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天恨海 月圆月缺,人间多少离愁别绪正被经历?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皓月初升,在云雾之中被掩住了光芒,只透出几缕黯淡 的清辉,穿过碧绿的湖面,洒向孤寂的人们。 慕蟾宫与烟霜就在这溶溶月色之下悄然回到宫中。 他们走进紫晶园,看到公主正在侍卫殷平的指点下舞剑。她舞得英姿飒爽,飘 逸灵动。剑尖柔和地搅动着湖水,满园的花草随着搅起的不断流转的旋涡轻轻摇曳。 公主脸上带着红晕,笑意盈盈,不时低声妩媚地向殷平询问什么。她瞥见慕蟾 宫和烟霜走在一起,觉得很新奇,便放下宝剑,随手递给殷平,笑道:“蟾宫哥哥, 你到哪里去了?本来还要找你玩的,谁知你与烟霜姐姐却双双逃走了。这么胆小的 人,还害得人家追云……”说到这里,顽皮一笑,便住口了。慕蟾宫没听懂公主的 意思,好端端的怎么扯到追云头上。他默不作声,失神地望着公主,脸色甚是苍白。 烟霜神色微变,悄悄咬住嘴唇。殷平看了看烟霜,又看了看慕蟾宫,脸上满是惊诧 鄙夷之色。 公主道:“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呀!”慕蟾宫不答,木然地站着。公主嫣 然一笑,柔声软语道:“还是放不下那个娇滴滴的白姐姐?好罢,我今天晚上就去 救她。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救她的必要?你记得我给你的许诺么?有很丰厚的嫁妆呀! 难道不值得认真考虑么?”公主的意思是,慕蟾宫若是看上了烟霜,或是碧清,或 是别的仙子,她便成全慕蟾宫,不必去救白秋练了。 可此言一出,慕蟾宫却只听懂“救她”二字,吃惊非同小可。长期以来朝思暮 想的期盼,此刻竟要成真!他毫无准备,脸色剧变,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在 地,颤声道:“公主,此话当真?”公主狡黠一笑,道:“你不信?我可是说一不 二的。”她指的是许诺的事。慕蟾宫慌忙跪下道:“我怎敢不信?公主殿下的大恩 大德,在下来日定当报答!内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公主 这才知道他仍是要救白秋练,笑道:“起来罢。一提到白秋练,你就有精神了。” 她素来赞赏忠贞不渝的爱情,心中说道:“我虽讨厌白秋练,但若是你真的不要她, 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想到慕蟾宫被扔到牙坚齿厉的鲨鱼跟前,惊恐得脸都 变了形的样子,不禁对慕蟾宫噗哧一笑,转身走向寝宫。慕蟾宫见她笑得蹊跷,感 到莫名其妙。殷平和烟霜不理睬慕蟾宫,只是走在公主身后。 紫晶园里空荡荡的。慕蟾宫久久地伫立着,心下忐忑不安,一直占据他整颗心 的强烈渴望排山倒海地支配着他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洪水向堤岸发起凶猛的冲击。 他爱白秋练,爱得忘乎所以,恨不得立即将她救出牢笼。但他如何能够相信公主忽 然间说出的话?公主多半只是信口开河,然后抛之脑后。否则怎么看着他无缘无故 笑出声来!但是如果是真的呢?他又当如何?他脑子里愈发混乱。思前想后,他决 定夜里再去面见公主,视其态度,再作决断。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慕蟾宫来到公主寝宫的门口,称有事禀报。碧清恰好在 那里,看他焦躁不安的样子,便悄声问他有什么事。慕蟾宫只说事关重大,不便告 诉她。碧清点点头,放他进去,低声道:“若不是为白姐姐的事,你必不敢深夜至 此。公主夜间不喜欢有人打搅。你先报上名,看她无不悦之辞,再进去。千万要小 心!”慕蟾宫见碧清知心相助,感激得连声道谢。随后他走向前去,一直走到寝宫 正门的幔帐前。 幔帐朦胧之中透着幽韵,隐约可瞧见公主素妆淡雅,独自静坐在梳妆台前。