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上) 上上官彦一觉醒来之后就躺在床上对着房梁发呆。他已经这样发了一个时辰的 呆,看样子还准备继续这样发呆下去。他现在应该去做的事情有很多,哪一件都比 这样躺在床上要急切紧迫地多。可他仍旧这样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好像要把房梁看 出一朵花来。 他发觉自己一直在想昨天月下的那一幕,而他心里有个想法不管他怎么无视都 不能从脑袋里赶走。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实在很疼,这感觉几乎让他想一辈子躺在床 上不愿起来了。 可是下一刻钟他却很快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快得好像有人在放火烧他睡的那张 床一样。他终于发觉了情况不大对劲。无论如何,睡在隔壁的叶澄都未免太安静了 些。须知一个人功夫再好,在睡觉的时候也是绝无可能不发出一点声息的。而这点 声息,即使隔了一面墙,已足以让上官彦这样的内家高手察觉到。 他几乎是撞开了隔壁的门。他当时的神情一定很骇人,因为上来收拾客房的店 小二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跑。他不禁望着小二的背影哑然失笑,想不到 自己的这张脸居然也有让人看了掉头就跑的一天。可是等到他看见叶澄房中叠放地 整整齐齐仿佛根本就没有用过的痕迹的被褥的时候,却再也笑不出来。 难道叶澄竟遇到了意外?昨晚他是亲眼看见叶澄进了这个房间的。是什么样的 人,能将叶澄这样带走甚至连一点抵抗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自 己的拳头。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最后落在了房间里的一面铜镜 上。铜镜里有一张男人的脸,年轻,俊秀,充满魅力,能让绝大多数的女人怦然心 动,此刻却被焦急和疑惧的神情占据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忽然想起了方傲云。那是他妹妹的丈夫,现在也是雄霸长江上游掌控所有水 陆生意的大帮派的独龙帮帮主。他第一次见到方傲云,正是自己的妹妹对方傲云不 告而别,只身前去查清一桩轰动武林的大案以洗刷她后来的夫婿杀人嫌疑的时候。 但是方傲云当时却并不知道他妹妹是因为什么离开的。他忆起了当时方傲云那 痛苦沮丧和失落的神情,他发觉自己现在的神情居然跟方傲云那时候有说不出的相 似。 这种神情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实在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一般只出现在男女之间、而且是彼此 间已经有非常深厚的感情的男女之间的,而他和叶澄相识不过两日,彼此间连很深 的了解都还谈不上,叶澄甚至还可以算是个孩子。虽然昨晚他拥抱叶澄的时候几乎 已经可以肯定叶澄是个女孩子,可是叶澄自己看起来一点身为女子的自觉也没有, 甚至好像还很忌讳别人提起。偏偏他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清楚强烈得 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不管这感觉多么奇特,又还有多少谜团尚未解开, 他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不愿意就这样和叶澄失去联系,就象他以往那样和很多 人在红尘中匆匆一遇,一笑,然后就此别过继续各自的旅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这是他经常用来缓解自己紧张情绪的 方法。他开始镇定下来,现在去断定叶澄是否遇险为时过早,即使叶澄遇到了危险, 他刚才的样子不但救不了叶澄,恐怕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 身后店小二胆怯的声音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却是是方才见了他掉头就跑的小 二,此刻仿佛还对他带着三分惧意,一见他回头自己倒先唬了一跳。见他脸色缓和 下来方才必恭必敬地道:“昨晚跟大爷一起住进来的那位少爷让我转交给大爷一点 东西。那少爷说小的要是偷看或者大爷要是没收着这东西,他隔日便要回来取了小 的性命,那位少爷功夫甚是了得,大爷可千万要替小的作证小的没有偷看,而且确 实把这东西交到了大爷手上啊!”