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超人 大灰开始下降,进入一团巨大的低空云层,云意似淡实浓,如同当日射出那一 箭之后的岳楚的凄切眼神,他不由穿心一痛,或许这是他与她的最好结局了——一 箭终情。 穿过云层,下方就是圣军三大海上根基之一——“人间桃源”的坞堡,顿时一 片盈盈波光扑入眼帘,乍一看会以为是大海反光,他却知乃在此集结的圣军之盔甲 反光。 “儿郎们,我来也!” 沸腾的人声冲耳而来,他振起精神一声长啸,将手中 竹棍舞出万道金光——与杨再兴断棍一战后将竹棍首尾加箍了两道金钢圈——成为 名副其实的“金镶玉”竹棍,披大灰乘风而下。 五千海上圣军仰望天神般降临的主帅,发出海啸般欢呼:“大圣!明日大圣!” 夹在其中的一个清脆的少年嗓音破众而出:“爹爹!” “儿子?”他意外大喜,举手齐眉望下去,便见川原正中的一座高台上,忽里 赤、牛文携一个海黑海黑的俊娃娃翘首相迎,正是八岁的儿子完颜笑。 大灰如一团乌云般落下,贴近大地时,他翻出一串跟头,正落在高台上,儿子 早扑将上来,父子相逢,主帅归位,坞堡顿成欢乐之堡,看不出一丝兵戈之气。 夜色降临,喧腾一天的坞堡依旧灯火通明,十艘大海船不停地运送登陆会合陆 上圣军的大军与辎重,已运送大半。 一直忙个不停的他终于得了空,与儿子爬上一个可以看到海湾的高坡上,就地 躺下,重复着儿子小时最喜欢的游戏——数星星,一面用海州话问:“笑儿,你娘 怎舍得放你出来的?” 儿子躺在他的臂弯中,夹着女真话附耳笑道:“爹爹不是要和俺娘大婚么?她 整天价忙着和岛上的七大姑、八大姨讨教海州人怎么带亲呢,说还要我压床,人家 都这么大人了,可不丢死人,得空就溜出来了。” 他疼爱地拧了一把儿子的脸:“臭小臼子,原来是偷跑出来的,你娘又要生气 了。对了,爹爹教你的那些简字练得怎样了?” 儿子亲热拍他的头:“当然在练,不过那些字真的好怪,跟牛夫子、马夫子教 的大不一样,爹爹还让守密,连俺娘都不让晓得,到底为甚么,而且这些字也好像 派不上用场?” 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微笑道:“笑儿,这可是咱爷俩之间的秘密,记住, 爹爹教你的每样东西都有用场,你看天上的这些星星,它们像甚么,又是甚么?” 儿子好奇地眨着眼:“它们啊,像萤火虫呗,是一个个神仙的化身。” “儿子,还记得爹爹上次告诉你:先贤们把我们脚下的地称为方的,头上的天 称为圆的,却是错的,我们脚下的地其实是圆的,可以叫它‘地球’。” “记得,我上次跟水牛他们争论还被他们笑哩!哎呀,说漏嘴了……” “臭小臼子,又忘了爹爹的叮嘱,这就是让你守密的原因了,你现在还小,可 以童言无忌,要是长大了还这样说,别人会以为你是痴子的,因为爹爹教你的,都 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包括你娘。” “那爹爹又怎么知道这些东西?” “笑儿,再记住这一句话:”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有些事,到你明白 的时候自然就明白。其实这些星星啊,都是和地球差不多的东西,它们中大的比地 球大很多,小的比地球小很小,神仙么,倒不一定有,但爹爹相信,这些星星中, 一定有一些存在像人一样的生物。“ “像人一样的生物?不就是神仙么。” “不是像人一样的神仙,其实爹爹的用词不妥当,它们应该是跟人完全不同的 存在,或许都不算甚么生物,严格地讲,只能叫它们‘非人’。” “孩儿不懂。” “打个比方,笑儿,如果你一直生活在大海上,从未见过陆地,那你会以为大 海之外是什么?” “嗯……” “你虽然不知道,但它一定存在的,只能叫它‘非大海’。” “哈哈,我懂了,就像爹爹经常提起的‘不杀’,我一直都不懂,现在也懂了, 既然人之外是‘非人’,大海之外是‘非大海’,那么杀之外一定是‘非杀’了… …” “不杀?非杀?”他浑身一震,呆了半晌,猛地把儿子搂在怀里,狠狠地在儿 子的嫩脸上亲了一大口:“臭小臼子,老子一直想捉住都没捉住的东西竟然被你一 下捉住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老子为甚么总说不清楚,甚么‘不可说不可说’?大人 们总是把一些简单的真理弄复杂,好儿子,你可教了我一回哩……” 父子俩在如水的月色中、繁碌的号子中嬉戏起来,良久……他抚着儿子的头, 不知道自己教以后世的知识,是对是错?