怎么有我的地址?”桑园惊奇地问。“唉呀,你真是白跟他同学啦,还 不知道他,想打听什么事,再没有打听不出来的。外交官的儿子嘛。”李丽珊一本 正经地说,倒把桑园逗笑了。“好吧。你要是不嫌我这里简陋,就住这儿吧。”桑 园说着,从小屋里拖出那草床垫,“我那张木床给你睡,我就睡在这上面,反正是 临时的。”“不。你还是睡你原来的地方,我不能影响你正常起居,否则住不安生。” 桑园不懂客套,就不再推让。 没几天,李丽珊就把林桑园的心事套得一清二楚。“对宋阿敏那种人嘛,你真 没必要费那份心思。”她的口气颇为轻蔑,“一没后台,二没能耐,除了胡闹啥都 不会。趁早离他远远的。女人嘛,要紧的不是嫁人,而是自己先安身立命。比方我 吧,老爹在文革中丢了官,我被发配到农村去当小学教师。这些年来,天天教那些 智商极低,又脏又赖的孩子,真是心有戚戚焉。这次终于找到个机会到北京来,决 心要给自己打一片天下。”李丽珊说着,一双深不见底的小眼睛熠熠闪烁。桑园惊 诧地望着她: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个头矮小,其貌不扬,好像在这里没什么亲 友,否则也不会住到素昧平生的人家里,怎么就口出狂言,要在这官盖如云的京城 打天下!“你在这里有熟人吗?”她小心地问。“说有也有,说没有就没有,我爸 给了我几个老同事的地址,还没去拜望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都是文革前的老 人。”“你有信心实现自己的愿望吗?”“难说。不过,我一向宁肯拼命奋斗,碰 得头破血流也甘心。可是,如果我毫不尝试,白让机会溜走了,我会后悔得宰了自 己。就拿这次找住处来说,我们从不相识,怎么知道你不会赶我走,或者婉拒我。 然而来找你,就有可能容身。不来,就一定会在火车站屈忍些日子。于是,我来了。 不但有个不错的住处,还交到一个好朋友。”“你才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哩,给我 上了这么大一堂人生课程。”桑园诚心诚意地说,“我本来也在想,天天起床,上 班,吃饭,睡觉,再起床。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翻板,乏味得很。有时也看几本书 解闷,终是碌碌无为。看来,我也应该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意义些。可是,又好像 什么都不缺,该为什么奋斗一番呢?”“你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李丽珊点点 头说,“不用急,慢慢你就会明白自己要追求什么了。” 自从跟宋阿敏掰了以后,桑园每天又身贴身地跟人挤车。那天下班后,她正在 班车上摇摇欲睡,忽然有人在背后碰了碰她。回头一看,是那位人称“栗子大夫” 的卫生科妇科大夫。“下车后在马路边等我,有事跟你说。”栗子大夫在她耳边叽 咕了一句。她点点头,又闭目养神。心里却琢磨起来。这位本名叫张利的栗子大夫, 在厂里可算得鼎鼎有名。不是因为医术高明,只为厉害得出奇。动不动就拍着桌子 噼里啪啦骂病人,像个火爆栗子,便获此尊称。本身是干部子女,嫁了个本厂工人, 竟是文革前某位中央领导人的儿子,更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当栗子知道林桑园也 是干部家庭出身,便另眼相看,还三番两次主动问她需不需要病假条。前些日子还 要给桑园介绍两个部长级干部的儿子,被桑园一并拒绝,理由很简单:经人介绍就 失去恋爱的神秘浪漫了。“今天她又要替谁来穿针引线吗?”桑园闭目想着,不禁 好笑。 车到站,桑园先下了车,在路边等着,等人都快下完了,才看见张利吃力地走 下来。桑园这才看出她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告 诉我,马上要生小宝宝了,是不是?真替你高兴。”桑园笑着说。“少替我高兴, 我才替你着急呢。”栗子大夫看看身边来往的人们,拉着桑园走远些。“我八字还 没一撇,替我急啥?”桑园轻松地说。“我没工夫跟你逗着玩,乖乖听我说。”栗 子大夫急煎煎地命令道。她告诉桑园,今天中午,她在值班室睡午觉,忽听宋阿敏 和另一个候诊的年轻工人在小声商量,说要在半路上截住什么人,把事挑明算了。 她开始没在意,后来听见他们说出“小林子”,又说东单什么胡同,她就猜到他们 商量的事情牵扯到林桑园。下班后,她放过前两辆班车,直等到桑园上了车,才跟 着挤上来。她再三嘱咐桑园多加小心,回家拣人多的路走,不过千万别汇报给领导, 那只会把事情越弄越乱。桑园谢过她。她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句:“我看你还是早点 找个好小伙子嫁了,省多少是非。” 回到家,桑园马上把这件事对李丽珊讲了。丽珊的眼睛精明地眨巴了几下,马 上显出十分紧张的样子,说:“这可不得了。我听说过好几起男的求婚不成,就把 女的宰了。是真事,公安局出了布告的。我看你还是去你爸的老战友家躲一阵子吧。” “那我这里……”“甭担心,有我住在这里给你看家,丢不了东西。谁来找你,我 都给他个‘一问三不知’。你呢,越快躲开越好。最好今晚就走。”丽珊催促桑园 快走。其实她在稻草垫子上睡得不耐烦了。“不行,今天太晚。这样突然闯到别人 家去会给人家添不方便。再说,我还没想好该找谁。明天再说吧。’俪珊只好再忍 一夜。 第二天中午,林桑园向车间主任交上栗子大夫开的半天病假。她坚持不让栗子 大夫开三天病假。当她把这半天假条交给老万时,仍然作贼心虚地脸红了,眼睛不 敢正视老万。 她来到和父亲关系最好的王剑虹家。王家老两口听说她想来住几天,高兴得不 得了。女儿晓竹最近住进她们纺织厂宿舍,老两口简直同坏啦,要是桑园能长住在 他们家,才好哩。王剑虹还说,她什么都不必搬。晓竹的床铺,日用品,她都可以 用。桑园倒不好意思用别人的东西,请求王伯伯给她另外支起一张行军床,就回东 单去取自己的漱洗用具及换洗衣服。听她说已经找好“避难所”,李丽珊严肃地警 告她,一定要多“避”些日子,别急着回来。然后,高高兴兴把她送出门。 几乎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且,桑园以为不会再发生什么事。她想,宋阿敏他们 不过是说说而已,不会真干出那种蠢事来。他又不是傻瓜。于是她跟王伯伯商量, 打算搬回东单去,说打搅得够久了。 就在桑园准备搬回去的前一天,天降大雪。下班后,她冒着漫天飞扬的雪花, 往王剑虹家走。因为挤上的是末班车,下车时天已经黑了。在雪花飞绕的惨蓝色路 灯下,桑园低着头猛走。她没想到午后会下雪,早上出门为了挤车方便,穿得不够 厚实,此刻,她在风雪中冻得直哆嗦,真想赶快回到王伯伯那温暖的家去。“站住!”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前面说。停下来抬头看去,几条黑影游移到她跟前,她的心立 刻提到嗓子眼。她定了定神,看清为首的正是宋阿敏。她只好定住不动,看着他一 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宋阿敏越走越近,桑园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周身的血也好像慢 慢在凝固。难道李丽珊讲的那种惨剧,真的将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眼睛很快朝四 下看了一眼。周围没有其他行人,大概都早早地回家躲风雪去了。“叫我好找啊! 今天可让我堵上了。你还想躲到哪儿去?”宋阿敏用猫逮着耗子后,那种得意的捉 弄的口气说。桑圆觉得此时的她,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桑园反而镇定了 下来。她扬起脸,直视着阿敏那双冒着邪火的眼睛,竭力平静地问:“阿敏你找我 有事?”“没事会在大雪夜挨冻?”“你单独跟我谈就行了,干吗叫上这么多人? 如果有过路的,以为是聚众斗殴。叫来警察,不就什么都谈不成了?”桑园嘴角弯 出一个微笑,说。阿敏想了一下,回过头跟那几个人嘀咕了几句,他们就走开到避 风的地方吸烟去了。“现在咱俩人可以谈吧?”阿敏盯着桑园问。“说吧,我听着 哪。”阿敏掏出一支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着,深吸一口,慢慢喷出一串浓 烟,才说:“其实,我要说的很简单,你心里也有数。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字, ‘行’,或者‘不’。”“我不知道你问什么问题呀?”“我要你跟我结婚。‘行’, 还是‘不’?”阿敏口气有些缓和。桑园沉默了几秒钟,说:“这么大的事情,怎 么能用一个字回答呢?总得让我仔细惦量惦量,至少该让我问问父母的意见嘛。” “少跟我玩缓兵之计。以前我一直在俊等,今儿个决不再等。立马给我明确的回答!” 阿敏的口气又强硬起来,不耐烦地在雪地上跺着脚,“我只给你三分钟思考,以后 的事,就由不得你了。”桑园的心像冰一样冷凝。她无言地望着雪花狂舞的灰蒙蒙 的天空,默默呼唤着:爸呀,妈呀,你们在哪儿?你们听见女儿绝望的求救吗?但 是,远在河南干校的爸妈,此时怎能听见她心里的呼喊。寒夜铁青着脸,无情地淹 没了希望的星空。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趴在妈妈温暖的膝上,望着窗外的鹅 毛大雪,问:“妈妈,是不是因为下雪天,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人们就看不清路, 就没有了希望,就最容易迷路?妈妈摸着她的小辫子,说:“胆小软弱的人是这样。 可是,那些沉着勇敢的人们,总能镇静地找到回家的路。“沉着,镇静。”桑园心 里默念着。“时间到了,给我回答吧。”宋阿敏粗暴的声音,惊醒了桑园。她清了 清紧张的喉咙,故作轻松地问:“我想知道,假如我说不,会怎样呢?”阿敏发出 一声狞笑,说:“我马上招呼哥儿们过来,替我把住风,我就在这雪地上睡了你!” 看见桑园惊惧的目光,宋阿敏得意地一笑,又说:“怎么,没想到这个高招吧?我 原来也没想到。是我那些心贴心的哥儿们,替我想出来的。他们说,我傻就傻在没 一开始就把你睡了。否则,你就是不愿意,也早就乖乖地嫁给我了。何苦熬到今天。” “如果你干了坏事,我还是不依你,你想怎样呢?”桑园话里带着愤怒。“那好办, 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反正这日子过得也没劲。”宋阿敏从牙缝里往外说。桑园叹 了口气,说:“阿敏,我看他们说得对,你现在是真傻!”“怎么说?”阿敏愣愣 地问。“你让那些人牵着鼻子当猴儿耍,还自以为是英雄豪杰呢!”桑园豁出去了, 直视着阿敏混沌的大眼睛说。“你敢这样嘲笑我!”宋阿敏锉着牙齿,眼睛里冒出 火花。桑园朝他轻轻摇摇手说:“你先别生气。你是聪明人,我说出道理,你马上 就明白了。你的哥儿们并不是真心为你好。他们只不过是闲得无聊,想寻找一些刺 激。可他们自己又不敢干犯法的事,于是就看中了你。他们知道你想要我,而我没 这个意思,就鼓动你蛮干。到头来,热闹他们看了,刺激他们享受了,可是你犯法 了。