上官彦闻言精神顿时一振,他父亲于医道也甚是 精通,他自幼耳濡目染,已经登堂入室,自恃也不怕有人在东西上下毒,何况此时 心里焦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不听那小二大爷少爷地唠叨,给他一块碎银就将那用 一块质地上好的丝帕包好的东西接了过来,触手的感觉倒象是块玉器。他状似不经 意地问道:“那位少爷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还是同别人一起?”那小二接了银子 喜出望外,显得越发恭敬,但却又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小心翼翼道:“今早天还 没亮,店门口就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几个人,一个喑哑嗓子的汉子在外一边敲 一边叫人开门。我那会儿还睡得迷迷登登呢,只当是错过了宿头的客人过来投宿, 这种事常有。开了门一看,却吓得我瞌睡都醒了。”说到这里,小二脸上露出了惊 恐的神情,半天接不下话来,上官彦正听得入神,料得这几人必与叶澄的离去有关, 忙问道:“这几人是什么来历?”并在小二手里又塞了锭银子,比方才还重许多, 并且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小二得了银子,一时欢喜心头的恐惧便淡了,定了定神道了声谢又继续道: “那几个汉子穿的都是一身黑衣,可是除了领头叫门的那位,其他的几位形容着实 吓人。一位脸上数不清有多少道刀疤,另一位脸上的刀疤虽然只有一条,却从左眼 角划到了右下颌。这还算好的,还有一位脸色惨青惨青的,我和他对了一眼,只看 得我心里发糁。这,这哪象张活人的脸呀!”说道这里小二的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仿佛还沉浸在那可怕的情景里。上官彦心里一紧,沉声道:“他们是来找那位少爷 的?”小二点头赞道:“爷您竟是料事如神。那几位煞星一进门就问那位少爷住哪 间房,小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头也不敢多问,正想上楼来请那位少爷。我见那少爷 眉清目秀,生得简直比女孩儿还好看,怕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也好先给他报个信, 让他有个防备。”上官彦听了这话,虽然是心情紧张,也忍不住一笑,心想这话若 是教叶澄听见了,怕不又是一场风波。 那小二见他笑了,仿佛也觉得轻松了些,说话也利落了不少,道:“那几位煞 星一听说我要去请那位少年,立马便拦住了我,我心里暗暗叫糟,怕他们在店里闹 出什么事故来,谁知他们忽然都露出恭敬的神情跪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却见那位 少爷正站在楼梯口上。那少爷一见他们皱了皱眉,却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在外 边等我。“说也稀奇,那几位煞星一听这话,都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只在马车前守 着,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出。我这才放下心来,一霎眼,那少爷竟从楼梯口飞到了我 眼前。我的妈呀,那可是丈把高的地儿啊!”上官彦不禁暗笑,心里却总算松了一 口气,照小二的叙述来看,叶澄的去向虽然不清楚,至少不是遇险了,只是他的好 奇心却又被勾了起来。叶澄的来头竟像是很大。小二描述的那几个来接叶澄的人, 让他联想到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几个人。若果真是他们,那这样的几个人,居 然会对着叶澄下跪乃至噤若寒蝉,那叶澄的来历一定非比寻常。一想到这里,他又 有点烦恼,后面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便打发那小二去了,自己端详起丝帕里的东西 来。 中那丝帕里却是一面质地尚佳的玉牌,牌面上雕刻的图案倒不见有什么特殊之 处,不过是普通的如意祥云花纹,玉质也不怎么通透。上官彦想了想,掂了掂,又 举起来看了看,忽然两只手一齐运劲,玉牌“咯”地一声从中间齐齐裂开,内中竟 然又露出一块难得的美玉做成的玉牌,那外面的玉石只不过是一个那稀世美玉的壳 子。上官彦露出一丝微笑,仔细地研究起来。 