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野店风云 四名黑衣人鱼贯而入,带进一股凛冽的杀气。当先的是一名少女,有一点美, 却美得叫人不敢恭维,活似地狱放生,逃出来的修罗美人,浑身上下弥漫着地狱的 气息,一身浑黑的衣服与雪白的肌肤复平添出几分诡谲,令人不寒而栗。她的身后, 是一对俊秀的少男少女,与她一般年纪,分明地学着她的样子,却仅得其形未见其 神。 她身旁的黑衣男子,年龄最长,少说亦有二十五六,身躯高大,面貌粗野,一 进屋,目光即牢牢地将边可及锁定。一丝狞笑掠过,他狠狠地:“姓边的,你不是 要抓我么?我来了!” 边可及眼角余光始终关注着那地狱少女,顶:“两天前,你亦这么说过,末了, 抱头鼠窜。今夜,你不定有那样好的运气。” 漆黑精通惹火烧身,翻头看一眼那面貌粗野的汉子:“听起来,你就是那个狗 屁修山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真他娘的邪性。老子最看不惯人多欺负人少,要打仗 是吧,你们两个一对一来,谁打不赢撒腿开溜就他娘是狗娘养的!”转向地狱少女, 登时换做嬉皮笑脸,“修大当家的,你说是不?” 地狱少女竟是修月,她只是那么冷冷地站着,目光并不特别看谁,却似乎盯住 了屋中每一个人,漆黑的说话她置若罔闻。她身后的少年先忍不住来,呵斥一声: “漆黑,干娘给你些面子,你还登鼻子上脸,不知道吃几碗干饭。想活命给老子有 多远滚多远!” 漆黑腾地站起,翻身,向少年狞笑:“我操你个没脊梁的小鸡巴东西,亏你叫 干娘叫得出口,老子干饭吃几碗没算过,站起来总不比你干娘矮半分,且叫声干爹 来听听!” 少年大怒拔剑,叱喝一声,猱身而进,当胸刺向漆黑。虽分不清年纪乱认干娘, 少年剑术倒颇是不凡,刁钻险恶,仗先发之势稳稳从漆黑最难防御的方向刺来。漆 黑顿觉大不舒服,任怎样格挡都不顺手,眼见要吃些亏,横心出刀,索性放开门户, 反攻一记,即管较慢些许,然以少年前冲之势,抢先刺杀漆黑不成问题,却亦需给 漆黑在下一个瞬间砍掉脑袋。他哪料到漆黑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拼命,勇气顿 泄,无奈强敛身形,圈剑自保。 马靴先是一跃而起,一脚踢飞凳子:“瘪犊操的,欺负到俺们兄弟头上!”抡 刀向少年扑去,幺六跟另外三名军卒稍稍迟疑,亦起身欲上。对方,修山与另一少 女亦各拔兵刃,待要加入战团。 修月便当此际开口,声音不可说不好听,却一样透着阴森杀气,令人颇不舒服 :“住手。” 少年如奉圣旨,闪身退下,修山与少女随之嘎然而止,连漆黑等人亦如中了魔 咒一般,莫名其妙地服膺受命,乖乖住手,齐望向修月,听她什么话说。 修月目光终落实在边可及脸上:“别让我再看见你!”一转身,向外行去。 修山怒哼,瞪一眼边可及,待要翻身跟出,边可及忽厉声:“修山,休走,随 我回应天归案!”抢步,向门前追上。 才出四五步,眼前一花,一柄利剑已快到毫无道理可言地刺到,即如少年方才 那一剑般,恰倒好处地从最难防御的方向刺来,惟气势、速度与凶猛远非少年可同 日而语。边可及不假思索地暴退,经验足够他明白这不是可以抵御的一剑,而对方 没有给他任何反攻的时机。他来不及想到,这是在一个不大的空间,容他后退的地 方如此可怜,而修月分明已把握这所有的情势,这一剑蓄够了足够的能量,不依不 饶地蹑踪而上。 边可及空余懊恼,无计可施,草率的追赶成全了修月的绝杀,从一开始这一招 即注定了他的败亡,他惟有希望修月犯哪怕一丁点的错误,可从后退开始留给他的 不过是一个多瞬间,这一个瞬间他能指望到她的错误? 凭空,一剑刺来,而后是一串叮叮当当的兵刃交接声。眼花缭乱,当声音终止, 人们才看清,西北角一直独自饮酒的魁伟青年已横于修月与边可及之间,与修月冷 冷地对峙着。 一个清朗的笑声正当此际在门边响起:“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漆黑先回过头,看见那对少男少女身后,一名高大的青年正款步而入,一身旅 人打扮,灰袍云履,相貌堂堂,特别的眉间那一道竖纹,平添几分男人的味道。 