你被抓进公安局去,相信他们之中有哪一个够哥儿们义气,肯进监狱去陪你? 哪怕一天?对,你不能指望任何一个人会去陪你。你将独自悔恨地在监狱里,度过 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看见宋阿敏脸上渐渐露出惊愕的表情,桑园更镇定了, 一鼓作气说:“你说要跟我玉石俱焚,所为何来?难道只是为了给这帮穷极无聊的 家伙制造一个血腥刺激的现场,让他们有几天狂欢的日子吗?可是你有没有想到, 你和我就再也看不到这个光明美丽的世界了。你那精神已受过重大打击的母亲,还 能再承担丧失唯一儿子的伤痛吗?你忍心置用奶水把你养大的慈母于死地吗?你对 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吗?他老人家还指望你有一天为他雪冤哩!”桑园此刻义正词 严,满怀正气。大雪狂风好像也退却了。宋阿敏低下头来,小声说:“小林子,快 别说了,我全明白了。”“不,我还有几句话,请你耐心听完。”桑园口气柔和地, 但坚决地说:“你想和我结婚,是因为你爱我。这我领情。但是,如果我没说错的 话,你一定也希望得到我的爱,也就是我的心,而不单单是我的身体。因为你不是 禽兽,是人,而且是很有感情的人。那么,如果你用强迫的手段,即使得到我的身 体,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认为我会因此而变得爱你,把心交给你呢,还是从此对你 视若仇敌,发誓恨你一辈子呢?”桑园这番话,使阿敏的头垂得更低,继而发出了 轻微的啜泣。桑园诚恳地接着说:“阿敏,我知道今天的事不能怪你。我仍然认为 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只不过一时受了蒙蔽。只要你以后远离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把时间用在书本上,充实自己。你会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好姑娘,和你幸福地过一 辈子。”顿了一下,她又说:“你快回去歇着吧。天这么冷,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 儿的。我也该走了,我爸的老战友马上就要到这儿来接我。再见。”说完,她尽量 迈着不慌不忙的步伐走开。她不敢回头,却隐隐听见那群人在乱糟糟地抱怨阿敏。 她心里真是恐惧万分,生怕阿敏再带着那群人追上来,那她一定完蛋了。当她觉得 自己快要昏倒的时候,她听见阿敏一声狂怒的大吼:“你们这些孙子们,真该抓进 局子里去蹲几天。” 桑园吃力地走回王剑虹家。老两口正担心她出事。准备外出迎她。桑园连忙说 没事,只想早点儿休息。说完,回到自己房间里,一头倒在床上,便不醒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桑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王伯伯和王伯母都围坐在她床边, 十分焦虑不安。她吃力地朝两位老人笑笑,想给他俩一点安慰。可是,剧烈的头痛 却把她的笑容扭曲得像要哭,王伯母轻轻摸着她的额头说:“桑桑,你怎么了?发 了一天一夜的高烧,不吃不喝,不睁眼,把我们急死了。你王伯伯到机关门诊部找 大夫来,给你打过好几次针,才总算醒过来啦。”桑园觉得发烧的额头上,那双清 凉柔软的手,那么像自己母亲的手。她不禁扑到王伯母怀里,放声大哭。一肚子的 委屈,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涌而出。 听完桑园讲叙的整个事情的发生经过,王剑虹皱起眉,板起脸说:“桑桑,不 是王伯伯爱生气。我对你这种遇事不和长辈商量,对坏人毫无警觉的轻率态度很不 高兴。你爸爸让你来找我,是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监护人。可是你什么都不说,让 我怎么监护?万一那天晚上出了事,你让我如何向老朋友交待?”桑园自知理亏, 一句话不敢回,乖乖地洗耳恭听。“现在你告诉我,那坏小子叫什么名儿,在哪个 车间工作,我要让他的领导好好管教管教他。”王剑虹气乎乎地说。桑园深知阿敏 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而且若把事情弄到厂领导那里,对他将来升级,调工资都会有 影响。万一什么人抓住这个借口,加给他一个处分,将来找对象都困难。所以,她 细声细气地对王剑虹说:“他那天已经知错了,不是没对我动手吗?您就别往领导 那儿告,让他有个改悔的余地。”“王伯伯是替你以后的安全着想,才要领导管束 他。你倒替这坏小子着想!”王剑虹很是气不平。“我说老头子,桑园说得也有道 理,应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机会。”王伯母摸着桑园的头发,插嘴说,王剑虹瞪了 老伴一眼,她不理会,继续说:“年轻人哪有不想走正道的。那晚上准是一时情迷。 再说,他又是个干部子弟,老爹又死得那么惨,咱不看僧面看佛面嘛。”看见老头 子脸色开始缓和,王伯母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再来呢,他身边的狐群狗党一定还 在拱他心里的火。如果咱们再让领导给他施压力,他不就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 受气吗?兔子急了要咬人,把他惹急了,真对桑桑动手脚,咱也是防不胜防啊。” 王剑虹听完这番话,说:“那咱们就坐在这里,指望那坏小子良心发现,别找桑桑 麻烦罗?”“那也不是办法。我想,桑园应该调离那个厂。那小子见不到人,情绪 就会慢慢平定的。”王伯母深思熟虑地说。“对,这主意不错。等桑桑病好了,就 去向领导要求调动。可是,哪个单位肯要人呢?”王剑虹思忖着。“找杨伯伯!” 桑园想起上次遇见杨镇,他说过要她去的。“对了,他老兄正管着一个现代化的万 人大厂。我马上跟他联系。”王剑虹与杨镇通了电话,“叫那小鬼明天就来我这里 报到。”那边毫不迟疑地回答。 第二天,桑园拿了车间主任大老万批准的请调报告到人事科。“嗬,老万倒会 送人情!”李亮瞧了一眼请调报告上的“同意”和签名,齿间挤出这句话,“谁想 走就走,这厂子关门算了。”说着,顺手将报告掷向桌角那堆乱纸中。“我家住得 离厂太远,又晕汽车。”桑园忍住气解释。“家远的人有的是。晕车找大夫去。” “车间的活儿我干不来。”“你自己硬要去的嘛。做不来可以调换工种。”“别的 厂子已经同意接收我了。”“这也算一条请调理由?”李亮带着嘲弄的笑容说。 回到王家,桑园垂头丧气讲了请调被拒的经过。“存心刁难!”王剑虹皱着眉 头说,“再别去找这个芝麻官。王伯伯替你想办法。” 不久,人事科就通知桑园去办离厂手续。“把这表格填齐了,别丢三落四。” 李亮铁青着脸,把一张表格掷给她,稀里哗拉地翻动着手上那份报纸。桑园一声不 响,拿过表格赶紧填起来。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厂卫生科的张利气势凶凶地冲进来。“你同意给我家那 口子开离婚介绍信了?”她嘶哑地问。产后的脸本来就虚胖囊肿,哭过的眼睛更像 两只水袋。李亮眼不离报纸,好像她是在对别人嚷叫。“跟你说话哩,聋啦!”张 利一把夺过李亮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我不同意,谁开介绍信也没用!” 她拍着李亮的桌子喊。李亮显出幸灾乐祸的微笑,拿起另一份报纸读起来。张利突 然泄了气似的,哀声说:“想离婚,就说我跟别的男人睡过觉,可又认准儿子是他 的。我说这儿子是野种,他还抽了我一个大嘴巴。我是吃了称砣啦,非跟他一辈子!” “这话你跟我说不着。回家对你那口子说去!”李亮不耐烦抖响手中报纸,说。 “怎么跟你说不着!”张利又来了气,“你小子答应开离婚介绍信,我就找你!” “你那口子是拿着‘上方宝剑’来找我的,有本事,你去请比一把手更厉害的来。” 李亮说着朝林桑园一指,“瞧见这位小姐没有,也是有上方剑护身的。实说了吧, 我惹不起你们这些高于子弟!”桑园也不言语,赶快填完表格走了。 杨镇那厂真是气派。大门口两名穿制服的警卫,目光锐利地睃视着出入的人们。 大门内迎面有座巨型花坛,虽然尽是些草本花,却装点出绚丽的图案。花中立 着几只仪态翩然的仙鹤,占据了原来那个巨大塑像的底座。看惯了铁锈、铁砂的林 桑园走在这花园似的工厂里,真是满眼灿亮,满心喜悦,只觉得空气都格外甜净。 在杨镇亲自陪同下,她到车间去参观。果然看见工人们身穿雪白大褂,头戴护 发白帽,脚下一律是干净拖鞋,有的工人还戴着口罩。她雀跃地说:“在这里当工 人真不错。”“甭想。”杨镇拍拍她的脑袋,“乖乖给我到厂卫生科去当医生。你 杨伯伯看病、吃药也放心些。”“怎么,担心有人害您吗?”桑园调皮地问。“难 说。”杨镇面色凝重。 他们来到卫生科。这里的医护人员见林桑园居然是由厂里第一把手亲自陪同, 都显出惊异的神色。经验告诉他们:新来的人必定背景不简单。随着,就有一种绝 不友好的抗拒心态在人群中蔓延。 林桑园并没介意那些猜忌的目光,只顾兴奋地打量这个新环境:久违了的消毒 气味,诊病桌上的血压计、听诊器,墙上贴的卫生宣传画,以及候诊的病人们。 杨镇又领着桑园去单身女职工宿舍。这是一幢五层大楼。进门是传达室,窗口 外挂着一个木牌,上面醒目地写着“男宾止步,会客登记。”杨镇停住了脚,向一 个正在走廊上清扫的老年女工问:“传达室的人呢?”那女工认得他是厂领导,忙 把手上的扫帚立在墙边,堆着笑迎过来。“我是值白班的,您有事?”“哦?这么 大岁数了,还打扫卫生?”杨镇打量着她一头白发,和瘪皱的嘴唇,问。“坐着也 是坐着,干点儿活还活动筋骨。”老女工做出轻松的姿势,拍拍身上的尘土。“在 厂里干了多少年啦?”“打一建厂就进来了。前些年退了休。后来儿子出了工伤, 那点子劳保不够他一家开销,我只好出来找几个钱贴补他。也是厂子里照顾我,退 了休的人,除了退休金,还发给一份全工资。您说,咱还不该多做点儿事吗。” “很好。老工人的觉悟就是高。工作累不累呀?”“不累。只是常跟那些浑小子淘 神。”“怎么?”“厂子里规定,男工不准进女工宿舍里去,有话外边说。就有那 起坏小子,趁人错眼珠儿的工夫,就往里溜。逮着了,就嬉皮笑脸地混报个假名, 叫人没处找他领导告状去。”杨镇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本来要带这个女孩子 进去看她的房间,听您这么说,也该带头守规矩。桑园那,你跟大娘拿了钥匙,自 己上去看吧。”老女工忙摆手说:“别,别。您这么一把年纪,又是厂领导,甭顾 忌这个。一块儿进去吧。”杨镇只顾接着对桑园说:“看好了,马上去你王伯伯家 把东西搬来,明天就去上班。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他转脸又对那女工说:“大 娘,我可没让您淘神啊。别上我的领导那儿告状去哟!”说完,笑着摇摇头走了。 桑园看妥房间后,先回到东单大杂院那个小屋。见李丽珊不在家,就留下一张纸条。 “丽珊,我搬到新厂宿舍住了。这间屋子随你住。有事来电话。” 随后,桑园去王家告别,感谢他们夫妇对她的关照。