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翁息元出于一个农民本性的义愤,坏了翁送元的事;翁送元恼怒有加却不知道 怎么对待他这位同胞兄弟。他的弟弟怎么会要一个地主婆?一时的气话,充充好汉 而已。 凌文静却有另一番思量。翁息元充好汉保护一个地主婆,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那个地主婆是一盆祸水,这盆祸水必须让翁息元端着,想放都放不下;让他一生都 在自己酿的苦酒里浸泡。 她同翁送元一起去找翁息元。 “息元,你必须在大会上写检查,向革命群众赔礼道歉。”翁送元说。 “咱不检查,咱也不会检查。”翁息元说。 “那么,你就真的跟谢亭云合穿一条裤子,把她迎进你这个家门?” 翁息元不回答。他心里很乱,也可以说他很后悔,后悔当时说了那样的话。他 本来可以说些别的话,既缓和一下当时的会场气氛,也不至于将自己陷进去。但情 急之下,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像个善良人徒手去救火,找不到灭火工具,又急于那 火烧得猛烈,以至于以肉身投入火海一样,不仅未曾救得了火,自身也燃烧起来。 他跟谢亭云有什么关系?素日里根本就不曾多看过她一眼。只不过是在几次批 斗会上,才正眼看了她几眼。他惊讶于这个柔弱的女人居然有那么不凡的气质和不 屈的心,他差不多还对她产生了一丝敬意;但也只不过是一种敬意而已,却根本没 有想到,要把她跟自己联系到一起。地主婆究竟是地主婆呀。 居然发生了那样的事。命运捉弄人。 “大兄弟,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谢亭云?”凌文静说。 翁息元本来对她这位阴阳怪气的嫂夫人就没有好感,觉得她跟山里人不是一路 人;她这么尖酸地一问,惹得翁息元很是不高兴。 “喜欢不喜欢的又没写在脑门子上,你们城里人一肚子的邪心思。”翁息元没 好气地说。 “你不是要娶谢亭云做老婆么?是条汉子!” 翁息元听出其讥讽之意,但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哎了一声。 “怎么?后悔了;大兄弟,那好汉是那么好当的么?”凌文静阴损的语调,刺 痛了翁息元作为男人的自尊。 “咱又不是蹲着尿尿的,厨出的屎,不会又自己吃了。”他看着凌文静霎地青 白起来的脸色,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地主婆咋了,也是个正当年的女人,娶进 家门,也比打光棍强!” “翁息元你要想想清楚,你是干部,你要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凌文静终于 以她固有的居高临下的阴冷口气说话了。 “干部咋着,咱自己给自己免了;啥前途,咱庄稼人只知道种地吃饭,只要勤 快,饿不死人。”凌文静的刺激,反倒使庄稼汉子的心放坦然了。“翁支书,你给 开封介绍信,明儿咱领着谢亭云上公社。” 凌文静使事态朝着她预想的反面迅速发展了。 “翁息元,你算栽了,你算彻底栽了!”翁送元的话,透着无限悲哀。 …… 不日,翁息元果然与谢亭云去了公社。 在批斗会的斗争对象中又多了一个,新生的反革命分子翁息元。 二 在被窝里,刘淑芳问翁上元: “你说三叔他咋了,咋做出恁荒唐的事来?” “啥荒唐不荒唐的,事都出了,也就随他去了。”翁上元说。 “为一个地主婆值么?”刘淑芳又问。 “啥值不值的,谁虑得那么清楚。” “三叔跟地主婆是不是早有来往?” “瞎说!三叔只跟你有来往。” 刘淑芳在被子下蹬了翁上元一脚,不吱声了。 过了很长时间,刘淑芳还是睡不着;欠了欠身,见翁上元也睁着眼,便涎着脸 子又问: “要是没有我,你会像三叔那样做么?” “说不准,也许会。”翁上元说。 “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想起了凌文静说过的话。 “这是两回事。”翁上元说。 “咋个两回事?” “运动这个搞法,啥事都会出来。” “你是干部,说话得思量着说。” …… “这咱知道。你以后再参加会,少出点头。”翁上元叮嘱着。 “上元,咱可能又怀上了。”刘淑芳说。 …… “怀上好,你就安心在家里生孩子。”翁上元说。 三 在批斗会上,谢亭云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了:大脚蚂蚁的咬啮使她惊恐;蛇蝎 一般的荨麻的羞辱性的撩弄,使她痛不欲生。如果不被整死,蒙受的空前的羞辱也 会使她寻求彻底清爽的解脱。 但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个翁息元。 她的心被震撼了:这个世道,倒底是怎么了?! 她不敢相信,还竟然有人替自己说话,而且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她陷入 昏蒙般的迷惘之中,她不知道这是命运给予她怎么样的一种捉弄。 但当得知翁息元真的要把她背回家做婆娘的时候,她大喜过望,并且怀着非常 急迫的心情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地主死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解放以后,她 特殊的身份,使她被抛弃到社会生活和人间情感之外,她成为一个被束囿在暗房中 的会呼吸的雌性动物。有些男人也接近她,但都是怀着一种晦暗的目的;她不让这 种男人接近,因为那种晦暗色彩的的轻薄,会剥噬她仅存的一点做人的尊严。她知 道好男人,也不会走近她,因为她带给男人的只有不幸与耻辱。所以,做为妇人的 她,是彻底地完结了;她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她心如枯井,无欲无念,她过的 是没有希望的日子。 