修月利剑归鞘,不看任何人:“下回,你不会这样好运。”转身,复向门外行 去,在与那不速而来的灰袍青年擦肩而过际,似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旋即出门, 这一回真的走了,修山三人亦随之而去。 边可及没有追,振声:“修山,我一定会将你带回应天归案!”却不是今天, 他过不了修月这道坎。这虽令他沮丧,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决心。转向帮他击退修 月的青年,“谢,欠你一个人情。希望有一天能加倍奉还。” 一言不发地,那青年人目光在款步而入的灰袍青年身上稍做停留,一拧身,回 到自己桌旁,继续背对众人,据案饮酒。边可及上前再向漆黑道一声谢,给老骡子 问了房间所在,自顾往堂后去也。 漆黑一行归座,幺六不满的抱怨:“黑子你再这样我们早晚叫你害死,那愣头 青捕快给你有甚瓜葛,就替他帮拳助腿?修小妖的本事你看见了,我们扎一块堆刚 好够人家一剑,要不是老子长得有人缘,现在大家都他娘在喝孟婆汤来!” 漆黑满不在乎:“老子方才那一刀怎样,有没有些大将军八面威风的意思。你 们叫老子挡住,没看见那小子穷鸡巴鸟样,多半给老子吓出尿来。” 灰袍青年此刻径直来到西北角,在那自斟自饮已有些微醉意的青年右手坐下, 轻声:“学会喝酒了?”摸了摸酒坛,“酒向来为世人诟病,负了许多祸国殃民的 罪责;其实,责不在酒。在人。” 一丝冷笑掠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青年:“要拿我邀功,只管动手,哪来 多废话!” 错愕一闪而过,灰袍稍稍沉默,无声地太息:“我来辽东办些公务,这么巧遇 见你。”顿一顿,“凌霄,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需想开些。朝堂亦有振振之音, 世伯高风亮节直达九重,未必就给狺狺犬吠湮没。我离京时,事情已有些转机,或 可从轻发放岭表。” 狐疑地看一眼灰袍,凌霄精神稍稍振作,旋即黯然,嘴角弯出一丝讥讽:“落 在锦衣卫手中,有几人能够生还?你用不着骗我,你的刀胜我一筹,何必非绞尽脑 汁从后面捅来?大家畅快淋漓地打一场,死在你刀下才不枉你我朋友一场。” 灰袍眉间竖纹一暗,一点点伤感:“能不能信我一回,我正需要帮手,留下来 帮我好么?若执意东去,世伯会因你授人口实。”过了萧亭勒石,将再难回头。 漆黑几个酒酣耳热,声音愈来愈高。漆黑不知怎地怒来,将桌子拍得山响: “老子豁出去这双鞋了,回去非踹他娘杨老成一顿臭屁股不行,他要敢小小地出点 声音,老子便掏了他的牛黄狗宝出来!”短短的一顿,“廖独眼老得没了牙,手底 下一群窝囊废没一个上得台面,正够老子发威,你几个只管随老子上青牛岛,老子 亦当把大首领,你们哥几个都有得首领当。幺六不行,他娘的专给老子作对,给老 子捧尿壶去。” 凌霄再满满地斟一杯酒,对身后的喧闹置若罔闻:“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拿 我只管动手,不拿便走开,别搅我喝酒。” 灰袍回首,留心看一眼哄闹的漆黑一桌,轻拍拍凌霄的肩膊:“你是大人了, 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人可以干涉。将来,不管走到哪一步,望你能谨记,人生匆匆 几十年,如白驹过隙,荣辱成败都不是问题,但求俯仰无愧于心。心之所安即是我 乡!”手用力一握,转身,走开,向那音姑娘行去。 小骡子总能找到理由,不时来在音姑娘面前,问这问那。见灰袍行来,大有与 音姑娘一桌就坐的意思,赶紧抢步上前拦住,往旁一引:“客官,这边请。” 灰袍一笑:“不用了。”不见怎样动作,已轻巧地绕过小骡子,来在音姑娘面 前,微施一礼:“可以坐么?” 音姑娘脸微微一红,轻声:“请便。” 小骡子怔一怔,忿忿地转身离去。