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冰肌玉骨 慕蟾宫怀中揣有真君给他的龙宫地图。他早已把从公主的宫殿到监牢的路线记 得烂熟,加上公主刚刚带着他去过一次,该怎么走一清二楚。因此他奔出公主的宫 殿,便径直向监牢方向跑去。 但这毕竟仍是陌生的地方,他又是头一次独行,孤僻的感觉几乎令他窒息。途 中要穿越乌森林,他感到阴沉沉的草木向他伸出黝黑的细长枝条,不时掠过他的胳 膊,缠绕他的脚。他越想越觉得害怕,仿佛无数的妖怪在狞笑着拦截他。他越跑越 快,不多时已是筋疲力尽。等到他跑出了乌森林,到了一处空旷地,连忙停下喘口 气。 在他以往的日子里,几乎没有比吃的菜里钻出一条小虫子更为凶险的事。而今 种种想象不到的事件在短暂的时间内纷沓而至,使他竟要应付那般扑朔迷离、惊心 动魄的局势。他感到力不从心,身心俱乏。此刻他深深弯下腰来,两手撑在腿上, 几乎要倒向前去。 却见一条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轻盈飘忽,缓缓向他移来。 “烟霜!”慕蟾宫看清来人时,不禁心中一凛:“她不逃走,来见我做什么?” 他勉强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 烟霜发鬟凌乱,衣裙残破,还带着片片殷红的血迹,在锦缎衣服上如鳞片般地 闪烁,身上的银制首饰依旧散发出幽冷的寒光。她虽看似落魄,却目光凌利逼人, 毫无狼狈之感,还带着一股隐隐的杀气。她那单薄的身躯带有一种奇异的美,就好 像精致的瓷器随时可能破碎成锋利的残片的那种感觉。 她散步般悠闲地走到慕蟾宫身侧,带着脸上常有的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 表情,侧过脸凛然斜视着他。 慕蟾宫连忙道:“烟霜,你怎么在这里?公主快要疯了,她要杀你。你还不快 走?”他心急如焚,烟霜却是气定神闲,似乎在嘲弄他的杞人忧天。这么一来,倒 不知谁才是逃命中的人了。 烟霜慢悠悠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慕蟾宫一怔,愣了愣答道:“…… 不为什么。”烟霜面上闪过一丝隐约的失落,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缓缓道:“那你 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浚泉么?”慕蟾宫此时才想到这件事,道:“是啊,你为什么 要害他?” 烟霜眼中忽然闪动出仇恨的光芒,脸上露出一丝充满自怜意味的苍凉笑意,说 道:“为了忘剑,我曾爱过的人。他也像其他男子一样痴迷于公主,因此疯了。一 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为什么她可以凌驾于一切,博得所有 男人的爱慕。我却得不到一分一毫!我要报复!我得不到的她也休想得到!”她握 紧的拳头格格作响,身躯微微抖动,眼含怨毒,语气中充满苦涩的味道。短短几句 话包含了多少爱与恨! 慕蟾宫只听得满腹凄凉茫然,茫然不知以对。他这才明白,那位发了疯的忘剑, 与烟霜,与公主,与追云,还有浚泉之间有这么复杂的感情纠葛。这其中的是是非 非,谁能说得清?现在两个男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剩下的要么疯了,要么与 疯了无异,终将走向毁灭! 这中间是谁做错了?是公主么?是烟霜么? 烟霜貌美如花,正值青春年少,怎能不向往纯洁无暇的爱情?她暗恋忘剑,原 本平静的心湖中掀起了一阵阵涟漪,留下深深的印记。当时她一见到忘剑,就变得 羞涩腼腆,面若桃花,娇艳欲滴,内心跳动不停。这场单恋给过她许多美妙的幻梦, 甜蜜而温馨,回味无穷,可没想到最后又把她扔进无底的深渊。她无微不至地服侍 公主,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公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夺走。