翁息元的出现,给了她一个希望;当她从昏蒙中清醒过来,理一下思维的时候, 她意识到,翁息元的悲悯,是命运赐予她的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她从作为 一个妇人而真正成为一个妇人的机会。她必须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尽管他们走到 一起丝毫没有感情因素,但一个妇人的生命复活之后,情感会在她的身上回升、发 光;那生命的情感温度一定会温暖与软化男人的心肠,使其回应以柔情与爱意。谢 亭云出嫁前读过私塾,红楼西厢滋润过她妇人的心智,她比山里别的女人更懂风情, 她相信,两个朝夕相处的男女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发生。 关键是必须先拥有那个男人! 所以,当被凌文静刺激得百愤奔张的翁息元来找谢亭云,是否跟他去公社,真 的扯一张结婚证的时候,谢亭云站起身来,梳了梳头发,说,我跟你走。 这出乎翁息元的意料。 两个人搬到一起住以后,翁息元说,咱各睡各的,我在北头,你在南头。翁息 元屋的土炕是一张南北向的土炕。谢亭云说,我随你。 白天两人一起下地,晚上两个人一起去挨斗,之间不说话。 两个人的心境不一样。有翁息元陪绑,谢亭云觉得挨斗不挨斗真没有啥。而翁 息元的心情却百感交集。从一个大队干部,到一名被批斗分子,他的生活发生了质 的变化。站在台上,他不敢看台下的人;听到翁送元、翁上元,还有刘淑芳、翁七 妹那熟悉的声音,他心里便剑刺针扎般痛。他觉得自己栽了,真正地栽了,并且栽 得糊里糊涂。他也曾想过,公开反悔这一切,还回到原来的生活秩序;但打破了的 砂锅,补好了还有纹(读去声),在人们的心中你终究不是以前的你。他还知道, 跟谢亭云,他栽的是面子;如果反悔,他栽的是人心。他不能反悔。 他痛苦! 跟谢亭云与摸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奶子不一样。既便同样是不光彩的事,摸自己 喜欢的女人的奶子,心里是像上了邪火一般地想;对谢亭云,他不想,从来就不曾 想。 他痛苦!! 谢亭云又曾是地主的女人,要是别人家犯了错误的女人,还可以接受。然而竟 是地主的女人。地主用过的女人,咱一个干部出身的人却背回屋里,地主的鸡巴能 跟贫民的鸡巴比么?除非打光棍打得没了心气,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是块肉就香, 咱娘的贱不贱?贱,贱穿了祖宗!作为一个农民,他不能不这样鄙俗地想。 他痛苦!!! 所以,他对谢亭云的感情,非怨非恨,是厌恶。 谢亭云则怀着对翁息元的感激和再做一次女人的憧憬,决心好好侍候这个男人, 让这个男人在自己的百倍关爱中,得到生命的补偿。 山里的物质寡缺,饮食就很简单;但即便是简单的吃食,谢亭云也变换出花样, 精工细做。她用多年来撙节攒出来的钱,给他打了酒,温好了给他端上来,说: “息元,吃饭了,简单做了几个菜,不知可口不可口;不可口再给你重做。我 还给你温了一壶酒。” 翁息元似未听见,仍兀自抽着他卷的旱烟。 “息元,吃吧,不然饭菜该凉了。”她殷殷地催促着。 翁息元紧抽了两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 “知道了。你以后,别息元、息元地叫,别那么亲热,让人感到别扭。”翁息 元竟说。翁息元感到,两个厮熟而又相近的人,才可以那么叫;你怎么进的这个家 门,你还不知道,叫什么叫。 谢亭云不言语了,背过脸去坐在炕沿上,“不让叫,那叫啥呢?”她嗫嚅着, 声音低的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翁息元吃起饭来。他吃的很认真,吃得很有滋味;温的酒喝完了,又自己动手 装了一壶凉酒。他吃的时间很久,似乎他的饭总也吃不饱,他的酒总也吃不够。他 用吃安抚自己失衡的心,他除了吃以外,还有什么呢。 他把谢亭云准备的饭菜几乎都吃光了。 谢亭云坐在炕沿上耐心地等着他吃完;然后,用翁息元剩下的菜汁,就一点饭。 她背着脸吃饭,吃得极安静;她不敢吃出声响,怕惹男人烦。村里常有因婆娘吃饭 吃得响,而惹烦了男人遭到打骂;那些挨了男人打的婆娘好像没有记性,下次吃饭 时,咀嚼的声音仍然弄得那么响亮,因为既是她们自己的男人,心里离得近,不懂 得计较。她不敢把翁息元当成自己的男人,那是一种奢望;只要他能吃得下自己做 的饭菜,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翁息元酒足饭饱之后,倚在被垛上,端着烟笸箩,接着抽他的烟,他的烟抽得 太凶了,屋里氤氲了厚厚的烟团;他在烟雾之中,不时地叹息一声,把气氛弄得也 极阴沉。谢亭云被呛得想喘,但不敢喘出声来,就用手帕捂着鼻子脸,眼里流出泪 来;她弄不清这是被呛出来的泪,还是从心里流出的泪。翁息元腔子里咳出痰来, 在嘴里咕噜哈噜便吐到谢亭云擦试得光可鉴人的石板地上。那痰黄而粘稠,秽人的 眼目。谢亭云不敢去擦,怕翁息元认为她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嫌呢? 翁息元终于躺下了,她才悄悄地擦去那痰迹;把男人的尿壶从门外拿进来,放 到男人可以随手够得着的地方,轻轻地把油灯吹熄,小心地爬到自己的那一角,无 声无息地躺下。 屋里一片死寂。但两个人的眼睛都睁着;眼球不时地轱辘一下,那翻动的感觉, 好像双方都能感觉得到。 翁息元:这是娘的什么日子,哪儿就过到头哩。 谢亭云:日子刚刚开始,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 四 在批斗会上,翁息元和谢亭云很快就不再是重点,而是转到两个富农分子冯明 亮、冯明宽身上。翁送元、翁上元倒底与翁息元是一个家族的近亲,批斗翁息元, 他们的心也会感到痛苦;便不露声色地转移一下斗争视线。但他们每次都要陪斗, 站在众人面前,做无矢之靶。翁息元的腿断过,站得时间久了,腿肿了起来。