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元亨利贞 雷光光看看停在自己咽喉前数分的剑尖:“你值三十万两银子。”剑手很惊讶 地看着他,雷光光当即数出三十万银票放在桌子上:“你叫什么?”“吕点光。” “你如果喜欢酒,高流客栈的就很不错。你如果喜欢女人,平康坊和曲江可让你满 意。你如果想休息,石亮会带你到你的房间。现在,你可以收回你的长剑么?”吕 点光慢慢收回长剑,他原先轻松自如的神态不见了,满脸迷茫地看着雷光光:“你 知道我是来杀你的?”“知道。”“你为什么不动?”“我为什么要动?”“因为 我的剑再往前面送一点,你就只有死。”“对你来说是一点,对我来说远远不止一 点。”“你很自信。”“你很聪明。”吕点光坦率地道:“我没有把握。”雷光光 点点头:“还有什么问题?”“你不问问我是谁派来的?”“第一,这无关紧要, 第二,你会说吗?”“不会。”“所以我没有必要问你。”吕点光收起桌上银票: “我喜欢休息。”“石亮,请老板娘打开你旁边的房间,让吕点光休息。”“是, 师父。”…… 这是一位富商模样的人,六十岁左右,保养得红光满面,大腹便便:“杀一个 人多少银子?”雷光光笑了:“这得看杀什么人。”“比如说飞天道长?”“我想 飞天道长不致于会招惹你吧?”“他没惹我,他惹了我的一位朋友。”“二千万两。” “这价不低。”“是不低。”“那我们成交了?”“成交了。”“银子怎么对?” “现在就付。”“万一你杀不了呢?”“你如果对我没信心,为什么不另请高明呢?” “有道理。实际上我们对你非常有信心,比你自己对自己还有信心。”“谢谢。” …… “我要杀石磊。”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人开门见山。 “二千万两。”雷光光也十分干脆。 “可以,我先付……”“现在一次付清。”“这要求很高。”“你们对我的要 求也不低。”“成交了。”…… 云妙惊讶万分地看着这一切,数日来雷光光接待了上千人,这些人刚一开口, 便是请雷光光杀人,而他也毫不在意,满口应承下来。到得后来,出钱请雷光光杀 人的人,也被别人出钱给雷光光而上了死亡名单。 云妙摇头惊叹,这样杀下去,不用几天,武林便不会存在了。 “谁?!”“我。”孙迷迷的房门从来不上锁,她欢迎男人们任意进出她的卧 房,任何时候。她自信自己的武功能够在数十丈之外就发现企图靠近她的人,并从 而作好准备,短剑、毒药,或者温暖的床。但这一次事先毫无知觉,对方就来到了 自己的床旁边。 本能使孙迷迷一跃而起然而又以更快的速度钻进被窝,稍稍一愣,孙迷迷不禁 失笑,自言自语地道:“我这是怎么了,象个大姑娘?”“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 美丽?”“看来你是一个大行家了,说说看?”孙迷迷已经完全镇静自如了。 “羞涩的时候。”黑影说。 “咯咯咯──”春风无限孙迷迷娇笑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在漆黑的夜中 泛出一团白光:“我可以点灯吗?”“不必了。”“你害怕?”“在我眼中,你已 经是死人了。”“哎哟,深更半夜的,你可别吓人──”说话声中,孙迷迷一共发 出了十二柄飞刀、二支短箭、一包毒药粉。 然而等她定神一看,那黑暗依然立在床头,孙迷迷脑袋中灵光一闪:“鬼?!” 尚未等她惨叫出声,“咔嚓”一声,黑影打燃火绒,点亮油灯,平静地看着一丝不 挂的孙迷迷:“你要不就穿上衣服,要不就钻进被窝中,别忘了,这可是冬天。” “雷光光?!”“是我。”孙迷迷惊魂初定,继而大喜过望:“你不冷么?”“这 里有五十万两银票……”“看你,说那儿话,贱妾求还求不得,又怎会收你的银子?” “是有人雇我来杀你的,另外五十万两,事成之后再付。”“你……你说什么?” 孙迷迷浑身一颤,这才感觉到寒意了。 “你没听清?”“谁让你来杀我?”孙迷迷知道雷光光一时半刻还不会动手, 她转身钻入被窝中,白影一闪即没。 “我不知道。我没问。”“你……还当杀手?”“有人出钱就当。”“那么, 如果我出钱呢?”“也当。”“那好,我给你两百万,你杀了那人。”“可以。” “当真?”