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借刀杀人 自九江沿西北直上,过天水至武威。此乃祁连派地界,天竺进贡的胭脂自此入 境中原,故又称“胭脂山”。祁连山连着三座边疆大域,除武威外还有张掖、酒泉, 朝廷在此设北庭都护府。那酒泉位于祁连以西,汉时皇帝送酒给塞外霍去病庆功, 霍去病见人多酒少,便下令将士把酒倒入泉中,登时水中充满了酒香,全军开怀畅 饮,故名酒泉。再向西便是玉门关,而玉门关至北便是铁骑帮据点马鬃山的所在。 不知众人已走了近两个半月,最先头的队伍已然越过青海湖,达至武威。一路 上众多豪杰纷纷加入,致使人数愈来愈多。宁娶风曾向盟众言道,先去祁连山,让 掌门陆云农将彭采玉带出,而陆云农此时不敢胡言搪塞,只得实言相吐,原来那日 游牧父女为铁骑帮年掳时,彭采玉也一并被抓回马鬃山寨。那里地势格外峭凌,当 真易守难攻,万夫莫开,铁骑帮掠来的食粮可供他们四年不下山,因此强攻亦非良 策。但无论如何,群雄都纷纷要走绕过祁连山脉,到马鬃山要人。宁娶风虽为盟主, 但不便有忤众意,心中暗暗焦虑,盼望卓酒寒可早一步抵至铁骑帮。他以地势高峨, 天气酷寒为由,要队伍尽可能慢行。 此时卓酒寒身负“沉碧”正纵大宛宝驹疾骋于野,大漠苍茫,孤日当空,时不 时传来几声凄厉入髓刻骨的雕鸣,朔风渐起,缓缓布起了密密彤云,轻雪雰雰,正 是“铜壶滴漏梦初觉,宝马尘高人未知。” 也不知跑了多久,卓酒寒遥见一楼兀立,影绰渺然,挂着十几个大红灯笼,俨 然是遥居寒漠的中原人士在此开的客栈。他将“沉碧”外的布裹得严严实实,促马 疾行二三百步后,一展风氅,快马骤停,冰雪扬激,滴水飞檐。屋内跑出一个西域 打扮的店伙计,满面堆笑,先咕噜着说了一句,又咕噜一句,再用地道的江南话问 道:“客官您真是汉人呀!” 卓酒寒道:“我这身打扮,你看不出来么?” 那伙计笑道:“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店伙计……”卓酒寒一扬马鞭道:“此去马鬃山多远?” 那小二脸色陡变,勉强笑道:“什么?……你……小人没听错吧?哟……客官 您去那儿干嘛呀?”他悄悄俯上去道:“那儿有响马子。” 卓酒寒道:“我去自有我去的道理。正像,你这山野小店敢开在玉门关外一样, 必有道理。” 店伙计强笑着,牵过缰绳道:“小店的草料很精,包它饿不着。小店的马槽有 许多马,都不及客官这匹威武神骏……” 卓酒寒打断道:“店里有很多人吗?” 店伙计一愕,道:“是啊。小店蒙客官吉言垂睐,生意兴隆嘛。” 卓酒寒步入店内,一阵浓郁的酸奶的酒香直冲鼻而来,伴着阵阵的烧牛肉香味。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凶恶,抑或时世凶险,众人皆有严防之心,故卓酒寒一进门, 四面八方近六十多双眼睛一齐狠狠地瞪住他,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亦从身体内揪出来。 众人已纷纷将大拇指按在刀鞘出口之处,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卓酒寒在一角落坐定,少顷,热菜上齐,酒已烫上,卓酒寒取来一小杯,自斟 自饮。但听对面有几个膀阔三亭的彪然大汉正粗犷地谈论着:“那庐山大会上,小 倭子竟将聂先生打败!那聂先生可是庐山五老的师弟呀,武功甚是了得,可那倭奴 居然更胜了一筹……” 门外忽地有人声道:“恐怕这位老兄说得不对。” 那大汉怒道:“那个王八羔子敢诬老爷扯谎?”话音甫落,门口已闪进一人, 但听“啪啪啪啪”四声,那大汉被来人抽了四个耳光,吐了十几颗牙齿,血洒了一 地。众人皆惊,而那出手之人不过只门口讲话者的仆从。卓洒寒向门外的正主瞧去 那人身材极是魁伟,满脸乱须,长发散在背后,衣饰却格外光鲜。 