对儿子来说,是福是祸?但他决不后悔当 初下的这个决定。 “儿子,这叫旌节!”三岁的的完颜笑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 盯着密集的人群上方拔尖而起的一列五彩大旌旗,好奇地竖耳倾听那喧天的锣鼓, 显然在大金统治的燕齐之地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他忙不迭地教儿子,其实何止儿子, 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代表大宋武人极致荣耀的“建节”仪式。 儿子长得甚是可爱,集中了他与楚月的所有容貌优点,乍一看像个清秀的小女 娃,一笑起来却变成小男娃的无赖之态,活脱脱跟他小时侯的照片一模一样,端的 人见人爱,可惜都三岁了,还是不会说话,虽然满地乱走,更多的时候喜欢皱着他 一般的眉头,独自沉思着什么,倒有点异相。 这套威风凛凛的旌节共五类八件:龙、虎红缯门旗各一面,白虎红缯旌一面, 红丝旄节杆一枝,麾枪两枝,赤黄豹尾两枝,皆以黑漆木杠,装饰华美。 由百名金甲卫士组成的“建节使”,丝毫不理蜂拥而来的百姓,步伐整齐划一 地笔直前进,数百名官差衙役一面维持秩序,一面扫除建节使前进道路上的所有障 碍——真正的所有障碍:遇沟填沟、遇墙破墙——正是大宋建节仪式的最隆重特别 之处:旌节自朝廷发出后,沿途所至,宁可撤关坏屋,无倒节礼,以示不屈。 他留意到一路遭受损失的百姓商贾皆无怨言,反而追随赏膜,口里欢呼着: “岳公建节了!岳公建节了……” “儿子,记住,大丈夫立世,当如此!”受百姓如此爱戴的岳公自然是大英雄 岳飞了,虽然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赵宋小王朝,可是被这一套仪式所折服,激励民心 也好、收买臣心也罢,眼前的情景确实令他心潮澎湃,也不管儿子能不能听懂,脱 口教诲起来。 完颜笑的反应却是张开小手,去撕他猥琐的鼠面,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小本经 营的淮北药材户,浑家在家看店,他顺便带着儿子下江南采购。 正是八月金秋桂子飘香,一个月前,他率领海州戍军驰援伪齐,正对上牛皋、 杨再兴,岳楚那绝情一箭不仅断了他的棍,亦伤了他的心,虽然杨再兴因此认输, 他却无心再战,顺势装作摔伤,撤军回师。而岳家军再无任何阻力,彻底收复襄汉 六郡。 如日初升的大金,半年间在西部和中部战场连遭两次大败,上下震动,遂议大 举,都元帅粘罕主张采纳伪齐刘豫的献计——自海道攻宋,却遭到左副元帅讹里朵、 右副元帅挞懒、元帅左都监兀术的联合抵制,金主自然偏袒他们几个,最终决定仍 取陆路。海道和陆路之争,成为改变大金上层各派力量对比的一场政治斗争,标志 着粘罕徒有都元帅最高军职的虚名,正式失去了兵柄。 大金军队的实际控制权落到了占上风的讹里朵、挞懒和兀术手中,三人合议, 决定避敌锋芒,避开西部战场的吴玠军、中部战场的岳家军,转移到拥有韩世忠、 刘光世和张俊三支大军的东部战场,此战场宋军总兵力虽达十五万人,却互不协调, 又距临安府最近,一旦击破其一,便可直取赵构小儿。 距大计的梦想又近了一步,权位日重的挞懒踌躇满志,调兵谴将,又亲赴海州 见女儿女婿,对海州之治大加赞许之余,郑重交给他一项绝密任务:携重金及挞懒 亲笔的和议信,秘下江南扶持秦桧夫妇东山再起,以图呼应。 老小子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心里千不愿、万不愿,却不敢在面上露出一丝 声色,毕竟他曾是“秦桧”,对江南人情及大宋官场了如指掌,实乃最佳人选,只 是挞懒怎地也想不到女婿对秦桧的那种特殊情感,否则打死也不会派他去。 岳父此来将外孙完颜笑也带上了,夫妇俩可欢喜坏了,自离燕京后只在过年回 门时才见了儿子两回,眼见儿子在挞懒身边快变成一个小女真人了,且尚不会说话, 他早有想法,趁此机会提出带完颜笑一起下江南,增长见识。 挞懒略一犹豫,想到他表现不错,又按女真风俗,将满三年,便可携妻及子大 婚出门,索性做个大方姿态,表示就此将外孙留于海州,随他夫妇自行做主。 岳父那边没问题了,楚月却不放心他带儿子单独行动,因为她必须留镇海州。 