“别忘了我叫有求必应。”“那好,银票在那儿,你自己拿吧。”雷光 光并不客气,点够两百万银票,塞入怀中,这时才道:“我一定替你杀了那人。但 现在得先办你我之间的事情。”“什么事?”“别忘了,我是来杀你的。”“什么?!” 孙迷迷大怒:“你拿了我的银子还要杀我?”“我拿你的银子是为了替你办事,这 跟我受雇来杀你是两回事。”孙迷迷斜乜他一眼,见他说得认真,不禁迷惑地道: “当真?”“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相信半夜三更闯进来站在床头跟我说话的人。” “对,我相信你。但我非死不可吗?你刚才已经看到了,我还有很多银子。”“你 可以不死,不过这跟银子没关系。”“什么意思?”“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你必 须从今夜失踪,三年之内保证不现迹江湖。”“三年后呢?”“到时你想怎样便怎 样。”“什么条件?”雷光光递给她一张纸条,孙迷迷仔细看了两遍:“可以。” 雷光光递给她一粒药丸,孙迷迷张口吞下,换上雷光光带来的衣服,越窗而去,消 失在寒夜之中。 雷光光看了看凌乱的房间,悄然退出房门,悄悄来到东院,找到要杀孙迷迷的 那条壮汉,接过五十万银票后,道:“现在有人出二百万雇我来杀你,你有何话说?” “谁?孙迷迷?!”“我不知道。”“雷公子,咱们能不能商量……”“照我说的 去做,三年后你就没事了。”雷光光将纸条递给他,壮汉看了之后满口答应,接过 雷光光递来的药丸一口吞下,千恩万谢之后越窗而去。 雷光光悄悄离开高流客栈,翻越城墙,出了北门,黎明时分,来到一座幽静的 道观前,越墙而入,辨明方向,摸到一间木门前,悄悄推门进去。 “谁?!”飞天道长早已发现了他的到来,此刻盘膝坐在木床之上,一柄宝剑 横放膝前,严阵以待。 “雷光光。”“你来做甚?”“杀你。”飞天道长冷然一笑,无动于衷:“你 要杀贫道根本不用如此偷偷摸摸。说罢,什么事?”“这么说,道长自认不是在下 对手了?”“若仅论武功,贫道确实不是对手。”“那好,你已经死了。”飞天一 怔,沉声道:“雷光光,你再胡说八道,贫道纵然武功不及,也定要同你周旋到底。 快说罢,到底什么事,竟使得你一大清早就来到这等荒郊野外?”“我收到二千万 两银票。”“是吗?公子财源滚滚,确实是喜事一桩。”“这是别人雇我来杀你的 佣金。”“二千万?贫道值二千万吗?”“恐怕值得。”“是谁如此抬举贫道?” “不知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在下如果没记错的话,道长的得意之作 '阳光八式'是在被关入静室中悟得的?”“不错。”“当时道长几岁?”“二十八 岁。”“道长此刻年逾花甲,武功之高自不必说,更为可贵的是,道学修为、武学 见识均已达天人,如果能够静修三年,定当成为武林中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一代 大侠……”“雷光光,直说行不行?”雷光光从怀中掏出一张条子,递给飞天,飞 天接过,仔细看完之后,沉吟良久:“这样的条子你送出去多少张?”“二十多张。” “还要送多少张?”“说不清楚,但我现在必须立刻去送的就有近两千张。”“你 生意不错呀?”“多谢道长金口。”“可以,贫道答应你,拿来吧──”飞天道长 接过雷光光递来的药丸,一口吞下,跃窗而出,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光光一笑,返身离开道观,回到长安城中高流客栈,美美睡了一觉,起床之 后,立刻不见了踪影。 近两个月来,雷光光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但经常见他风尘扑扑 地归来,以他的武功,定然是出了远门。云妙牢记父亲云飞扬的谆谆教导,不该问 的不问,做一个听话的女孩,端水送饭,克己复礼。 高流客栈中的住户愈来愈少了,半年之后,除了雷光光几人之外,再没有一个 武林中人了。京城的侠少们别有花样,早将高流客栈忘到九宵云外去了,老板娘顿 感清静,对着菩萨千恩万谢,那怕没有了日进斗金的辉煌,但日子还是得安安静静 地过才好。 