“伯伯该谢你呢,”王剑 虹感触地说,“谢你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机会报答老林。你没听你父亲提起,我们在 西藏工作的时候,他曾救过我的命?”桑园摇摇头。 “所以,你今后更不要对王伯伯客气,有事尽管来找我们。没事也常来家聊聊 才好。”送桑园出门时,王家夫妇叮嘱她。 进厂卫生科工作后,林桑园很快就跟这里的工作人员们稔熟起来。大家发现她 其实是个胸无城府,又丢三落四的人。见她从不倚权仗势,颐指气使,就纷纷解除 戒心。还有人亲呢地称她“咱们那位聪明的小迷糊”。尤其是妇科严大夫。六十多 岁的人了,从未生育,只拿好性儿的桑园当作贴心女儿,一有空,就进药房来,找 在这里帮忙的桑园聊天。“这卫生科里不少人是从部队下来的卫生兵,”严大夫趁 药房没有其他人时,小声对桑园说,“才来的时候都没啥水平。每个人都被送到正 经医院去进修过一年半载。这些年下来,又积累了临床经验,水平都还不错。你呢, 别尽顾在这里打杂,找机会叫你杨伯伯送你去进修。”她曾听见桑园叫杨镇“伯伯”, “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到我这把年纪,学啥都记不住了。”“您也是从部队回来 的吗?”桑园随口问。严大夫笑了,说:“哪能人人都有福气当兵。再说,我成份 又不好。我是从协和医院下来的。说到成份,你根红苗正的,怎么连个党员都不是?” 桑园低头不语。“好,我不问了。这科里也有个党支部。药房罗清是支委。想入党, 就得跟她走近点儿。你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呀。”桑园笑而不答。 “罗大夫,您旁边这位小大夫姓啥,多大岁数啦,有家没有?”一天,有个年 轻人嬉皮笑脸地趴在药房窗口问。“你没长着嘴,不会自个儿问?”从无笑脸的罗 清虎着脸回答。桑园当时正在数药片,立刻扬起脸来冷峻地扫了那小子一眼,吓得 他吐了吐舌头说:“妈呀,瞧着小脸儿挺和气,眼睛乍这么厉害!”也有人看出, 她对年轻的男性总是一付警觉和退避三舍的样子,就悄悄叫她“冷大夫”。大多数 病人都敬称她“林大夫”,倒叫她不好意思。她觉得严大夫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只 有一星半点儿妇产科知识,怎么能应付这里的综合门诊?她真的去请杨镇安排进修。 那是一家大医院。杨镇的朋友是医院党委书记,把桑园安排在内科,交由心血 管专家兼科主任唐大夫亲自指点。 桑园获此良机,不敢怠慢,整日颠颠地跟着健步如飞的唐大夫在病房、门诊转。 这位不苟言笑,脸如石雕般刻板的心血管专家,对普通内科疾病的诊断几乎从无误 诊,对医学界最凶险棘手的“心肌梗塞”,更有一套独到的抢救方法和用药,直让 桑园感到起死回生的神奇。她由对唐大夫的崇敬,转为贪得无厌的学习、思考。没 有多久,她就可以在查房时有条不紊地报告病人心脏情况的变化,分析心电图上的 变化,并试着提出治疗方案。终于有一天,从不当面夸赞人的唐大夫在众人面前对 桑园说:“你要是这个医院里的职工,我一定会力荐你去读医学院。” 他的一句话,点到桑园的痛处。从“工农兵大学生”一出世,她就盼望着能成 为其中一员。谁知在部队的时候没能上成,复员到工厂更是希望渺茫,因为大学只 到工厂来招收工人去读理工科,医学院招生又招不到工厂卫生科来。 有一天,李丽珊来找她,说是已经去读中医学院了,着实叫她吃惊又羡慕。 “你怎么这样走运!”她不禁对丽珊叫起来。丽珊“噗哧”笑出声,款款地说: “不是跟你说过,我会拼命奋斗吗。这就是奋斗的结果,不是走运。”“不成,你 得告诉我详细过程。我想上学都快想疯了。”桑园不依不饶地缠着丽珊。“唉,看 在你我朋友一场,就告诉你也不妨。不过,你听了也未必能跟着学。”“你讲出来 再说。”桑园迫不及待地问。她知道,丽珊在北京是无户口、无工作的“游民”, 决不会轻易就会摇身变成“工农兵大学生”的。在她的催问下,丽珊轻描淡写地讲 出自己的“奋斗”经过。 在半年多的走访中,李丽珊甜嘴巧舌地结识了许多“伯伯”。“伯母”。顺藤 摸瓜,竟摸到某位正当红运的将军门下,又很快成了他家的坐上客。当她得知当家 做主的将军夫人唯一的心病,就是其貌不扬,智力很差的独生女儿时,就判定,只 要自己说出可以替这个不幸的女孩介绍男朋友,一定会深得夫人之心。果然,她的 话一出口,女主人疲散的目光立刻像见了神明一样亮起来。“小李呀,你这话算说 到伯母心坎上了!我这个女儿都快三十岁了,就因为老实,不会哄人,到如今没对 上象。你要是能帮这个忙,你伯母国外的差使不敢打包票,国内的千行百业可就由 你挑了。”李丽珊含笑点头,立即行动起来。 她先找到钱峰,请他出头帮这个忙。“不用你玩真的。只须叫将军夫人认定你 是迷上她那宝贝女儿就成。等我的事成后,你抽身不抽身就随便了。”至于交换条 件嘛,丽珊不肯说。只说事情刚筹划出个眉目,就被钱峰的女友偷听个清清楚楚, 跳将过来,什么脏话都骂出了口,把丽珊臊得落荒而逃。于是,她只好去找其他几 个熟识可靠的男孩。终于说服了其中一个接受任务。不到半年,她就以“将军远房 侄女”,“某部干部”之名,堂而皇之地进入著名的中医学院了。“将军的女儿怎 么样了?”桑园阴沉地问。“谁还顾得上问这个。我只知道自己不仅有学上,每月 还拿一份二十一级国家干部的薪水。够多滋润!”丽珊说完格格笑起来。桑园的脸 色更沉了,有多少埋头苦干,流血淌汗的真正工农兵,一辈子只能像砂砾一样为国 家这个大厦奠基,决无可能登上大学的殿堂。如果国家把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作为对 其人民的报酬的话,那条庄严的“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基本原则,不 是轻易地被长袖善舞的小女子李丽珊掴上一记嘴巴吗。 “你也不用嫉妒我。”李丽珊见桑园闷声不响,宽慰似地说,“你要是想上大 学,根本不必走我这些弯路。光凭你这迷人的小模样,管保有人愿意抬着轿子送你 进去。我手上就有几个愿抬轿子的,要不要挑一位?”见桑园不搭话,她又说: “其实呢,我的手法还算正大光明。我那班上有几个女生,竟是跟公社和招生人员 轮番睡觉后,才换取了人学通知书。你也别以为人家低贱。孔乙己有句名言,读书 人偷书不能叫偷。这些女生为了读书而牺‘身’,也不能叫‘贱’。”丽珊说着, 看桑园听得出神,谈兴更浓。“有人总是在喊,‘走后门是不正之风’。那都是找 不到后门儿走的!有本事,谁去走个‘正门’给我瞧瞧。”她顿了一下,像被勾起 了心事,脸上露出阴笑,冷冷地说:“眼下我倒是春风得意,却总也忘不了在钱家 挨的那顿臭骂。又抓不出那女的什么把柄,爱屋及乌,只有拿钱峰开刀!”“你做 了什么?”桑园吃惊地问,想起当年钱峰头上挨过几刀。“咱堂堂大学生,当然不 会无聊得找人给他放血。”丽珊像猜中桑园的心思,嫣然一笑,“我不过只给公安 局写了一封检举信,说他家里有手枪。当然,信是匿名的。”“谁信你。”“公安 局自然不会为了区区在下一封无名信抓起他来。不过,我敢肯定居委会的‘小脚侦 缉队’得信后,放不过他。公安局常把无头案交给居委会。只要到他家一盘查,准 能查出他跟女朋友非法同居。那女人轻则被轰出外交部宿舍。重则,兴许还会被公 开批斗一场呢。”丽珊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仿佛亲眼看见仇人的狼狈下场。 “你干嘛把这件事告诉我?”桑园冷冷地问。“快乐是应该与人分享的,就像 痛苦要有人分担。”丽珊摇头晃脑地说。“不怕我告诉钱峰?我们可是中学同学。” “不怕。你那么讨厌他,怎么会去告状。”“奇怪!我对你说过我讨厌他吗?” “不用你说,我早就从他脸上读出来了。知道吗,一个男人的脸,可以是另一个人 的镜子。当他跟我说起你,脸上那种馋嘴狐狸似的酸涩模样,就明白他喜欢你,你 却讨厌他。难道我会怕你去向讨厌的人告发无辜的朋友吗?再说,我还会反咬一口 呢。”丽珊向桑园俏皮地挤挤眼。 “你在哪里学的这一套?”桑园睁大了眼睛问。“跟我后妈呗。”丽珊耸耸肩, “她待我比白雪公主的后娘还坏,只差没派猎人杀我。告诉你一件小事,我曾经有 多少年只能闻着炒鸡蛋的香味,却吃不着。唉,那诱死人的蛋香啊,叫我差点没把 手指咬下来。当我第一次领到工资,一口气买下十个鸡蛋,全部都炒了,端进我屋 里一个人吃。吃着吃着,喷香的鸡蛋走了味,变得苦涩了。原来,是泪水流进嘴里, 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定要不惜手段往上爬。把众人踩在脚下,决不 怜惜,决不施舍!喂,桑园,别把眼睛瞪那么大,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你曾经给了 我那么大帮助。”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是我的启蒙书,《名利场入 世界名著呢。送给你,也许能让你这幼稚的脑袋瓜儿开点儿窍,将来有一番作为也 说不定。有人总把‘幼稚’两字跟‘天真’排在一起,真是谬误。‘幼稚’是愚蠢 的遮羞布,‘天真’是纯情的雅号。愚蠢的人时常并不纯情,纯情的人往往并不愚 蠢。所以千万不能以‘幼稚’自慰。必须用复杂的眼光来看这个复杂的世界。不过, 话又说回来,世界再复杂,也不过只有两种人可做:一是做垫脚石,由别人踩着往 上爬;一是别人当垫脚石,自己步步高升。再没第三种人的。你现在一定不信这话, 不过,今后是可以慢慢体会到的。’俪珊说到此,瞄了桑园一眼,“现今你我各自 忙碌,难得见面,有时候还怪想你的。能不能送张得意的照片给我,叫我别忘了你 这个好心的朋友。”若是别人这样请求,桑园会欣然从命。可是对丽珊,她不得不 警觉起来,“我身边没有像样的照片。”她搪塞说。丽珊微微一笑,并没强求,便 告辞了。 一个领工资的日子,桑园从医院回厂卫生科,照例去看望杨镇。“好你个小鬼 头,翅膀长硬啦,”杨镇一见她,就把面孔板起来,“交男朋友这么大的事,都不 跟伯伯商量?”“什么男朋友?”桑园被问得一愣。“还装傻!人家海军司令部已 经派人来搞‘婚前调查’啦。”“我根本不认识‘海司’的人。别是弄错了。” “错不了。人家是拿着你的照片来看档案的。”杨镇轻轻摇着头说。桑园有理讲不 清,急得直跺脚。“真没交朋友?那照片从何而来?想想看,是不是随手送给过什 么人?”杨镇见她不像装腔作势,就提醒她。“我的照片,除了寄给父母,从没给 过任何人。”桑园肯定回答。忽然,她想起那天丽珊朝自己要过照片,可是又清楚 地记得并没给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决定去找丽珊。 在中医学院某教室门口,桑园等了好久才见丽珊下课。“嗨,怎么找到这里来 的,想我了吗?”丽珊嘻笑着问。桑园不理她的调笑,劈头就问:“你怎么拿到我 的照片的?‘海司’那个鬼参谋又怎么拿着去我厂搞什么鬼调查?今天非要你交待 清楚不可。”“哈哈,瞧你那火烧眉毛的急样儿,还以为又有人找你的麻烦呢,原 来是为这事呀。”桑园一听丽珊这口气,马上明白这事一定跟她有关。“既然你清 楚,就要给我讲明白。不然,我不叫你去上后面的课。”“好,好。其实也没啥了 不起的,原指望你好好谢我呢。”“少罗嗦,从实招来。” 原来,在一次“高级沙龙”上,李丽珊认识了在海军司令部任参谋的张涛。张 涛的家庭背景和身受重任立即引起李丽珊的兴趣。他人又长得英俊健朗,丽珊决定 马上展开追求。