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翁七妹的死,对翁上元翁大元父子的震撼是巨大的。 翁大元对一种全新生活的向往更强烈了。他心里说:狗日的南先生可以来,也 可以走,我们山里人却无处可走,这是一种天大的不公平。南先生因为有文化,就 可以轻易伤害我们;我们的蒙昧,使我们轻易地就被伤害,所以,我们必须也要有 文化。他想到南先生所说的去考县城中学的问题。这对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这可 以说,是他走出后岭,走向他向往的那种自由广阔生活的惟一路径。他下决心,要 考取县城的中学。 翁上元对七妹的死,起初还可以承受;但回顾身前身后,他发现:他自己已经 步入一种死寂的无可改变的生活,他的生与死对别人无关紧要。于是七妹的死,对 他便构成了一种压迫,让他感到了命运对山里人的无情捉弄。他身边的亲人,翁太 元、翁送元、翁息元和翁七妹,都是在同命运的无奈抗争中死掉了;并且,死后便 被遗忘,没入洪荒之境,山里人对死已经麻木了。生如何,死又如何?走不出的屋 前叠嶂,走不出的汗腥氤氲;一群草民,自生自灭而已。山民的命运,还不如一个 落魄的右派。他因为是城里人,因为有知识,即便是在困厄中,也有一种无形的佑 护;一旦有了机会,他改变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是容易的,依然以新的姿态走向广 阔而欢乐的生活。像南先生这样的人,他们有既定的好命运,咱山里人争不过他们。 翁七妹对南先生有多好,也无非是一只破枕头而已;没有找到好枕头之前,拿来先 枕一枕,一但找到了,就扔到一边去,枕头不会做任何反抗。山里人是土命,可以 任人揉捏;城里人是金命,不用你去碰它,它自己就叮当乱响:金贵而风光。 翁上元从他死去的亲人身上,看到了山里人的生活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是 没有希望的生活。他的儿子翁大元如果不走出后岭,仍然只是他第二个翁上元。想 到这一切,他感到震惊:他的亲人的墓穴旁边,就留着他的墓穴;他的墓穴旁边, 也早已给翁大元们留下了位置。生不生有啥个意义呢!他感慨到。他在震惊之余也 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的儿子翁大元,人虽然很小,却早已看不上他的老子,这可能 就是希望。一个对老子过份尊重、崇拜的山里人,也无非要做成他老子一样标准的 人。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事啊!他老子在过自己的生活时,已心存厌倦;他的儿子会 对此生出无限的兴趣?是一代欺哄一代,自己欺哄自己。他欣慰于轻视自己的儿子, 他要送儿子去念书,去掌握文化;一旦有了文化,生活道路就宽阔了,他翁家的翅 膀就会飞出后岭的束囿,给下一代人找一块不受旱灾。洪灾和贫穷、饥饿折磨的乐 土——有乐土的人,活得才金贵! 翁大元必须考出去。当他在文化的土壤里成长起来的时候,他便有资格去质问 那个薄情忘义的南先生:你有啥了不起?!想到这,翁上元兴奋异常。南先生,你 不知道,我正在给你培养对手哩!我是无能力找你去了,我的儿子会使你丢魂失魄! 于是,当翁大元找到翁上元,“爹,我要去县城念书。”翁上元毫不犹豫地说: “念!” 翁上元陪着他的儿子翁大元到了县城。 中学的老师对翁大元进行了简单测试,对翁上元说: “你孩子的语文水平还可以,数学就差一些;一正式考,可能要落榜。” “啥是数学?” “就是会算计的学问。” “这个狗日的南先生,还给我儿子留了一手!”翁上元骂到。“大元,还考不 考?”他问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问他:“爹,带钱没?” “带得不多,咱俩的路费,还有到小店儿吃顿饭的钱。”翁上元说。 “都掏出来!” “干啥?” “叫你掏你就掏,费啥话!” 翁大元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老师“给我几本数学书。” 翁大元背着几本数学书和他的老爹上了路。 “儿子,咱回家得赶二百多里路,也没路费了,咋坐车?” “不坐车,走。” “我走不动,肚里没食。” “爹,那有啥,不是有到原岭拉煤的么?咱截煤车。” “人家给站?” “叫他站他就得站!” 爷儿俩在马路上走着。 “你咋不截车?”翁上元问。 “这路上的车咱弄不清都到哪儿,等走到去咱们那条沟的路口再说。” 俩人就走了四十里路到了那个路口。 一辆卡车急急地开过来。 翁大元倏地就站到了马路中央。司机一惊,一个急刹车;车吱嘎嘎好容易站住 了,人却不见了身影。司机吓出了冷汗,下车去找人。翁大元躺在保险杠底下紧紧 地闭着眼。知道有人在瞧他,突然睁开眼,且朝那人一乐。那人松了一口气,跳了 起来,“你他娘的找死?!” “就盼着你给撞死哩!”翁大元说。 那人乐了,“你他娘的挺邪兴。” “不邪兴,你能站住。” 翁大元朝后一挥手,“爹,上车!” 翁上元吓瘫在马路上了,听到喊声艰难地往起爬。大元对司机说:“那是我爹, 胆小得跟大娘儿们似的。” 司机就更乐了,“你小子真挺有意思。” 翁上元上了车,司机说:“你以后别让孩子这么截车,压死一个,是怨我怨你?” “这没以后了,他都快成我爹了!”翁上元说。 二 回到后岭,翁大元闭门读书,不问茶饭。 刘淑芳说:“大元,别这么用功,把脑子使坏了,就成傻子了。” “成傻子好,不知冷不知热,不知苦不知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倒也快活 了!”翁大元说。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就有了议论,说翁大元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炮仗不大,响 儿不小;人家公社学校里的科班学生都考不上县城的中学,甭说他一天书没念过的 一个土崽子。 刘淑芳听了,怕翁大元考不上真的疯了,就提前给翁大元泼冷水。“大元,考 上就考,考不上就拉倒,咱比不了岭外的学生。” 翁大元气哼哼地说:“要不后岭人好不了,还没咋样,就认为人家是人脑子, 自家就是猪脑子,就当猪吧!” “你可别把人得罪苦了。”刘淑芳说。 “是他们把我得罪了。”翁大元说。 春天抢种,队里给高工分。刘淑芳叫翁大元先搁几天书,帮助挣几天工分。翁 大元说:“你也就认得工分,工分能给你带来个啥?”刘淑芳说:“你是农民,不 挣工分你吃啥?”翁大元急了,“娘,我跟你打个保票,你就安心让我读书;要是 考上了,也给你挣了脸面;要是考不上,我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拚命给你挣 工分,累死无怨!” “这孩子脾气忒大,由他去吧。”刘淑芳对旁人说。 “狗日的!她也就是我娘!”翁大元心里说。 该考试了,翁大元对他爹说:“爹,咱们走吧。” “走 “这次多带几个钱。” “你抠抠鸡屁股还有蛋没有?” 翁大元抠了抠鸡屁股,“还真有一个蛋。” “那就等它下了再走。” 终于等到蛋下来,到村里的代销点卖了六分钱。爷儿俩的行囊就多了两个火烧 钱。 到了考场门外,“儿子,就看你的了。”翁上元说。 “你一边儿蹲着去吧,别烦我。”翁大元说。 进到考场坐定了,来了监考老师,竟是一个像南先生一样戴眼镜的男老师。 “真他娘的倒霉,又碰到一个戴眼镜的!” “翁大元,哪位是翁大元?”眼镜问。 “干啥?我就是。”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特考生,要好好考。”眼镜说。 翁大元没搭理他。 长长的卷子摊在眼前,翁大元晕了:能(尸求)的答好么?他淋下汗来。他朝窗 外睃了一眼,见他的爹蹲在院中的大柿树下,大口大口地抽旱烟。他爹也看见了他, 伸长了脖子,涎笑着朝他点头。 “他多可怜啊!”翁大元心里说。 他的笔就戳到了卷子上。啃过一道题再啃一道题,就像捏死了一只蚂蚁,又捏 死了一只蚂蚁。横竖就这样了,不是你捏死我,就是我捏死你了。心情倒镇定下来。 眼镜竟踅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不走了。 翁大元心里厌烦极了,手下的笔也开始不听使唤。眼镜低低地说一声,“别着 急,有的是时间。”便又走了。不管怎样,求求你,你就别再来了!