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晨六点钟,天还很黑,下矿井挖煤的犯人就在监狱内的那块空坪上排队集 合。 雪还在时疏时密地飘着,把堆积在地上的雪加深加厚。 犯人们戴着藤制安全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工作服在风雪中颤抖着。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听候带班的管教人员布置任务、训话、清点人数,然后排 着队,大声报着一、二、三、四……通过岗楼底下的铁门,向监房外的矿井走去。 深入地下三四百公尺的煤井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穿身单衣服就够了,一干 起活来更是浑身是汗。所以,采煤的犯人也不能多穿衣衫下井。 那些老犯人已习惯了,再冷,雪再大也能挺着。 周正却像掉进了冰窖里似的,从头到脚都麻木了。 他只觉得周围那积雪的群山、围墙以及扑脸而来的雪花都在旋转,颤动…… 眼看他要倒下去了,突然从后边伸过来了一双手扶住他,递给了他一个装满热 水的铝制水壶。 这后边的人是罗盘。 他有经验,出来前抱一只装满热水的水壶,既可当保温袋用,下井还可用来解 渴。 周正把热烘烘的水壶紧贴在胸前,顿时觉得僵冷的血液开始流动。 今天带犯人下矿井的是那个“造反派”魏大江。这人本来是个电工,因狠斗那 些被称为“走资派”的矿长、管教干部有功,在“造反派”夺权后,把他提升为管 教犯人的中队长。他性格凶狠,更不懂得怎样执行政策,对犯罪的人进行改造,只 知道以势压人,尽管上级早就有不准对犯人打骂的规定,他却借加强专政为名,常 常打犯人。所以,轮着他带队,总有几个犯人要吃苦头。 周正感激地回头望了望罗盘。 罗盘却摇摇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从矿井口到采掘区是个三百多公尺的斜坡。既没有挖出阶梯,也没有可以扶持 的栏杆,人们只能像滑冰似的,在那踩得光滑的斜坡上往下滑。 对于新下井的犯人或体力差的犯人,走下这又长又陡一片漆黑的滑坡,是下井 劳动的第一关。 周正没有经验,才往下走了十几步,就觉得眼前黑糊糊的,腿软脚颤不晓得该 怎么走,真怕一跤跌下去,会粉身碎骨。 那些老犯人看多了这种新犯人的狼狈相,也懒得去嘲笑和帮助,只是急匆匆地 从他身边擦身而去。劳改犯人虽然要排队出监狱,一进了井口却分散往蛛网般的工 作面,干完了活就可以先出来。所以,也就拼命往前窜,没有时间来管别人的闲 事。 这时候,罗盘走近前,关切地就:“你这样走不行,会摔死的。” 周正还是茫然地不知所措。 罗盘又说:“把矿灯从安全帽上摘下,这样,灯光就不是从头上往上边射,而 是像用手电筒一样能照着脚下的路。 这三百公尺滑坡,比他当年开车驶过雪山还艰难,走快不行,走慢也不行;何 况在拘留所关久了,两腿软弱无力,一路上虽然有罗盘照料还是滑了几跤才下到井 底。 他很感激罗盘。心想,监狱里也有好心人呢! 周正是分给一个姓赵的,外号叫作“半边毛”的老犯人当小工。 这人从前是个土匪头,最初判的是“死缓”,因为他力气大,挖煤卖力,几次 得到减刑,先是改为无期徒刑,以后又改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他长相也怪,只是半边脸有浓密的胡须。这人兽合璧的狰狞状使人见了无不胆 寒。 在煤矿劳改了这么多年,他已被训练成了一个极为熟练的采掘技工;下到矿 井,他把工作服一脱,光着脊梁挥着(zhou)子,一个工作日能挖出四五十吨煤。这 是很能得管教人员欢心的,新犯人于是常常交给“半边毛”当小工。 等周正摸到工作面时,“半边毛”早已在那里用钢钎钻炮眼了。 按照常情,小工应比技工早到工作面并把钢钎先背来,把工作面清扫干净…… 周正低着头往前走,头灯的那束白光恰好射在“半边毛”的脸上。见这黑茸茸 如一条发怒的瘦熊的“半边毛”,周正惊得停住了步子。 “半边毛”大吼了一声:“你乱射什么?可懂规矩!”然后又用最赃的话骂了 周正一顿,责问他:“你怎么才来?” 周正走得又急又累,只会大张着嘴喘气。 “你躲到哪里去耍了?” 周正心想,他也是犯人,我也是犯人,怎么这么凶? 他还不知道老犯人欺新犯人,是监狱里的常事呢! 见他不吭声,“半边毛”又火了,“你还不过来帮老子打炮眼。” 一块煤壁上,一般要打十七八个两米深的炮眼,这本来都是技工份内的事。 但“半边毛”要欺侮人,偏要叫周正来打炮眼。 