可是,张涛身边原有一位芳名白燕的美貌女友,也是世家出身。丽 珊虽然切齿,却并不气馁。她深知自己的外形“先天不足”,要获取心爱的人儿必 得苦战一番。于是,她先虔诚地在白燕面前盛赞她的气质容颜,又自嘲是陋质敝颜 的丑女。等白燕听得十分舒服熨帖,对她解除防范之心后,她才展开对张涛的攻势。 当她用尽女人可用的一切手腕,使张涛终于情思昏沉地贴在她丰腴的双乳之上,行 将就范的紧要关头,白燕得信冲了进来。她一把拉起被丽珊“解除武装”的张涛, 滚进他怀里又抓又揉,骂他瞎了眼,跟个野心勃勃的丑女人鬼混,一面又骂丽珊 “人面兽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那副德行”。 丽珊听她骂完,一言不回就走开。一个雪恨的计划已经在她内心成熟。 过了些日子,丽珊托人转告张涛,有个女孩子无论相貌。气质、脾气、学问都 强过白燕十倍,问他想不想结识。张涛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一定要先看女孩子的 照片。丽珊手上只有桑园一张小照片,觉得不够显示主人的动人之处,就在那天向 桑园讨要。谁知桑园十分“小气”,不中圈套。这边张涛又在穷催,她只好将就把 那张小照片送上,附带妙舌生花地把桑园的人品大肆吹捧了一番。 “我原来只想让张涛知道山外还有山,人里还有人,把白燕‘蹬’了就算了。 谁知道这小子假戏真做起来,居然搞起‘婚前调查’了!这是军队干部正式考虑结 婚对象才会进行的手续呀。也罢。让张涛落在你的手里总比还在白燕手里强。你是 我的好朋友嘛,也算报答了你曾给我一个不错的安身之处。你也该谢我一声才是。” “你是怎样弄到我那张照片的?”桑园紧盯着她问。“在你那小屋里‘捡’到的。” 丽珊轻松地说。“瞎说。你一定翻了我的抽屉。还信誓旦旦说不会伤害我,这样做 算什么?”“暖,我可没有丝毫害你之心。这也是一箭双雕之举呀。一来替我雪了 恨,二来给你找了个好对象。我自己都很敬服自己呢。”桑园目瞪口呆地望着丽珊 那一脸得意的笑容,心中暗想,这个女人真会把满世界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请你把我的照片从那个参谋那里要回来。告诉他,这不过是你开的玩笑,请他死 了心。你这样做了,我就不计前嫌,还会感激你。”桑园冷冷地对丽珊说完,扭头 走了。在她看来,丽珊和那个什么张涛,都是游戏感情的人,少招惹为妙。 转眼间,在医院进修将近一年。桑园深得唐主任器重,每遇急诊总要叫上她。 那天,她正跟着唐主任去看一名抢救病人,一位书生般的年轻军人迎着她问:“请 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林桑园的?”“我就是。”桑园边答边走。“我和林伟智曾 在‘五·七’干校同室居住,是他要我来看望你的。”军人跟在她身后说。一听是 弟弟的熟人,桑园站住脚,“哦,真抱歉。”她说,“应该请您坐一会儿的。可是, 您瞧,我真的太忙了。”“怪我来得莽撞,我们在电话上约个时间再聊。”那军人 说着,摸出笔和纸,“请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早该来的,可惜一被调回北京,就派 到国外去执行任务了。”说着,他已经记下桑园的电话,习惯性地敬礼告辞。 “可惜我两个儿子都才上初中。要不然,我早就说服你做我的儿媳妇了。”会 诊过急救病人后,一向神情庄严的唐大夫对桑园慈爱地微笑着说。“您可以想办法 叫他们快些长大呀。我等着。”桑园顽皮地回答。 下班后,林桑园才进宿舍大门,就看见传达室那位大娘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 朝她急急招着。她走了过去。“一个小伙子,”大娘用手捂住话筒小声对她说: “来了五、六通电话,总算把你盼来了。”桑园谢过大娘,接了话筒。“喂,林桑 园同志吗?我叫王龙翔,今天下午去医院找过你。对,是你弟弟的朋友。星期天有 空吗?好哇,我也正想去王府井买东西。就请你在这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在百货 大楼前门见面。嗯,也没啥要紧事。跟你聊聊伟智吧。” 星期天,王龙翔比预定时间提前十几分钟到了。这是约会中男方的义务。当他 一眼看见林桑园已经等在约定地点,就猜到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不禁心头一喜。 “电话里你说要买毛衣?”他迎上去,笑盈盈地问。“是啊。我一直想买件苹果绿 的。可是跑过好几家,也没选中一件。”“那是你眼光太高了。”“才不是。只怪 毛衣的颜色、样式不随心。”“这个百货大楼可是集各种货色于一楼。进去看看, 也许沾我的光,能看中一件。”桑园被王龙翔说笑了,很有兴致地和他走进去。 结果,依然没有选中一件。那个被桑园挑挑拣拣弄得极不耐烦的女售货员,如 果不是看见她身旁陪着位英武的军人,老早恶言相对了。“我也觉得自己怪难伺候 的。”桑园气馁地一笑,对王龙翔说,“可是,一想到是贴身穿的,天天见,日日 瞧,不称心怎么成。”“要不要我带你去友谊商店?我陪外宾去过那里,货色好像 跟市面上的不大一样。”“不想去了。我的平足走几步就累。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坐 坐。”“那么,下个星期天再去那里。我也饿了。咱们找个餐馆吃点东西,也歇歇 脚。” 来到东风市场外的和平餐厅,王龙翔选了张比较干净的桌子,请桑园坐。问明 她不喝酒,就替她要了一份“樱桃雪人”,自己要了一瓶冻啤酒,又点了两份火腿 沙拉,黄汁计司烤鱼,瓤肉馅通心粉。桑园从没吃过西餐,看见一桌菜:红的艳, 绿的翠,黄的嫩,白的莹,握着刀叉却不忍心下手。“吃吧,我请客。”王龙翔叉 了一块烤鱼,顺手把钱交给服务员。桑园微微一笑,心想:他若是也忘了带钱包, 我口袋里这点钱大概不够付一半呢。 “你那个弟弟真有趣,聪明淘气两相宜。”王龙翔充满感情地说,“在干校的 那些日子,我都是跟伟智住一屋。为了随时待命,我每天早晨都要早起读一阵我的 专业西班牙语。久而久之,有天早上,伟智竟坐在床上,随我念念有词。我相信他 根本不懂自己念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发音却准确清晰,句子抑扬顿挫得恰到好处。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通西班牙语呢。”“还有呢?”桑园很喜欢听人赞扬自己的弟弟, 忙问。“还有嘛,你这个弟弟挺馋嘴。干校食堂里的菜时常不见肉星,他就拉上我 去稻田里抓水蛇开荤。”“那东西能吃吗?”桑园听得头皮发麻。“能吃。有点儿 像鸡肉。就多着股土腥气。不过,他并不是完全跟我心贴心。其他知识青年来拉他 去‘打牙祭’的时候,他从来不叫上我。”“为什么?”“说是怕被人说成‘拉干 部下水’。”桑园想了一下,拍着手说:“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去偷老乡的鸡来 打牙祭。怕你卷进去,破坏‘军民关系’。”“哈,知弟莫若姐!我打了这些年的 哑谜,一下子就叫你戳通了。可不是,每次他打完牙祭回来,田埂上都会散着些鸡 毛。我还以为那地方的黄鼠狼特别多呢,敢情就是他们!”说完,跟桑园一起大笑。 “我离开‘五·七’干校的时候,伟智要我替他看望你。这坏小子,同屋几年, 从没提过他姐姐这么漂亮。早说了,我早就来看你啦。”王龙翔半瓶酒下肚,红着 脸对桑园说。桑园觉得他温柔儒雅,又不失爽气,心下颇有好感。又因为是弟弟的 好友,就不喷他出语唐突。 吃过饭,他俩走出餐厅,迎面走来一群叽哩呱啦的外国人。王龙翔迅速地背过 身,等那群人走过去才转回来。“其中有个人在他的国家跟我打过交道。我不能暴 露我的军人身份。”他向一脸疑惑的桑园轻声解释。桑园点点头,也不多问。军内 长大的她知道分寸。约好下星期天去友谊商店后,两人就分手了。 一个星期在朦胧的期待中过去了,他们在友谊商店外边见了面。“瞧这架式, 谁都能进吗?”桑园犹疑地问。“现在都能进去。从前要看中国人的证件。”王龙 翔边走边说。 这里并不像个商店,简直是座艺术宫,摆放着各种新奇绮丽的货品。连站柜台 的售货员也非别处可以相比:男的气宇轩昂,个个得天独厚的傲然;女的俏丽雍容, 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绝俗。 桑园竟不知何去何从,王龙翔把她带到毛衣柜台。她一眼看见那心仪已久的苹 果绿,马上请售货员拿过来。打开一看,心跳都加快了:花瓣型的别致领口,配上 鹅黄、鲜棕、银白、淡紫等各色细绒线编绣的精巧花朵、藤蔓,做梦都梦不出这样 美丽的图案。售货员从柜台上推过来一面镜子,桑园提起毛衣在身上比试着。“穿 上这件衣服,你的脸就成了百花丛中最鲜亮的一枝。”王龙翔凑趣说。桑园抱紧毛 衣,忙问价钱。售货员朝她要回毛衣,翻找了一下,亮出写着价格的小纸牌给她看。 “哎呀,这要用掉我两个月的工资呢!有没有再便宜些的?”桑园惊叫了一声,说。 “这件就是最便宜的了。”售货员麻利地把毛衣叠起来,很礼貌地向这位阮囊羞涩 的同胞明示着满眼的鄙夷。“等等。这件毛衣我买下了。”王龙翔说着掏出钱夹。 “你要是替朋友买下来,我不管。要是替我付钱,抱歉,我可没钱还。”桑园冷冷 地说。“谁要你还钱。我买来送给你的。”王龙翔一边数钱,一边说。“请你别费 周章。如果你不打算退货的话,趁早儿把钱收回去。”桑园说完,转身离开毛衣柜 台,去别处测览。“你的女朋友?”售货员表情复杂地问。“现在还不是。”王龙 翔苦笑一下说,把钱收起来。“当心啊,可是个傲气的姑娘。”“昨天我收到弟弟 的来信。”在回去的公共汽车上,桑园对王龙翔说。“哦?信上怎么说?”“说 ‘五·七’干校就要解散了。在校干部由上级分配,知识青年回北京自寻出路。” “我能帮上忙吗?”“好像不需要。我父亲的老战友答应想法安置他。”“太好了。 伟智一回来,就告诉我,咱们三人一起聚聚。”“行。” 车要到站的时候,王龙翔忽然在桑园耳边小声说:“当心旁边站的那个男人。 他一直色迷迷地望着你。”“理他。反正看不掉我一块肉。”桑园目不斜视地说。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决不允许他这样盯着你看。甚至我会把你藏起来,不让任 何有邪念的眼睛看见你。”桑园心下一惊,脱口说出:“什么年月,还想金屋藏娇?” 说完又觉失口脸上发起烧来。直到下车分手,她再没说什么。 以后,王龙翔几次电话约她见面,她都婉拒了。伟智回京后,她也没去参加他 们的聚会。因为她察觉到他开始对她有情,而她对他决不会有意。她看出他是个醋 心颇重的男人。 很久之后,伟智告诉姐姐,王龙翔被派长驻国外。临行前遵照上级指示,匆匆 娶了一位“看着不顺心,对丈夫很关心,留在家里放心”的女党员为妻。“他说要 是你当初跟他有进一步的来往,他情愿抛弃一切,跟你长相厮守。”伟智略带遗憾 地说。桑园淡淡一笑,不痛不痒地说:“所以我才及时抽身,不敢误他的前途嘛。” 医院进修结束后,林桑园回到卫生科。这时,各单位的军代表都已奉命撤走。 杨镇也回了部队。卫生科上上下下倒对她更加亲和。 “小林,咋还不写入党申请书?别忘了自己是革命后代哟。”科党支部书记老 曹语重心长对她说。“小迷糊,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啦。