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三郎 虽不是正牌主人,虎三郎倒是颇能尽地主之道。玉临意的居所是三间岩石与卵 石交错堆砌而成的三间石屋。这种石屋坚固异常,是失魂岛的特色民居,飓风海啸 难奈其何。进门的厅房亦兼做饭堂,原本是厨房,添丁后在门外搭个小室当代替。 厅房右边的屋子没有门,里面放着两张床,虎三郎有一句没一句的介绍,那便是他 的卧室,同室而居的是岛上另一个无主游魂叫花大少,岛上人都叫他“空心花大少”, 听名字就不怎样,丁七郎亦没提起,想来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左边的房间装上 一扇门,门紧闭着,想必就是采花大盗玉临意的卧房。 虎三郎是不是传说中的高手不知道,却肯定是个不错的厨师,不大工夫已将三 盘香喷喷的鱼羹端上桌来:“岛上没什么吃的,一年到头除了鱼还是鱼。失魂帮倒 是能弄来各色食物,我们没办法。馋得了不得时就去岛上唯一的酒家招魂店开开荤, 老板老甲鱼种菜养鸡,还和云恨天沾着亲,没他弄不来的东西;就是贵,换到陆上, 那价钱能把死人吓活过来。你要是能凑合着吃我这几条鱼,劝你最好别去。” 林护心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虎三郎,亦知道虎三郎同样不喜欢他。他们年纪相若, 却截然是两种不同的人,气质的不同。这种不同的气质使他们一开始便彼此生出抗 拒与反感,这反感与抗拒会与日俱增。 虎三郎想起什么,问:“你喜不喜欢喝酒?” 林护心摇头。 虎三郎:“真不喜欢?” 林护心再摇头。 虎三郎这才走进里屋,不一会抱出一坛酒来:“好极了。” 林护心一时没能明白“好极了”的意思。虎三郎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可品, 不宜狂饮。只有两种人才酗酒:没有自制力的人和自暴自弃的人。你说是不是?” 林护心对酒没有任何见解,应付地附和一声。 虎三郎抿一口酒:“花大少就是没有自制力的那一种人。” 林护心心说花大少关我屁事。 虎三郎忽然怪怪地笑了:“我猜你是个麻烦人。” 林护心一皱眉。 虎三郎:“我最怕麻烦。想灌醉自己。你说我这算不算酗酒?” 林护心冷冷地:“你只管醉。” 虎三郎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在岛上,我管得着的就这三间屋子。你在屋里, 什么我都给你顶着扛着,出了屋嘛……” 林护心被他骨子里的不友善激怒:“你不必碍着舞纷纭的面子帮我,我和她没 有任何交情。现在她应该早忘了我这个人!” 虎三郎:“她的记性不大好。” 林护心盯着将所有思想藏在安静的眸子后面的虎三郎,忽然发现丁七郎的话错 得厉害。舞纷纭一点亦不难惹,至少比这个虎三郎简单得多。 一声少女的斥喝此际在门外响起:“林护心、虎三郎你们滚出来!” 目光自虎三郎脸上离开,林护心绰起墙上的一柄剑,冲了出去。门外,二丈开 外,几十支火把点燃,握在一群彪形大汉手中,火把簇拥着一对青年男女,正是萧 亭会与云怨唇。 虎三郎随后款步踱出,安详地向云怨唇:“是云姑娘。抱歉,没有滚着出来。” 目光一转,落在萧亭会身上,眉间的竖纹渐深,唇微动,欲言又止。 萧亭会神色黯然:“果然是你!” 沉默片刻,虎三郎:“行辕一别,萧兄清减了。有空不妨来寒舍叙一叙旧,胜 过刀兵相见。” 萧亭会点一点头:“很好,很好!”一转身,扔下云怨唇扬长而去。 云怨唇大感没趣,知道萧亭会一去,怕是没人能撼虎三郎,又不肯放下矜持唤 住他。何况以他离去之绝决,或许唤不回来,彼时她颜面何存? 虎三郎:“云姑娘,劳驾下一回不要在我门前说脏话。可好?” 云怨唇心里恨得要命,却拿他无可奈何,强撑着:“虎三郎,我们失魂帮一向 很给你面子!” 虎三郎:“在你叫我滚出来之前。” 云怨唇一指林护心:“你收留他是何居心?” 