疼痛 难耐,腿不易被人察觉地颤抖着;到后来,腿脚疼得麻木了,失了知觉,他不敢动 一下,怕一动便失了平衡。他不愿在众人面前失去庄稳,他要让人知道,他虽然成 了反动分子,但毕竟是条汉子。 回到家里,他捶打着自己的腿,大骂不止。 他之所以骂,一是渲泄怨恨,更是对付疼痛的变相的呻吟。 听着他无边的署骂,谢亭云心惊肉跳。他虽然骂的不是她,但比骂她还要锥心。 一切都因她而变了模样,若遭人淋漓的痛骂,她会感到心安理得些。 翁息元骂得累了,恶狠狠地把自己摔到枕头上,“睡(尸求)的,睡死了才娘的 舒坦哩!” 竟睡不着。他难过得流下泪来,且越流越汹涌,直至唏嘘出声。 听到一个汉子痛苦的唏嘘,谢亭云的心方寸大乱,跪在翁息元面前: “你打我一顿吧,拿一个孽障出出气,你会好受些呀!” 谢亭云这一跪,似乎是一种特别的止痛剂,翁息元的唏嘘嘎然而止,他惊愕地 看着她。望着惶惑无措的一个同样遭罪的柔弱的女人,翁息元又生出了一种隐隐的 悲悯,已感到一丝羞。他挥一挥手,意思是让女人起来。女人执着地跪着。翁息元 重浊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又有什么罪呢?” 她晕倒在翁息元的脚下了。 翁息元给女人盖上被子,坐着抽他的烟。油灯被他点起亮了,灯苗儿飘忽,屋 里的影子摇曳,无感觉的一切都好像很轻松很欢快。 灯捻儿“啪”地爆了一声。 女人蠕动了一下,他低声叫了一声:“谢亭云。” 女人睁开眼,见男人在灯下望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子温暖;她想叫声息元,舌 头又蜷了回去,说:“你还没有睡?” “睡啥?要是睡死了也好,娘的生是睡不死。”翁息元说。 女人看了他一眼,竟撩开了衣襟,露出了一块白肚皮。 翁息元一惊,“干啥?” “让咱给你焐焐脚。” 女人一边说着,翁息元的脚竟已经被她揽进怀里了。 翁息元的脚抽搐了一下,猛地从女人的怀里抽出去,“到你那边睡去吧,别烦 人发脾气。”翁息元说。 女人像没有听见,又执拗地将男人的脚揽过去。 翁息元竟火了,顺势将女人踢出去;女人懵懂地看着翁息元,发现翁息元的目 光中,不是悲怜而是厌恶。 她蜷缩在自己的一角,胸助隐隐作痛。 翁息元把灯吹了,把自己躲进黑暗之中。 刚才,他对身边的女人,的确是产生了悲怜之情;但没想到女人要给自己焐脚, 他感到意外,他下意识地推拒。在他山里汉子的情感意识中,爱自己的、自己也喜 爱的女人,才可以让她焐脚,这是一种恩爱,是一种浑然的相融。谢亭云与他又有 哪门子恩爱呢?竟施予他最交融的情感关爱,他不能接受,也耻于接受!他不能让 她给焐脚。 谢亭云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按抚着疼痛的胸肋,压抑着满心的酸楚。她不怨 翁息元,只怨自己太唐突了。他还不能接受自己,得需要一个过程;自己的举止, 则是过于性急,这不好,会使男人的情感转向反面。还是凉水泡茶慢慢浓吧。 受了屈辱的谢亭云,反而在自责中,将自己的屈辱化解了;她安静地睡去了。 生活,给了人一种怎么样的承受力啊! 五 翁息元正在喝谢亭云给他温的酒,刘淑芳、翁七妹来了。 翁息元吃惊地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 翁七妹看了看桌上的菜,故做惊奇地说:“呀,三叔,咱婶子的手艺了不得啊, 几样庄稼饭,就做得跟皇帝吃的一样!” 翁七妹的话,给冷清的屋子注入了温度。 首先感觉到的是谢亭云。翁七妹的一声“婶子”,使她感到翁家的人并不都是 冰冷拒人,还是有人接受了她。她极感动,扎煞着双手,忙不迭地让座。 翁息元也觉得温暖。尽管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翁家的女人并没有看不起他。 “啊呀!三叔,还能弄几杯酒,比翁上元滋润那!”刘淑芳也惊叹地说。 “别拿落魄人开玩笑,喝几杯闷酒,往哪里滋润?”翁息元脸红如熟蟹。“咋, 找咱有事?”翁息元问。 刘淑芳说:“没事,我和七妹就是过来坐坐,毕竟是三叔家。你们办喜事也不 请喝喜酒,让七妹我俩犯惦记,这不,自己就来了。” “办啥喜事?咱这是臭水坑里的乌龟王八配对,让人逼的,不被捏巴死便是幸 事,从何说喜。”翁息元说。 “您可别遭贱自己,主意是您自己定的,好歹也是一桩婚。”翁七妹抢过话头, “您不管说啥也是个全合人儿了,比打光棍强。” “还不如打光棍强,这日子过得心口不一。”翁息元说。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横竖背了那个坏名誉,给自己弄了个家庭,您再名实 不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犯傻!” 翁七妹的话使翁息元心中一震,似有感触,但不知如何表达,只是长长地叹了 一口气。 见淑芳站在地上还没有落座,谢亭云让她坐在机凳上;刘淑芳笑而不坐,使谢 亭云手足无措。翁七妹说:“婶子,您别管她,她坐不下,又有了。” “又有了?”翁息元红着脸问。 “可不是。三叔,您跟上元哥同岁,他都有仨崽了,您也要赶紧生一个,日后 您的那个枝子上也好有续开的花。”翁七妹说。 “生什么生,再生出一个狗崽子,造孽!”翁息元看了谢亭云一眼,悲凄地说。 翁七妹一笑,“是人就有后,是狗崽儿成群;谁的犊子谁护着,谁的好处谁戴着; 好狗不嫌家贫,好儿不嫌母丑,您要是真生个好的,您后半辈子可就受用着了。听 说毛主席还是地主出身,伟大领袖哩!”翁七妹的一片胡言乱语,逗得全屋人都乐 了。 自然,也包括谢亭云。 怪哉!这运动只改变了翁七妹外在的一些东西,却没有改变她骨子里的东西; 山里人对事物的传统的认知方式,规定着她从质朴的人性角度看问题。这些话,她 要是说给支书翁送元听,他一定能够理解;要是说给凌文静听呢?她也不会对她说。 “七妹,三叔还没吃饭哩,咱俩先走吧。”刘淑芳说。翁七妹站起来,对翁息 元说:“三叔,您慢慢喝,老爷们儿喝闷酒也能喝出滋味来,要紧的是会品不会品; 会品的尿尿,不会品的上吊。