再晚,‘名草’都要有 主了。大姐们给你介绍几个,好不好?”女大夫们危言耸听地劝她。 桑园听了,只笑不答,心中自有想法。入党问题,自从在部队受挫后,再不打 算考虑。一来,她不愿意再被人审查来,审查去,祖宗八辈地刨根寻底。二来,她 知道党员发展名额有限,许多人“求进步”多年还没如愿,干嘛去跟他们争?又不 想“入党做官”,当一名群众挺自在。那些党员们,被党的纪律束缚着,又要“维 护党的威信”,又要“坚决跟党一条心”,对明摆着的腐败现象三缄其口,讳莫如 深。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对丑恶的事物敢怒敢骂。三来,个别党员也真不叫她佩服。 就看药剂师罗清吧。身为党支部委员,多年的老党员,连双鞋垫也要拿到药房来洗。 而且放在盆里用自来水慢慢冲着,常常一冲就是一天。有一次,桑园忍不住说: “多投洗几次就干净了,干嘛二十四小时地冲?”“我有脚气。鞋垫上的霉菌洗不 干净的。只有不断冲才能冲净。”罗清很有理地说,又补充一句:“这水又不走你 我家的水表数字,甭操心。” 还有一位男党员,常为男女关系问题受处分,却又不思悔改。更有传言,说某 某跟领导“关系微妙”,才得以混入党内。 林桑园对传言并不尽信,却认定若不是完美无缺的人,最好别入党。否则,只 会给“伟大、光荣、正确”这几个字抹灰。 对终身大事,她倒有些感触。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忘不了提起这件事,“我 们不在你身边,个人问题要自己操心。要是有了中意的人,先把照片寄来,爸妈帮 你参谋参谋。”再看厂里那些比她年轻的女工们,几乎人手抱着一个可爱宝宝,真 是形势逼人。可是自己至今也没遇见一个可心的人,倒希望有人穿针引线呢。 那天午休,妇科严大夫到内科诊室来找她。“林大夫,我好久不操心年轻人的 事了。我在文革前成就了一双恩爱小夫妻。后来,男的在文革中被斗,气不过自杀 了。女的至今不改嫁。我就伤了心,赌咒不再管闲事。谁知最近又对你动了这心思。 暧,那个小伙子也真是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又是你们高干子弟, 寻常人我还懒怠对你说哩,怎么样,有没有心认识一下?”“您看着办吧。”她微 红着脸答应了。“我再去仔细打听打听,就给你回话。”严大夫高高兴兴地走了。 时隔不久,那天正值桑园的急诊班。忽见一个身高膀大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冲 进门,“林、林大夫,不得了啦,我们球队有人肚子痛得正在满地打滚呢。”“人 呢?”“抬回宿舍了,原以为躺会子就好,谁想越痛越邪乎了,您,快去看看吧。” 桑园背上急救箱,跟那个小伙子出来。一路上在心里琢磨出可能的几个病因, 到了病人宿舍就下手诊查。“别紧张,是‘胆道蛔虫’。”她安慰着一屋子焦急的 球员们,给病人打了针,吃了药。不一会,病人安静了,带着刚才辗转折腾出的一 身汗水睡着了。桑园开了一张处方,交给一直跟在她旁边的一个大个子,“如果他 今天不痛了,明天就去药房取这打虫药。叫他按量按时吃下去。”然后回到急诊室。 桑园没想到,那个大个子球员就是严大夫打算给她牵线的刘天军。他是厂男篮 的队长。今天,这个队员突然发病,真把他急坏了。派人去请大夫。不曾想来的是 位“黄毛丫头”一样的小大夫。他体健如牛,从不跟大夫打交道,所以不认识她。 出乎意料,原以为“中看不中用”的小大夫竟十分沉稳镇静,诊治果断,又立竿见 影,不由得不心生佩服。“真有几分大将风度嘛。”等桑园走后,刘天军对手下的 队员说。 第二天,刘天军亲自去卫生科取药。然后,一声不响地在内科诊室门口坐了一 阵。细瞧林桑园如何诊视病人。等候诊的病人都陆续看完病离开,桑园才发现门口 这个人已经坐了好久。“怎么,一直没叫到你吗?什么名字,挂的是几号?”她看 着他问。刘天军淡然一笑就走开了。 桑园兀自纳闷,正巧严大夫走进来。“他找你看病啦?”严大夫笑着问。“谁?” “刘天军呀,就是刚走的那小伙子。”“没有。他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坐着。问他, 就走了,奇怪。”“他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那您该早一步来告诉我。现在连 他是几个鼻子,几只眼睛都没看真。”“这小伙的模样可是没得挑。闲了你到球场 去看看。观阵的女孩子都被他迷得眼花缭乱。”其实,桑园早就注意到一直坐在那 里的小伙子很有神采,而且沉稳得有些冷傲。当她问他的时候,更发现他那粗线条 的五官十分周正。他站起来走开时,高高的个子显出虎背熊腰的标准体形。听严大 夫说他就是上次提起的人,桑园心中暗喜,嘴里却淡淡地说:“既是这么吸引人, 怕早就‘名花有主’了。”“不像。我在这厂里不是一年半载了,从没见他跟哪个 女孩子走得特别近。不过为了稳妥,我要亲自探探他的口气。” 谁知严大夫突然重感冒,上了年纪的人,一病就是两个星期不能上班。桑园心 里干着急,忍不住悄悄走到篮球场,躲进人堆里往场上看。 那天正有一场比赛,刘天军也在场上。只见他轻捷机敏地满场奔跑,矫健利落 地抢球投篮。桑园虽然从不爱好球类活动,也不懂比赛规则,但是看见球在他手里 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往篮子里钻,就知道他身手不凡,也跟着围观的人们一起鼓掌。 比赛结束后,她正想离开,只见一个高挑健美的女子,往手上一张白毛巾上甩 了几滴香水,走到刘天军面前,脉脉含情地递给他。刘天军一笑,接过来就在脸上 抹了一把。桑园连忙走开。“是啊,再不抓紧,真要‘飞鸟各投林’了。”她想。 好不容易盼到严大夫病好上班,老人家却像一场病把这个事遗忘了。桑园又不 好意思提她的醒,只好有事没事都去妇科转一圈。 这招真灵,几天后一个午休,严大夫喜气满面来找桑园。“这事有眉目啦。” 她拍着手对桑园说。“啥事有眉目了?”“装傻。你这几天老上我那儿去转悠干嘛? 还不是你和小刘的事呗。”严大夫佯嗔着故意不说下去。桑园沉不住气,撒娇地说: “人家在洗耳恭听呢。”“好,我说给你听。昨天我乘下班没人,把小伙子叫到我 那诊室‘审问’,”“哈哈,把他叫进妇科?他受得了那里的气味吗,没问您那些 怪模怪样的器械是什么?”桑园想象着说,忍不住大笑。“乖乖听着。打岔我可就 不讲了。”严大夫板起脸,桑园马上捂住嘴。“我问他家庭情况,他告诉我,他父 母都是军队里的干部。他是独生子,上了两年工农兵大学,在家有自己独立的卧室、 书房。”“您哪里是协和医院妇科出身,敢情是户籍警察出身嘛。”桑园忍不住窃 笑着小声说。严大夫瞪了她一眼,只顾说下去:“我问他交没交女朋友,他说有几 个女孩子自称是他的朋友,不过被他认可的还没有。我就倚老卖老,说这么大个人 了,还不交女朋友,父母都会急出毛病来。我来当个老红娘吧。”桑园听到这里, 不觉脸红心跳起来。“当时他也像你现在这样,只是脸红微笑,我就把你说了出来。”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桑园娇羞地问。“当然是好话呗。长相是明摆着的,性情 又和顺,行事稳重妥帖,待人诚恳热情,就是有的时候会犯点儿小迷糊,光是听诊 器就弄丢了三个了。”“不是弄丢,是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还说呢。小刘当 时就笑得前仰后合,说这小迷糊已有领教。那天你去给他的队员看病,就把听诊器 落在病人床上了,走的时候都没想起来。还是他悄悄给你送到诊室桌上的呢。”桑 园听她扯远了,忙问:“他后来怎么说?”“他说,他也觉得你人不错,只是不知 道林大夫看不看得起咱们工人阶级。我说,林大夫当过几天工人,你小刘好歹也算 上过大学。两个人的年纪、相貌、家庭都般配,她怎么会看不起你。”“后来呢?” 桑园红着脸轻声问。“后来他说,林大夫要是真的看得起咱,就请她赶快参加女子 篮球队,互相才能更多的接触和了解。我听他说得在理,答应转告你。好了,我的 功德就算圆满了。往后的事就看你们自己了。” 严大夫走后,桑园一直在琢磨刘天军撂下的话。“叫我先参加女篮什么意思? 想审查我够不够跟你做朋友的资格吗,呸!慢说我老人家从没打过球,就是打过, 也决不会为讨好你而参加球队!”她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火气就上来了,自言自语 骂道:“滚一边去,谁希罕跟你交朋友。” 历来冤家路窄。林桑园决心不理刘天军,事情偏偏找上门来。那天又该她值急 诊,正是炎炎夏日,昏然想着去游泳该多好。就见几个穿着游泳裤,从头到脚还在 滴水的人涌进来。“林大夫,厂子游泳池淹死人啦,您快去急救吧。”来人七嘴八 舌地说。桑园忙打电话到厂部要急救车,自己背起药箱跟几个湿人飞奔到游泳池。 老远看见刘天军正在给一个仰面瘫躺在地上的人做人工呼吸。“不是那种做法!” 桑园着急地向他嚷,“快把他翻过去,脸朝地。”说着,她到了跟前,在已经被翻 匍过来的溺水者腹下塞了一堆东西,指挥在场的人轮换着有节奏地按压那人背部。 不多时,溺水者嘴里就流出一大摊脏水。桑园在他背上用听诊器细听着,又让人们 把他翻过来仰面朝天。看了一眼溺水者仍然青紫的嘴和毫无生气的躯体,她咬了咬 牙,从药箱里取出一块纱布,垫在那人嘴上,又捏住他那湿冷的鼻子,狠命朝他嘴 里吹了几口气,再用力按压溺水者的胸骨。这样吹气、按压交换着做了几分钟,肺 活量很小的桑园就感到头晕耳鸣。“谁替我一下。”她长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 刘天军二话不说,就在溺水者头上俯下身。“等等。”桑园止住他,揭起自己用过 的那块纱布丢在一边,另外垫上一块,“吹吧。要完全按照我刚才的程序做。”她 不动声色地说。 不知换了几个人以后,溺水者居然微弱地哼了一声,胸部也轻轻鼓动起来。 “他能活了!”刘天军惊喜地叫出声,朝桑园投来感激的一瞥。桑园只当没看见, 忙着交待赶来的急救车司机快把溺水者送到医院继续抢救。刘天军把仍然昏迷的人 抱上车,随车去了。 桑园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傲然。 “淹死那人真的救活了!”几天后,刘天军站在林桑园的诊桌前,满眼敬意地 说。“我知道了。”桑园正在翻阅着一本医学杂志,连头也不抬。“那医院的大夫 们说,多亏在现场抢救得当,否则也是回天乏术。”“那是自然。”“那人是我最 好的朋友。”“救死扶伤,一视同仁。”“我替我的朋友感谢你。”“这是我的责 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肯对死人嘴对嘴吹气的。”“当时我断定他没有死。” “哦?能不能告诉我,你怎样做出这样的判断?”刘天军很感兴趣似的在她面前坐 下。“对不起,我在查阅资料,没时间解释你的问题。”桑园很响地翻动着手上的 杂志,脸上显出不耐烦。刘天军有些尴尬,勉强笑着说:“都说您好脾气,又厚道, 没干部子女气焰。我看不尽然。”“和气不和气,要看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如果他 眼睛朝天,我就不会太客气。礼尚往来嘛。”桑园冷冷地盯着他说,大有“话不投 机半句多”之态。刘天军只好讪讪出来,心里直纳闷:听严大夫的口气,还以为这 位小林大夫对自己有意呢。