这玉牌中的玉牌通体洁白晶莹,玉牌正面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栩栩如生 得仿佛就要从牌面飞出,显然出自名家雕琢。鹰眼处还嵌了一颗更为名贵的紫色宝 石,只是粗略估计的话,这面玉牌恐怕也是万金之价。他实在想不通叶澄为何要将 这样一面昂贵的玉牌留给他,幸好和这美玉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极薄的纸卷。上官 彦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里面龙飞凤舞地只写了八个字:“京城,大屋,找老头子。” 大屋在哪里?老头子又是谁?纸卷里的字与其说是指示,不如说是迷题。上官 彦将那纸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好又去研究那面玉牌。 那温润滑腻,握在手里很是舒服,上官彦入神地看着玉牌上的那只鹰眼,忽然想起 一个传说中的组织。他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再看看那玉牌,联想起叶澄的种种, 又觉得只有这个可能。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凝重。他想起江湖中人对这个组织的种种传说和害怕畏惧, 不觉皱起了眉头。这组织庞大严密,行事却又极度隐秘,只因泄密的人都早已丢了 性命。而江湖中功夫再高强性格再狂妄的人,也绝对不敢去找这个组织的晦气。只 因这个组织的靠山实在大得可怕,已经大到可以随时消灭一切不利于它的力量。这 个靠山,就是朝廷。 江湖人不到逼不得已决不会跟朝廷作对,因为朝廷所拥有的财力和人力可以让 任何人无处容身,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而在朝廷所掌控的力量里,最让黑道 甚至白道的江湖人害怕的,不是那缉捕天下盗匪的六扇门,而是鹰眼。 鹰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江湖人就算逼不得已也绝对不会跟鹰眼作对, 因为跟他们作对的人,现在都已经是死人,而且死得干干净净,仿佛世界上从来就 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所以决没有人敢找鹰眼的麻烦。因为据说真正在幕后掌管鹰眼 的,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宁王。 当今皇上的一母同胞的手足只有这一个弟弟和另一个已逝的妹妹,皇帝自己却 是一个大孝子,而皇太后临终前唯一的遗愿就是要皇帝照顾好他这唯一的兄弟,一 再地嘱咐要兄友弟恭,这江山方才守得牢靠。宁王自己文武全才,皇帝即位之初政 局动荡之际即南征北战,平定大小叛乱无数,为新皇基业的巩固立下汗马功劳,宁 王的封号也是从那时起就已经钦定了的,此后又多次阻止和破坏了威胁皇帝宝座甚 至性命的阴谋。是以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兄弟更加地信任倚重,几乎从不在人前驳他 的面子。皇帝年岁渐老,身后又无子嗣,早有将宁王扶上玉座之心,近年来信了歧 黄之术,越发地不理朝政,索性封了宁王一个摄政监国之职总理朝政。天下人早已 知宁王乃帝心默许之继位者,无不趋向逢迎,一时宁王权倾天下。 传说鹰眼是宁王亲手募集和训练的一帮死士。据说这些人的大部分昔日都是名 动江湖的人物,后来却各自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再见容于世,除了宁王以外无人再敢 收留他们,也无人能收留他们。因此他们对宁王是绝对的效忠,因为他们已经别无 选择!当然也有少部分慕鹰眼之声威前去投效的,但是通常这种人都没有下文。没 了下文的意思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在这世上消失了。这样的一帮人, 无疑是极其可怕,但是却极少有人能说出鹰眼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因鹰眼出 现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鹰眼本身几乎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而传说中鹰眼中的几位最神秘人物持有宁王亲授的天鹰令实际上跟御赐的也差不多 了。持令者可以号令动用鹰眼的一切人力物力和财力,是无比的权力和力量的象征。 