她 的一生之中,只有过这一点点快乐,为什么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快乐都被剥夺呢?她 曾去看过忘剑,看到他疯狂迷乱的样子,她的心粉碎成千万片。她痛恨公主,恨得 锥心刺骨,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可她偏偏还要每日面对公主,千依百顺伺候着她。 内心中经历着残酷痛苦的煎熬有谁知道?无知的旁人甚至还认为她受到公主的青睐 是无上的光荣!她好比忍受无休止的苦刑,无情的蹂躏。她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承 受下去了! 于是她伺机报复,日夜悄悄观察公主有何异常举止,很快发现公主与浚泉的关 系。这实在是报复的大好机会,至于浚泉是不是无辜的,她就管不着了。她也不必 自己动手,仅需报告龙王就万事大吉,只等公主气死好了。别人觉得她完全是疯了, 她则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清醒。 烟霜的疯狂行为还没有结束。她忽然轻轻握住慕蟾宫的手,施展开自己的法力。 她性情冷漠,修炼的也是寒凉冰冻的法术。法力虽是不高,但由于修炼的项目专一, 这一冰冻法术已达到极至。她的纤手柔若无骨,手心却隐隐渗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比千年冰川还要冷的寒流弥漫向慕蟾宫的全身,在他体内潮水般翻涌。慕蟾宫瑟瑟 发抖,骨头、牙齿格格作响,眼看就要冻成冰了!他心中忍不住想道:“烟霜难道 真是冰霜打造的?为何没有丝毫的人情味?我帮了她,竟然还这样对我!” 烟霜冷冷道:“现在浚泉死了,你是公主的新宠,我自然不能放过你……”她 想起慕蟾宫和公主狂吻的一幕,胸中的仇恨又排山倒海而来。 寒气侵入慕蟾宫的身体,渐渐扩散。他觉血液都似乎快要凝结起来,心也要冷 透了,想要张口辩解自己与公主之间清清白白,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听到牙齿 格格作响。他用力甩她的手,却丝毫使不上劲,怎么也挣脱不开。 慕蟾宫渐渐失去了知觉,脑子里已是混沌一片,眼前浮现出梦境般的景象,仿 佛他正沿着一个幽深的山洞缓缓飘向光芒闪耀的洞口,四周安宁祥和,如若天籁。 恍惚间看见白秋练飘到他面前,娇羞无限,对他温柔地笑着。他惊喜地叫着白秋练 的名字,伸手紧紧搂住她的肩头,顿时感到一股暖流已传遍他的全身,已冻僵的身 体痉挛般的发颤。 这是他美好的幻想,在濒死时刻,仍念念不忘心爱的人儿,需要她温暖的怀抱, 来化解冰冻的身体。但是眼前没有白秋练,他在不经意间抱住了正在下毒手的烟霜。 烟霜忽然间被慕蟾宫抱住,浑身也是一颤,又骇又羞,惊愕之中竟是不知所措。 她一生之中从未与男人亲近过,心不由自主怦怦乱跳,脑子里如同要融化了似的无 法思索,软绵绵的身子好像飘浮在云端一般舒服,又像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就 这么一动不动任由慕蟾宫抱着。她迷迷糊糊希望慕蟾宫永远不要放手,就这样持续 下去。她的体温俨然成了慕蟾宫的救命稻草。慕蟾宫抱得越来越紧,缠绵地把脸也 贴在烟霜的脸上,耳鬓厮磨。 冷雾渐渐随水波而散。慕蟾宫也渐渐从寒冷中恢复过来,这才看清自己抱的是 烟霜,连忙松开手。 烟霜迷乱的眼中闪过一丝柔情,但片刻又回复一贯笃定冷漠的神态,淡淡道: “你走罢。”她一面感到身体不由自主地怀念那种荡然销魂的美妙滋味,几乎无法 控制自己,一面又希望慕蟾宫能立刻离开,让她忘记,心里极为痛苦矛盾。 慕蟾宫则在神魂激荡中很快忘记了烟霜的过分行为,把怨恨抛到九霄云外,关 切地说道:“你快逃走罢!公主正派人来追杀你!”烟霜道:“让她杀我好了。我 心已死,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倒是你,为我得罪了她,不怕她迁怒于你么?”慕蟾 宫道:“我……”烟霜斥道:“你还不快走!” “哼!