为了娇儿,自和好后一向郎情妾意的小夫妇第一次闹红了脸,他连哄带劝地宽解: 儿子正值学事识物的最佳年龄,下江南可接受正宗汉文化的熏陶,而且以他现在的 身手,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再则还有各地秘士的接应…… 总算勉强说服了可人儿,他便借“三十六幻”变作一个猥琐药贩,离开海州南 下。挞懒自不完全放心,又命同样熟悉江南的高益恭随行相助,目的不言而喻,却 不知俩个几番风雨同舟,早结下复杂的情义,虽职责有异,实乃一对最佳拍挡。 一行人入宋境,过大江,直奔秦桧罢相后闲居的温州。他不敢托大,特命忽里 赤带一组圣军暗随左右,一定要确保娇儿安全,不由怀恋起当初楚月送自己的护身 甲,若是给儿子穿上就好了,咦?不就是遗失在王氏手中么,正好讨要回来!想到 要见那个与自己瓜葛难理的婆娘和那仕途跌落的假货,而自己已从一个阶下囚转变 成解救者的角色,真真世事难料。 他转思从高益恭嘴里试探这贴着秦桧面皮的假货到底是何许人也,据他了解, 这个秘密天下只三人知道:挞懒、王氏、高益恭,却是徒劳,高益恭的忠心令他心 服不已。 路上教子之暇,他又向高益恭讨教植脸术,玉僧儿的“三十六幻”虽然奇妙, 却只能伪装一个未知的外表,而无法假冒一个已知的对象,除非五官脸形十分相似, 比如他与杨再兴。 高益恭面露难色,道此术乃师门不传之秘,得自前朝药王,只因太过凶险,不 精者施术极易造成毁容死亡,故还是不学为妙。他碰个软钉子,心道中国的很多绝 学就是这样失传的,不就是面皮转移么,后世的武侠小说中有人皮面具一说,他在 这时代虽有耳闻却未见过,想来与植脸术有相通之处,只不过一是死脸一是活脸, 活脸虽然乱真,可是因为人体的排异反应要长期服药,那种难受的滋味他可尝过。 接近临安府时,正遇上岳飞以北伐之功超升清远军节度使的大事,四海共闻, 离开海州一身轻的他忽起念带儿子看看他最崇拜的大英雄,便以到临安疏通为由, 让高益恭先去温州,两下分道扬镳后,他便携儿子加入追膜的队伍,什么秦桧再起? 抛之脑后也。 不几日,建节使进入岳家军大本营——荆湖北路的首府、雄峙大江的重镇—— 鄂州城。是日,鄂州城内人山人海,宛若过节,四面八方自发涌来的百姓集中到— 座临江的高楼前,观看岳飞受节大礼。 其时已建节大将仅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吴玠四人,岳飞自校卒拔起,于三 十二岁之年建节,自古少有,名动天下。 当日,天蓝江碧,山河灿媚,岳家军一反以往屯兵数万而市镇不见一卒的低调 作风,队伍严整、衣甲鲜明、旌旗精律地亮相于百姓面前,步、骑沿街而列,连绵 十余里,建节使每经过一个街口,岳家军将士即发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叻!” 锣鼓大振,前方忽然骚动起来,四面八方的人都拼命地向前挤去,抱着儿子的 他再无以往的滑不溜秋,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轻功,只有用眼神暗示忽里赤 等几个就近的乔装兄弟,环护着他父子随着人群自然流动。 终于挤到了那座临江高楼前,隆重的受节仪式已经结束,没见着大英雄,他一 身臭汗,心中好生失望,完颜笑却灵犀的双目转个不停,不时发出娇顽的笑声,显 得十分喜欢眼前的场面:各个阶层、各行各业、各地口音的男女老少密杂在一起, 汇成一道浮世众生的人间风景。 “列位,岳公就要率一干虎将出来相见了。”穿梭左右的小商贩不时提醒,失 望的自不止他一个,闻言皆为之一振。此时天公不识趣地下起小雨,他赶紧将外袍 脱下,挡在儿子和自己头上,却见人群也无散去的意思,任那秋雨湿衫,反而越聚 越多,无数远道而来的各方人士就为一睹岳家军众将士的风采。 其时岳飞正式成为独镇一个战区的大帅,军功已远超四大将中的刘、韩、张三 人,尚次于坐守川陕的吴玠,与之相伴的是岳家军由一部偏裨之师成长为勇冠大宋 的主力军团,但其最为百姓崇仰的却是“秋毫不犯”的军纪,由“损民一茅者、取 人一钱者,斩!”、“有践民稼、伤农功、强买卖之类,死不贷!”等爱民军法演 化而出的口号——“冻杀不拆屋、饿死不打虏”传诵天下,正是在此铁一般的纪律 下,饱受百姓爱戴的岳家军寻常难得一见,惟阅兵振旅之际,方有幸观之。 “岳公出来了!