上官彦也是机缘巧合听人说起过天鹰令,他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而向他说起天鹰 令的是武林上一位非常有地位的人,但是在说起天鹰令的时候神情却是极为敬畏紧 张甚至是恐惧,是以上官彦对他形容的天鹰令的形状图案等细节印象极深。此刻他 手中叶澄留下的玉牌和那传说中的天鹰令竟极为相似! 上官彦叹了口气,他先前就算想破脑袋只怕也想不出叶澄竟会跟这样一个神秘 可怕的组织扯上关系,而且这关系只怕还非同一般。无论如何他现在总算是勉强知 道了叶澄的去向,而且他知道无论鹰眼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他也一定要去找叶澄的, 否则他就不是上官彦了。折腾了一个早上,此时总算定下心来,他马上感觉到了腹 中的饥饿,便下到楼下的酒馆准备吃点东西。 他本待随便吃些果腹就动身去找叶澄,岂料才刚进酒馆大门就听到了一个惊人 的消息。 下 上官彦一进酒馆,就发觉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着酒馆正中的一个虬 髯浓眉样子甚是粗豪的大汉说话。那大汉一看就是江湖人士,上官彦随意地瞟了一 眼,已经认出他是山西秦家堡“五虎断门刀”的门人。他急着上路,也不甚留意那 大汉在说些什么,找张桌子坐下就立刻吩咐小二上饭菜。只是这大汉的大嗓门,根 本不用费心去听也会自动地传到耳朵里,何况他说的是上官彦不能不停下来听个明 白的事情。 那大汉说的是:“独龙帮帮主方傲云遇伏身亡!” 上官彦闻言不禁皱眉,这已经不知是他这几天中第几次皱眉了,他忽然觉得自 己这两天运气实在是不太好,棘手的事情居然一件件地找上门来。那大汉自然不知 他在想些什么,正眉飞色舞地说着“方傲云遇刺”的前因后果,他何如微服出巡视 察帮务,又如何在山间栈道上遇伏,如何被人暗算,最后携家传的七星宝刀跌落山 崖。连上官彦都不禁要佩服那大汉说书的本领,简直活灵活现地仿佛他亲眼所见一 般,连上官彦都要有两三分信了。只不过上官彦和方傲云机缘巧合之下一见如故, 彼此相知颇深,又有姻亲之谊,上官彦却绝难相信以方傲云的武功机智会这么容易 就中了对方的埋伏。却不知是谁放出这等流言,更不知放出这流言之人到底有何目 的。 上官彦摇头一笑,端起桌上的酒杯准备一饮而尽就出发,眼角却忽然瞥见酒馆 的一角坐着的一个人,方才被那说书的大汉挡住了,那大汉弯下身喝水的时候从上 官彦坐的地方看过去却恰好可以看见。上官彦端起的酒杯却又放下了。他甚至还擦 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似的又看了看,眼中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脸上却丝毫不动声 色。他重又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抄起酒瓶,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原是背对门口坐着的,众人皆引颈听那大汉说书的时候,他却在埋头苦吃, 一副对那轰动江湖的大消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偏偏上官彦却好像对他很有兴 趣,酒瓶酒杯往对方桌上一放,居然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还举起酒杯道:“人生何 处不相逢,想不到又碰到余兄,我敬余兄一杯!”那被称作余兄的人面目平凡,架 子却仿佛大得很,只是略一点头,又继续吃他的饭。上官彦似已司空见惯,却也不 以为忤,笑嘻嘻道:“余兄虽然还有张一百五十两的借条在我手上,但是朋友终归 是朋友嘛,若是手头不方便晚些时候再还也是无妨的,只是利钱算清楚便是。”那 被称作余兄的人忽地拍案而起,沉声道:“余某人有了钱自然还你,你又何必见一 次说一次!”说罢竟然扔下饭资掉头就走出了酒馆。上官彦看着他径自离开,愁眉 苦脸地道:“唉,又被他逃了,这一百五十两却不知何时才能收回?” 旁边人见是讨债的跟欠债的扯皮,也不去管闲事,自顾自地吃喝聊天。上官彦 仍旧是一副苦相,付了饭钱出得酒馆来,一边还在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气。他垂头丧 气地在大街小巷里闲逛了好大一会功夫,确定身后无人盯梢之后在一户毫不出奇的 人家门口停了下来。他敲了敲门,敲门的方法还有些特别,三声长,三声短,末了 又轻轻一拍。 门吱呀一声开了,上官彦一闪身就消失在门里,竟似早已和门里的人约定好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