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盒子,色泽银白,造型古朴。 那只盒子被一只手握住。 那手,洁白,修长,指如春葱。 照说这样的一双手,理应光滑似缎,柔若无骨,而这双手,却偏偏老茧丛生, 粗糙之至。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双手的主人。 这手的主人,是个蓝衣女子。女子斜倚在竹椅中,唇角含笑,那一笑之美,仿 若明月自漆黑夜空中冉冉升起。 她随随便便的倚靠在竹椅中,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更现出一种无以言表的 绝色。 高欢有些叹为观止的看着对面的女子,不明白世间怎可能有美到如此不可方物 的人。 注视着手中银盒,女子慢慢说道,“这其中,就是此次我送过来的剧毒拈花一 笑了。——拈花一笑,入喉即死。” 高欢不由失笑,“明明是至毒,为何取了这么个充满禅意的名字?” 女子徐徐解说,“昔年释尊说法,迦叶于一念间领悟,故拈花一笑。一念一刹 那。而此毒,让人刹那即死,无痛无苦,于瞬间超越生死,寻得解脱,可不正应了 拈花一笑之意?” 高欢抚掌赞道,“好一个拈花一笑。这毒,我要了!——明媚,这回你要的报 酬是什么?” “无偿为我提供四年我所需要的任何情报。” “四年?”高欢一呆,随即怪叫起来,“明媚,你怎么一次比一次黑?价钱一 次比一次开得高?” 女子神色未变,淡然自若的道,“中此毒者,死后面色平和,不用特殊药物, 绝对检查不出死因。这毒,最适合用于暗杀。给你此毒,大利于你的生意,你说, 它不值这个价?” 高欢呻吟道,“收了这毒,我就欠下你十九年份的情报啦。照你我合作的势态 来看,极有可能我高欢会无偿为你提供一生的情报啊!” “何庆华怎么死的?赵德泰怎么死的?冯大章一家八十余口是怎么死的?”女 子的眼神变得锐利凌厉,语气却依然平静无波,不疾不徐的说道,“江湖上虽是悬 案,但我一听其死状,便知道他们统统死于我所制之毒。这三人中的任意一个,你 所得的报酬,只怕就足以买下一座城池吧?” 高欢只有干笑。 “就算你无偿为我提供一生情报,你也绝对赔不了本。”女子傲然笑道,“我 唐明媚所制之毒,举世无双,千金难求。而你,得到我所制所有之毒,这难道不值?” 这女子,赫然正是四川唐门中仅有的二位执掌实权的女子之一、天下无人不识 其名的唐门门主之女,唐大小姐唐明媚。 五年前,高欢直接找上唐明媚,欲以重金购买其所制之毒,唐明媚允了生意, 却不要钱财,只叫高欢在半年内随时提供自己所需情报作为交换。高欢即刻答应, 从此就开始了两人长期且稳定的合作关系。 摸摸鼻子,高欢苦笑道,“我一直认为美丽的女人总会比较缺少大脑,就算才 色皆备,也总有些其他缺陷,但你唐明媚,是彻底颠覆了我这认知。” 初见时,她以五颗东海鲛珠为酬,欲求能让人中毒如生重病的奇毒。东海鲛珠, 一颗便是价值连城,寻常人见了一颗也是欣喜若狂,更莫说是面对五颗之多了。而 唐明媚,却看也不看那些鲛珠,只要她高欢的情报。 她问唐明媚何以弃珠不要,反重视情报? 唐明媚只是淡淡回答,“这珠子的确价值连城,但既是价值连城,便是有了价 钱。它的价钱再大再高,也不过是一城易一珠罢了。而情报,只要运用得当,其所 值,又岂是这死珠所能相比?” 只听这见识,高欢便知唐明媚绝非池中物,果然,几年过去,唐明媚已是唐门 实权者之一,更已隐然成为下任门主候选人。 高欢叹道,“天人之姿,才智卓绝,武艺超凡,心怀大志,加上你运气一直不 错——明媚,他日你会成长至何种模样?” 闻言,唐明媚笑了,“我的运气一直不错么?”她平静说道,“不错,天下间 有几个女子会有身为唐门门主独女的运气?天下间有几个女子会有拥有脱尘美貌的 运气?天下间有几个女子会有天资聪颖、根骨奇佳的运气?我的运气似乎真的一直 不错。可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大好?” 顿一顿,她又笑了,笑得似有些冷,又似有些淡,更似带了些涩,她低声问道, “高欢,天下间有几个女子会有夫婿堂皇承认自己所爱之人是男人的运气?天下间 有几个女子会有夫婿在礼堂上公然求去的运气?天下间有几个女子会有遭天下耻笑 的运气?