寝 宫沉浸在平和宁静的气氛中,像是安详地等待着什么。 他感到气氛很不寻常,忽然犹豫起来。他要如何询问才好呢?公主的脾气难以 捉摸,一个不小心儿惹恼了她,后果便不堪设想。 公主身上披着轻飘飘、没有装饰物的轻柔丝袍,尽显出窈窕纤巧的体态。她脸 颊微泛红霞,美眸神采盈溢。乌黑柔软的秀发宛如倾泻而流的瀑布,自由写意地垂 散于香肩粉背。云裳随着波涛,贴体往后飘拂,更突显出她绝世的风姿。袍袖露出 的玉臂、裙摆敞开下伸出来的修长美腿,使人目眩神迷。 慕蟾宫虽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却更觉血流加速,一颗心怦怦乱跳,进也不是, 不进也不是。 忽觉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缥缈而来,悠然弥漫四周。只见玉石地面上冒出一枝 枝鲜艳明媚的花朵,异彩缤纷,千姿百态,娇柔万状地舒展开来。 公主缓缓站起身来,轻移莲步,于群芳之中撷取一朵粉妆玉琢的花儿戴在头上, 然后走到画着美人的玉石屏风前,神态虔诚地闭上双目,双掌合扣,默念咒语。 屏风中的美人竟然开始动了! 慕蟾宫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奇异的景象,身体纹丝不动。 那美人掀开面纱,露出美艳得足以令天下男人都为之倾倒的玉容,竟与公主的 相貌极为肖似,几乎达到难以分辨的程度。她轻舒玉臂,娇软无力,在屏风上显出 精心雕琢的工笔画般细致的效果。然后嫣然巧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轻佻 妖娆之态,却比公主更妩媚了几分。她扭动起纤柔的柳腰,翩翩起舞,舞姿曼妙迷 人,娇媚横生。虽无乐声伴奏,却已足够散发出无穷无尽的魅力,远远胜过他所见 的公主的独舞。 公主睁开眼睛,痴痴地看着,也学着美人的姿态跳起舞来。比起上次在龙王面 前献舞,多了几分轻灵欢快之感。嫩白灵动的手比水还要柔和,是那么的动人,那 么的可爱。她越舞越快,如同轻快的燕子在婉转飞舞,洋溢着充满青春清新气息的 美丽。实实在在的美人和画中的美人交相辉映,更有一种奇异眩目之美。 公主举手轻掠云鬓,嫣然一笑,脸上呈现一种温馨眷恋的神情,身上聚起一层 似有若无的光晕,让她整个人如梦如幻。忽然她飞身而起,倏地化作一片彩云,却 不知到哪里去了。屏风上的美人也停止了舞蹈,再轻轻蒙上面纱,恢复了原来的姿 态。 慕蟾宫心道:“那美人难道是画中的仙子么?与公主如此相像,却又多了万般 风情!公主怎么不见了?刚才她眼里的那种眼神,好似在何处见过。”他猛然间想 起,那种无限温馨眷恋的眼神,在他与白秋练相恋时在白秋练的眼睛里看见过。难 道公主是去会情人!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心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一定是想秋练想得傻 了。” 鲜花们纷纷卸下妍丽之姿,悄然回归土地的怀抱。清香的味道渐渐消散。寝宫 回复了原先的宁静。 那面巨大的镜子前,一道金黄色的光圈精芒闪耀。慕蟾宫的好奇心越发沉重, 忍不住走上前去,站到明镜前方。他定睛一看,却见明镜当中全然没有他的影子, 像一个大洞一样空空荡荡显现前方的景象,但比真实的景物缩小了许多。在远处, 有一条窈窕的身影俏立其中,冰绡般的淡紫色罗衫熠熠生辉。慕蟾宫不禁惊奇万分, 全神贯注道盯着。 那女子沐浴在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有如一尊表面上柔静多姿内心却不安分的 玉像,虽然很想活动,却苦于只能静静立着。女子转过脸来,恬美清秀的面容仍是 与公主极像,眉宇之间露出难言的郁闷。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轻轻挪莲步,焦急地 踱来踱去。 慕蟾宫一动不动地立在镜前,望着那纤弱孤寂的身影,感到难得的安详和闲逸。 