感到清静的绝非老板娘一人,当石亮和吕点光也先后离去后,雷光光和云妙安 静地呆在高流客栈。 他在等无耻的消息。 一直没有无耻的下落,尽管悬赏二千万并且还有云妙的意外之喜,无耻消失了。 在一阵人人自危的失踪浪潮过后,江湖中成名的黑白两道高手共消失了近三千 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了。 江湖总算异常宁静下来了,各门派帮会关门闭户,反躬自省,少在江湖中走动。 雷光光呆在客栈中,尽管很久没有生意上门了,但他每天都坐在那间客房中。 “严格来说并不是。”雷光光紧皱双眉,沉吟良久突然道:“师妹,从现在开始, 你绝对不能单独出去,有什么事情,我俩一起去办。”云妙听话地道:“是,师兄。” “另外,从今晚起,你搬到我的房间来住。”云妙顿时红霞扑面,但她依然低声答 应了:“嗯。”雷光光本想解释一下,但见她如此娇羞无限,心神一荡,呆呆地看 着她,竟然痴了。 云妙低垂着头,黑黑的长发斜披在她略显瘦削的肩上,心头砰砰直跳,头脑中 一阵阵昏弦,浑身但觉萎软无力,几乎要瘫在椅子里了。 雷光光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云妙身旁,替她理了理额前青丝,轻轻将她搂在怀 中,云妙轻柔地“嗯”了一声,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 时间飞速流逝,夜色渐深,两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句言语,唯恐破坏了这份温 馨和安祥。又过了良久,将及子夜时分,雷光光这才轻轻抱起云妙,回到卧房,将 她放在自己床上,并替她盖上被子,然后退到窗下的一棵椅子上坐下,头靠在椅背 上,闭上了双目。 万籁寂静。 “师兄……”“嗯?”“你冷吗?”“不冷。师妹,你睡吧?”“嗯。”这一 夜云妙躺在他的床上,被子散发着雷光光的气息,笼罩着她的身心,云妙半梦半醒, 直到天明时分,才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甜甜睡去。 …… 三日后,正午,有人敲响了房门,雷光光看云妙一眼,云妙懂事地走到他的身 旁,雷光光这才道:“请进。”进来的这人年约七旬,身形枯瘦,背脊佝偻,身着 儒士青衫,手中捏着一把折扇,面皮枯黑,神态清冷,一双细迷眼精光湛湛,满含 诡黠之笑:“雷公子,别来无恙乎?”雷光光并未吃惊,他淡淡一笑:“在下等你 很长时间了。”“累公子久等,实在是情非得已,尚请见谅。”“无耻,你今日前 来,想必准备好了,有持无恐了吗?”“师兄──”云妙瞪着无耻,双目惕然。 “这位想必便是天下闻名的云妙小姐了?”雷光光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师妹, 他就是无耻。”“我要杀了他,师兄。”无耻阴阴地一笑:“雷公子自号有求必应, 想必是天下第一信人了?”“在下尽力如此做,不过你却例外。”“老朽承蒙公子 青眼有加,实在感激之至。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听江湖传闻,二位曾许下愿心,谁 如果能提供无耻的下落,雷公子以二千万相谢,而云妙小姐,嘿嘿,将会给此人意 外之喜?”“确有此事。”“那好,钱拿来──”无耻向雷光光伸出手掌:“现在 我不但告诉你无耻的下落,而且将他送来给你了。”雷光光笑了:“现在面临选择 的是我,你看我是先给钱后杀你,还是先杀你后给钱?顺便问一句,我杀得了你吗?” “杀得了。至于选择,老朽看来,公子就不必费心了。”“怎讲?”“你别无选择 ──”无耻伸开左掌,掌中赫然放着半枚铜钱。 雷光光点点头:“玉面侠一死,我就知道这半枚铜钱十有八九落到你的手中了。 我奇怪的只是,你怎么会知道此事?”“以公子的聪明,不会想不出来吧?”“石 亮?”“你看,老朽的眼光并不错。”无耻得意地笑了笑。 “那么,你们一定达成什么交易了?”“正是。”“能说说吗?”“有人要杀 石亮,而公子却要杀老朽,于是老朽同石公子便成同命人了。既然同病相怜,便当 互相帮助才是,对不对?”