更何况,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如我一般,拥有任它蜚短流长,摒弃一切杂 事干扰,只专注于武道、毒物的稳定的运气?” 她把眼光移向窗外,不再言语,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的面上,带了几分痛楚 几分温柔几分哀伤几分涩然,显得复杂之至。 想到唐明媚那天下无人不知的过往,高欢默然。 一时之间,屋内陷入静寂。 “吱”的一声,房门被推了开。 浮生偷欢坊中,能够自由出入她这忘怀阁的书房中的人,只有三个。而能无声 无息走入,只在推门时发出声响的,却只有那么一个。 高欢转过了头,果然,来人正是顾长生。 看到了顾长生,唐明媚神色未变,仍然安坐,只是,高欢却注意到,她的眼中, 射出难以相信的惊喜与激动,而一直交握在桌上的一双手,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缩入 衣袖中,此时,那袖口之处,正微微颤抖着。 顾长生直直朝高欢走来,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她对面而坐的唐明媚。 直视着高欢,顾长生只说了一句话,“幸不辱命。” 浮生偷欢坊,杀手会在杀人后的第一时间返回复命,绝不拖延,无一人例外。 知道这二人的过往纠葛,不欲让他二人有任何难堪,于是高欢点头作答,笑问, “痴绝使来如何?” 顾长生赞道,“果然是无双好剑。”陈茂荣的剑也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了,而 痴绝断它,却比切豆腐还容易。 “你可要好好待它。” “那是自然。” 二人一问一答,说话间,竟视房中唐明媚为无物。 与高欢闲聊数句后,顾长生告辞离开,却在行至房门前,被一把声音叫住, “长生——” 那幽幽长长的声音,像施了定身术一般,令顾长生凝在门前,连踏起的右足也 忘了放下。似过了一个世纪一般,顾长生终于收足,缓缓别转身躯,迎上唐明媚哀 怨的眼睛。 细细审视着久别的故人,顾长生的心中满是苦涩:昔日的娇痴少女,已经成长 为风姿绰约的成熟女子。绝色依旧,只是眉宇间隐着一抹淡淡悒色,眼波流转中, 更有着叙不尽的幽怨、凄迷。 眼前女子,曾是他的未婚妻子,曾是他的初恋,而如今,却是受他伤害最深, 也是他亏欠最深的人。 两人静静对视着,都没有说话。高欢早已识趣的悄悄离开,将空间让给这对久 别重逢的故人。 良久良久过后,唐明媚轻轻问他,“长生,好吗?” 咽下喉中酸涩,顾长生艰难的回答,“还不错。”然后再没有语言。而唐明媚 也不再开口,只是看着他,盈盈眼波里,包含了他完全明白的千言万语。 屋中,再度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生突兀的开了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了。”说 完也不管唐明媚的反应,便决然转身,逃也似的踏足离开。 只是,不管他走得有多快,唐明媚的声音仍是清清楚楚送入了他的耳际,“长 生,你……——就不问问这些年里,我过得好吗?” “你就不问问这些年里,我过得好吗?” 哪里敢问了。因为他害怕知道那个答案。明媚若过得很好,他或会心安。但若 不好,他会愧疚——他,毕竟欠了她,毕竟负了她,毕竟伤了她。 所以,他只能落荒而逃。 痴痴看着顾长生离去的身影,唐明媚突然笑了: 长生,上官清明弃你于不顾,可是我仍爱你。 余生,由我与你共渡,可好? 八月初五。 月下,顾长生把酒独饮。 上官清明统一了分崩离析的明教,成为明教教主。一统大典,定于八月十五进 行。 他,终于如愿,实现了他的理想。 他成为了权倾天下的明教教主,而自己,却沦为见不得光的黑暗杀手…… 他有妻相伴,而自己,却独自浪荡江湖…… 独对冷月,顾长生不由生出天地间只余自己一人的孤独感。 举酒向月,他沉沉吟道,“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声音落寞萧瑟,隐含悲怆,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不意却听到一个声音接口道,“愁颜与衰鬓,不日将逢春。” 