虎三郎顺指看一看林护心:“不论是林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在我屋子里, 说不得我要硬着头皮当主人。出了门外,二位若需我做鲁仲连我乐意从命,别的, 我管不来。” 云怨唇虽不懂鲁仲连是什么东西,却听出虎三郎的立场,心想这虎三郎亦不过 是光棍一条,还不是怕了失魂帮。胸一挺,待要说话。 林护心知无可免,挺身上前,声音因仇恨而沙哑,向云怨唇:“你已经等不及 要我另一根手指?” 云怨唇:“是。” 林护心蓦然抬起左手,将纱布扯下,无名指伸入口中,猛咬钢牙,“喀”一声 生生咬断,和着鲜血吐在地上。人随之仆地,晕死过去。 云怨唇目光一厉,对此种近乎无赖的行径大为不满,待要发作,林护心已晕倒。 不由气馁。虎三郎虽表明立场,却不离开,她身旁没有强手不得不有所顾忌。转念 一想亦不能轻易要了林护心性命,需留下慢慢摆布。一拂长袖,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瞬间,虎三郎发现在自己所处的方位,可以用十几种不同的方式将 毫无准备的她杀死十几次,而林护心的位置要比他有利十倍。亦即是说,云怨唇在 劫难逃。 林护心虽目不能视,依然准确地把握住最佳的时机,一跃而起,剑如毒蛇般刺 向云怨唇的后心。 一只黑色的海鸟从众人头顶掠过,掠出几分不祥。 云怨唇浑然不觉,犹自气恼地一脚踢飞前面的一块石子。跟随她的一众海盗不 乏有看见的登时张大嘴来,惜乎声音都比不上林护心的剑速。 千钧一发际,毫无征兆地,一枝大箭呼啸而至,其速度声势令人瞠目,在剑已 沾到云怨唇衣裳时,“嘡”然击中剑尖,剑应声而断,箭势犹未尽竭,直飞丈外, 洞穿一株百年老树,深深扎在另一株上,箭簇兀自颤抖不已。林护心转了好几个圈, 方重重摔倒在地,真正失去了知觉。 云怨唇回首。生死悬于一线,她至此仍一头雾水。 一名衣着华丽的青年自林中款步而出,一双豹子般雪亮冷酷的眼睛、一付唯我 独尊的表情、一张英俊桀骜的面孔。雄伟的身躯透出强大的气势,步步逼近。他手 中持弓,背后背箭,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箭不用问正是他的手笔。放眼失魂岛,能 射出这样精彩一箭的人绝不会有第二个,虎三郎就自问不能。箭的高明不仅在于其 力,更在于他对林护心全面的判断。以射箭者的距离若等林护心发动什么样的速度 亦将来不及矣,他至少比林护心提前了一个呼吸。这是什么样的判断力! 虽从未谋面,虎三郎已知道这个正朝自己走来的青年会是谁。 华衣青年目无余子,在虎三郎丈外停住,声音如其人般居高临下:“虎三郎?” 云怨唇狠狠地在林护心身上踩几脚:“你装死,我叫你装死!” 虎三郎不卑不亢地看着华衣青年:“文行竖?” 文行竖:“这个岛上的人正在打赌,我和你谁才是岛上第一人。” 虎三郎看一眼扎在树上已停止摆动的大箭:“或许我会把注押给你。” 文行竖:“在我,没有也许。你要以为可以侥幸赢我,去拿你的兵器。”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挑战。虎三郎:“我把注押给你。”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认输。文行竖:“你不再是拼命虎三郎了。” 虎三郎:“那就不是。” 文行竖:“我曾以为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虎三郎:“抱歉,让你失望。” 文行竖眼角撩起,看一眼虎三郎门口——其实是玉临意门口。那里不知何时多 了一名安静的青年。一个令人惊艳的青年,比林护心还要好看许多,最具想象力的 美少女在春闺梦中能幻想出的最好的情人就该是这个样子。他正冷冷地看着文行竖。 文行竖:“玉临意?” 玉临意微微地颔一颔首,将手袖起。 “好好练刀,我们早晚会刀兵相见。”