我爹就会品,喝多了,就跟我娘数零钱,最后总是少 了一分;红着脸子跟我娘要,我娘说,那不是在你手心里呢么。张开手心一看,那 一分钱的硬币都攥出汗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姐儿俩走了,翁息元又重新拿起了酒杯。啜一口,品品,苦的;再啜一口,品 品,还是苦的;再啜一口,依然是苦的。苦,也得喝,既然是温上了,就喝他娘的。 喝到微醺之时,再细品品甜的;再细品品,依然是甜的。看他喝得别有兴致,谢亭 云就又悄悄地给他加了一壶酒。这酒竟怎么也喝不完了,翁息元觉得奇怪,干脆对 着壶嘴灌起来。灌下一大口,咂咂舌头,竟什么味道都没有;再灌下一大口,再咂 咂舌头,依然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更奇怪了。倒了一杯,颤颤地举起来,“谢亭云, 谢亭云,你尝尝,这酒怎么啥味道都没有哇?是酒么?” 谢亭云怯怯地接过来,喝一口,又苦又辣;她喘了一口气,“是酒哇。” “是酒?” “是酒。” “你再尝尝。” 就又尝了一口,依然是又苦又辣。 “真的是酒。” “是酒就喝了它。”翁息元一下子就把酒壶里的酒喝干了。他出溜一下,趴在 饭桌上不动了。这酒他喝得太尽兴了,喝多了。 “息元,息元,你躺下睡吧。”谢亭云本想把他扌周到床铺上,无奈酒后的人 绵软沉重,她弄不动他,便轻轻叫他。 翁息元听到叫声,困难地睁开眼,“谁,……谁……谁在叫咱?” “是我,息元。”谢亭云小心地堆着笑说。 “你……你……你敢叫我息元?” “我是你屋里的,我不叫你谁叫你。” “你不是地主婆么?” “我是你老婆。” “你能是我……我……我老婆?你是地主婆。” “不,是你老婆。” “我老婆能是谢……谢亭云?” “是。” “谢……谢亭云能是我老婆?” “是。” …… 便半靠半倚地被搀到他睡的那边炕上。 谢亭云给他解衣扣,他不让;便给他脱了鞋袜。他的脚奇臭无比,山里的汉子 不爱洗脚。他的脚依然肿胀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紫斑。谢 亭云毫不犹豫地把这双脚焐到怀里。翁息元挣脱着,但他越是挣脱,那张怀抱越是 焐得紧。怀抱的主人今天有了不屈的意志,要征服命运,就先从征服这双脚开始。 翁息元头眼昏沉着,但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他知道,他今天的脚是再也挣脱 不了这个女人的怀抱了。便不再挣脱,任女人以温暖焐化他的冰冷。肿胀的脚感受 到了一股热流,带着嘶嘶的声音奔攒到他的腰脊。后来,那肿胀的脚掌居然感到了 女人的心跳,那心跳微弱但是坚定,传送着脉动呼唤。这呼唤很遥远,但隐约可闻; 因为隐约,便也招惹了要谛听它的耳朵。 六 翁息元很晚才起床。乍起的时候还有些昏沉,小风一吹便彻底清爽了。他站在 屋檐下,心神有了多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昨晚的情景也回想得清晰,三个女人的 音容也都令他回味。那酒也邪哩,怎么苦苦甜甜的?最后竟致毫无滋味。咳,什么 尝得多了,也会没了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 正在门外走心思,屋里的女人叫: “息元,煮了点玉米掺子粥,喝下来醒醒胃吧。” 宿酒的人,胃寒且滞,热热的流食喝下去,可以温暖并激活麻木的胃肠。山里 人叫醒胃。 女人亲热的叫唤让他感到别扭,但女人适时的体贴又使他无话可说,息元就息 元吧。 翁息元喝着玉米接子粥,暖暖的粥计将肠胃熨贴得蠕蠕地动,整个腔子有一种 通泰之感。望着在锅台上利落地收拾着碗炊的谢亭云,他竟想,其实一个男人,除 了能喝上热热的玉米掺子粥,并有一个能煮出这样的粥、把碗炊收拾得停当干净的 女人之外,没有什么可需要的了,有这两样就够了,足够了。而这两样,他一样都 不缺,还争执什么呢?还有什么哀怜和放不下的呢?! 他心情特别好。 “亭云,你也喝一碗粥吧,这粥煮得有味道哩。”竟说。 听到翁息元这么亲近地称呼自己,谢亭云不知说什么好,双手扎煞着,不迭地 说:“我喝,我喝。” 翁息元因为一念之差而选择的生活组合,从这个早晨起,开始向情感的路程迈 步了。 后岭因为是山里率先搞起运动的村,也是在运动中出了怪事的村,上级对后岭 格外注目:不仅又重派了工作组,而且县里的红卫兵先锋队也不时到后岭来推波造 势。运动朝着更广更深的境地发展,请送元已左右不了运动的态度。红卫兵们把伟 人的语录带到村里,识字的不识字的成人都发给一本,要村里以学语录而带动运动。 在发语录的那一天,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以逗哏发噱俏皮话连篇而著称的妇人——快 嘴二婶,因为她的俏皮话,也奇迹般地改变了她人生的位置。当红卫兵将语录发到 另一个妇人手里的时候,这位妇人穿的是山里无兜家制棉衣,拿在手里的语录本无 处可放,正巧她还要把队里给她的半口袋粮食提回家去,便为难起来,“这个本本 可往哪儿放啊!”她叹了一声。这一声轻叹,正巧被一旁的快嘴二婶听见,她适时 地抓住了这个表现她幽默才能的机会。“往哪儿放?你的裤裆肥啊,什么都能放得 下,还不能放一个小本本儿。”她的话也正巧被一个山里出身的红卫兵听到了,他 知道山里人也管男人的一个什么玩艺儿叫“本本儿”,灵敏的嗅觉使他感到这事关 重大,便上报领导。正当快嘴二婶为自己的俏皮话与几个婆娘大笑不止的时候,几 个红卫兵后生很利索地把她捆绑了,在懵懂之中,把她推上了批斗的舞台。她成了 现行反革命分子,她为她的一句轻松的话,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批斗会上,红卫 兵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抽打她的裆部。她惨叫不止。但没有人出来为她说话。