如今看来,真是自作多情了。不过,这么冷傲的女孩子 真不多见,再追追看。 此后,刘天军隔三差五就到桑园那里去点个卯。有时还悄悄在诊桌的压舌板筒 里插朵小花什么的。桑园始终熟视无睹,毫无反应。她是个打定主意就断难回心转 意的人。 一天,桑园收到一封由铁工厂转来的信。拆开一看,是高路江写的。“桑园, 千方百计打听到你的工作单位,只为有件事求你。我母亲因为身体不好,从干校回 京休息。最近给我来信说,病痛日渐加剧,身边无人。我父亲在干校请不下假来, 我一时也难从船上脱身。只好烦你到我家走走,看我妈需要些什么,请尽力帮忙。 如果你抽不出时间,就算了,也不必为此于心不安,这本来是我非份的要求。”桑 园读到这里,忙看下面落款时间,竟是一年前写的!难怪信封都脏旧磨损了。 桑园心里十分歉疚,连忙打点一网袋红苹果、黄鸭梨,星期天一大早就找到高 家门上。门上却挂着一把将军锁。邻居告诉她,高家妈妈住进某医院去了。急忙找 了去,只见高妈妈正在昏睡。看了她的床头牌,桑园知道她动了子宫摘除手术没几 天。从那张苍白塌陷的面孔上,她估计高妈妈在手术中一定失血不少。她轻手轻脚 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默默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心里涌起同情:这么大的手术,身 边也没个人照顾。 直到送午饭的人高声吆喝着进病房,高妈妈才无力地睁了睁眼睛。恍惚中看见 床边坐着位陌生、俊俏的女孩,还疑心自己仍在梦中,“你,你是谁呀?”她虚弱 地问。“我是高路江的朋友。”桑园在她耳边轻声说,“早该来看望您。因为我调 动了工作单位,才收到他的信。真抱歉。”“来了就好啊。”高妈妈又高兴,又伤 感,“从住进来到现在,连个说体贴话的人都没有,舌头都僵直了。”“以后我有 时间就来看您。您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替您跑腿儿。”“来看我就好了,别 的都不需要。” 午饭送到高妈妈床头桌上。桑园一看,是两个小黄馒头,一碗被酱油泡成棕色 的白菜帮子,掺和着几根宽厚的粗粉条,两、三片带皮肥肉。 见高妈妈皱着眉,喝了一口菜汤,就再不动筷子,她想这样的菜饭,连她这个 健康的人瞧着部倒尽胃口,何况手术后的病人。于是,她削了个红苹果递给高妈妈, 说了声“去去就回”,就匆匆走了。 晚饭前,桑园提着个尼龙网袋,兴冲冲走到高妈妈床边。“那里装的是什么, 怎么这样香?”高妈妈吸着鼻子问。桑园微笑不语,忙解网袋,端出一只小铝锅, 在她面前揭开锅盖。“啊,鸡汤!你从哪里弄来的?”高妈妈眼里闪出泪光。桑园 盛出一碗,扶她坐起后,边看着她吃,边说:“我在菜市场买了鸡,又请您的邻居 帮着炖好,就送来啦。多简单。”“好孩子,我知道你费了好大心思。别的不说了, 这买鸡的钱一定要给你。”高妈妈说着摸出一叠人民币塞到桑园手上。桑园也不推 辞。 往后,每过三几天,桑园就送一回鸡汤或者肉汤。药补不如食补,高妈妈的脸 色越来越好看,很快就出院休养。一天,桑园去高家看望,高妈妈拉着她的手,含 笑端详着说:“好孩子,医院的病友们曾问我,你是不是我闺女,我说不是。这两 天,邻居们问我,你是不是我未来的儿媳妇,我该怎么回答呢?”桑园微红着脸说: “您告诉他们,我是您的小朋友。” 不久,高路江给桑园来信,说他很快会回北京,到时候给她打电话。 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傍晚。“咱们在东长安街见。我会送你回宿 舍。”高路江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约在你家?我还可以顺便看望你妈妈。”见面的时候,桑园问。 “我怕有人在我家安了窃听器。”高路江不像开玩笑地说。桑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小心地问:“你没出事吧?”她直觉到他比以前更愁闷忧郁。“先别问我,谈谈你 自己吧。比方,有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祝贺的事。”他说着,悄悄溜了她一眼。“这 年月,一不升官,二不发财,有啥可贺。好像闹过几起恋爱,又都没成功。真是背 时倒运得很。”她无奈地笑着说。“还是那样刚愎自负?真是本性难改。”他摇着 头说,口气却轻松了。 他们沿着被水银蒸汽灯的柔光染成淡紫色的长安街,走到天安门广场。漫漫的 夜色使宽阔的广场看来像一片沉寂的大海。“看,那纪念碑像不像海上一艘孤轮的 烟囱?”桑园指着前方对高路江说。她忽然想起自从那年参军离开这里,回来后还 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广场上。“你很会见景生情。大概是受了我这个海员的影响。不 过,对感情就不能这样只凭直觉和敏感。”“你的话总是很玄奥。”“换句话说, 我认为你处理感情问题很果断,却也嫌断之过急。总应该向对方问清楚,或者听人 家解释一番吧。不过,也许你认为自己的条件太好,犯不上为他们浪费时间。” “才不是!”她跺着脚抗议,“难道你不认为,两个要在共同人生路上携手几十年 的人,一定要相处愉快?”“哦,今晚的月色特别柔亮,看得让人心神飘荡。喂, 你觉得愉快吗?”“当然。否则不会陪你走这么久。”“再问一句。愿意陪我走过 今生今世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却炯炯闪亮,直射着她的眼睛。 她觉得他的声音像炼乳一样甜浓,又离得那样近,浑身立刻像喝了香槟酒一样 被热浪滚过,不觉倒退了几步。愿意陪他走过一生吗?是的,她很愿意,不过只能 像妹妹陪伴哥哥那样。她很欣赏他的深沉稳重,也感念他的温柔关怀。她也曾被他 拥有的海一样的魅力迷惑,却从没对他产生过爱恋之情,多奇怪。她一直当他是可 敬的兄长,可信的朋友,甚至对他讲了自己的感情上的秘密。“怎么会这样?”她 慌乱地想。一抬头,遇见那双热情期待的眼睛,那样深邃,像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火 山。她觉得脚下像踩着浪涛一样站立不稳,赶快低下眼睛。又好像看见广场已经化 作一片无底汪洋,自己正站在悬崖上。“下来吧。”情欲之海向她发出诱惑的召唤。 “是时候了吗?”理智之声却冷峻地质问。她只能闭目伫立,不敢妄动。 “我真是太唐突了,让你一时难以回答。”高路江已经从激情中冷静下来,稍 稍走开些,“别伤脑筋了,再走一会儿吧。”桑园感激他的体贴,忙跟了过去。 “我妈告诉过你没有,我在狱里待了一年?”默默走了一阵,高路江突然问。 “没有。为了啥?”桑园吃惊得站住脚。“罪过可大啦,‘恶毒攻击伟大舵手的伟 大旗手,亲密战友,亲爱夫人——江青同志’。”高路江说着,脸上显出恶意的微 笑。“你做了些什么?”“咱一个小水手还能有啥惊人之举。只不过在船上散布江 同志的‘历史与现行反革命行为’,和几十年前的风流史。”“你从哪里知道的?” “旧案。翻翻大图书馆的旧报纸就有了。现行的嘛,比如,‘鼓吹武斗,广造冤案’, 比比皆是,有目共睹。”“既是人所共知,为什么抓你?”“我也是这样问专案组 的。他们说:‘你把这些凑在一起,大肆宣扬,就是恶意破坏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 的光辉形象。就是反革命!’我说,我不是恶意,是善意。是希望善良的人们看清 那个歹婆娘的嘴脸,别再受她挑唆,继续干那种‘猪八戒啃猪蹄——自残骨肉’的 事啦。专案组见我连句‘念我思想幼稚,希望从宽处理的软话都不肯说,只好送我 进大狱。”“他们拷打过你吗?”桑园想起电影上的酷刑,背上一阵寒气飕飕。 “倒没有。可是监狱里没有报纸,更没有音乐、笑声,差点让我发疯哩。那时候, 我多么渴望能跟你通信。可是在狱中不行。只是关进去之前,和放出来以后,给你 写过两封。”“回船工作了吗?”“他们叫我过几天上近海船。我说自己学的是远 洋。他们说我这辈子大概再没希望跑远洋了。” 这时,电报大楼的钟声恢宏地敲响了。“糟糕,十二点了,连末班车都没有了。” 桑园着急得顿足说。“我骑自行车驮你回去。” 高路江带桑园回到自己家,推出一辆旧自行车,叫她坐在后座上。“这么晚了, 也不说留人家住一夜。”高妈妈抱怨儿子。高路江没答话,两眼询问地望着桑园。 “谢谢您。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麻烦他送我一趟吧。”桑园稳坐在后架上说。 出了门,高路江把车蹬得飞快。“要是害怕,就抱住我的腰。’他头也不回地 说。桑园不答,只紧紧抓住车座支架。 到了女工宿舍门口,高路江向桑园道别:“如果你准备考虑咱们的事,一定要 把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段既不可耻,也不可赞的坐牢史考虑进去。它已经白纸黑字进 入我的档案,会跟我一辈子的。”“先别提感情的事。希望你不要太忧郁,不然很 快就会变成小老头啦。”桑园朝他鼓励地笑着说。高路江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 只有玉色外壳,粉红里子的小海螺,“这只珍珠螺跟着我好多年了。最近突然觉得 带着它沉甸甸的,送给你吧。”桑园双手接过来,惊喜地细瞧着莹洁润泽,映日生 辉的海之精华。一抬头,见高路江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过了些日子,伟智忽然来找姐姐,“方洪他老爹‘半解放’了,他们一家很快 会回北京。”“真的?”桑园喜形于色地问。“没错。干校里一个铁哥儿们告诉我 的。”“唉,可怜的方老头,总算熬出来了。怎么又叫‘半解放’呢?”“说是党 籍恢复了,军籍和职务还要等一阵子。” 果然,不久就接到方洪打来的电话。“我们全家都回来了。”电话中方洪的声 音有些嘶哑。“恭喜你。替我问候你父母。”“你最近有时间吗?真想找老同学聊 聊。”“平时上班太忙,星期天怎样?”“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香山门口等你。” “那么远!”“那里的红叶大概全红了,多少年没去看了,怪想的呢。”“就这么 着。不见不散。” 星期天,林桑园准时到达香山公园的时候,看见方洪正在那里翘首盼望。他比 上次在干校见到时更显得黑瘦,一身灰旧的衣裤在风中鼓荡。见桑园笑盈盈地走过 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忙做出不自然的微笑。“毕竟是个老实人。”桑园上 下打量他几眼,点着头说,“不像我家伟智会拿老乡的鸡把自己填得肥肥壮壮。瞧 你,没有一点儿油水,像个田里赶鸟的稻草人儿!”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方洪 顿时一阵轻松,抿着嘴笑了笑,“咱们去爬鬼见愁吧。”他柔卢说“成。看我的。” 桑园说着,领先走向上山的小路。 “走快点呀,别学老蜗牛。”“瞧咱像不像属猴儿的,身手轻捷。”“服不服 咱当兵的气?”一路上,只听见桑园得意地雀鸥鸟叫,方洪并不出声。谁知才爬到 半山腰,她的话就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成整句了,脸也红喷喷地滚着汗珠,脚下瞒 珊着,不时还要用手攀住岩石上的草丛、树干。