他静静将初次遇见白秋练、公主之后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思索了一遍,毫无遗漏。 其中有喜有悲、有笑有泪,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再看那条身影,分明就是苦闷悲 凄的白秋练在等待着他。他感到口干舌燥,很想大叫一声:“我在这里!”又感到 傻气,心想那分明不是白秋练,只是个镜中的幻象罢了,和画中的美人一样,有公 主的容貌,却有截然不同的风采。 光阴悄无声息地流逝,无情地摧残着多情的人。那女子越发烦躁不安,开始用 力乱踢脚下的石块,把身边的草木枝叶扯得粉碎,明丽的面容也变得阴沉可怖。 她终于忍不住大叫道:“为什么你不来!”声音中充满了悲愤、绝望、痛苦之 情。远方传来不可思议的回响,似乎无数的声音在凄声叫喊:“为什么你不来!” 她这一叫,分明是公主的声音,使得慕蟾宫猛然吃了一惊,失手打翻了镜子前 的一个羊脂白玉瓶。公主转过身来,冰冷的目光利箭般向他直射过来。 他顿时感到浑身像触电了似的麻痛,不由得大叫一声,只觉身边一股急流荡漾, 感觉被抛至半空中。他在水中悠然飘荡了许久,终于站住了脚,发现自己来到一个 陌生的地方。 四周阴森森青郁郁的,到处是纠缠在一起的长长的墨绿色水草,如同伸展开来 的千万条乌黑的手臂在张牙舞爪。水波不兴,静谧无声,唯有寂寞萧索的细微泡沫 四处乱窜。 公主站在他前方,侧过脸冷冷地盯着他,道:“慕蟾宫,你偷偷摸摸到我的寝 宫里干什么?”慕蟾宫这才确信眼前就是公主本人,而不是什么镜花水月的幻象了, 答道:“我只是想问公主殿下是不是救秋练去。”公主怒道:“救她?救她做什么? 你好大胆!整天就知道烦我!我真恨不得杀了你!”慕蟾宫打了个寒战,噤不敢声。 公主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道:“算了。看在你这般痴情的份上,饶过你。”慕蟾 宫舒了口气,不禁问道:“公主是在等人么?”公主斜视着他,道:“跟你有什么 关系?给我闭嘴!”慕蟾宫看公主又是怒气冲冲,吓得立即紧紧咬住嘴唇。但他心 中明白过来,公主定然是在等待情人了,一直等不到,所以变得极为暴躁。这么一 想,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一副焦急万分、有话要冲口而出的样子。公主白了他 一眼,道:“你想说什么?”慕蟾宫松了一口气,叹道:“公主,你应当理解我的 苦衷罢。公主等不到那个人,我也见不到秋练。” 公主听罢吃了一惊,问道:“你知道我在等谁?”慕蟾宫道:“我不知道。我 只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有聚有散,人生便是如此。”公主凝视他 一会儿,怒气渐渐烟消云散。她举目遥望天上那轮皎洁的满月,叹了口气,目光迷 离,凄然道:“月亮真的很美……你听过月亮上面住着嫦娥罢?”慕蟾宫说道: “是的。相传嫦娥为了成仙,偷吃了丈夫后羿从西王母处得来的不死之药。她不敢 回天宫,孤独的一个人住在月亮中的广寒宫,唯有玉兔伴其左右,唯有吴刚砍桂花 树的声音在耳边作响。李商隐有首诗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 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公主长叹道:”我若是嫦娥,一定不吃什么 仙丹。我只要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慕蟾宫没想到公主竟有此温馨多情的一面,不禁动起了怜惜之情,感慨万千。 公主望着他淡淡一笑,美眸闪动着异样的光辉。此时整个世间只有慕蟾宫一人 能体会她的苦闷,忍不住想把满腹的心事向他倾吐。她轻轻说道:“我真想重新认 识你一次。要不,我们假装是初次见面好么?”慕蟾宫道:“怎样假装?”公主道 :“就这样,请问公子尊姓大名?”慕蟾宫道:“在下姓慕,名蟾宫。”公主侧身 行了个礼,道:“原来是慕公子。幸会幸会!”慕蟾宫见公主向他行起礼来,竟吓 了一跳。公主又道:“该你问我啦!”