翁大元心里说。 做到一道大题,所用的那个公式他已记不清了,他列出了两个相近的公式,弄 不准倒底用哪个才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感到不能再犹豫,就任选了一个。 那个眼镜又踅了过来,站着不走了。他用手指敲了敲翁大元卷面上的那个公式, “好好想想,是它么?” 翁大元马上悟出了这话里的含义,重新选择了另一个公式。抬起头来,眼镜朝 他微笑着。翁大元也笑了。“这戴眼镜的,并不都是王八蛋!”他对自己说。 数学终于答完了,他感觉好极了。结考的铃声还未响,他已兴冲冲地跑出考场。 那个涎笑的老爹,赶紧伸长了脖子迎上来,“咋样?大元。” “走,吃烧饼夹驴肉去!”他指派他爹。 “吃,吃!”他爹涎笑着跟着他。 考试完了,他爹带的钱都让烧饼夹驴肉给夹完了。他们爷儿俩还得走回去,还 得截煤车。 翁大元的心气儿被考试耗尽了,懒懒地走着,“爹,你他娘的真穷!”他对翁 上元说。 “穷,穷,你爹是穷。就对不住了。”翁上元涎笑着。 “听说外边的支书都趁钱,还有车坐。”翁大元说。 “是,是,我亲眼见过。” “那你的支书还当个啥劲儿?!” “那你叫你爹去干啥?” “爱干啥就干啥。” 翁大元也不知道倒底叫他爹干啥。 到了那个路口,翁大元还要用上次那个法子截车。翁上元拦住他,“大元,这 次叫我来吧;你将来要成状元哩,弄出个好歹咱担当不起。” “狗屁!” …… 爷儿俩正争执着,一辆卡车过了路口,老远就响着车笛,离他们远远地就站住 了。司机探出头来,“小家伙,快带你爹上来吧;你再那样截车,就把咱吓死了。” 竟是上次那个司机。 坐在车上,翁上元说:“大元,咱真顺哩!看来,你要蹬转了。” “狗屁!” 三 翁大元果然考上了。 这在后岭引起巨大轰动。这是后岭自古以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村里老少真诚地来翁上元家祝贺—— “咱一瞧,这大元就是个龙子,连虫畜都怕他哩!” “大元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脾气;有脾气的人,有大出息啊!” “还让人家大元挣工分,人家不是挣工分的命啊!” “就是,人家支书家的孩子能是笨蛋么?!” “……” 祝贺的人,每人都还带来贺礼。一篮子鸡蛋,又一篮子鸡蛋,还是一篮子鸡蛋…… 乡里乡亲的还有啥,就只有鸡蛋。那鸡蛋堆了一屋地。 刘淑芳小心地摆动着鸡蛋篮子,“这人要是蹬转了,就步步都转;你瞧,正愁 大元的学费呢,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翁上元嘻嘻笑,“真是老娘儿们习气!” 晚上睡不着,刘淑芳说: “大元,等你出息了,接你爹我俩出去过,也跟你过两天山外边的好日子。” “接。” “大元,等到了那天,你给咱娶一房城里的儿媳妇,漂漂亮亮的,像那个尹…… 尹文。” “屁!唠唠叨叨的,你还知道个啥?!”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刘淑芳吱地一声哭了起来,“谁有不如自己有哩,还没咋着,就嫌弃咱了。” 把翁上元哭火了: “翁大元,你小子没啥了不起的!是你爹土炕上揍的,是你娘土炕上养的!别 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省得今后栽跟头!” 翁大元给拍蒙了,竟抽抽咽咽哭起来。 儿子一哭,刘淑芳又受不了了,“瞧,大喜的日子,这叫个啥。”见儿子哭个 不停,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翁上元不吱声了,也把脑袋捂在被窝里偷偷流泪——能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 他不容易啊! …… 翁大元临走的那个晚上,他对翁上元说:“爹,咱爷儿俩再喝两口。” “不喝!” “为啥?” “明儿我得送你去,喝多了就没法骑车了。”村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翁上元刚 刚学会骑。 “送个啥?一个自己的儿子。” “那可不对,你可是咱后岭的念想。” 