岳公出来了……”人群再度骚动起来,他尽量抱高娇儿,一起 仰望那高楼,伴随着无数声的轻叹,无数只手加于额头,那镶嵌在五千年乃至以后 无数年的华夏史上最耀眼的一颗帅星、永远激励后世子孙爱国精神的大英雄再次出 现了…… “儿子!看!岳飞!”他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用手指向高楼二层檐廊被一群武 将拥在最前的一个威武大帅——金盔戴顶,红袍裹躯,鹰目挺鼻,宽额疏眉,国字 大脸,两颊丰满,颔下无须,表情沉毅——这是他见到岳飞的第二面,离第一次见 面有三、四年了吧,坠入这时代以来,他无时不刻渴望追随大英雄的左右,然而造 化弄人,现在的他连看上一眼大英雄都如此之难,更不要说亲近了。 他不能自己地贴近儿子的耳朵,将埋藏心底已久的个人最大秘密吐露给这时代 唯一没有任何顾忌的倾诉对象:“儿子,爹爹从二十一世纪掉到这个时代,最想做 的事就是改变这个大英雄的命运!” 一向对他的话几无反应的娇儿忽然停止左顾右盼,两双大眼睛专注地瞪住他, 仿佛听懂了这句话,他心中一动,难道儿子还不会说话跟这个有关,又试探着对儿 子耳语道:“儿子,你相信么,爹爹不仅知道这大英雄的命运,也知道这时代的未 来……” 但完颜笑的注意力却被周围的喧闹所吸引: “岳公左边的金袍憨粗大将可不是王贵爷?” “右边的白袍俊朗大将一定是张宪爷了,都道岳公身边左王右张么。” “再旁的红袍剑眉大将便是徐庆爷。” “呵呵,那个四处卤莽张望的黑碳头可是牛皋牛大爷。” “牛大爷边上的青面英武之将乃是董先,有谓‘黑牛青董’么。” “岳公身后如铁塔一般的亲卫可是有‘金刚’之称的周宏?” ……秋雨不知何时已歇,听到周围的百姓如数家珍地将这些声贯民间的名字一 一道来,他目不暇接,其中有他见过的,还有他耳详能熟却未谋面的,更多的是他 不晓得的,他一面根据百姓们的描述一一向儿子指道,一面疑惑怎么没有更为熟悉 的名字:比如岳飞最早的兄弟张显、汤怀、吉青等人,又如枪挑铁滑车的高宠,还 有那少年时最爱的八大锤,是尚未加入岳家军,还是出自后世小说家的虚构? 随即有三人的出现扰乱了他的思路,也激起了人群的格外反应:“岳雲岳小哥 出来了,提起岳公的这位虎子,可真了不得也,在此次襄汉之战,手持一对铁锥枪, 几番第一个破城,真乃我大宋的‘嬴官人’!” 三人中间身材魁梧、模样七八分似岳飞的英挺小将便是他少年时的最向往偶像 ——银锤岳云了,但真正令他失魂落魄的是岳云一手牵一个的左右武将:左边是黑 袍尤显俊的杨再兴,右边乃白袍分外俏的岳楚,两人显然是硬被岳云牵到一起,满 脸不情愿,目光稍碰即逃,众将见他三个出来,似有默契地将杨再兴与岳楚往一堆 挤,岳楚的脸有点红了,杨再兴却皱起眉头,冷面寡语。 人群转被这两个黑白夺目之将吸引:“那黑袍将军应是铁枪无敌的杨再兴了, 据说只有岳公能胜他……那个白袍将军倒不曾听说,其模样如此清秀,定也是个深 藏不露的好汉。” 他不说话了,痴痴地仰望着岳楚高高在上的俏脸,第一次感觉两人之间不可逾 越的距离,更心痛地觉察到岳楚心中已经有了杨再兴的位置,否则以她性格,即便 大侄子岳云如何撮合,也不会与杨再兴站到一块,倒是杨再兴的态度令他气愤,怎 么反倒拿起架子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赌约:谁若输了,就与岳楚在一起。 儿子心有灵犀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绽开无邪狡猾的笑颜——刻着他印记 的招牌笑颜。 岳楚忽然俏脸失色,星眸一闪,就在万千人海中,一眼看向他父子二人,痴痴 如醉,他的心头扑通狂跳,眼睛随众望向被迎出来的赵构授节圣旨和丰厚赏赐,但 身外的世界跟他已无关系,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射入他心灵的爱箭,那一刻,他知道 岳楚没有忘记他,绝没有忘记他!他却粗俗地咧开满口黄牙的斜嘴,如市侩般贪婪 地盯着那闪闪发光的金锭银珠,虽在万众嘈声中,他亦清晰地听到岳楚失望地一叹, 星眸随即转开,他的心狠狠一颤:臭丫头,你就把我明日忘了吧…… 此刻涌上檐廊的是一干翩翩文士——岳家军的幕僚和各地士绅,耳听得百姓们 惊喜的呼声,竟有不少一时名人和文坛奇才,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岳飞受到如 此多的文人追随和拥戴,可谓罕见,他却再无心情向儿子一一指教,意气消沉中冒 出这样的念头:或许这也是岳飞日后受到赵构猜忌的原因吧。 