慕蟾宫道:“请问公主殿下……”公主打断 他的话道:“是小姐。”慕蟾宫道:“请问小姐尊姓大名?”公主道:“小女子姓 敖,名瑞,母亲起了个小名叫绮梦。”慕蟾宫道:“哦。”公主道:“你怎么不说, 小姐的名字多美呀!”慕蟾宫道:“嗯,很美的名字。”公主道:“父王说这个小 名太过轻浮,只叫我瑞儿。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叫我绮梦。”慕蟾宫又道了声:“哦。” 公主道:“我们龙族都姓敖,通婚却是无妨。龙族为了保持血统,决不与异族 神灵生儿育女。”她抬起眼睛,顿了顿问道:“你看到屏风上的美人了么?”慕蟾 宫道:“看到了。”公主道:“那是我母亲,却是个千年修炼的水蛇妖。她美艳不 可方物,舞姿天下无双,不知倾倒多少英雄豪杰,不知引来多少飞长流短。可惜自 古红颜多薄命……”慕蟾宫曾听碧清说过公主不是王妃所生,只当她是别的嫔妃之 女,怎能想到高贵的公主竟含有一半蛇的血统,惊叹不已,问道:“水蛇妖也能是 龙王的妃子?”公主冷笑道:“我父王对美人向来是兼收并蓄的,否则就不会打白 秋练的主意了。不过这些美人没有妃子的名分,为了不乱龙族的血统,是不能生育 的。可我母亲却非要违抗禁令,生下了我,最终得到了应有的下场。”短短几句话, 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血泪。 公主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幽怨,痛苦地回忆起伤心的往事,继续说道:“我 这杂种来应处理掉,不过据说父王看了我一眼之时,竟生出一丝怜悯来,爱惜得不 得了,远胜过王妃生的两个儿子。大约是因为我的身体内毕竟流动着他的血的缘故 罢,他终究没有扔掉我,却让我冒名充当王妃的女儿,当了个名正言顺的公主。但 后来事情还是泄漏出去了,成了尽人皆知的大笑话。众人只是在表面上都守口如瓶, 所以看起来还算相安无事,背地里还不知如何议论呢。但我不在乎,他们嫉妒我, 我就更要气气他们。我找来一些曾服侍过母亲的老宫女,让她们描述母亲的音容笑 貌,然后照她们的描述把母亲的影子画在屏风上,时常模仿母亲的风采神韵。你看, 没有比我更像个蛇蝎美人的了!”说罢格格一笑,不停地笑,越笑越欢,最后变成 纵声狂笑,笑出了眼泪,笑声绵绵不绝。 慕蟾宫听了这段惨痛的故事,不禁感叹万千,细细一想,忽然脑际间灵光一闪, 顿时恍然大悟。公主对男人的好色薄情的切齿痛恨,以及她的种种异常行为,均是 因为母亲的悲惨遭遇! 慕蟾宫感到自己开始理解这位性情多变的公主了,若是他遭到同样的苦痛,现 在又是何种模样?人生的际遇,实在是难以捉摸。公主拥有绮年花貌、绝代风华, 更由于其与生俱来而且不可收敛的傲气,并不是一个可以忍辱负重的女子。她的身 世给她带来了虽看不到却伤害极大的耻辱,骄傲的本性与不纯的血统之间不可调和 的矛盾,既爱母亲又恨母亲的复杂情感,这种种端由导致她采用出格的行为来平衡 自己的心态。表面上极为高傲霸道,其实内心时刻担忧别人瞧她不起。慕蟾宫曾被 许多人轻视过,能够理解她被深深刺痛的心情。他暗道:“堂堂公主竟然自称为杂 种、蛇蝎美人,可见她被伤害得有多重!当我抱怨她对我苛刻的时候,也许她正忍 受着十倍于我的痛苦,才会如此乖僻怪诡的。”这样一来,他和公主之间拉近了彼 此的距离,心灵渐渐相通。 公主止住笑,问道:“你瞧我是不是蛇蝎美人呢?”慕蟾宫诚恳地说道:“你 只是任性心狠罢了,哪里算得上心如蛇蝎?你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我看比世上那 许许多多表里不一的伪善之人强得多。”公主叹道:“我没看错人,你的确与众不 同。知道么,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些事的人。”慕蟾宫道:“那么第一个就是公主在 等的人?”公主怅然道:“不错。他是一个普通的侍卫,却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所 有的男人都用痴迷的眼神注视着我,他却除外。