突至的涌动暗香,让他明白是谁到了。 唐明媚默立于他身后,静静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怜意。 少年顾长生,惊才绝艳,何等丰神俊朗,何等神采飞扬。而青年时光,却浮沉 于江湖之中,历经沧桑,有如孤雁离群,飘零凄凉。 今夜思绪纷乱,难以安卧,她出房散心,无意遇见他月下独斟。看他悲慨,举 杯邀月,心中便是一痛,终忍不住出声。 为什么,那时候,年少轻狂得不知把握珍惜,总是任性逃离?为什么总是笃定 的以为,一回首,就能看到他?为什么,从没想到世事难测,更没料到,情关难过 …… 见到她,顾长生的呼吸立时变得沉重起来,“明媚,你……我……” 欲说的话,在接触到唐明媚的眼睛时,全不知被抛到了什么地方。看着那双眸 子,顾长生全身冰冷——那双眸中,漾着如海深情。尽管唐明媚没有再说什么,但 她心中的所有感情已经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深深凝望着顾长生,唐明媚缓缓说道,“长生,我一直忘不了你。”用尽毕生 勇气,她轻轻说道,“长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顾长生全身一抖,却以异乎异常的苍凉语调平静说道,“往事已如过眼云烟, 明媚还是不要挂念的好。” “长生!” 顾长生苦笑。 明媚说:长生,我一直忘不了你。 明媚说:长生,我们重新开始。 怜惜的看着眼前女子,顾长生的心,是酸楚的: 她忘不了他,而他,对她,已无感无波,除了怜惜,除了愧疚。 只有怜惜与愧疚,怎可能在一起? 明媚说:长生,我一直忘不了你。 她忘不了他,正如他忘不了那个人。这几年里,他仍想着念着那个人。想起那 人时,那情感是极其复杂的:有时温存,有时激越,有时幽幽,有时尖锐,有时甜 蜜,有时痛楚……——那种情感,绝对与理智无关。尽管他知道那个人狠下心时什 么也做得出来,尽管他知道那人欺骗他背叛他,但仍然,忘不了,也,放不下。 对明媚,曾有的喜欢,不假。只是,那喜欢已经淡去,更随着狂热恋爱的发生 与时光的流逝,被遗忘在不可知的角落里。 明媚,真的已成为过去了。 心里,微微,有些怅然。 自那日起,顾长生开始极力避着唐明媚,绝不予机会让二人独处,即使偶然间 遇上,也总是漠然以对。 唐明媚憔悴了。短短数日,却憔悴得可怕,只一双眼睛燃烧着,火一样焦灼, 火一样狂乱,火一样激烈,无法冷寂,无从冷寂,也,不愿冷寂。 高欢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明媚,是中了一种从古至今天下间最为可怕的 至毒:情毒。 中此毒者,若不自救,任你大罗金仙前来,也是枉然。 只是,看着多年相交在情毒中煎熬辗转不得解脱,终是不忍。于是开始旁敲侧 击,欲点醒痴人。 而那痴人却在她化暗示为明言时,微笑回答,“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那一刻,高欢那从来一如古井不波的一颗心,起了涟漪。 当年她问师父:上官破玄为何在舍弃一切失去一切后,仍甘愿赴死? 师父也是微笑回答: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就这么一句话,感动了高欢,让她自觉得为唐明媚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得到 平静。 次日高欢在书房中逮住了顾长生,直接问他,“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明媚?” 自书卷中抬起头来,扫高欢一眼,顾长生冷冷道,“不关你事。” 高欢恨恨骂道,“狗咬吕洞宾!” 顾长生闻言却笑了起来,“高欢,你当真又是安着好心?若非明媚的毒药能带 给你莫大好处,若非你有求于明媚,你说你还会这般好心的为她制造机会?” 高欢语塞,随即无赖道,“对!我就是这么市侩!我就是这么现实!你要怎的?” “我不敢怎的。”敛了笑意,顾长生淡淡道,“你要怎么做是你家的事,少把 我扯进来。” 