翁上元揉了一口袋好烟叶,“这个你带上。” “带它干啥?学校又不让抽烟。” “咱管不了那么多。咱个穷家破业的,没啥给你带的;就几把烟叶是咱后岭的 特产,没事儿你闻闻那味儿,别忘了本。” “……” 第二天,全村人把翁大元送到村口。千叮万嘱,乡情殷殷。翁大元望着那密密 的人群,掉下了眼泪。那人群中,本来应该有一个最亲爱的人,便是他的老同学, 他的美丽的七姑姑;但是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了,他伤心透了! 远离了人群,在前边推着自行车的翁上元说:“大元,快上车吧。” “不,爹,咱爷儿俩走走吧。” “那哪儿成哩,我儿子出息了。” 翁上元骑上了车,那车摇摆不定,又把他晃了下来。他刚学会骑车,车技太臭; 再加上脚下的青石子路,那个车子没法能走得稳。 翁上元又骑上了车。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好不容易才把那车的轱辘弄得稳当了 一点。“大元,快上车。”翁上元急急地招呼。 翁大元紧走了几步,坐上了后车架。那车子便大幅度摇摆起来,终于把两人扔 到乱石丛中。 翁大元的屁股疼痛如锥,好像两瓣的一个物件摔成了四瓣。 翁上元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被挤破了,流出血来。 “娘的还挺不好摆弄。”他讪笑着。 把摔歪了的车把正过来,翁上元又试着骑了两步,对大元说:“这回没事了, 就放心地上吧。” “得了,爹,咱还是走吧。”翁大元摸着疼痛的臀瓣,畏惧地说。 “瞧你(尸从)的,还不如你爹!快上,快上!”翁上元催促着。 翁大元畏畏怯怯地上了他爹的车。 自行车朝前蹦着,从一个石子蹦到另一个石子;车下一片噼叭的响声。他爹勤 勉地维持着把的方向,晃到左边,拧到右边;荡到右边,扳回左边。手终于顺了些, 翁上元回过头来,“你爹还行吧?” 未等翁大元应出声来,车子又莫名其妙地栽在乱石堆里。兜里的烟叶撒了出来, 他的四瓣臀,好像裂成了八瓣。 翁上元坐在地上傻傻地笑着,滑稽极了! 再把车把弄正了,翁大元说什么也不坐他爹的车了。 翁上元火了,“翁大元,我是你爹;我咋越来越贱了,巴结起自己的儿子来了!” 说着说着竟哽咽了。 翁大元不愿惹他爹伤心,横了横心:你都不怕摔,我怕啥!坐上车之后,抱紧 了他爹的后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你爱往哪儿骑就往哪骑吧,谁让你是我爹呢! 那车子便又从一个石子蹦到另一个石子;车下噼叭成一片。那车子一晃,翁大 元心里就说:完了,完了,又该摔了!竟没摔,他爹不让他挨摔。车子咯噔咯噔地 蹦,他兀自盘算:这回,准该摔了。那车子居然久久没有摔,他的心就更不踏实了。 这车坐的! 车子终于到了新生接站的点,翁大元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对翁上元 说:“爹,你回吧,回去骑慢点。”翁上元说:“不急,我等接人的车来了再走。” “你以后跟我娘和气点儿,你们俩都不容易。”“知道,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 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都那么大岁数了,再不和气,就没啥意思了。” “知道,知道。你要专心学习,把学业往大了弄,也到北京城念几年书。”“你放 心吧,爹,我心中有数。”“……” 车来了,翁大元上了车。 “爹,这回你该回去了吧,别让我娘不放心。那车子千万骑慢点,不成,就推 着走。” “知道,知道。” 车子走出老远,见他的爹还在寒风中站着,那张涎笑着的脸像凝固了一般。他 烦极了: “狗日的!”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再也不回头了。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十一月十八日 于北京良乡吴天塔下石板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