店掌柜一见,忙低头哈腰地笑道:“原来李爷光临,请,请,里边请……” 那大汉道:“这里所有人的酒钱全算我的!”众人寂静之后,一片欢呼,畅饮 起来。 李爷又笑呤呤道:“那倭奴因何得势?非是他武功高过聂灵哲,而是凭仗着一 柄乐浪海第一神兵‘草薙’。” 卓酒寒略略预了一下,暗道:“此地塞外,若寒闭封之所,这人怎连倭人用的 使兵刃都打探得如此清晰?” 那李爷又道:“但后来,来了一位更厉害的大侠,正是咱们塞北人士,叫作宁 娶风,他手持一柄惊绝斩,将草薙‘生生斩裂,又把那倭狗砍成了十块八块,狗子 的血染红了整潭青水。” 众人惊叹之余,又是一阵喝采,均觉大是扬眉吐气。 李爷又道:“可那‘惊绝斩’却是一柄断剑,原来它并非世上最利之剑,它便 是被另一柄更为神锐的圣器所断啊。” 众人一听,纷纷摇头,惊讶之极。有人说:“李爷,那是什么兵刃,能把‘惊 绝斩’都给斩断喽?” 李爷轻傲一笑,忽地面色疾沉,指着卓酒寒道:“便是这位爷身上背着的‘沉 碧’!”众人眼神波动,忽地齐齐站起,刀锋滚辉,向卓酒寒步步近逼。店小二忙 把门一关,也拿出一柄匕首。 卓酒寒先是一怔,继而冷笑道:“要抢这‘沉碧’,怕是极难,戏却演得挺好, 挺感人的。” 李爷笑道:“愈难我们愈有兴趣。” 卓酒寒道:“你们是什么人?” 李爷道:“你还瞧不出咱们是吃哪碗饭的么?” 卓酒寒道:“吃狗食的,你们不是响马。” 李爷一愣,道:“你怎知道?” 卓酒寒冷然道:“我说过了,吃狗食的。你是李辅国的鹰爪子罢?我只是很奇 怪,我此番来,除了宁娶风外并无人知晓,我虽不相信任何人,可他还需我帮忙, 这样害我也不符常理呀。能不能告诉我,是谁通知你的?” 李爷阴恻恻道:“果然不愧是卓大人之子,当真好眼力!只是你一口气说了这 么多,不觉失口么?” 卓酒寒笑道:“不会,你们还有再重复给别人听的机会么?” 李爷森然道:“卓少爷,你很自信哪。但愿你的本事与你的口气相匹配。” 卓酒寒道:“不太配,比口气大些。” 李爷吼道:“还等什么?弟兄们上去乱刀分了他!众人一听,纷纷狂喝,数十 柄刀划白芒乱劈而至,卓酒寒背后气冲宵府,布片飞散,将”沉碧“端持在手,疾 划出一圈,平推出去,锋环过处,只听”砰砰邦邦“数响,几十只刀头已整齐地被 削断,或插入地面,或插入桌椅之中。 李爷道:“单凭一把宝剑,算什么本事?” 卓酒寒道:“你们不也凭人多么?”他性格干练,讲求实效,讲话未耽手中剑 势,已然斩杀多人,出手既快又狠,并不会因剑是利刃而放松大意,而是不将敌人 彻底杀死绝不罢休。李爷的左右手下皆是硬手,却也给剑风迫得无法进前一步。李 爷将大氅一脱,拔身而上,持刀砍来。 卓酒寒促剑疾格,那刀“嘣”一声,刀口被斩去一角,惊讶之余道:“原来是 柄宝刀,难怪‘沉碧’截它不断。” 李爷阴沉道:“没学会你老子的‘血影神功’,怕是支撑不了多久罢?” 卓酒寒边斗边道:“‘血影神功’未必是天下最强的武学罢?”他的父亲申屠 无伤——亦就是卓绝,以‘血影神功’冠绝天下,但‘血影神功’的创始者轩辕氏 却是杀害他的仇家之一,自己为父报仇,又怎能用仇家杀害父亲的功夫?就连“血 影噬鑽”这等厉害暗青子,他也是非浮危孤悬之时不用。 李爷渐感拳脚滞顿,他京城功夫本都以大开大阖的铁布衫横练为主,但此时对 手神剑在握,自己无以为对,自是不敢放松,缚手缚脚,宝刀虽利也不敢与天下第 一名器相斫,只得趋避锋锐。卓酒寒虽与宁娶风一样负有万般血仇,却比宁娶风审 慎得多,决不会因愤怒而空门大露,给对手以可乘之机。宁娶风武功愈强,便愈不 将空门之缺放在心上,而卓酒寒愈练武功,愈发小心,韦佩之弦,总将自己的状态 发挥到最佳。 李爷见久攻不下,愈发焦躁难安,被卓酒寒一剑穿肩。卓酒寒不待他惨叫,剑 头一翻将整条肩卸了下来,腥血狂溅,李爷凄吼一声,全力持宝刀迎面疾砍,卓酒 寒长剑狐射,直中他的右手。李爷怕右手再折,强忍剧痛向后一抽,卓酒寒剑锋透 柄,将一把百来斤重的宝刀舞在空中,幻化成一簇银花,密难透风。 