高欢嘿笑道,“可是你正是我讨唐大小姐欢心的踏脚石啊!不把你扯进来,我 怎么去哄唐大小姐?” 顾长生头痛的看着高欢,完全拿她没有办法。有的时候,他真的搞不懂她。说 她老奸巨滑,偏又有时天真一如孩童。说她重信守诺,偏又有时无赖一如市井泼皮。 她草菅人命,却时常拾回流浪的猫狗,呵护有加…… 他无法理解高欢,正如他无法明白在受了那么多冷漠后,明媚的眼中为何仍能 有期盼? 轻缓的足音传来,高欢顾长生对视一眼,皆心知是谁到了,却只作不识,仍自 顾说着话。 那人顿足窗前,并不知道行踪已被发现。 顾长生自自己所坐位置看出去,刚可看到唐明媚却不被对方发现。 初阳柔和的光,映在唐明媚完美至无懈可击的一张脸上,使得她整个人似乎都 散发出一种淡淡柔和的光泽。 明媚昔时,最爱红衣。艳红的衣映得她冰肌胜雪,眼似漆点,娇美无比。而如 今,却弃红衣改著蓝衣…… 淡蓝衣衫,的确显出她的典雅高贵。只是,却再也寻不回昔日红衣少女的明媚 奔放。 隔窗凝视着数日不见的唐明媚,他于忽然间想到:如果在自己第一次寻着她时, 便强捉了她归川,不顾她的意愿,与她成亲,那是否后来的一切,皆不会发生? 可惜从来没有如果,永远没有如果。那时的自己,仍是从了她的心,遂了她的 意,由得她自由自在。 顾长生的心里蓦地一酸:他的初恋啊。 十六岁那年初会唐明媚,他即为红衣少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所眩惑。 订下亲事,知道那红衣少女不日将成为自己的妻时,心中其实是无限喜悦无限 憧憬的。却没想到,她会离家逃亲。 寻到她时,心中是欢喜又愤怒的,却被她轻轻一句问话,熄了所有的怒所有的 火,只余怜爱与痛惜。 她问,“若你空有一身才华,满腔抱负,却无从施展,你可甘愿?” 感受到心仪女子对相夫教子过完一生的不甘,他默许了她的心愿,一直伴在她 身边,盼她玩得倦了,会寻求稳定。 那些年里,追逐在她身后,不为责任,不为道义,只为从心之所欲,尽情逐爱。 只是,每当他以为自己可以捉住她的时候,她却总在下一刻溜走。每当他追得有些 沮丧时,她又会洒下诱饵,让他再度兴起希望,努力再追。 一次又一次。 直到他遇见上官清明。 如意岭上一遇上官,他便入了迷、着了魔、失了魂、落了魄,眼光从此不能稍 离。然后,爱情就像冬日里的雪崩般,突如其来,无法抵拒…… 天崩地裂那一刻,他抱住上官,吻了下去。那时候,他知晓自己的初恋,已正 式告终。 再见明媚时,他提出退亲,却遭明媚激烈拒绝。明媚归川后,他以为经过一段 时间的冷却,她会同意退亲,没想到婚礼却在万众瞩目中如火似荼的准备了,更没 想到在知道自己与明媚的亲事已成定局后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上官,会在那一日现 身,坦露爱意。于是他走了,跟着他一起走了,舍弃了家族,伤害了明媚也再所不 惜…… 那时能够离开明媚,只为不再爱她,即使那时的他,已经知道:明媚爱他。 以为过了这些年,明媚已把一切放下,却没想到:看着自己的一双眼中,仍有 爱意。 ……她仍爱他…… 如今的他,却已不再爱她。 ……她仍爱他…… ……她的眼中,有着欲与他共渡余生的期许…… 而他,心,已不再为她波动。 ……她仍爱他…… 已给不了她想要的了,也无法再纵容她——他们,交会的点,已过。曾经心动 的,曾经心伤的,皆已有如过眼烟云,只余记忆,再无痕迹。 ……她仍爱他…… 无法回应她的期盼,无法许她心愿,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的迷恋打碎, 令她爱意落空,让她另觅良人。 于是,直视着高欢,顾长生的声音冷酷得不近人情,“唐明媚爱怎样对我,那 是她的事,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你少多事!” 眼角余光,让他注意到窗外唐明媚的脸于一霎间变得极其苍白,在阳光下看下, 竟苍白到几近透明。 硬下心肠,他只作无视,继续警告高欢道,“你不要再多事!——我的事,不 用你管!——你再如此,别怪我翻脸无情!” 随后,打开房门,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