她 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一个有了自己男人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翁息元式的人物出 现;在红卫兵不讲轻重。不论情面的皮带之下,也不可能再出现翁息元式的冲动。 后来快嘴二婶疯了,一种莫名的笑永远凝固在她多皱的脸上。她不论阴晴、不论夜 昼,都幽魂般地游移在村街之上,反复说着一句幽秘深奥的句子: “本本儿,本本儿……” 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被断了口粮,在承受了连绵的训戒与抽打之后,半蹲 在自家的土门之后喝那稀可鉴人的菜汤。他们吞咽菜汤的惟一意义,就是为了接受 再次批斗。他们挺直的腰杆,顷刻间塌下来了,见到街上行走的革命群众,哪怕是 少不更事的孩童,也要弯腰鞠躬,满脸堆着垂涎之色,“我有罪,我交代。”他们 的意识里,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罪人;人家都是贫下中农,而他们却是富农,不是罪 人是甚?正如基督徒的原罪意识一样,他们有了自觉的罪人意识。他们不反抗不辩 白,他们对事态什么都不懂,对世情亦弄不清明,他们无从辩白。昏昧的灯焰需要 拨动,意识形态的教化需要动情;人们不屑于给他们动情的拨动,只热衷于能触动 他们的皮肉;皮带的声响就是教化,他们的呻吟便是对教化者的歌颂……他们成了 斗争与改造的标本,没有人格,逞论自尊,活着只为活着。 在山里人的印象中,富农分子冯明亮是个老实人。他好赌的父亲输了一辈子, 可就是在土改前突然赢了一把赌,赢回来二十亩山间薄地给了他的独子冯明亮。后 来,那个输家成了贫农,原来地无一拢的冯明亮却成了富农。所以,知情的山里人 并不把冯明亮当剥削分子看,他的富农帽子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后留给他的纪 念。他忠厚老实,从不骂人,从不偷摸,也从不打老婆,他有极好的口碑与人缘。 翁送元最初批斗他,是依要求而做的例行公事;中期斗得稍狠一些,是因为翁息元 的“反水”而郁闷了批斗者的心扉,有一点迁怒的味道,这一点翁送元最最清楚。 但仍然把他当乡亲看待,至少还把他当人对待。红卫兵的介入,使他彻底沦陷了, 一切不从人性考虑,他与冯明宽就是一种靶子,只能射击,不能姑息。 被断了口粮的冯明亮到山上打野菜。看到背阴地里长了几畦地萝卜,眼前便晃 起了老婆蜡黄的面皮和儿子已经开始萎缩的身子骨。他心跳加剧,屏住了气息,拔 了几棵下来。那地萝卜长得好大好白啊! 未等他把地萝卜藏到背篓里去,翁上元的声音已传过来: “冯明亮,你恁老实个人,怎也兴偷呢?” 冯明亮的汗就流得满头满脸了。“完了!”情急之下,冯明亮掰下地萝卜的缨 子,放到嘴里饕餮大嚼。翁上元怔了:山地的地萝卜,缨子是不能生吃的,苦、辣、 麻。涩、梗,孬味俱全。“冯明亮,活一大把年纪了,连地萝卜怎个吃法都忘了么?” 冯明亮涎着脸若颤若哭地说:“没忘哩,您大队长带人种的地萝卜,您说是咋种的, 连缨子都好吃得要死哩!”翁上元心里一酸,一个老实的冯明亮真的是给饿坏了。 做为大队长的翁上元,倒底是山里人,依然把冯明亮当老实人看。 翁上元就拔了半篓地萝卜,叫冯明亮背回去。 “不敢,不敢,富农分子冯明亮罪该万死!”冯明亮吓得要死。 “叫你背回去就背回去,路上躲着点儿人。”翁上元说。 一听这话,冯明亮明白翁上元并不是变着法子整他,就轱辘一下跪下了,“来 世,冯明亮给您当长工。” 翁上元苦笑一声,“快回去吧,下辈子,你要是有那个瘾,就给地主当长工吧。” 望着跌撞而去的冯明亮,“这运动咋搞的,怎连个老实人也给逼得会偷了。” 翁上元自忖着。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山里人愚盲,对语录领会得不仅慢,而且常出歧义。工作组觉得有集中学习的 必要,便把晚上的活动改在白天,以便在人们精神旺盛、头脑清醒的时候,学出成 效。这一决策深得民心:因为白天学习搞运动,也算出工,坐着就可以挣工分,还 能看到热闹,人们乐意参加。尤其是那些平常不爱卖力气的男女,更是热衷于白天 开会。懒惰是人的天然本性,不知道是哪个哲人说的,但他说的极为有道理,有几 个不想活得轻松安逸呢?后岭的运动之所以如火如荼地搞下去,不能不归结于运动 的形成迎合了人们的好逸恶劳的本性。 学习,果然收到了成效,一是人们开始对运动有些喜爱,二是揪出来的人愈来 愈多。谢亭云、翁息元和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是最早揪出来的,之后有讥消蒙 羞的快嘴二婶,最后是脾气暴躁有打人前科的、生活不检点摸女人奶子的,揪出了 有好几个。有生活作风问题,不,山里叫有骚事的,不管男女,脖子上都挂上破鞋。 长工车水竟也给挂上了破鞋,他的罪行是透过柴草茅厕看女人撒尿。 别看在台下,李水们乐,一到批斗会上,可就再也乐不起来了。人们喊口号的 声音杂嘈尖厉,像锯齿划动,锯得耳鼓欲裂。被编排好了的发言的人,千篇一律, 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捅出来的耸人听闻的大词儿,让你失魂落魄。就别遇到讲着 讲着真动情了的人,他一动情,就有人喊打倒,挨斗的人便挨一阵拳头脚,自然还 有红卫兵后生的皮带。常有晕倒的,或是害怕,或是打的部位比较敏感。倒了的人 便被拖出去,如拖一条濒死的狗。 翁息元和谢亭云挨打的次数少一些,即便是挨打,打的人也手下留情,翁息元 毕竟是原大队支委,又是现支部书记的弟弟,手下放一码,也是自然的事。 听着被皮带抽打的人痛苦的呻吟,谢亭云颤颤地看着身边的翁息元;翁息元也 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双方的意思是说,瞧见没,虽然咱俩也撅着挨斗,比别人可幸 运多了。 翁息元现在的心情已趋于平静,一是他被批斗的时间长了些,生理和心理都有 了适应能力,或者叫承受力;二是看到这运动的发展形势,他翁息元迟早会被掀出 来,不为谢亭云,也要为他摸女人的奶子付出代价。