快到山顶时,方洪已经走在前面了, 还不时回身想拉她一把。“走你的吧。我,自己能行。”桑园气喘不匀地拒绝了。 登上峰顶,方洪望着胸脯大起大伏的桑园微笑。“你理当比我爬得快。你是男 人嘛。”桑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服气地说。“我没说啥呀。”“你笑什么?” “笑你脸红得像关公。”“打的比方都缺少情趣。”“那像红玫瑰的花瓣。”“真 谢谢你,没说成像西红柿。” 桑园累得无心观赏遍山尽染的红叶,忙找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来,背靠一棵 盛绿的松树。立刻有清爽的山风拂面而来,她舒服得万念俱消,把手枕在脑后,闭 目养神。 “可以说话了吗?”方洪在她旁边坐了一阵,小心地问。“你说我听吧。我还 得喘会子气呢。”她微睁开眼,懒懒地说。“你闭上眼睛我再说。”“干嘛,闭着 眼听瞎话吗?”说着,她又笑起来。“求你别打岔。要不,我这话永远也说不出来 了。”听他这样说,她心里动了动,忙把眼睛闭起来。 “知道为什么我选在这里见你吗?那年你参军走了,我的心就像浮萍一样。城 里到处锣鼓、口号声,心里烦,就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找清静。也是这样一个秋高 气爽的日子,也是在这个峰顶,放眼望着无边的红叶,我自己念叨着,红叶呀红叶, 都说你能寄相思,你能把我对她的爱,寄语给她吗?然而红叶无言,群山静默。那 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那种天高地远,相思不能相见的绝望。于是,我大声对着群山 说:有朝一日,如果我能同她一起到这里来,请你们作证我是多爱她。现在,我就 当着这证人对你说:桑园,我爱你。”方洪说到这里,把头埋在两手之间,好像怕 听见她的嘲笑或怒责。 林桑园早已听愣了,只觉得一腔热血直往脸上涌。亘古至今,“我爱你”这三 个字曾震惊过多少人的情怀,她又怎能幸免。她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身边“不鸣则 已,一鸣惊人”的方洪,呆呆地问:“秦柳怎么办?还有赵雪梅呢?”“我还没有 讲完哩。”方洪眼望着远处说。“我从‘八一’中学转到咱们学校,在语文课上听 到念的第一篇范文,就是对面教室一位叫林桑园的女生写的。当时未谋其面,已知 其人。等经人指点认识后,才发现其人比其文更精彩十分。咱们不同班,只盼着能 在运动场上相见。可惜你不参加任何一项体育运动。偶然见你从球场旁边经过,我 的球队立刻就会输掉一分。你那时不曾看过我一眼,我却处处追寻你的身影。你不 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倒每夜必得凭空向你一诉衷肠方能入睡。文革来了,咱们成 了红卫兵战友,才发现你貌似文弱,内心却正义勇敢,不惜跟潮流作对。当赵雪梅 她们欺负你的时候,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挺身出来保护你,又自愧不配,只有暗着急。 幸亏有个秦柳在你身边,我才方便处处跟随你,暗中守护。在那些日子里,每天早 上一醒来,就恨不得立刻走出家门去学校,为的是早一分钟见到你。连我家的李阿 姨都笑我,说正经上课的时候都没见我这么心急过。不怕你笑话,有时我闭着眼睛 躺在床上,幻想一睁眼看见你在枕边的情景,唉,真是想得心都醉了。我告诉自己, 也许会有这一天呢。万想不到,我那八代贫农出身的红军老爹被打成‘军内黑线人 物’,我连进工厂当工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你,参了军,成为时代的宠儿,远走 高飞了。于是,我的美梦随之幻灭,心想,恐怕你我从此天上人间,各不相干了。 没想到,你一到部队就给我写信,真让我惊喜万分。以后又陆续收到你的信,虽然 都是些普通问候,却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你。请原谅我的不恭,你的每一封信都被我 读了又读,吻了又吻。尤其在你写下名字的地方。我把它们贴身揣着,没人的时候 就掏出来细读。有人见我胸前总是鼓鼓囊囊的,笑着问我是不是穿着‘防弹衣’。 我嘴上不答,心里说是。因为,再没有其她女孩子打动过我的心。直到你来干校探 亲,我就决心向你吐露深藏多年的心事。可是等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我却一句要紧 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有一道圣洁的光环围绕着你,万一自己不慎亵渎了你,只怕 连友情都会丧失掉。眼睁睁看着你来了又走了,我只有顿足捶胸,暗骂自己。唉。” 说到这里,方洪长叹一声,又说:“你提到秦柳和赵雪梅。我在送秦柳去东北兵团 的时候,就坦白地告诉她,我跟她之间只有友情。她也没说更多,只祝我好运。赵 雪梅呢,在你离开干校那天就来找我。她的意思很清楚,我的态度也很明朗。我说, 我的心已经被一个人满占了,再容不下第二人。雪梅立刻朝我大喊大叫,说我根本 没有希望,你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还说我守株待兔,浪费青春,蠢得不能再蠢。我 忘不了当时她那泪光闪闪,气恨交集的神态。更感谢她一语提醒了我,知道自己再 不能默默等着你来发现我的情感。现在,我终于毫无保留地敞开了我的心,听凭你 的发落。”方洪一鼓作气讲完,如释重负地躺下身,仰望蓝天。 桑园闭目无声,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她曾读 过许多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像一般少女将自己幻想成书中的女主角, 只是男主角一直虚设。她憧憬着生死相随的激烈爱情,确实遇到的男子却没有一个 人能激起她热情奔放。这些年来,她空怀一腔柔情,无的放矢。她也曾扪心自问, 究竟等待着什么样的人:高的,壮的,热情的,端庄的,温柔的,粗扩的,聪颖的, 坚强的,然而至今也没想清楚。孤帆只影地过了这些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遇, 虽说是“义无反顾”,却也觉得累了,该是找个恬静的港湾泊息的时候了。 眼前这个方洪,虽然在相貌和性格上,都平淡得像无风时天上悄然飘过的云絮, 却是她多年熟悉和信任的。她不必战战兢兢窥探他的脾气、人品,也不必费心矫饰 自己的言行。他对她的感情更是勿庸置疑。刚才那番掏心亮肺的倾诉,决不是专作 花样文章的人讲得出来的。想起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突然向全班宣布,他能 即刻绕地球一周。大家惊诧地围拢过来,那男生稳稳当当在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 就昂扬地说,绕完回来啦。在一片嘲笑的嘘声中,那男生不动声色地说:“哥伦布 环球一周,也不过是走了个三百六十度,回到原来出发点,跟我的做法完全一样, 只是半径的长短不同而已。”这话对呀。人生也像是个循环,或迟或早,总会回到 原来那点。这不,她跟方洪都回来了; 可是,是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太平淡,以至于从没引起过自己的注意。这轻描淡 写的云啊,远不如瞬息万变的大海夺人耳目。她默念着海,竟想起另外一个人。 “暖,该你说了。睡着了吗?”方洪抬手碰了碰桑园,才恢复平静的心又狂跳 起来。她的身体像初生的小猫一样温软柔弹!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翻 身坐起来,双臂环绕住她的肩,脸对脸地看见她慢慢把眼睁开。“啊,这是对会说 话的星星。多少年了,它们一直在我梦里闪烁。”他叹道。 桑园定定地望着那张近在鼻尖前面的脸:不大的眼睛着了火似的发亮,秀挺的 鼻梁上渗出茸茸细汗,一张薄薄的小嘴女孩子似的鲜红,衬得一排整齐的细牙更显 莹白。她心里忽然起了冲动,想迎上去尝尝那红唇白齿的滋味,却又像被一堵无形 的隔障挡住,上前不得。 她轻轻挣脱出自己的肩膀,坐开了些,“我真的不知道该答应你,还是该拒绝 你。无论怎样,我都很感激你的真情厚意。”她垂着颈子,边说边用一块小石子在 松燥的土地上无意义地划着,“我已经不是六、七年前那个单纯的中学生了,经历 的比你复杂得多,有时候连自己都闹不清心里想些什么。容我一段时间仔细考虑你 的话,也还要听听我爹妈的意见。”“给他们写信吗?”“信上哪能讲清楚。我打 算就去新疆探亲。”“回来就答复我,好吗?”“我也不想再拖了。” 几天后,林桑园坐上开往西北的火车。她坚持不让方洪给她买卧铺,几乎动了 气。 一连四天三夜的打坐,到家时,桑园已是两腿浮肿,步履艰难。“怎么就省到 这份上,买个硬座,真是舍命不舍钱哟。”母亲边心疼地埋怨,边让她把脚垫高躺 下。“在这里住着可真不错,院子像个大花园。”桑园边吃着母亲窖存的哈蜜瓜, 边说:“这里是新疆首府,又是军区大院,当然不错。要是到城边去逛就只见满眼 黄沙、骆驼草。”父亲品尝着女儿带来的“中华牌”香烟说。 足足睡了两整天,桑园总算解了乏,就和父母正式摆开“龙门阵”。“已经写 信告诉过你们,杨镇伯伯把我调进他那个厂。对,伟智也是他帮着安置的,离我那 里不远。伟智因为进厂不足一年,还没有探亲假,不能同来。女朋友吗?现在有没 有不大清楚,他只告诉我,干校的那一位吹了。他一提起这事就义愤填膺,说自己 为那女的错过当兵,那女的后来当了兵,倒另找高明去了。我自己吗,这不,请您 二位当参谋来了。” 听女儿讲了两名待选男友,父母都深思起来。半晌,父亲先开了口:“方洪那 孩子,我知道从文革一开始,你们就走得很近。你带他去看过他父亲的大字报,对 不?女儿,你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爸爸。那时,我没有阻止你和他来往,也不希望 你们之间有进一步发展。倒不是因为他父亲有问题,主要是对他那类父母文化水平 不高,职务却不低的高干子弟有成见。那类子弟缺乏家教,胸无点墨,却像空壳谷 穗一样头高腹空,哪里配得上我锦口秀心的女儿!后来,都到了干校。我冷眼看去, 这孩子倒没有丝毫骄狂浮躁之气,整日在大田埋头苦干,对人也是温厚自重,连他 弟弟、妹妹也很随和自律。干校的人们也常议论,方正云这个黑重点,子女倒都争 气。你是知道的,不少知青在那里偷鸡摸狗,表现得挺差劲,伟智那小子就算一个。 我对方洪转变了看法。后来,你私自去看望他父亲,我也不责备你。现在他举家回 京,想跟你交朋友,如果你愿意,也不必担心人家说咱们趋炎附势,因为他爹要恢 复职务怕还有阵子要等呢,他自己又没有工作。我这辈子不算得志,家庭出身是个 障碍,不肯替人家捧臭脚却是主要原因。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交朋友,既堵了说闲话 的嘴,又让当爹的心安理得。”“那个海员呢?听桑儿的意思,好像更喜欢他呢。’ 母亲在一旁提醒父亲。“海员嘛,我看就不必考虑了。