“同病确实应该相怜才对,不过,在下也看到过不少同 病相残的事情,我想,这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无耻哈哈一笑:“公子何 必如此愤世嫉俗?”“石亮请你帮他杀掉飞天、石磊、洪翁达等人,而他则把这半 枚铜钱的事告诉了你,如果计划成功,则你们两个同命人便可以永远相怜下去?” “唉,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老朽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云妙一直狠狠瞧着无耻, 只要雷光光把话一说完,她立刻就要动手,但此刻见无耻手中竟有半枚铜钱,不禁 吃了一惊,如此看来,师兄是不能动手了,那也没关系,杀父之仇,任怎么说都得 报。 雷光光笑眯眯地道:“你可知道,云飞扬是在下的师父?”“看来江湖传言是 真的。”“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你说我会为了自己的一点名声而置师父之仇于不 顾吗?”雷光光依旧笑眯眯地问。 无耻脸上肌肉跳得几跳,看得出,他有些担心了:“这么说,这半枚铜钱你不 想收回了?”“当然想。”“那么……”“你知道我是生意人──”雷光光意味深 长地道。 无耻一怔,立即道:“只要公子收回这半枚铜钱并饶老朽不死──话又说回来, 老朽这把年纪也不定那天就死,那时就不用劳公子动手了──老朽自然不敢再贪图 二位的悬赏。”“除了这些之外,你还得看看这张纸条。”说着,雷光光递给他一 张纸条,这种纸条雷光光已经用各式各样的方法送出去近三千张了。 无耻疑惑地接过,但见条子上写着:首先:你的性命此刻已经是我的了,换句 话说,你已经死了。你如果答应下面条件,你还有一线生机。 第一:立刻从江湖当中失踪并前往阴阳界居住。 第二:三年中不准走出阴阳界一步并不准以任何方式同外界联系。 第三:三年中不准与任何人动手。 第四:服下一枚阴阳果,此果半年内须服一次解药才能控制住毒性。 第五:以上诸条如有违背,阴阳果毒发无救,此其一,其二,你的家人、亲友、 同门将无一幸免。 第六:三年后的七月十五期满后,你就自由了。 第七:阴阳界路线图…… 无耻匆匆看完,竟然笑了:“公子网开一面,老朽感激不尽。只是老朽作恶太 多,只怕三年也活不了,这到免了公子动手之劳。请给老朽阴阳果──”他接过阴 阳果,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又将铜钱递给雷光光:“这是公子之物,敬请收回。” “多谢。”无耻阴阴地看怒容满面的云妙一眼:“小姑娘生气可不好看。”“你… …”“二位,老朽不敢耽搁,这就赶往阴阳界去。告辞了!”无耻身形一闪即没, 屋中二人沉默不语,良久之后,雷光光这才道:“师妹,我……”“师兄不必多言, 我虽不知师兄为何让武林中人隐居阴阳界,但想来必有深意,师妹并不怪师兄放走 无耻。”云妙说得极为诚恳,雷光光大受感动,觉得此举太过难为云妙了,心下甚 觉歉咎:“只怪石亮这小子,竟……”云妙体贴地笑笑:“爹爹常常教导师妹,江 湖当中,信义第一,想必爹爹知道师兄今日之举,也会替你高兴的。”雷光光为人 虽然放旷不拘,但不知怎的,对云妙却敬爱有加,此刻见她如此善解人意,不禁大 感舒心,纵声长笑,意气风发:“师妹,可愿随我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尝尽天下各 种美味?”“师妹愿意。” 三年后的七月十四日傍晚,雷光光携同师妹云妙来到沉默大师隐居的禅观之中, 求见沉默大师。 三年不见,雷光光面色微黑,身体略略有些发福了,而云妙却愈发惊人地美丽, 想是三年来山川灵气薰陶的结果,浑身上下充溢着一股自然的清灵之气,对于雷光 光,是愈加依恋了。 沉默大师依然沉默着。 五人静静地吃过素净的晚餐,雷光光道:“大师,可有兴致观赏一下山间夜色?” 沉默大师含笑点头,五人鱼贯离了禅观,雷光光当先而行,云妙紧随身后,三僧殿 后,静静地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半个时辰之后,夜色四合,蝉鸣之声顿起,再行了 一会,脚下的路已经消失,在雷光光的带领下,众人翻越了两座山脊,此刻正行走 在一条山涧。 