为摸女人的奶子而被揪出来, 与为保护一个女人而被揪出来,对一个有自尊心的汉子来说,意义可真不一般大。 翁息元可真的感到幸运。 晚上回到家里,谢亭云还是给他温一壶酒。他现在的酒喝得从容,不被情绪缠 绕,纯粹为了酒。山里汉子都馋酒,但贫穷的日子却使汉子们远离酒,汉子们便总 是慨叹于这种缺憾;翁息元居然在谢亭云这里在特殊的背景下弥合了这种缺憾,他 觉得除了面子,他比别的男人什么都不差。他有时竟想:地主婆谢亭云真娘的有钱 啊,她被人批斗真的一点也不屈。喝光眼前这壶酒,他说: “你以后不要再给咱打酒了,算计着过日子吧。” 谢亭云一笑: “日子再难,给你打酒的钱还是有的。”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靠剥削剥削来的?” 谢亭云说:“您甭说那么难听的话,冯明阔都不剥削穷人,更甭说咱一个妇人。 咱是用心数攒下来的钱。” “怎个心数?”翁息元很感兴趣。 “我爹是个小作坊,多少有点儿钱;冯明阔会经营常跑外,也多少有点钱,我 一个妇道人家净跟有钱人过了,自己花钱的心性又小,多少也会攒点钱。”谢亭云 说。 “那时的钱都不能花了,你还有啥钱?”翁息元说。“要不说是心数钱呢,铜 钱儿花不得了,就换袁大头;袁大头快完蛋了,就赶紧换金元券;国民党要跑了, 就换边区票子;这国家一解放,边区票子还兑不了人民币?一个女人家攒点钱可真 不容易,得长脑子,能估摸出时局变化,估摸错了,你的钱就变成死钱,钱一‘死’ 真不如吃了花了。攒钱还得瞒着男人,让他知道你攒了钱,怀疑你有二心不算,吃 喝嫖赌早给你算计去了,你还攒得下钱。”谢亭云说。 没想到这谢亭云不仅聪明有心数,还很健谈,翁息元顿感这女人的不凡,心里 竟也有了一分敬意。 “你攒钱干啥?”翁息元问。 “还是为男人。您想啊,男人过日子顾头不顾尾,今天荣华富贵,明天会沿街 要饭;火得快,败得也快,大起大落。男人喜欢大起大落的日子,可女人却喜欢安 稳,还是平常的日子过得长久。男人富,你跟他享福;男人败了,女人怎么着?不 还得跟着他。你悄悄地攒点儿钱,等男人败了,你还能给他撑一下,不致于过得失 魂落魄。说到底还是为女人自己。您没听人说,败了的男人的女人不值钱?往昔过 惯了安逸的日子,一下子过苦日子,她哪受得了?不是做小,就是做娼,结局便惨 了。”谢亭云又说。 翁息元大为惊奇起来,“你这套理儿是从哪儿学(读Xido)来的?” “从我娘。”谢亭云说:“我娘从小就教我们,女人要会过苦日子,再安逸的 日子也要当苦日子过;无论如何你手头要有点钱,手里有钱你就能侍候好男人,男 人就围着你转,你在男人的心中就有地位;要是有钱,男人在,你是男人的宝贝肉 肉;男人不在了,你还是儿女的真身娘娘。” “你娘可真不简单!”翁息元由衷地感叹。 “我娘打小儿教我们的一段谣曲,我一直还记着呢!”谢亭云的脸上也泛出兴 奋之色,油灯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啥谣曲哩?快唱给咱听。”翁息元竟像个心急的儿童。 谢亭云便唱—— 丫片子儿我前头走得慢, 俺爹在身后挑着俩瓦罐; 一瓦罐碎钱儿一瓦罐面, 脖子上蛇溜溜地套着一挂子蒜。 碎钱儿打酒醉了俺的汉, 白面擀面饱了俺的汉, 蒜瓣儿依哈子辣颠儿了俺的汉, 狗狗儿一般围着俺的身子转…… 谢亭云是用山梆子的曲调唱的,如山音一般清脆,如山路一般绵延;嗓音鸣啭, 谣词俏媚,把一个粗砺的汉子迷住了。他的心倾刻间变得极绵软,漾出一股子如烟 如梦一般的柔情;他觉得这柔情像赤裸的婴儿,渴望着母性的胸怀和丝帛一般的包 裹。他的矜持像冰一样被春水溶化了,淌出淙淙的水声。 “咱们合房吧。”他说。 “不,息元,今天不成。”她说。 七 搞运动使后岭人对原有的生产生活渐渐有些厌倦了。沉重而单调的体力劳动, 就为了收那一点玉米和谷子;不管你多么勤勉,也只不过是多一些玉米谷子和少一 些玉米谷子的事。总之,横竖过的都是玉米谷子的日子。即便是如此,死乞白赖地 跟几垅瘦山地较什么劲儿呢?人们种地时的心气儿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犁、 耙、种、覆耪,每道程序都样样精当,毫不含糊;现在是草草地把种子埋下去,能 长出庄稼便罢。人们出工不出力,在地头打哈欠,扯着闲篇儿,混到日头西斜。每 天早晨,到了派工的钟点,人们聚集在大皂荚树下,等着大队干部走来。若走来的 是大队长翁上元,人们的嘴一撇,兴奋的脸色嗒然奋去。因为翁上元是管生产的干 部,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今天要出工。“队长,出什么工,还是搞运动吧。搞运动 咱们心里亮堂。”人们懒惰了,会给自己找偷懒的口实了。若来的是支书翁送元, 大家就雀跃如潮,兴高采烈,情不自禁。翁送元是主抓运动的,他的出现,说明今 天安排的是学习或批斗活动,可以伸懒筋凑热闹,坐着挣工分,不疼不痒混日头。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以前人们很少评判别人的生活,觉得别人以怎样的方式生活着,那是人家自己 的事儿,即便是不喜欢,也不去搅扰,认为既然人家那个样子过,就有人家的道理, 就是合理的。眼前,人们对公众化的生活大感兴趣,对没有差异的生活大为认同。 你吃粥我吃粥,则我觉得顺眼;你穿蓝我穿蓝,则你我亲密无间。我们家的尿盆是 铁的,而你们家的尿盆却是瓷的,而且还是带好看花纹的瓷,这怎么行呢?一个尿 盆是装骚尿子的,何必用那么好的瓷器呢?这家伙有问题,至少脑子里装的不是贫 下中农的、无产阶级的思想,不行,得给(尸求)的砸了。那瓷尿盆的主人,到晚上 想要往屋里端这个夜物时,便会发现,那个瓷的夜物被人砸了,砸得很碎,想粘都 粘不起来。还有,以前邻人来了客人,不管男女老少,城里乡下,位尊位卑,只要 是邻人有话儿让帮个忙,均热情礼遇,多情招待,一若自家客人。