漆黑醉眼惺忪地向这边看来,口无遮拦: “总算他娘的出来小鸡巴东西调戏良家妇女;你们给老子盯好了,他要敢动动手指 头,看老子怎样英雄救美,打出他的牛黄狗宝来!” 灰袍充耳不闻,从怀中取出一枚碧玉扳指递过去,小声:“音姑娘,请收回信 物,约见姑娘的人是我。” 音姑娘接过扳指,套回纤纤玉指,羞涩敛去,代之以优雅从容:“关纯虎关大 人是么?你一进来我已猜到。先前那位约我来的先生说大人在兵部高就,不知有何 指教?” 关纯虎瞥一眼歪着眼睛倾听他们说话的漆黑,一笑:“不急着说。请稍候。” 起身,来在漆黑面前,居高临下,“你们几个身为我大明战士,公然叫嚣要杀官投 匪,知道是什么罪么?” 漆黑腾地站起,感觉比对方矮得小半头,一跳跳到凳上,待要还关纯虎一个居 高临下的说话,立足未稳,凳子已叫关纯虎一脚踢飞;漆黑已喝得差不多来,反应 大为迟钝,脚下一虚,半跪着就摔到地下,先客气一个给关纯虎行一大礼。另五名 军卒勃然欲起,关纯虎战刀连鞘疾起,谁亦不及看清刀来刀去,脑顶心已各挨一击, 不甚沉重却别有一股力道灌入,震得人四肢酥麻,一个个呆若木鸡。 关纯虎探手掐住漆黑的锁骨将他拎起:“大英雄,要不要美人来救你?” 漆黑恼羞成怒,偏是给人家拿捏住,欲振无力:“踢凳子老子亦会,算甚么本 事?有胆放老子打过,老子放出手段叫你知道甚么是惊天动地的厉害!” 关纯虎面容一肃:“叫漆黑是吧?我看你是条汉子,光是没规矩,小小教训你 一个。你方才的话大逆不道,给你们两条路,要么现在滚蛋,管你是当土匪海盗, 只别为非作歹让我看见;要么,你们几个都老实当我的扈从,让我好好调教你们。” 松开手来。 漆黑脾气再坏,却不笨,晓得相差太远,硬要打仗无非自取其辱,揉着肩膀瞪 他一眼:“你算老几我们就当你扈从,要是守茅房的我们还跟着守马桶不成?” 关纯虎:“兵部郎中行经略辽东事关纯虎。”见漆黑几个分明听不明白,“反 正比守茅房的大许多就是。你们商量商量,完了,告诉我。”转身走开。 幺六一捅漆黑,扶起凳子,拉他坐下,小声地:“听起来蛮大的,我们兄弟好 象走运了。” 马靴附议:“俺看他亦不是一般人,那小刀片耍得泼风似的。黑哥,俺们先应 了他,有甚不对撒脚丫子开溜,他还留得住俺们?” 另外三个一致点头。漆黑心中有数,压低声音:“答应快了需叫他瞧不起我们, 不忙着回他,先喝回子酒再说。” 关纯虎回到音姑娘身旁,看看一桌丰盛的菜肴:“这么多你需吃不了,浪费了 可惜。我正好没吃晚饭,一道吃好么?我付一半钱。” 这些菜没一道是音姑娘点的,在上第二道时她已说够了,小骡子嘴里应着偏是 照上不误,她没可奈何:“我请客,关大人要不要酒?”结果多半是小骡子请客。 这很可能是他最痛苦的一次请客,在后门帘里,他的目光早将关纯虎刺得千疮百孔。 关纯虎摇头,提筷不紧不慢地开吃:“我的心思音姑娘该是猜得到的。” 音姑娘的吃相极优美:“接到大人相邀,我花了些时间去了解大人。恕我直言, 知道大人的人还真不多,好容易才打听出来,大人还没走马上任新职吧,这么快便 办起公务,不会操之过急么?大人对辽东的情形怕还不太了解呢。” 关纯虎低低的声音:“亦算不得公务,只不过想先见见令姊,彼此了解了解, 至于将来怎样言之尚早。若不方便,亦不必勉强。” 音姑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凌霄的背影,沉默一刻,颔首:“是呀,见一见 总是无妨的。我回去会给家姊商量,如家姊答应不知怎样可以联络到关大人?” 关纯虎:“如无意外,我会在此小住两天,”侧头瞥一眼漆黑等人,“如不在, 我会留他们当中一个下来。” 音姑娘:“这么肯定他们会跟随你?” 关纯虎似乎有些走神,过一会,才答:“肯定。”话音方落,急遽的马蹄声再 度响起,直奔此方向,顷刻,即来在外面,乱哄哄少说有七八骑,纷纷在店外下马。 店内众人一时静下。会不会是修月去而复返,带来更多的帮手?有点不像,修 月不论来去,都只闻马蹄声声,而外面骂骂咧咧,不似修月的风格。 这个夜晚,萧亭,很有些乱。 ---------- 炎黄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