虽然他对我冷冷淡淡,可我不知为 何就是喜欢他,看到他心会狂跳不止。后来我对他说,如果你不爱我,我就让你立 即死去。他惊喜万分,对我说其实他一直爱我,爱得几乎发狂,但他认为他的身份 低微,不配得到我的爱,便悄悄把感情隐藏起来,看都不敢看我,生怕他的爱流露 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然后他对我说:”既然我知道你也爱着我,今后我就不顾一切 地跟你在一起!‘当时他跪在我的脚边,温柔地抱着我的小腿,信誓旦旦说他不能 没有我,他要做我的奴仆,对我千依百顺。那个样子可爱得不得了。这情形我永远 也忘不了,只要我一想起来,心儿就好比翩跹翱翔在无边无际的云端。那日你求我 救白秋练的时候,若不是想起他来,我也不会答应帮你救白秋练。“说到后来,她 那晶莹的美眸闪闪发亮,充满着无限的眷恋和柔情。 的确,若没体验过刻骨铭心、深情相爱的滋味,她怎么会同情并帮助慕蟾宫? 反过来,慕蟾宫、白秋练也正是由于无私而深沉的爱与付出,才换来了真君、碧清 等人竭力相助。 慕蟾宫暗自想象那独得公主青睐的人应该是什么模样,大约是俊秀风流之辈, 文武双全,飘逸潇洒,否则心比天高的公主怎能看得上。他叹道:“原来他是这般 傲气而又勇敢的人。可……”心中不禁担忧起来:“我与秋练的婚事尚且不被龙宫 所允许。这个侍卫竟敢跟公主私下来往,的确是英勇无畏、气冲霄汉,可他们会有 什么样的结局?” 公主白了慕蟾宫一眼,扳起面孔道:“跟你这个蠢材说这些干什么?”慕蟾宫 对公主变化异常之快的情绪已是见怪不怪了,何况她现在心情不佳,等了许久也没 等到等待的情人,拿他泄愤也不足为奇。他问道:“公主不能到他所在的宫殿找他 么?”公主摇头道:“不行的。他是宫门侍卫,是那个死老头调动。我怎能亲自去 问,让那个死老头知晓我和他的关系?这样实在有失体面,又给死老头落下话柄。 若让其他人问,仍是不妥。要是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好了,可我不爱去学。” 慕蟾宫不明白所谓死老头指的是谁。或许是说真君?不,真君是不会调动宫门 侍卫的。慕蟾宫想了想道:“他也许有事托不开身。”公主摇摇头道:“不,我送 了他几条小鱼儿,如果他来不了,就会叫小鱼儿来报信。可是现在……小鱼儿都死 了。”她指了指一珊瑚礁处,果然漂浮着几条鱼儿的尸体,艳丽的体表早已失去了 鲜润和光泽。 慕蟾宫道:“公主殿下可让真君先生帮忙找他。先生他无所不知。我想那个人 不管出了什么事,先生一定可以帮忙找到他的。”提到真君,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丝 愧色,叹了口气,道:“好,姑且试一试。那腐朽老头虽看我不顺,还不至于传播 我的私事。你随我去找他罢。”她又郑重其事地对慕蟾宫道:“你在这里所见所闻 的一切,决不可以向第四人露出半句口风!”慕蟾宫点点头,道:“嗯。若我将公 主殿下的事泄露出去,任凭公主处置!” 公主点点头,转过身,双掌合并,闭目念念有词。片刻间,他们身边便光芒闪 耀,已回到寝宫内。 公主急急忙忙披上一件裘边披风飞奔出去。慕蟾宫连忙追上去,紧随其后,暗 自感叹公主身法之快。公主出了宫门,叫来车乘上,吩咐下面不得跟着,命慕蟾宫 坐上,自己驾车往真君住处而去。公主独自出去侍卫们也见多了。他们不能放心, 让三个贴身侍卫暗中跟踪保护。 拉车的是四只麒麟模样的水兽,头角峥嵘,与麒麟不同的是长着扇面般的尾和 鳍,唤做水麒麟。一路上水麒麟游得飞快,有如风驰电掣一般。但公主仍不停地责 备水麒麟越来越懒,跑得太慢。 慕蟾宫看到公主幽怨的目光,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他隐隐察觉到自己对公主的 悲欢情恨竟是如此的关心,暗道:“我为何感觉如此揪心?一定是糊涂了,竟把这 位贵绝凡尘的公主当成知己了。”他悄悄看了公主一眼,心中又是一颤,便不敢再 看了,强制自己忘记一切烦乱和忧思。 祥云漂浮,瑞光熠熠。真君的居处缥缈在霞雾中,是一处逍遥清幽之所。而此 刻公主的娇叱却打破了这里的安宁。 