现在不成,得看 看来的是啥人;身份跟自己相当的,老实巴交的乡亲哥儿们,咱心甘情愿地帮,且 话儿密、腿勤,感情融融;如果是油头粉面、拿里拿气、居高显派的主儿,对不起, 咱没那闲功夫,犯不上跟你话来话去的,侍候你,咱心里别扭。于是,人依然是那 人,心数却悄悄地变了,变得大家都觉得陌生。你说:“二哥,你怎地跟从前不一 样呢,以前说话驴嗓门无遮拦,现在咋遮遮掩掩的。”他也说:“还说别人呢,你 鸡巴的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前跟你借俩小钱儿,你都不打背儿[注],现如今,问 这问那,审犯人似的,生怕是咱买刀子杀人怎的?”人情变异,世风不古,恁平静 的一块山间僻地,亦变得不q质朴不再淳厚,嘈切复杂起来。 原来翁上元辟的那块在村口聚齐儿的饭场子,自然而然冷了,散了。人们都窝 在屋里吃饭,说家里的悄悄话儿。谁还能在饭场子上说知心话?你知道说的对不对? 说对了,大家哈哈一乐相安无事;若说的不对呢?一旦有人汇报了,给你上纲上线, 不斗你一泡,算你有命;斗你一泡,顺理成章。那饭场子散了,是一桩小事,顶多 每天少见两面。少见两面就少见两面,谁不知道谁呢?谁黑谁白,谁香谁臭,一时 半会儿变不了。人们想。 人情之变,让翁七妹尝到了滋味儿。 本来翁七妹对自己的穿着打扮极不在意,随随便便,不清不爽,男人似的。但 凌文静给她上了一课。那天批斗谢亭云时,凌文静一句干部家属穿得邋里邋遢的还 不如地主婆惊痛了她的心。她认真地打量着被批斗的谢亭云,感到谢亭云真的清秀 啊;那种清秀,人即便是倒下了,身上也不会起褶,这才女人哩!凌文静的催化, 谢亭云的清秀,唤醒了翁七妹的女性意识。她开始注意收拾自己,装扮自己。但她 没有谢亭云身上那种多年来养成的气质,即便质朴的衣饰,也会调理出不凡的气度。 她便在穿着上,注意起来,努力穿得比旁的女人不同,或色彩惹眼,或款式个别, 给人的感觉是翁七妹很讲穿戴。 在田间地头上,翁七妹的穿戴也依然显眼。便显得跟眼前的运动形势有些不适 宜。 “翁七妹,你还是干部家属哩,出工还穿得恁么好,跟地主小姐似的。”李水 说。被凌文静利用过的李水,已再不是以前的李水了。 “咱怎跟地主小姐似的,我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翁七妹说。 “咱还真看不出来。语录上说,要警惕被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感……感……咋 说来着?对,感……感染。你是不是被感染了。”李水涎笑着说。 “你才感染呢!刚几天就跟凌……”她想说跟凌文静似的,但觉得不妥,“跟…… 跟什么人儿似的,摇头摆尾的。” “你可不能挖苦人,不接受批评。”李水已会灵活地使用一种语言。 “穿得整齐点儿咋了?还让人露着肉!”翁七妹争辩说。 “你可不能露着肉,大小姐哩。”李水依然是涎笑。 “你才大小姐呢,咱只是翁七妹。”翁七妹不爱听大小姐这样的词,觉得这称 呼跟资产阶级似的。县里的电影队带着电滚子到村里放过电影,那电影里上海滩的 资产阶级小姐就被人称大小姐。‘那大小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走路扭扭的,说话 劲儿劲儿的,讨厌死了! “你是翁七妹?翁七妹不嫌脏不怕累,你呢,干着活儿身上落点土,就停下来 掸掸,叫咋说的呢。”李水振振有词。 “咱啥时嫌脏了?撕你那张臭嘴。”翁七妹有些气愤。 “你不嫌脏!” “不嫌。” “那好,这儿有几颗羊粪豆儿,你敢不敢吃了,你要是吃了,咱就真服你了。” 李水促狭地说。 “李水,你捉弄人!”翁七妹颤声说。 “啥叫捉弄人?这叫看你的实际行动。大伙儿说,是不?”他朝着一旁的人问。 一旁的人竟嘻嘻地说,是哩,是哩。 翁七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愤愤地看着众人,心里说,这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坏 了。 “怎么,不敢吃吧?”李水挑衅地说。 “谁说不敢!李水,你狗日的拿来。”翁七妹已没有眼泪,代以激愤和不屈。 李水就递上一颗。 看着翁七妹将羊粪蛋吞进了嘴里,李水们呆了。一片死寂。 “李水,你手里有几颗羊粪?”翁七妹问道。 “十颗。” “都拿来!” “七妹,咱服了,服了还不成么?!”李水在少女不屈的意志面前,怯怯地说。 “叫你拿来,就拿来,咱自己乐意,与你无关。”翁七妹执着地说,脸上泛着 奇异的光泽。 在愕然的目光注视下,翁七妹吃下了十颗羊粪。 她没有不适,面色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八 这几天,翁息元每天都沉浸在对谢亭云的美好感觉中。 那天,在一阵冲动中,他说要与谢亭云合房,被谢亭云笑着拦住了,等一觉醒 来,他竟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所以,后来的几天,他没有再提。 这天,是批斗日。白天批斗完坏分子,晚上就下起了雨。疲惫的人们窝到屋里, 就不出来了。 一到雨天,翁息元的伤脚就酸疼难忍,何况又撅了一天,那只脚就很无奈了。 翁息元便呻吟起来。以前他不呻吟,一个贫农汉子在地主婆面前呻吟,是很丢面子 的事;虚妄的自尊,居然能使他把疼痛压下去。如今感到谢亭云亲切起来,他的心 便放到了自然之态,脚疼竟然很难耐了,一不留神,就呻吟起来。这种呻吟是对亲 人的一种呼唤,是对关爱和垂怜的一种呼唤。敏感的谢亭云怎能不适时地给这企盼 的疼痛以温情的抚摸呢?!她烧开了一大锅水,用热水给翁息元烫脚。谢亭云紧紧 揽着那只脚,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给他烫,一遍一遍地给他烫。其用心之至,好像 捧的不是一只男人的脚,倒是一颗冰凉需要抚摸的心,那热流穿透脚的皮肤,迫不 急待地奔蹿到主人的心脉之上;那心脉突突地跳着,把新鲜滚烫的热血输送到每一 片角落;那些滞浊昏昧的角落在瞬间欢快明亮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大通泰!