时值仲夏之夜,天上月明星稀,四周景色依稀可辩,空气异常清新,众人正默 然行走之时,事先毫无半分征兆,晴朗的夜空突然间暴发出一声雷鸣,当震耳欲聋 的雷声隐去之时,云妙惊骇地发现,雷光光的头顶在冒着一丝青烟,空气中飘散着 一股头发的焦糊味,云妙心胆俱震:“师兄,师兄!!”雷光光又被一个响雷击中 了。 云妙扑到他的身旁,见他满脸怪笑,平安无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疾忙拍了 拍他的头顶,发现他的头发被燃焦了一撮,所幸并无其它伤口:“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雷光光依然怪怪地笑着。 见了他这副罕见的怪笑,云妙不放心地道:“师兄?”雷光光见她满脸关切之 色,急忙正色道:“我没事,多谢师妹。”云妙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头看去,三 位僧人闭目合什,沉默大师的两位弟子脸色苍白,着实被吓得够呛。 雷光光道:“二位大师,前边不远有一处世所罕见的景致,咱们再走几步吧?” 三僧跟着他在山中转悠了大半夜,此刻别无话说,一行人重又上路,向前而行。 雷光光边走边抬头看夜空,云妙也跟着看了去,但见明月高悬,静谧无比,并 无任何奇特之处:“师兄?”雷光光怪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低头疾走,将近 子夜时分,一行人来到一座山谷的谷口。 谷口处有一溪流流出,谷口正中有一座突兀而起,高有数丈的石峰,峰顶有一 株巨大的松树,树冠四周低伏,恰如石峰的一顶帽子,端的好看。 五人趟过深达腰部的溪水,爬上石峰,放眼看去,顿觉心情舒畅至极。 朗月之下,但见对面山谷绵延无尽头,两山树木茂盛,一派繁密,谷底溪流劲 疾而清澈,洁白的浪花在月色下奔腾跳掷,令人有说不出的清爽。 “三位大师,可知此谷之名?”“翠清谷。”雷光光摇头,一名禅师一怔: “不对么?”“阴阳界。”沉默大师盘膝坐在巨松之下,充耳不闻,他的两名弟子 互相看一眼,满脸迷茫,一人道:“贫僧等在此生活多年,只知此谷名叫翠清谷, 并未听说什么阴阳界。”“难怪两位禅师,这名字是我起的。”两僧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三年前,很多江湖中人出钱请我杀人,我虽收了他们银子,却并 没有去杀人,这些没被杀的人,此刻就生活在这个山谷当中。”两僧惊疑异常,看 了看静谧的山谷:“有多少人生活在里边?”“近三千人。”话刚说完,寂静的山 谷中立刻传出几声爆炸的巨响,须臾之后,谷中深处开始着火,隐隐传来吆喝声、 呐喊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似有千军万马在打仗一般,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雷光光抬头看了一眼那轮当头而悬的皎洁的明月,叹口气道:“七月十五了。” 一位禅师道:“七月十五,怎么了?”“七月十五又叫七月半,俗称鬼节。”“阿 弥陀佛!”却听云妙惊叫道:“快看,哪是什么?!”清澈奔腾的溪流中漂来一具 尸体,尸体顺流来到石峰下,碰在石峰上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向后飘去。 这是第一具尸体。 接下来有上百具尸体顺利飘过,但也有十几具尸体被溪流沿岸的树枝挂住或是 被突兀的馋岩卡住,在溪流的冲拂下,诡异至极地飘动着。 清澈的溪流变成一条殷红的血流,夜空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异常浓重, 犹如将要堵塞住人的呼吸一般。 嘶杀声依然震颤着夜空,经久不息。直到黎明时分,当太阳从众人背后升起时, 一切才慢慢归于宁静。 然而谷中深处依旧冒着浓烟,尽管溪流重新又变得清澈起来,但两岸的浮尸却 依旧骇人眼目。 