女儿,你先别跟爸爸瞪眼, 我知道你想说他人品、才貌都比方洪强。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低不了。可惜,他 那段进监狱的历史把他的优点全抹煞了。女儿,经过这么大一场文革,你还不知道 政治问题能左右人的一生吗?有时候会要了人的命哩。所以,我看算了吧。毛主席 说过,文化大革命,每隔十年要搞一次。那海员背着那些档案,躲得过下次文革吗? 就是你们感情好,风雨不散,可是未来的孩子呢?你忍心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推着 打着喊‘狗崽子’吗?” 父亲一席话说得桑园汗毛直立。她想起同学丁怀兰在文革中挨斗的经过,也想 起其他许多小“丧家犬”失魂落魄的惨相,便低头无语。母亲也说:“我看方洪这 孩子的确不错,少年老成,忠厚可靠。”桑园好像脑后有反骨作怪,冲口说:“老 实是无能的代名词。”母亲微微一笑,说:“普通朋友嘛,不妨交些精明能干的。 谈对象呢,宁可找那种老实本份的。你这没心没肺的孩子,要是真和方洪好了,我 跟你爸怕还省心些。”“是啊。我看方洪这孩子像是‘大智若愚’呢。”父亲朝天 花板喷出一口烟,说。“好嘛,八字还没一撇呢,您二位就帮他讲话,将来还不知 怎样偏心哩。只怕连女儿都不认得了。”桑园噘起嘴说。母亲轻轻拍着女儿的脸蛋 说:“傻女,尽胡说。我们看你年纪一天天大起来,真没多少时间好三心二意的了, 才希望你早些安定下来。方洪给你一片至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要是真对他 有意,就不要太难为人家,已经等了你这些年了嘛。”“我也是这样说。”父亲又 接了腔,“回去后,事情要是定下来,马上给我们来个信。我和你妈请假回京,给 你好好办一办。大女儿出嫁嘛。”“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我不干。我还想在你们 跟前磨赠一辈子哩。”“你要是真有这孝心,爸爸情愿养你一辈子。到头来可不准 哭鼻子,说是我们耽误了你的青春哦。”父亲挺认真地说。 大政方针已定,母亲得空就对女儿言传身教“生为女人,可以说就是不幸的开 始。嫁人后一味依附男人,便是雪上加霜。我是家里的么女。从小看着大姐被姐夫 殴打遗弃,二姐被男人逼得寻短,三哥休掉了不识字的二嫂,另娶了同在医院当医 生的如花美眷,我就下狠心,长大了一定自食其力,决不受制于男人。那时候,你 姥爷很有些家产,却只供你几个舅舅读大学。我和你姨们读完小学就不准再往上读, 都叫家来做女红。”“我知道,这叫‘女子无才便是德’。”桑园插嘴说。“我哪 里肯听。跟你姥爷又哭又闹,还绝了几次食。他被我缠不过,只好答应,嘴里还说, ‘我看以后谁家肯娶你这疯女子’。我还管得了那些,忙收拾了,跟表姐结伴去县 城读女子师范去了。”“妈妈,您还真算得上是位‘造反有理’的前辈呢。”“别 给我乱戴高帽,乖乖听我说。跟你爸进北京后,发现一起任教的同事都是大专毕业, 唯独我的学历最低。心里不服气,就去上师范大学夜校。那时,我已经有了你们姐 弟四人,家务、业务铺天盖地。我只咬紧牙关,终于拿到大学毕业文凭。所以,你 爸从来不敢对我有一句粗声大气。因为如果我没有他,照样能养活自己和孩子们, 而他离了我,还不知怎样照应自己哩。所以,女人自立才能不受气。况且,你外高 祖是宋丞相王安石,这在族谱中记得详详细细,咱们可不能轻看了自己。”“在我 看来,爸爸对你好,并不是因为您的学历和出身名门,而是因为您的美貌。”“胡 说,不准跟妈妈没大没小。”“真的。爸爸跟我说过好几次,“你妈当年是师范学 校的校花,还弹得一手好风琴哩’。”桑园说着,认真打量起母亲来。母亲的脸微 微一红,正色说:“再漂亮的女人,要是没有志气和自信,照旧免不了受男人欺负。 眼下就有个活例。这里门诊部有个人如其名的黄美丽护士,嫁了个电影明星似的军 医。人人都赞他俩是天生的一对,美丽也对丈夫的才貌五体投地。平素她对丈夫的 一应体贴关心不必细讲,单说连丈夫的洗脸、洗脚都由她亲自伺候,生怕才郎受屈 似的。谁知把个才郎宠成‘豺狼’,从来不帮她做一点儿家务还算罢了,让人看不 过的是,稍不如意,就对美丽拳脚并用。前不久,生把美丽踢小产了,还说美丽作 风不正,非要离婚。美丽没办法,哭着来找你爸,求领导做主。我看见她那张原本 像绢画一样的俊脸,已经变得像腊梅一样黄瘦,真有些心疼,也怨她自找。女人哪, 其实无所谓美、丑。自立、自信的,再丑也被男人当宝贝。自贱、自弃的,再美也 受男人蹂躏。”母亲说着,陷入深思,眉头也微微皱起来。桑园正在猜测那位黄美 丽的下场,并没注意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 直到桑园的假期快结束了,一天,母亲趁父亲外出的时候,犹豫着对女儿说: “妈妈心里好久以来结了个疙瘩,这里又没有很亲近知心的朋友,无人可以倾诉。 跟你说吧,怕你笑妈妈心眼窄。不说吧,等你走了,又不知道要在心里闷多久。” 桑园听母亲这样讲,又见她一脸委屈凄凉,早已按捺不住,忙说:“妈妈,天大的 事一定要讲出来。不然,闷在心里会得精神病的。再说,你女儿我已经不是小孩, 人世沧桑也经历过的。会是一个很好的狗头军师呢。”母亲释然一笑,说:“那就 不许贫嘴,正经听我说。” 母亲因常年高血压,常在门诊部看病。那里有个上海籍的女医生对母亲特别热 情周到。只因母亲偶然说了一句“候诊时间比看病时间长”,上海医生就送医送药 上门。母亲很感谢她,常留着多坐一会儿,甚至一起吃个饭。父亲偶然也跟上海医 生聊两句。后来聊出两人都是上海某大学的校友,虽然不同科系,女医生也自称是 父亲的“小学妹”。一起谈母校的往事,两人就有说不完的故事。母亲开始并不介 意,有时还凑趣两句。后来那女医生连跟丈夫吵架的家庭琐事都成了话题,母亲就 不大耐烦了。前些日子,母亲听人说,新疆羊毛线织出来的毛衣又轻又暖,一口气 买了好几斤,准备给父亲织一身衣裤。只随口说了句“总抽不出时间来织”,就被 女医生。立催着交给她去织。母亲脸皮薄,只好把毛线都交给她。没多久,她果然 捧着织好的衣裤来让桑园父亲试穿。父亲穿上后,直说再没穿过这么合身的毛衣了, 连母亲看了都傻眼,说不出那些精巧图案的名堂。 “按说,我该感谢她才对。”母亲讪笑说,“可是我总在想,她怎么知道你父 亲的身量尺寸,又为什么这样讨好你父亲呢?”“这就是您心里的疙瘩?”“是啊。 搅得我吃不香,睡不宁,又不肯明问你爸。”“你问我就对啦。简单得很。那上海 医生学过人体解剖,眼睛就是把尺子,看几眼就能知道一个人的胳膊、腿儿有多长。 再者,您以为她是为讨好爸爸吗?才不是呢。我看她分明是在讨好您嘛。”桑园大 大咧咧地说。“好你个小狗头军师,帮着外人哄你娘!”母亲佯嗔说,“将来要是 闹出什么笑话,我只拿你问罪。”“好,好。明天我就去探探她的叵测居心。” 第二天,桑园到门诊部,故意等在那个上海医生的诊室外面。等叫到她,就主 动说明自己是某人的女儿。“唉呀,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嘛,你简直跟你母亲像一个 模子里扣出来的。”女医生眉开眼笑地说,口气亲热得不行。“您有没有什么事想 求我父亲帮忙?我可以替您对他明讲。”桑园不惯和人兜圈子,迎头就问。女医生 愣了愣,笑嘻嘻的圆脸黯然变长,低头沉吟半晌才说:“你倒也像你父亲,爽气得 很。不过,我想求你父亲帮助的事,并不是容易办的事,所以迟迟不敢开口。你怎 么知道的呢?”“这您就不必问了。讲讲您自己的事吧。”“也好,说了你能帮就 帮,不能帮我也领你的情。我和我爱人都是上海生,上海长的。医学院毕业那年, 正赶上党动员年轻人支援边疆建设。我爱人那时还是我的男朋友,左一个‘新疆是 塞外江南’,右一个‘塔里木是歌舞瓜果之乡’,哄着我跟他离乡背井来到这里, 才发现咄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面大戈壁,后面鬼门关。进关容易出关难’。 原以为在这里待上几年,领导会实现诺言,让我们回去。没想到待了十年也不放人。 真想上海老家呀。我就三番五次写报告请调。上面不睬,我就泡病号。泡来泡去, 泡了个党内警告,也不准调。气得我没法了,只好跟我爱人打架,谁叫他当初把我 哄了来,如今连骨头都要埋在这荒沙野滩上了。我那口子急了也骂,说能怪他吗, 他还不知道是叫谁哄了来呢。所以,我俩时常是打完架,又抱头痛哭。其实,我请 调也不全为自己,也是替孩子们的前途着急。这里的初中水平比不上关内的小学, 更不用比上海了。唉,莫非我们世代都得像骆驼草,扎在这里了?”女医生说到这 里,声音有些发颤。桑园同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女医生看了她一 眼,勉强微笑着说:“自从你爸调到这里来以后,我常听人说他对下面人提的要求 从来不拿腔作调,就想着再把我的事拿去求他。可是我那口子胆小怕事,怕我闹不 好例会把党籍闹丢了,总是扯我的后腿。现在,我把心里话对你讲了,就算死了这 份心。我也知道这事不是一位首长点头就能办的。” 回到家,桑园对母亲说:“人家不是想跟您抢我爸,是想让爸爸帮她调回上海。” 然后把上海医生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那你认为妈妈是‘庸人自扰’喽。” 母亲赧然说。“不敢。您只是‘难得糊涂’。幸好您沉得住气,没跟爸倒醋。真不 愧王丞相之后!”桑园摇头晃脑说,冷不防挨了母亲一手板。 临回北京时,桑园对父亲提到那位上海医生的事。“我早就知道她想回上海, 还为此闹过情绪,受过处分。我不是不同情她,这种事牵一发动全局。一人调走, 人人跟进,新疆不就唱‘空城计’了。”父亲面有难色说。“人各有志,未必大家 都想走。她几次请调,受了处分还不甘心,可见归心甚坚。强留她,也不会安心做 好工作,不如成全她。反正这里也不缺一、两个人。”桑园不甘心地劝说。“嗬, 咱们女儿啥时候学会‘为民请命’啦!”父亲忍着笑对母亲说。“桑儿说得也是。 有了机会,就替人家讲几句话。放人一马。”母亲说着看了女儿一眼。桑园会心地 笑了。 桑园回京后不久,母亲来信告诉她,那上海医生正在办理调动手续,要母亲向 她致谢。桑园自己的事却不太顺心。尽管她认为父亲对高路江分析得很在理,却仍 然倾心于他。他有深沉细腻的感情,又有豪爽宽容的男人气概;他的思维敏锐快捷, 他的情怀热情浪漫;有双海一样深邃的眼睛。于是,她提笔写信给他。 “我爱大海,却不愿在弄潮时湿了鞋。我惊羡激越的波涛,却恐怕不留神倾覆 了自己的小舟。我沉迷于海上蔚光霞烟,却担心海市蜃楼让我美梦成空。不知道你 这位驭海勇士,肯不肯为我护航终身。如果你的答复是肯定的,请马上给我写信。 否则,不必来信我就知道答案了。” 很快,她收到他的回信。惊喜地拆开,读完却幡然失望。 “我已被注定是一只没有归宿的船, 要永远航行在无尽的旅途中。 不知道哪里有我可以投宿的标灯, 又怎能画一壁炭火,让心爱的人在虚幻中享受暖意。 我已被赌咒要背一世的十字架,还不知道哪里是可以歇脚的坟墓。 又怎忍心叫心上的人终日惨淡地对着一颗滴血的心, 我温柔地盼望,你每天醒来,等候着的都是静溢的黎明。 在遥远的天涯,我将珍藏你温馨的情谊。 桑园撕碎了这封信,然后埋头大哭一场。渐渐地泪干了,高路江如孤云般的身 影谈出画面,慢慢地,另外一个男孩的形象浮出她的心海。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