那一干文士触景生情,诗兴大发,竞相赋作唱贺起来,不少分明是有备而来, 借这个机会露脸,而百姓们不管听不听懂,也不管好与不好,争相喝彩,他未免有 些好笑。 却见几个为首的文士自众武将手中抢了岳飞过来,皆道岳公文武双全,受此圣 荣,当赋诗扪志。而岳飞礼贤至恭,动合礼法,恂恂儒将风采令人叹观,百姓们亦 第一次见识到岳飞的儒雅一面,敬服之余,纷纷鼓噪起来。 岳飞凭栏俯瞰无数双崇仰的眼睛,现出无言的感动,再远眺江流远天之间的雨 后山河,分外明丽,略一沉思,收复故土的满腔肺腑,终于吭喉而出:“列位父老, 飞起自行伍,稍立寸功,何堪殊爱?他日当克复神州、迎还二圣,一死无足道哉! 今赋《满江红》,以励我大宋好儿郎!” 他闻言,不由抱紧儿子,屏住呼吸,同霎时,汇聚数万之众的高楼内外,鸦雀 无声,岳飞高昂壮烈的吟唱旋即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响彻全城: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 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 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 旧山河,朝天阙!” 词罢良久,先是文士们爆发出空前的喝彩,然后是百姓们冲天的叫好,最后是 三军震动大地的威吼:“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他抱着儿子的手在颤抖,胸潮澎湃,亦跟着吼起来,蓦然儿子稚嫩的声音在耳 边如雷贯耳:“壮……志……饥……餐……胡……虏……肉……” 他又惊又喜,娇儿说话了,他终于会说话了,哈哈哈!他做梦也想不到儿子的 第一句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英雄的《满江红》——这首千百年来一直 激励着无数华夏子孙为国捐躯的绝句。 无比的喜悦之余又一阵警醒,他可不希望儿子从小就有战争的意识,今日我辈 的牺牲不就是为了明日子孙的和平么?但在宋金对立的这样一个时代,他又如何教 育儿子消除战争的意识呢,就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将后世的历史与知识教给 儿子,让儿子能站在一个超越这时代的高度去思索人生、树立目标,至于最终的效 果,却非他这个以无原则为原则的父亲所能控制了。 老子的原则到底是什么——不杀可以么?放下能够么?他不由抬头寻找岳楚, 却见岳云不知何时已跑到武将当中打闹了,只有杨再兴和她无语并立于无人注意的 高楼一角,游走在庆祝岳飞建节人群的边缘,在这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当中,两 人面上的喜悦与距离共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忽招手忽里赤靠近,将儿子交于其抱走,完颜笑最喜欢这个叔叔,很乐意地 离开父亲的怀抱。 他从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定定仰望着这一对,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难以抉择 的抉择,他深呼吸了一口,蓦然催发混沌大法,手指一弹,那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 击中岳楚的臂弯,她的小臂条件反射地一跳,纤手刚好触到杨再兴的大手,杨再兴 一楞,随即面上的冷淡如烟而去,欣慰地拉起岳楚的手,岳楚一愕,随即满面娇羞 地低下头,没有拒绝,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他眼眨也不眨地看清了这一幕,然后掉头便走,耳畔忽然响起这样的对白: 女声:“那人的样子好怪!” 男声:“我也看到了……就像狗一样。” 他缩着脖子,拢着手,像狗一样地消失在人群中。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