你们谁也别想走。”身边没有人,阴沉沉的声音却像在耳边响起。慕蟾 宫感到话声颇为熟悉,却想不起是谁,左顾右盼,半个人影都看不着。 忽听湖水呼啸的声音,掀起一阵波澜起伏,激荡的湖水翻涌不断。不多时,三 条巨大的黑影已落在他们的身上。 殷平、奉仁、天华三个侍卫站在他们面前,摆着冷森森、毫无表情的面孔,在 黄昏之下,更显得阴沉恐怖。 烟霜微微冷笑,镇静地望着这三个人。如今他们三人便是死神的化身,而且针 对的是烟霜。烟霜并不害怕,慕蟾宫却心惊胆寒,颇为烟霜担忧。 殷平用冰冷的声调说道:“烟霜,你还想逃?”慕蟾宫拦在烟霜前面,道: “你们不要杀她。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子!放过她罢!”他丝毫不记得自己是个没有 法力的凡人,还要维护刚才正要杀自己的烟霜。烟霜望着他宽厚的背影,不禁心弦 一动。 殷平冷哼一声,道:“慕蟾宫,别自以为是。公主不追究你放掉这个贱人的罪 过,就可以在此处命令我们了么?你也听到公主的话了罢!”慕蟾宫哀求道:“求 求你们放了她!让她远远的躲起来,公主不会知道的。”殷平冷冷一笑,脸色越发 阴森,道:“你懂什么,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奉仁沉声道:“跟他这混账东西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公主又没有命令我们不 能杀他。不如把他们两个一起杀了。”殷平点头道:“也好!”他们见公主、碧清 平日里与慕蟾宫亲密无间,早就对慕蟾宫恨之入骨了。有此机会,立即动了杀念。 烟霜推开慕蟾宫,扬起面孔,冷冷发话:“你们放了他,我自行了断。” 殷平惊叫道:“怎么连你也……”三个侍卫刚才已看到慕蟾宫与烟霜紧紧拥抱, 又曾亲眼目睹公主出言把他留下,而他一夜都没离开公主的寝宫,此刻不禁对慕蟾 宫更是怒目相向,心下嘀咕:“白秋练不嫁龙王愿嫁他,公主、碧清与他多次幽会 也罢了,连冷漠寡言的烟霜都护着他,和他搂搂抱抱!这小子呆笨愚蠢,不知有何 魔力,竟如此讨女人欢心?”不禁嫉恼交加,更是要杀了慕蟾宫才能解恨。 烟霜回头望了慕蟾宫一眼,眼中含着责备与感激,仿佛在说:“你何必为我求 情?他们的心肠比铁石还硬,求情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慕蟾宫也望着她,暗道: “其实我知道没用,但要我扔下你独自离开,我却怎么也做不到。”他们虽交往不 深,但原本都是性情内敛之人,在此生死关头,一瞬间从眼神中读出了对方的心意。 三个侍卫眼中只看到他们眉来眼去、脉脉含情,脸色都刷地变白了。奉仁冷笑 道:“听说烟霜是旷古难寻的千年冰川,不知小小焰火能否将她熔化?”他拿出一 个长颈的小瓶子,源源不断地倒出漆黑色油浆,在慕蟾宫和烟霜的周围洒了一圈。 殷平会意地用通体透亮的长戟一指,一道光束如闪电般击向圆圈。熊熊烈火竟在水 中燃烧,转瞬间已弥漫成火圈,进而成为穹形,把慕蟾宫和烟霜围困在内。 殷平道:“就算有菩萨罗汉在此,也救不了他们了!”天华原本有些怜惜烟霜 之意,迟迟不肯动手,见此情形也无可奈何,惋叹道:“烟霜,不是我们跟你过不 去。实在是公主的命令难以违抗。”殷平和奉仁不禁皱眉。奉仁朗声道:“这对狗 男女化为灰烬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保护公主。我们三人离开她太久可不好。” 言罢转身离去。殷平也紧随奉仁之后。天华看不见烟霜的影子,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走开了。 三人走后,火焰愈燃愈烈。由于在水中,焰光呈现深黄色,带着悒郁不安的光 彩。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接着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如红绸飘舞, 潇洒飞腾。