公主厉声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守门的童子毕恭毕敬地回话道:“请公 主殿下恕罪。先生正在闭关超度亡灵,不能见客。”公主怒道:“超度什么亡灵? 那人为何不能过一会儿再死呀,非要趁现在!可恶!”话声落地,慕蟾宫和守门的 童子惊得是目瞪口呆,感叹世间竟有如此残忍无情的话语存在。 公主发起脾气来什么也不顾,举步就要闯进去,却听到真君如钟鸣般洪亮悠长 的声音道:“公主殿下,你再心急如焚,也该稍候片刻。死者长已矣,不可不敬!” 公主跺足叫道:“我就是一刻也不能等!你快给我出来!”她表面上拼命克制住自 己,心中却暗骂:“死老头!若不是有事找你,我立刻就要超度你的亡灵!”真君 冷笑着颇富意味地说道:“如果我超度的人就是公主要找的人呢?” 公主愕然失色,樱唇微张,浑身一颤,然后僵住似的一动不动。不错,她的心 只系着一个人的安危,别人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但在命运面前,谁也没有特权, 谁都有可能毫无征兆的死去。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祥预感,暗道:“难道真君早 已算到他出了事,故意在我面前幸灾乐祸?不,这么平静的龙宫里还能出什么事? 一定是真君料到我来求他办事,就故弄玄虚超度什么亡灵,让我忧心忡忡,他则在 一边偷着乐。”虽是这么想,心里仍然烦乱不安,思前想后,一会儿唇焦舌躁好似 要冒出火来,一会儿则浑身冰冷寒渗骨髓。 屋内沉寂了片刻,传来如泣如诉的哀乐。乐声凄婉迷离,有如楚客悲歌,长亭 泣别,呜呜咽咽,袅袅悠悠,音调越来越苦,充满了生离死别之恨,征人怨妇之伤。 最后声音尖锐而又凄厉,更是令人心悸。 乐声传入公主的耳中,她面无血色,痛苦地颤抖着,捂着双耳,狠狠地咬住了 嘴唇。渐渐地,嘴唇边变得殷红一片。 慕蟾宫心中虽是空明一片,也感到五魂六魄随着摧肝断肠的乐声飘飘荡荡,茫 然远去。 过了许久,哀乐渐尽,真君才缓缓走出来,说道:“公主有话请讲。”公主早 已被凄惨的乐声折磨得满腔怨忿,又发作不得,只瞪了真君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知道我要找人……”真君慢悠悠地说道:“公主可知道世间最痛快、最永久 的解脱是什么?”公主微显愠色,道:“我不知道。我只要你说出他在哪里!” 真君略一思索,道:“永远消失。”这句话究竟是回答最痛快的解脱是什么呢? 还是回答公主找的人在哪里呢?抑或都是? 公主冷冷道:“这是什么意思?”真君道:“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寻觅,形 神俱灭。”公主道:“我只要知道他身在何处,你罗嗦些什么东西?”真君道: “既然你穷追不舍,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罢。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世上。而且早 已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公主一听,如雷轰顶,顿时花容惨白,瞪着双目,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事情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使她措手不及。昨夜还沉浸在热恋的喜悦中,今日就听到了 情人惨死的消息,怎能不让她心如刀割!她痛苦地闭上双目,不住摇头,叫道: “不可能!决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她逼迫自己认定这不是事实,但仍隐隐 感到迫人的恐慌在全身荡漾。 真君神色冷峻,缓缓道:“公主殿下,我刚才所说的并非玩笑话,我也没有闲 工夫骗你。今日看到房顶堆满了乌贼,就知道阁下又要来寻我的麻烦了。