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红是本城小有名气的女人。 她不但漂亮、性感、富有,还周身洋溢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正是这种风韵 使她高雅脱俗,就连穿金戴银也让人感觉恰到好处,不张扬也不娇艳,似乎那些钻 石翡翠和那美丽的生命浑然一体,是大自然孕育和创造的美之精华。红是那种仔细 研究也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乍看上去只觉她身上有股青春活力扑面而来,认定她只 有二十几岁,而多看几眼便悟出那饱满白皙的皮肤是保养良好的结果,她应是三十 多岁或者更大一些的女人。总的来说,红是那种让过了青春期之后多个年龄阶段的 男人都喜欢的女人,她哪怕淡淡的一颦一笑,也能牵动得男人们情思飞扬甚至难以 自持。 美人本身便是一本书。而红这本书更厚一些,其中有许多隐秘待人们去读去解, 尤其是那些对她略略熟悉渴望亲近又不得要领的男人。红只偶尔出入本城上流社会 的场合,比如什么国际俱乐部画廊的开业庆典呀,某外国名牌化妆品在五星级酒店 的展示会呀,或者一个欢迎某位大名鼎鼎台港影视明星的小型酒会呀,才能看到她 打扮得独特又恰如其份的倩影。红的出场,给任何场合都增光添彩,好多自以为是 的制片大腕也是亲眼目睹了红的风韵,才真正觉得自己花钱力捧的女星太过平淡无 奇,连稍有姿色也算不上,偏偏这些宠惯过度的艺坛娇娃自我感觉好极了。红自带 生命的红光,令人过目难忘,多年后还会怅怅地回想: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啊? 哪个男人有采摘这朵人间奇花的幸运啊?……一连串的问号使人神恍神惚,然而红 的形象依然那么若花似霞鲜明生动。 关于红的传闻和谣言很多,归纳起来不外乎两大类:一说红是川东某小山城的 美人儿,从少女花季就以美色闯社会,不知迷倒了多少见色起意不顾死活的男人。 红不但天生丽质令那些热血男儿一见就心颤腿软,并与各色男人交往两性经验丰富 床上功夫肯定非同一般,仅仅见她一面回去就意淫梦遗的男人也不少呢。二说红是 一把弄钱的好手,大凡同她有过关系或沾染的男人,无不心甘情愿向她奉送大笔钱 财,有时还惟恐她不收小看自己呢。那些男人只能以钱换色,却从没人能得到她的 心,连亲近紧贴也是件大难事呢。红是个永远让男人捉摸不定的女人。她的婚事, 有无子女,家居何处,就是那些自认为是她朋友的男人也知之甚少。红本身是个谜 团,被谜团笼罩的女人,更令男人感兴趣。这也是红走红本城的原因之一。 我跟红见过一两次面,大概因为同是吃巴山粮喝巴山水长大的人,我对这个大 巴山水养育的美人印象尚可,特别对那不艳乍不张扬文静沉着的美丽颇有好感。红 知道我是写作人,曾戏说她不爱读书却在无聊中翻过我的两本书,还算有点儿感受。 对此我不好开腔只有沉默以对,我太明白自己写的那些书了,像红这种女人绝对不 会有多少好感和共鸣的。她是适宜于享受玩乐的女人,书籍和她的缘分浅之又浅, 还不如一瓶普通的法国香水呢。从大巴山的地域来讲,我和红算是广义上的老乡, 但我略知其人后便自觉和她保持一段距离。老实说,远远看她真能感觉到一种高雅 纯静的生命之美,就像在大巴山区的青山碧岭中眺望一株洒满露珠和阳光的水青棡。 然而,命中注定,我和红不得不有了一段非同寻常的交往,准确地说是交谈, 红要利用我这点写作才能,把她生活中那段既复杂又悲伤又凄美的亲身经历真实地 记录下来。开初我还有点抵触,认为红太自以为是,满有把握我也会像其他世俗男 人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也不是那种拿了钱就肯给美艳富婆作传的三流文人。 接到她的电话我着实一惊,不客气地问,你咋晓得我的电话号码?红在电话里那端 只是轻柔地笑,那笑声带电有点烧耳撩心,我忍不住又说,有啥事嘛,人家忙着给 报纸赶稿子呢,我不像你过日子那样轻松,要靠挣稿费养家糊口呢。受到顶撞的红 还是不动气,用挺诚恳的口吻对我说,田先生,我知道你时间宝贵,只是想把我文 革流浪的故事讲给你听,你不想听也就算了。文革流浪!这四个字像四颗炮弹,猛 地撞击以至洞穿了我的心口!整个人忽地激动起来,冲着话筒吼道,啥啥,啥呀? 文革中你居然也流浪过啊?我不信!对方沉默好一阵,只又轻又淡地说,你不信就 出来听我讲嘛,也许我和你都只有这次机会,不然我把它们在心里埋掉化掉算了。 凭直觉我知道这次谈话机不可失,更何况我在文革中也有过一次铭心刻骨的流浪经 历,两相对照将会产生什么效果,实在难以想象啊!我又大叫,红,在哪儿见面, 你说。可能红又笑了,只是那有点得意的笑容我看不见,她的声音温和而带磁力, 田先生,我开车去心簇宾馆吧,那儿离你家比较近,我在堂吧等你。红搁了电话, 我倒有点又惑又恼,她咋个晓得我住的地方离心簇宾馆不远?莫非她专门调查了解 过我?这个鬼女子有她一套本事,鬼晓得她想干什么,我就一杆笔也没法当枪使啊! 想过后心也就定了下来,了解一个漂亮女子隐秘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我家住在玉林东街,离心簇宾馆只有几分钟路程。这家上海人经营管理的宾馆 挺不错,尽管不那么富丽堂皇,却相当雅致整洁受旅客欢迎,我不少从外地来的朋 友爱住那里。