主 人依然呻吟着,但已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被突如其来的舒畅与幸福冲撞而出的生 命的欢歌! 主人放纵地享受着,脚的疼痛变成了基督的福音。 他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在甜甜的梦中他听到了冷冷的水声,像脱溢而出的春水,垂怜 着禾苗那嫩嫩的根须。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像灯捻一样倏地被挑亮了;他怔怔地 看着,眼前的情景,使他的心狂跳起来,发出灯捻被挑拨之后急切燃烧的哗剥之声 —— 油灯下,站着赤裸的女人。谢亭云看到翁息元睡熟了,便轻轻下了床。那剩下 的大半锅热水,无声地袅娜着温情的气息;这一种温情感染了女人有些倦怠了的心: 好久不洗澡了,也该洗一洗,给这蒙羞的身子还以清爽与净洁。 热热的水从皮肤上划过,感到了一种撩人的快感,她真想叫出声来。看一眼那 个睡熟了的被命运伤害了的男人,她生出了一股柔情,笑一笑,便紧紧地抿上了微 微颤抖的双唇。她慢慢地洗着,悉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仓皇的白日已经过去, 终于迎来了安宁的夜晚。夜晚是婴儿的褪褓,在温暖的包裹中,没有一丝仓皇。 翁息元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 谢亭云的皮肤真白啊!那油灯的光线虽弱,却给她雪白的皮肤洒下了茸茸的润 泽,便更像那柔软光滑的绸缎,吸引着晕眩的手去抚摸。都四十岁的人了,腰腹还 是那么平坦纤细,衬得那小巧的臀部圆圆的、翘翘的,像多汁的两枚野石榴。她的 双乳执着地向前挺着,油灯的昏光照在上面,晕出深深的胸窝。那不是妇人的奶子, 她抻动毛巾的时候,乳房跳跳的,调皮如动人的两个小妞儿。她的大腿丰腴颀长, 挂得住一匹不安分的马驹儿…… 这幽闭的山村竟然有这么美的妇人! “迷死人的一只狐狸精哩!”翁息元失声而叹。 谢亭云回过身去,看到一双燃烧着的眼睛。她心里一惊,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快点把油灯点上哩!”翁息元急切地说。 不点。 “点嘿,点嘿,快点哩!”翁息元乞求着。 仍不点。 翁息元自己跳到地上,把灯点上。 那个狐狸精般的女人已跑到床上,棉被已把狐狸精般美的肉身紧紧地包裹了。 棉被颤抖着。 翁息元就又跳到炕上去,一下子就把女人覆盖了。 “息元,我是你的啥?” “你是咱的老婆!” “你真认你这个老婆?” “认哩!”男人死命地把身子压下去了。 “唉哟,我的娘唉!……”女人哭了,无声地。 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整个山村出奇的寂静。 晚上,谢亭云又给翁息元烧好了水,想再给他阴天里遭罪的脚以柔情的抚摸。 望着水雾中,柔软地流动着的女人的倩影,他情不自禁,“亭云,甭忙哩,一只脚 再焐也是一只伤脚,不济事哩!你也到炕上来吧,也暖一暖,也暖一暖。” 女人依然把热水盆端上来,给翁息元烫脚;烫得依然是那么用心,依然是那么 不慌不忙、一丝不苟。但脚的主人的心却开了锅子,已水星四溅了;他一把抓过水 盆子,顺手甩到地上去,溅起的水星子,把油灯的捻子淋熄了。 谢亭云被翁息元搂得喘不上气来。 男人纵情地剥去了女人的衣服,女人又变成一只迷死人的狐狸精了。男人又严 严地把女人覆盖了,像撒了欢儿的野鹿,直奔泉水叮咚的地方。女人绷紧了身子, “不,息元,我已是你的人了,便莫急了。” “急,急哩!” “息元,我是你的女人啊,家里的女人啊,夜夜躺在你身边哩,你慢慢地用哩, 越慢越受用哩。”女人说。 “你是只狐狸精唉,抓不住就出溜哩。”男人说。 “我是被你捡着的一只伤兔子啊,你那怜乎劲儿一过去,也就随手地扔哩。” “不扔,不扔哩。” 男人便重新朝女人覆盖下去。 女人狐狸一般把身子躲开了。 “你不是很懂女人么?” “不懂哩。” “不,你懂,你摸了不少奶子哩。” “饿呀,挨不住便打点野食吃哩!” “野食的味道好啊?” “好个啥?脚杆子都给打断哩。” 女人不言语了,男人的喘息便更剧烈了。扯开女人的腿杆子,不让覆盖也得覆 盖了。 女人扭动着,不甘心就这样被覆盖啊!“你个死木头哇,野奶子会摸,家奶子 就不摸么?摸呀,摸呀,家奶子等你摸里。”女人终于把说不出口的说出口了。男 人的手终于醒悟了,温柔地摸到奶子上了。 慢慢地,她被触动了,深深地触动了,拼命地迎上前去接受这迟来的触动。终 于,一股热流从生命的远方呼啸而来,荡涤了身心深处那久积的郁结,而后喷薄而 出—— “我的亲亲,亲亲,我那不死的亲亲哎!” 女人的叫声,摇动了天上的紫云;窗外的雨,下得更欢了。哗,哗哗…… 第三天晚上,天还是下雨。停当了一切家务之后,谢亭云上了那片土炕,自己 把自己脱得光光的,眼睛亮亮的,愈来愈像那迷死人的狐狸精了。 她居然主动把翁息元的衣裤给褪了,“息元,我还要哇!” 翁息元怔住了。 “就兴男人要,不许女人要么?”女人说。 “你……你咋这么风骚呢?”男人说。 “咱也是有过男人的女人那。”女人说。 “你说的是那老地主么?” “老地主咋地,他也是个好男人那。” “老地主对你好么?” “也像男人一样对我好哩!” “个狗日的,也挺会哄女人的心哩!” “好男人都懂女人的心哩。” “懂女人的心咋着?” “懂女人的心,女人就发贱哩!” “发贱咋着?” “一发贱就要哇,没脸没皮地要啊。” ………… 翁息元和谢亭云心里清楚:谢亭云是个懂男人的女人,翁息元又是个懂女人的 男人;在这幽闭的山村,他们偶然相遇,是命运的最大恩赐;因为对方的出现,男 人才成为男人,女人才成为女人,不仅是从性别的层面上,更是从生命层面上,他 们找到了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