寂静。 最先从翠清谷中走出来的是吕点光。他浑身剑伤,一身半干的血迹,踉踉跄跄 来到谷口,一抬头,他认出了雷光光。 他趟过流水,爬上石峰,喘息良久才道:“在下拜见公子!”雷光光点点头: “你怎么样?”“在下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不碍事。”“好,说说吧。”“在下按 照公子吩咐,定时分发解药,并组织日常供给,一直平安无事,直到昨日夜间,子 夜之前。”“嗯。”“石亮伙同无耻,暗中早已有所准备,一过子时,他们立即发 动,于是谷中黑白两道,或寻仇,或自卫,立刻打了起来。石亮等人谋动于先,飞 天道长和石磊石帮主才一开始便被炸死,剩下的人在洪翁达率领之下仓促应战,但 寡不敌众,弟子仗着飞天道长传授的阳光八式突出重围,才得来到此间。”“洪老 英雄呢?”“只怕凶多吉少。”“石亮和无耻还剩多少人?”“他们如果定要将洪 老英雄等人赶尽杀绝,那他们自己也不会剩下几个人。”“师兄,石亮来了!”注 目看去,石亮、无耻、喻镇远三人骇然立在谷口,很显然,他们没有料到雷光光等 人会等在这里。 无耻左目一片血肉模糊,浑身是血,看来受伤不轻。 喻镇远右臂已断,但神情依然悍狠无忌。 石亮一身白衫,光鲜无比,身上连一根杂草也没有,看得出,这一夜他仅仅只 是斗智而不斗勇。 沉默。 石亮突然跪倒,对着石峰上的雷光光“咚咚咚……”叩了八个响头:“弟子拜 见师父。”雷光光失笑道:“石亮,为师真佩服你了,命不小呀?”“这全是托了 师父之福。”“嘿嘿,有趣,有趣,你没死,那就好得很。”石亮心头大惊,见了 雷光光这等不怀好意的微笑,心知今生定然生不如死了,不由得魂飞魄散,伏在地 上,完全没有了主意。 却听无耻冷哼一声:“雷光光,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得算话。”“那当然。” 云妙却冷然道:“无耻,雷公子不便动手,本姑娘今日可饶你不得!”无耻一愣: “雷公子,这从何说起?”雷光光一笑:“在下是云飞扬的弟子,云妙却是他的女 儿,你让我说什么?” “如此说来,雷公子是不会动手了?”“在下要保' 有求必应' 这块金字招牌,自然不便动手。”无耻大喜,却听石亮低声道:“前辈, 上石峰去打。”无耻一愣,不知他有何诡计,但无耻对石亮充满了信心,当下对着 喻镇远一打眼色,两人立刻从左右掠上峰顶,而石亮也身手矫健地爬上了石峰: “弟子见过师父!”三人才一上来,沉默大师的两名弟子便手慌足乱地逃离了石峰, 狼狈不堪地跌入溪流,上岸之后,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众人都知道沉默大师佛学修为精湛,但于武功一途却从未修习过,此刻见峰顶 之上杀气腾腾,沉默大师也不禁稍有慌乱。 吕点头一见喻镇远,立刻拔剑攻去,两人便在峰顶上一言不发地打了起来。 无耻一摇手中折扇,故作悠闲地道:“云姑娘,老朽领死来了。”云妙一声不 吭,“呛”地一声抽出长剑,身法轻灵至极地飘进,剑光犹如龙蛇吞吐,气势不凡, 变化多端。 无耻太过于轻视她了,此刻见了她如此精湛的剑法,心头打个突,惧意一生, 也不管石亮还有何计谋,趁躲避云妙剑招之际,飞身跳下石峰。 云妙毫不犹豫,也跟着飞身而上,两人在溪流中斗得数招,无耻心头愈打愈是 胆寒,虚晃一招,跳到岸上,撒腿便逃。 然而云妙的轻功太不可思议,“嚓”地一声,无耻右腿萎中穴被长剑刺中,一 个踉跄滚了出去。 但无耻煞是悍狠,他情知逃不了,回转身来,展开扇子,左手却暗中扣上了一 把定海神针。 雷光光看得分明:“师妹,当心他左手的暗器!”话未说完,但闻耳际传来 “嚓”的一声,回头看去,喻镇远头颅被吕点头一剑削飞,身体一动不动,立在石 峰边沿。 沉默大师双目紧闭,念佛不已。 雷光光灵机一动,爬上巨松,隐身在密不透风的松枝中。 石亮对雷光光之恨,那是刻骨铭心,阴毒无比的,他适才让无耻上石峰,目的 便在于混水摸鱼,不料无耻三招两式就被云妙逼得狼狈而逃,他便只剩下暗自叫苦 的份了。 