李爷直下坂走丸,如穿缟弩,卓酒寒紧追不舍,剑锋一脱,宝刀于空中狂劲回 旋,“呼呼”剧响,但见惊红暴洒,李爷的头颅已伴着宝刀飞出去,直至刀钉入壁 墙,李爷的脑袋便挂于其上。卓酒寒冷笑一声道:“可惜,还不知你叫李什么。” 他本拟实在不成,就以“血影噬鑽”狂射出去,将此间所有人都杀了,但此暗器入 体极易,取出却难,万一有人验明尸体死因,察觉到自己的行踪,那可大大不妙。 但此时自己已占上风,便消了这念头。长剑左到右递,已杀得现场血淌成河,只余 二人。 那李爷手下虽是好手,却不敌绿剑之利,锋雄华泰,将二人逼得退却十数步, 呈僵持之状,卓酒寒道:“二位,我并不想杀你们,自杀罢。” 那二人短短相觑,忽地打开一旁柜橱,揪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来,那是西北 边陲的寻常女子,相貌并不见得如何美丽,却很是净嫩,亦有楚楚之致,但乱发裹 面,泪痕独龙犹在,显是哭过,身旁有一具老者尸体,不知是那女孩的爷爷还是父 亲,想来本是这二人开店,却被鹰爪子抓住,杀了老人后见女孩稍有姿色,便打算 留下蹂躏,然而自己来得太突然,他们只得将这女孩藏起。此时其中一人道:“姓 卓的,你敢动上一动,咱就要这无辜之人因你而亡。” 卓酒寒讪笑道:“哎呀,哎呀,千万别乱来呀,求你们了,不要杀她!”手中 却长剑一递,直射而来,那二人见他并不为之所动,便将早想好的另一阴招施将出 来:他们暗将铁飞器强放入那少女手中,待见时际便一弹少女的手,铁器疾飞出去, 正中卓酒寒右腿骨,“喀嚓”断折,卓酒寒大惊,又痛又怒,刷刷两剑在二人“阴 市”、“血海”、“阳陵泉”三穴,那二人亦膝头剧楚,跌倒在地。 那少女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卓酒寒想放出暗器,却又不 甘心,叫道:“你!你!去把他们杀了!” 那少女甫一听懂,更是吓得直摇头,还不停地抽泣。卓酒寒叫道:“快,他们 杀了你的亲人,给他报仇!” 那女孩一愕,呆滞半响,居然真的拾起一柄刀来,眼光瞄到地上的二人,其中 一人惊叫道:“你别乱来!咱们是朝廷秘史,有当今皇后娘娘亲赐玉牌。此人乃叛 臣之后,朝廷明令提拿的要犯,你敢……求求你……不要乱来,钉了他,你杀他, 咱们兄弟重重有赏!” 卓酒寒叫道:“他能赏你亲人的命么?” 那女孩周身一抖,手中之刀沉重地落下,当即砍死一人。另一人吓得屎尿迸流 尖啸道:“住手!你莫要杀我,你爷爷不是我杀的。” 卓酒寒叫道:“是呀,你也不是他杀的,是刀杀的!” 那女孩听了,像是着了魔,拔起刀便要砍下来。那鹰爪子叫道:“不能怪我, 你想,不是那个人,能连累你爷爷枉死吗?要杀也得杀他!” 少女却毫不在意,又是一刀,血注冲溅。 卓酒寒长舒了一口气,那少女跑到爷爷的尸首旁,继续低声抽泣。卓酒寒碍于 她离自己太远,无法再除去她,便叫道:“你,喂,你快过来!我的腿受伤了,去 找个夹坂来……快!” 那女孩缓缓回过头,撕下鹰爪死尸身上的衣布,向他这边走来。卓酒寒背后已 握到了一柄刀,面上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指指自己的嘴,“呃呃”两声。卓酒寒一愕,喃喃自语道:“是个哑巴。” 又问:“会写字么?” 女孩再度摇摇头。 卓酒寒念她相助自己,又适逢亲人惨死,不由同病相怜,便暗自松开手,道: 算了。“那女孩以为他不要自己包扎,转身要走,却又滞住。一会儿,她返回来, 拉住卓酒寒的衣角,示意他自己来,卓酒寒接过布,先牵引捺正,将自己移位骨折 的地方向前方上方端提,然后远端向相反方向旋转,最后回环、折顶、分骨、压挤, 这才长吁一口气,找过夹板与布包扎。他年逾十七,却历经大小三百余战,经验极 丰,故此久伤成医,虽不及边城雪高明,却也能照顾自己了。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