周正不敢违拗,只好接过钢钎,一下又一下往煤壁上戳。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才十几下就把两手磨出了血泡,炮眼也打歪了。 这本来是边边上不重要的一个炮眼,不影响整个布局。“半边毛”是想用这来 收拾周正,好让这新犯人以后规规矩矩听他的,吃肉时分他一半,家里有人送日用 品和吃食来时,也给他供上一份。他这个老土匪家里的人早死绝了,就靠这种勒索 添补狱中生活的不足。 “歪了,打歪了,你为什么要打歪?这是破坏!”“半边毛”连珠炮般地吼 着。 周正吓得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家伙,见他半边脸上毛茸茸的狰狞神态,不知所 措。 “这样歪三扭四的怎么塞炸药?”“半边毛”还在故作生气的吓唬人。 炸药是卷成滚筒状的,所以炮眼也必须打得直。 周正慌了,这“破坏”二字真怕人。 他想起了刚送进这劳改煤矿那天,那个“造反派”魏大江队长检查他的行李衣 物时,一边把那些东西乱抖乱翻,一边训斥他:“你是杀人犯,判二十年刑是宽 大。下井好好劳动,接受改造,还可以减刑,如果反改造,搞破坏,就要加刑,屡 教不改还要杀你的头,懂吗?” 他当时只能垂首听着,哪敢作声。他也明白,自己离死亡线确实也不过几步 路。 如今,又听见“半边毛”这样冲着他叫,他更慌了。 如果,他是个在黑社会里久混的人,这时只要说句:“哥们,照顾点,兄弟刚 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会好好报答你。”“半边毛”也就会立即哈哈一笑,说 声:“我是让你练练功夫。不要紧,你在一边歇着,让我自己来。” 周正哪里懂这些。 “半边毛”更火了,一脚踢在周正屁股上,“杂种,误了我的事,我要你的 命!” 讲力气,周正不比这个“半边毛”小,在外边三两个小伙子也近不了他的身, 但他本来是因杀人送进这个劳改矿的,哪里还敢再打架,气得只是大喘着气: “你,你别,别……” 这时巷口上灯光一亮,一个人背着几根圆木弯着腰走了过来,说了一句: “‘半边毛’,你算了嘛!” “半边毛”回头一看,见来的人是乌龙。凶狠劲就少了一大半,说:“乌龙, 你认识他?” 乌龙“嘿嘿”一笑:“这是个老实人,你不要欺侮他。” “半边毛”还是试探地问:“你们在外边是朋友?” “也算吧!嘿嘿!”乌龙笑起来也是那么狰狞。 “半边毛”眨着眼,心想,这个乌龙又想捣什么鬼?但他却怕乌龙几分。前些 日子,乌龙下井,他们第一次碰在一起就较量过一次;那天恰好带班的魏队长早出 井了,他们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井下的劳改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斗者,只在一 旁呐喊,却没人劝架。“半边毛”被乌龙压在身下,脸上的毛都被揪脱了一大把, 血淋淋的好痛。从此“半边毛”再也不敢惹乌龙。 这时乌龙撒了个谎:“他记不得我,我还记得他,那年在外边,我们坐的车抛 了锚,是他停下车来帮我们修好了车。这也是点恩情。” 周正在外边跑长途,驾驶员之间相互帮助是常事,不过他却记不清有没有修过 这个乌龙的车,何况这时候,乌龙一脸是煤灰,哪里看得清楚。他也不好说,只好 闭着嘴。 “哦!”“半边毛”似信非信。 乌龙又说了句:“明天打牙祭,我送你半碗肉,这个,这个……你叫什么名 字?” “周正!” “对,这个周正,你老兄多多关照。” “半边毛”最贪吃,见乌龙这么慷慨,也就十分高兴,说:“好,我不会亏待 他。” 乌龙也不多说,放下那几根圆木,走了。 周正心想,自己真有幸,进了监狱还能不断遇上好心人。 “半边毛”果然变得十分和蔼,接过铁钎自己来打炮眼。 周正还有些怕,不知所措地问:“我干什么?” “你休息。等炸下煤来了,你把煤扒往溜子。”“半边毛”的语气都变得亲切 了。 周正也就乐得在一旁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送来了当午餐用的面包。 周正已明白这个“半边毛”是个贪婪的家伙。虽然自己肚子也饿,还是拿了一 半送给“半边毛”。 “半边毛”那粗黑的胡子都在蠕动,“不错,不错,你是明白人。放心好了, 跟着我‘半边毛,不会让你吃亏。” 周正心里却在暗暗叫苦:还不吃亏,现在就丢了半个面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