当他一看到吕点光的眼神时,浑身一软,他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吕点光四处 瞧瞧,不见雷光光,便向石亮走来,手中的长剑兀自滴着鲜血,在朝阳的照射下泛 着一片莹红之光,煞是好看,但他那冰寒的眼神却让石亮丧失了聪明才智。 “拔剑!”吕点光看着他。 石亮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四下看看,没见到雷光光,这时他知道他 死定了。 他没拔剑。 他还存着万一之想,但吕点光太了解他而又没有任何顾虑,他等了一会,然后 长剑一挥,刺入石亮的胸膛。 只会斗智的石亮茫然地看着插入胸前的长剑,浑身发软,慢慢瘫了下去。 吕点光猛然抽出长剑,同时飞起一脚,石亮的身躯凌空飞起,划一道弧线,向 溪流摔下去,透过胸前喷出的血箭,石亮看到了藏身在巨松之中的雷光光,他生命 的最后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雷光光脸上那种怪异的微笑。 吕点光叹口气,走到沉默大师身前,他回头向右边看去,却见无耻一扬手,向 云妙撒出了一把定海神针,云妙左掌一挥,那些泛着幽兰光芒的定海神针悉数被反 震之力击回,全部钻入无耻胸膛之中。 吕点光又长叹了一声,将鲜血淋淋的长剑放在沉默大师身前,然后缓缓跪下: “请大师为弟子剃度。”沉默大师这才睁开眼来,见了身前血淋淋的长剑,脸上肌 肉一阵抽搐,沉默无语。 吕点光见状,神色黯然,情知沉默大师怪自己杀孽太重,他爬起身来,盘膝坐 在大师对面,沉吟良久才道:“大师既然不愿收在下为徒,在下也不敢勉强,但一 日一夜之间,在下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深感生命无常,故而向大师请教几个问题, 尚请大师不吝赐教。“ 沉默大师沉默着。 吕点光便开口道:“何谓佛?”沉默大师左右看看,依旧不发一言。吕点光沉 思了一下,点点头又道:“何谓法?”沉默大师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着地,依然 不置一词。 吕点光面有喜色,又问:“何为僧?”沉默大师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何谓福乐?”沉默大师摊开双手,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时,却见吕点光 兴高彩烈跳起身来,一躬到底:“多谢大师教诲,在下告辞!”言毕,吕点光跃下 悬岩,投东而去,不一会消失在森林之中。 直到此刻,沉默大师才叹了口气,神态异常轻松,暗自嘀咕了一句:“这两个 该死的孽徒,跑什么地方去了?!” 隐身树上的雷光光原先见了沉默大师开导吕点光的方法,很觉得莫明其妙,此 刻听了他的言语,不禁很有些纳闷,他本想下树来相见的,但一则因了心中的这点 疑惑,一则却因适才自己对石亮之死视而不见,唯恐被沉默大师诘问,便只好隐身 不出。 放眼看去,云妙已点了无耻穴道,令其动弹不得,任定海神针毒性慢慢发作, 自己则狠狠地立在一边。 无耻想是被封住了哑穴,只得看看胸前的那些毒针,又看看神态冰冷的云妙, 满脸恳求之色。 这时沉默大师已经看到远远躲在一边的两位徒弟,大声叫道:“没事了,你俩 还不过来?”两僧东张西望一番,这才走了出来,慢慢爬上峰顶,尚未喘息过来, 沉默大师便压低嗓音,恨恨地道:“我出钱雇你们来,危急时分,你们竟然弃我而 逃,这算什么事?”藏在树上的雷光光吃了一惊,却听一个僧人道:“你雇我们来 是因为我俩精通佛法,而你却狗屁不通,所有应对之事由我们出面,你只管一味装 聋作哑,做一副高深莫测之状哄骗他人,可没让我们替你做保镖!” 沉默大师大怒,他看了远处的云妙一眼,低喝道:“你两个畜生,如非老子相 助,你们还捧着饭碗四处要饭呢!”“话可不能这样说,如非我兄弟二人相帮,你 也不过是座破庙中的老和尚,那有今日这般风光,让人一口一个大师地叫着?”沉 默大师语塞,另一僧道:“铜牌的事情,你若依我之言,不送石亮这该死的小杂种 前去,而向雷光光要些钱银的话,你我现在就不用如此藏头露尾了。”沉默大师 “哼”地一声:“你们懂个屁,若非如此,我们的名头怎会如此之大?”“名声大 有个屁用,还不是得鬼鬼祟祟?”