文行竖回向虎三郎说,复向玉临意, “你也堪可一试。”转身,傲然离去。 云怨唇紧随其后,带着她的那一帮人。 林护心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虎三郎,他正出神地在灯下想着什么,面部的轮 廓优美且柔和,在这危机四伏的海盗窝中,令人倍觉温馨。他的对面是一个极美、 极安静的男子,怔怔地,亦在思索什么。 手已重新给包扎起来,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他不想动,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样 毫无意义。那神乎其技的一箭给予他无法磨灭的创伤,庶几相信云怨唇是有神灵保 护着的。她也许根本没错,谁叫他在逢场作戏中那样卖力地讨好她?始乱终弃是他 的拿手好戏,他没想过会遭报应,而报应原来真是有的! 世上不会有比云怨唇更恶毒的人,她不仅杀死了他全家上下,还迟迟地不肯杀 他。杀她已成为他的宿命,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宿命,只要一口气在,他就必须去做。 她却让他活着,生不如死地苟活,而他正在渐渐地崩溃,或许终于有一天放弃而自 戕,那就将是她的完胜! 林护心虚弱地望向虎三郎,凝视着,只是下意识的凝视,却于凝视中愈来愈感 觉到他单薄的身体下强大的气息。心中一动:如果赖在这间屋中,会怎样?云怨唇 能斗过他亦将花费许多的精力,只有看准一个机会,复仇或许终能完成。堪虑的是 虎三郎刀枪不入的表情下莫测的心思。 思索中的虎三郎忽地眉一轩,美男子立即撩起眸子,注视着他,令林护心觉得 这两个男人间有着某种不可言的微妙关系。他不及往深处想去,一声少女的娇斥在 门外响起: “虎三郎,滚出来!” 虎三郎看一眼美男子,自语地小声:“又是滚。”站起来,停一停,复坐下, “凭什么听她的?” 美男子:“不听她的,她会弄坏我的门。” 林护心恍然,原来他是玉临意。只是他怎么会是天字一号的采花大盗,一个眼 色过去,什么样的女孩子招架得来,他何苦做这营生? 虎三郎:“猜一猜她长什么样子?” 玉临意:“你自己看。” 门被很不友好地撞开,一名健美的女郎闯入;眼睛被灯光耀得有一阵茫然,后 始环视屋中,美眸在玉临意身上停住,气势顿时为之一敛,好一会儿才转向虎三郎 :“你是虎三郎?” 虎三郎:“是。” 女郎似乎松了一口气,她一定不愿意玉临意是虎三郎:“我叫萧湘泪。你该知 道我的来意。这事与旁人无涉,我们到外面去。带上你的刀。” 虎三郎:“不管你什么来意,我不出去。” 萧湘泪已准备转身出去,气恼地止住:“你是男人不是?别逼我在这里动手!” 眼角瞟一眼玉临意。 虎三郎:“我和令兄的事,你不用管。管不来。” 萧湘泪:“你看我管不管得来!”秀腕一翻,剑出鞘,向虎三郎心口扎去。 虎三郎稳坐不为所动。玉临意长袖一拂将剑卷起:“萧姑娘,何苦逼人太甚。” 萧湘泪身形受阻,知道玉临意已手下留情,眼一红,怪怪地看他一眼,猛一跺 足,转身离去,乍出还进,向虎三郎:“我们家的事不许和任何人讲,否则,我饶 不过你!”这才真正走了。 虎三郎侧首向里屋林护心看来:“你醒了?我可以安排你离开失魂岛。” 林护心:“我从没想过活着离开。” 虎三郎嘴角溢出一丝莫测的微笑,转向玉临意:“很晚了,去睡吧。” 玉临意:“你和萧家兄妹怎么回事?” 虎三朗:“说出来,萧湘泪饶不过我。睡去。” 玉临意并不坚持:“你呢?只剩一张床。” 虎三郎:“这么晚,花大少不会回来了。” 话音甫落,敞开的门口,嗖地穿进一条汉子,反手将门关上,活似被成千厉鬼 追着一般,兀自惊魂未定,倚在门上喘着粗气。 虎三郎看一眼玉临意:“算我没说。” 汉子自是花大少也。花大少一点不像任何大少,连卖豆腐的大少也比他气派; 衣服不仅旧还质地欠佳,鞋子险些要破出一个洞来,更要紧的是气质的不像,丝毫 不见老子有钱的派头,不打马虎眼的一穷二白的底子塞满全身的毛孔。 