我算出你 的目的是为了追查那个人的下落,便预先给你查了,好早点打发你走。我张开天目, 凝聚精气,神魂悠悠荡荡地飘过去,看到他死了,彻底死了,怎么死的我看不到, 只知道他死了,感觉他的身躯已荡然无存,魂魄也在渐渐消失。你们之间的事,我 也能从他破灭的记忆里读到,倒是风雅得很哪。可怜的小伙子!他死得实在是惨。 他那残缺的魂魄还支撑着几分精力,求我帮助他与你再见最后一面。我便做做好事, 超度他的亡灵,但仅召回了少量魂魄的碎片,只能让他的余魂与你道别。公主若还 是不信的话,请到乌森林里去,在绮韵阁可见到他残留的心。” 公主听真君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不信,娇躯猛地一震,恐惧、绝望、悲痛交 织着郁结在胸中,难以遏制,几乎令她窒息。撼天动地的情绪在体内翻涌膨胀,似 要将她扭曲撕裂。 她感到身体正在悄悄粉碎,心中叫道:“我终于知道追云为什么要死了。世上 竟有这样强烈的痛苦!真是生不如死啊!不要折磨我了!让我自己来吧!”她竟有 了撕裂自己的冲动,面容渐渐扭曲变形,只觉把自己撕裂成千万片才能好受。但她 心中仍有决然不信的一面,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强行把走火入魔的邪思压制下去。 她如秋风中的枯树般呆立了许久,忽然转身狂奔而去。 慕蟾宫看得心惊胆寒,连忙发足追去。真君叫道:“慕蟾宫!你不要管她!别 跟过去!”慕蟾宫丝毫听不见,渐渐跑远。 乌森林就是公主刚才所在的地方,那里阴森诡异,却也清冷幽绝,不会被人打 搅,所以公主把约会之地选在那里,建了一间水晶屋子,命名绮韵阁。她从南海龙 宫要好的一位神女那里强借来一块乾坤镜,有移位的功用,可从镜子中直接走到乌 森林里。此后她夜夜到绮韵阁里幽会,不知留下多少缠绵悱侧的相思之情。 此刻林中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所有的水草鱼虫都在屏息敛气地等待 着他们的到来。 公主游得飞快,身上脚上被尖锐的水草叶子割得鲜血直流都没有察觉。慕蟾宫 哪里追得上,在后面叫她慢一点,她全然没有反应。 到了森林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屋子,便是绮韵阁。透过水晶 的黯淡阴冷的荧光,隐隐可见一点血红的颜色,像风中残烛的最后忽闪,若明若暗, 摇曳不定。公主停下来,脸色变得更加煞白。 以往她来到这里,感觉是多么的甜蜜而温馨,回味无穷。那是一种能使人耳红 心跳、变痴变傻的感觉。而今美妙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只剩下凄凉而又冰冷的气 息。 站了许久,她魂不守舍地走进屋子里。慕蟾宫跌跌撞撞地赶过来,也跟在后面。 屋内陈设简单,桌椅器皿均是水晶所制,悬挂一些轻柔飘逸的帷帐。公主走进最里 头的房间,定定地站住了。 只见一颗半透明的心脏悬浮在空中,在缓缓流动着的碧绿湖水中飘忽不定。公 主一片茫然,走过去轻轻捧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静静的凝视着那颗心脏。 悄无声息,纹丝不动,就这么看着,看着,又似乎没在看着,只是睁着眼睛面对它 而已。她脸色煞白得几乎要变成透明,深邃澄澈的眸子也变浅了。那淡漠无神的脸, 好像不知道自己捧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灵魂是早已飞到 九天之外了。那颗心脏有气无力地微微跳动了几下,像拼着最后一口气和她诀别。 周围的水波也卖力地随之微微起伏。后来心脏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竟化作千万片 碎片飘散开来,激起一阵阵轻柔的涟漪。她望着已模糊不清的空荡荡的双手,嗅着 弥漫开来的淡淡血腥味,颓然瘫倒在地。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