“这有什么不好,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女人 有女人,你们还想干什么?!”沉默实在愤怒至极:“适才你俩自顾逃命,老子几 乎露了马脚!”“怎么?”“适才吕点光求我收他为徒,见我不说话,他就问我什 么是佛,什么是法,什么是僧,什么是福乐──”另外两人想是知他一窍不通,不 由急道:“你是怎样回答的?”“我能怎样回答,我左右上下找你们找不到,只好 闭上眼睛,他问得急了,我只好摊开双手,正要认输时,这小子却千恩万谢地走了。” “走了?”“走了。”“他悟道了什么?”“我怎么知道?”三僧面面相觑,不明 所以,愣得一会,一僧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吧,这么多死人看着实在发毛。” 沉默没好气地道:“你俩如果今后再贪生怕死,老子不想同你们合伙了。”一僧不 耐烦地道:“你是得道高僧,他们不会为难你的,你怕什么怕?”沉默大师一想也 对,吕点光这等杀人不眨眼的人都在自己面前放下刀子,出家人把这叫做什么来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对,老子是金罗汉,刀枪不入的。 三个假和尚互 相援手,下了石峰,趟过溪流,爬上河岸,绕开云妙,回禅观去了。 雷光光呆在树上,心头之震惊无以复加,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敢相信。 云妙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问他:“师兄,你不会怪我心太狠吧?”雷光光看着 她纯洁的眼睛道:“师妹,对这种人慈悲就是犯罪。”一日一夜之间,雷光光经历 了太多的事情,这时他眺望着阴阳界,脸上一片肃然,却也有着一丝茫然。 良久之后,云妙轻声道:“师兄──”“嗯?”“你有心事?”雷光光摇摇头, 有些迷茫地道:“我原想出来的人会多些的……”他苦苦地一笑:“阴阳两极相通,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世理如此,只是太过残酷。”云妙扶住他的手,轻轻依偎着 他,没说什么,雷光光又一次摇了摇头:“师妹,我没帮你杀无耻,是因为……” “师兄,我不怪你。”“不不不,师妹你听我说,这事一定得解释清楚。你知道我 的内功是三年多前被一个冬天的响雷击中之后而俱有的?”“是的,我听师哥说过 这件事。”“那么你一定还记得,昨晚我又被一个响雷击中了?”云妙惊喜地道: “莫非师兄的内力又大进了不成?”雷光光笑了,摇摇头:“师妹,我现在一点内 功都没有了,同一个平常人一样。”云妙一怔,失笑道:“这真好玩。”“好玩?” “是的,真有意思。没有就没有了,反正我们只想清清静静过日子,要内功作什么?” 雷光光哈哈大笑,但觉自己这一生人,最愉快的莫过于此时,他呆呆地看着她: “没有内功我也抱得动你──”说完,他弯腰将云妙横抱在怀中,辩明方向,大步 向山外走去。 很多年以后,雷光光在一座寺庙中碰到早已出家为僧的吕点光,问他那日到底 悟到了什么,吕点光说:“贫僧问何为佛,当时沉默大师东张西望,意思是人们到 处找佛,实际上是毫无必要的;贫僧问何为法,大师上下看看,意思是法是完全平 等的,没有高下之分,只有染净之别;贫僧问何为僧,大师闭上双眼,什么也没说, 俨然就是一位隐居深山的世外高僧;贫僧最后请教何为福乐,大师伸出双手,表示 助人即为福乐。唉──沉默大师佛学修为之精湛,实乃得道高僧,贫僧缘薄,不能 跟随大师左右朝夕受教,实乃平生恨事。”雷光光客气地点点头,告辞离去,采购 了油盐酱醋茶等物,便回到山中,那儿有他可爱的妻子和三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二 男一女。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八日夜九点三十分于开远 --- 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