在宾馆外的停车场,我看见了红那辆白色宝马房车。红是亲自开车却 不四处招摇的女人,这点我早有耳闻。此刻那辆价过百万的名车静静地卧在车场, 就像一匹漂亮丰腴的白色母马驹,使任何路过它的人都有想摸一摸那光滑若缎的肌 肤的欲望。 宾馆堂吧又大又静,一位穿黑色长裙的女钢琴手正轻弹着一支曲子,那是舒伯 特的一支小夜曲,婉转悠扬又情思绵绵,仿佛是夜莺在圆月的秋夜缓缓鸣唱。红坐 在堂吧一角等我,她已要了一壶茶一边倾听音乐一边等我,那微微斜倚椅上的姿态 是一种带乐感的优美。招呼过后我坐下来,等红说话。是她邀我来的,她应该主动 些才对。 红看人的样子挺好看,那眸子里流出的水润目光柔软而又坚韧,很执著地涌向 你,几乎要把你整个儿裹卷起来。心术不正的男人肯定会为此想入非非。静默片刻, 红的柔唇轻启,冲出一句让我惊讶的问话:田先生,你看我好多岁了?女人从不愿 主动谈年龄的,何况像红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我只好端详她白净可人的脸庞, 无论唇边眼角都找不出一丝皱纹,女性生命的春光是那么明媚。我犹豫一阵大着胆 子说,红,你顶多三十五六岁。可你约我来讲什么文革流浪,是不是什么悲伤童年 啊?红扑嗤笑了,伸出两个纤细如葱的食指作了个交叉的手势,自己咯咯地笑个不 停。我有点发懵也有点着恼,加重口气道,你这是啥意思啊?红笑够了,还掏出白 手绢来抹去跳上眼睫的小泪花,然后才娇喘吁吁地说:田先生,你还是研究女人的 专家呢,眼力太差啦,加十岁吧。加十岁?我不由为之一震!难道眼前这个鲜灵水 活的年轻女人,居然有四十五六岁!几乎与我是同龄人啦?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可以肯定因过度震惊而扭曲得有点可怕。 女人从不拿自己的年龄开玩笑,宁可少报十岁也不多报一岁。红向我坦言她是 四十五六岁的女人,也肯定下了很大的决心,其中包含的心态和故事也一定复杂、 丰富得吓人。面对心地坦率的美丽女人是一种愉快,我对红有了一种全新的好感, 就像她是当年跟我们一道去大巴山插队落户的女知青的一员,只是她那么如花似玉 太过鲜丽,一次也不曾出现在我回忆中的知青朋友之中,这算是一桩遗憾吧。 我们一下子缩短了距离,心情和思路也接近了,几乎同时冷静下来望着对方, 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一股早已积压心底的忧伤慢慢袭上来,使彼此的眼眶也潮 湿了。不远处的女琴手弹出的曲子也带了伤感情调,弄得我们心绪愁愁的乱乱的, 像陷在了灰郁初冬布满厚厚落叶的泥淖里,看那远处的一抹残霞像血。…… 红,你讲吧,我一定好好听。无需多说什么,我带着诚意摆开认真倾听的架式。 面带伤情的女人,默默颔首,那本来水湿的一对黑眼睛,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的红唇格外艳丽和性感,它微颤着讲出的人生故事,却又那么 灰郁和悲戚,简直不相信那么曲折复杂惊心动魂的事件,会发生在这样一个乍看没 有经历任何岁月风霜、富丽得像温室花朵的女人身上。但她的眸心写满真实,那触 目惊心带血带泪的真实令你不会产生半点怀疑。 红的故事,我足足听了七个下午。 每听一次都勾起我强烈的共鸣和如潮的思绪。 我们青春时代的苦难命运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娇弱文静 的漂亮女孩,怎能在那苍白严峻冷酷无情的年月,从大巴山村出发在半个中国流浪 漂泊一年多!也正是这段流浪生活奠定和预示了她一生的未来。 苦难若随时间转变成了人生的养料,那它就是奋斗的力量源泉之一。苦难若随 时间推移仍还原为苦难,那苦难就永远是苦难了。摆脱了苦难的红和我,才有资格 讲叙真实的苦难。 我必须把自己的亲历和红的故事讲出来! 在1998年的早春二月,讲文革流浪的故事,书房窗外的阳光清淡而乏暖意,从 秦岭那边过来的寒风吹动一株老柳的新技,我内心带伤感的春潮正泪泪而来,想着 流浪中的一群男女青年……稚气纯真的妹妹雅儿,活跃聪慧的女儿,运气颇好的虎 子,轻浮野艳的雪儿,还有美丽不幸的红和她惟一真爱失之难得的男子汉柏,以及 那些把握时机玷污过她清白身子的粗俗猥琐的男人们…… 为不辜负红的信任和期望,我不能不闭门谢客奋笔疾书,把积郁两颗心头的爱 恨情仇通通倾泻出来! 一个华丽富有风光十足的女人,肯把她掩藏多年的伤口撕给你看,并把灵肉的 耻辱公之于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啊。可以肯定地说,红的遭遇使我那不平 凡的流浪亲历也稍逊一筹。 不忘记过去的人,才会珍惜今天,更会为明天去努力奋斗。 世纪之末正一天天临近,一种怀旧情绪正随百年的岁终年冬在这个世界渲染蔓 延。 于是,有了《文革流浪》这部书,奉献给关怀旧世纪憧憬新世纪的读者朋友们。 听到崭新世纪响亮钟声的时刻,切莫忘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这么一群流浪青年, 他们从偏僻的山村怀着某种希望,走向祖国既广阔又苍凉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