水很快沸腾起来,冒出一串串白花花的气泡,交织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像一只焦躁不安、吞云吐雾的巨龙环绕在他们周围。 烟霜道:“是三昧真火,好厉害!”这种火温度极高,且不需要空气,能顷刻 间让人灰飞烟灭,是一种致命的法术。火尚未烧到他们,热浪就已使他们几欲窒息。 慕蟾宫心中迷乱,暗道:“水里怎么会起火?难道我今日就葬身于此?” 焦灼的火龙正伸出长舌要吞噬他们。慕蟾宫自言自语道:“我就要化成飞灰了, 还想水中为何起火做什么?”心中已是极为恐慌,僵硬的感觉在躯体中流淌,凄声 叹道:“想不到我们两人会死在一起!” 烟霜幽幽道:“不是两个人。”慕蟾宫一怔,茫然看着烟霜。烟霜黯然说道: “我有办法灭掉三昧真火。”慕蟾宫又惊又喜,道:“真的?”烟霜微微一笑,凝 望着慕蟾宫,道:“真的。慕蟾宫,你是个好人。虽然没有法力,却不计前嫌,想 保护我!我实在感激得很。活在世上,能有一个人这样对待我,我已是心满意足。 若是你有一点可怜我的话,若是有可能,请将来再为我报仇罢!”慕蟾宫脑子里轰 鸣一片,焦急地问道:“你说什么?” 烟霜道:“你快走罢!公主要杀我,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下定了主意,就 算天崩地裂,她也决不悔改。”她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眼神中分不清是悲是喜是 怨是怜。慕蟾宫听了她的话,猛然想起,烟霜所说的正是她和公主的相似之处,也 是公主冥冥之中暗自欣赏她的地方。她们同样目空一切,爱憎分明,因而使愁苦之 情郁结胸中,难以宣泄,最终采用极端的方式来排遣这股怨气。 烟霜从此毁掉了公主,同时也毁掉了她自己。她既敢触犯公主,就早已抱定必 死之心。她逃出来,只是不想死得太难看。她原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悄悄自行了断, 不料恰好瞧见奔向监牢方向的慕蟾宫。她过来见慕蟾宫,只是为了知道慕蟾宫为何 救她。她原以为慕蟾宫对自己生出情意,难分难解的冲动让她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清 楚。一问之下,却感到慕蟾宫对她只是怜悯而已,就像她怜悯变成鲨鱼的追云一样。 于是为复杂的感情所驱使,她痛下杀手。而那场惊心动魄的温情拥抱,就像是把冰 原凿开了一处出口,囤积多年的情感终于得以宣泄。她才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之 中对慕蟾宫动了真情!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不知道,也不去想。此时她已无爱无恨,心中一片 空明宁静。 只见她秀发轻轻飘舞着,脸色温柔祥和,似乎沉浸在甜蜜和幸福之中。她收回 神思,缓缓走到火圈中央,显出大将般的凝重面容,跪下一截腿。双手摆成兰花指, 如同水母的触须一般柔和灵动,轻轻地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抱拢着竖立双掌在胸 前。 透明的白色从她脚底蔓延,像在她身上攀登一样均匀地上升。她眼中闪过最后 一丝阴翳,有如正在结冰的水一般慢慢凝结,渐渐化做一尊雪白的冰雕塑,眼角边 挂着一颗晶莹透亮的冰珠。脸上带着僵住了的凄楚的笑容,嘴角含着嘎然而止的轻 微叹息,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圣洁美丽,动人心弦。 她很快就开始熔化,化作一滴滴泪水,熔在烈焰之中,与湖水融为一体。 以她的法力,只能用自己的娇躯,化作寒冰,溶灭三昧真火。 火焰缓缓熄灭了。湖水间飘荡着灰色的碎片。水温骤然间变得冰冷无比。慕蟾 宫身体僵硬,却觉得眼前温温的,有一种酸痛的感觉。他不忍心挪动脚步,因为周 围的湖水是烟霜那娇嫩纤柔的身躯所化,他怎能加以践踏?他感到烟霜那缥缈的魂 灵正轻飘飘地在他周围荡漾,逸出无声的倾述。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