花大少定一定神,扑到桌前,端起大水壶对嘴一通爽灌,完了,放下,抹一抹 嘴,依旧大喘气,说不出话来。 虎三郎:“你以前也这么喝水?” 花大少缓过半口气来:“怕什么,你又没病。” 虎三郎:“这茶壶从此归你专用。” 花大少:“你上次不肯借我的皮袍子我也偷偷穿过。” 虎三郎:“真的?我烧掉它。” 花大少:“别,送我。我还没穿过瘾。” 虎三郎:“是送你,你穿上,一起烧掉。” 花大少还要抬杠,一眼看见里屋的林护心,叫到:“那小子是谁,怎么睡我床 上?” 虎三郎:“一个客人。大少你礼貌一些不行?” 花大少:“我穷得光剩这张床,给他占了,我还给他礼貌?” 虎三郎:“你都穷得光剩一张床来,还计较什么?” 花大少:“不计较,我睡哪。你给银子。我去销魂寨睡去?” 虎三郎:“你先洗一个澡,我们挤挤。” 花大少戒备地:“都没见过你碰女人,我这么英俊,你别是在打我的主意?玉 临意,不如我们挤着?” 玉临意一扭身进自己房中,门在里面栓上。花大少小声:“当我真希罕你个臭 娘娘腔的采花贼?虎三郎,你的客人怎不睡你的床?” 虎三郎:“不知道,我没想过。” 花大少进屋,一头倒在虎三郎床上:“你这个人非常自私。” 虎三郎跟着进来:“这门晚,我还说你不回来呢。” 花大少用力地叹一口气:“你以为我想晚回来。倒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倒霉。” 虎三郎:“多倒霉?” 花大少:“给你说了你可得同情我。” 虎三郎:“你说。” 花大少:“我本来和凌未野那帮王八东西在老甲鱼店里喝酒。狗日的陈破网想 出一狗屁主意,要比嗓门,大家凑分子会账,嗓门最大的白吃,最小的出大头。” 虎三郎:“你肯定又白吃来。” 花大少:“比嗓门得有裁判吧。又是陈破网的主意,说叫老甲鱼来。老甲鱼就 老甲鱼。我不在乎。操他娘的老甲鱼还有条件,说秋节晚欠他五两银子,我们要比 就比喊秋节晚,说不定把秋节晚叫来,好还他钱。” 虎三郎:“叫来秋节晚没?” 花大少:“姓秋的没叫来,我把姓舞的给叫来了。” 虎三郎:“你这么做不好,答应老甲鱼叫小秋,你叫人家小舞干什么?” 花大少:“我是叫秋节晚来着。自从宋惊雁说秋节晚剑术冠甲失魂岛,舞纷纭 就老要找秋节晚比剑,小秋躲着不见她,我一喊秋节晚,她立马跑来,怪就怪我嗓 门大,叫她认准,硬说我知道秋节晚在哪,雪亮的一把剑逼着我交人。陈破网那帮 灰孙子见她奔我来,一窝蜂跑了,连老甲鱼也躲着不肯出来。她是海盗里的海盗, 谁惹她来?我给她解释不清,让剑压着脖子满岛找他娘的秋节晚。你想小秋隔八里 外地躲她,能让我找着?就找到这光景,连晚饭都没吃上。” 虎三郎:“倒是有几条剩鱼,你凑合吃吃?” 花大少:“饿过劲,不吃了。多亏我机灵,一想,冤枉就冤枉在老甲鱼身上, 他没事让叫什么秋节晚来,便宜不得他。就给舞老大说:”我撑这么久,够义气了, 不能再怪我出卖朋友。其实,秋节晚不是别人,就是老甲鱼的亲外甥,老甲鱼把他 给藏起来了。你空口白牙问他他不会认,不如就一把火烧了他的招魂店,不怕烧不 出个秋节晚来。“ 虎三郎:“你就不怕小舞烧不出秋节晚把你给扔进火里烧掉?” 花大少:“她要找老甲鱼算帐,哪里还顾得我来,让我一溜溜出来,就在家窝 他娘几天。小舞她怕玉老大,不敢上这头来。她的记性出了名的差,过些日子,就 把我忘了。” 虎三郎熄灯,在花大少身边躺下:“你真以为,小舞记性不好?” 花大少:“至少不会为我花大少好起来是不是?” 虎三郎:“真的不会?” 花大少:“不会。” 虎三郎:“就算不会,你也不用挤我,我半边身子已在床外边来。” 花大少:“谁叫你占了我的床。你不要老娘们似地在我耳夺边唠叨个不停好不 好?” 虎三郎叹一口气:“舞纷纭怎么就放了你呢!” ---------- 炎黄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