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生死豪情(Courage Under Fire) 杨再兴走了,就这样抛下跟自己尚有婚约的女子和她忘不了的男子,还亲手把 他俩送到同一张床上,他知道那种彻入骨髓的痛苦,就如当日他用一颗小石子成全 了他俩一样。 岳楚躺在他的身边,惶乱的眼神好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本来普通的点穴她可 以轻易解开,偏偏杨再兴用了她的独门手法,连她自己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待穴道 自解,看来要等到天亮了。不过这先锋帐士卒不敢随便闯入,否则被人发现她与一 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羞也羞死了! 杨再兴的一番话解脱了他们三个人,也让她感动和感激,凭心而论,杨再兴各 个方面都胜过躺在身边的他,但她一直无法忘记这个只顾自己风流快活的小贼,他 在海州的所为乃至叛金、隐匿、再起,她都时刻关注,若他一直死心塌地做个金贼, 她只怕早已嫁给了杨再兴,可他总在她伤心绝望的关头又给了她一线希望,希望在 将来的某一天,他能清清白白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样,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地跟他 走,甚至不计较名分…… 算起来,这是他与岳楚孤男寡女共度的第三个夜晚,第一夜是在那吃人的驿馆, 第二夜是在黄天荡上的兀术大船,不过那两夜都是对他的煎熬,这一夜也不例外, 他挨着她,她挨着他,并头而卧,鼻息相闻,却又彼此动弹不得,开口不得。 处子的体香一阵阵袭来,他半点旖念也无,因为外头不时传来军队调度的各种 号令,杨再兴显然要率先锋营连夜出发,扮成副先锋红三变的楚月自要同行,如果 杨再兴遭遇不测,只怕小娇妻也难幸免,那自己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日妹么的, 若非失去了“原力”,老子又怎会木头似地躺在这里,天意乎?再怎么急也没用了, 只有等待解穴那一刻的到来,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先锋营已是兵去帐空,岳楚由开始的难堪、惶恐逐渐转为 娇羞、情切,水汪汪的星眸斜睨过来,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面对岳楚的似水眼神,他心头的烦躁开始消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事来明 日当,老子就放下一切,享受这一刻的人生甘露吧,他的眼珠动了一动,与岳楚的 目光碰到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痴痴相睨,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岳楚的手指也动了一动,两人的手指先勾 在了一起,然后是手掌,然后是……最后两人的唇碰在了一起,穴道自解了。 “明日哥哥,我们快去救扬哥哥!”岳楚娇喘着躲开他的唇,他能感觉到她的 炽情和不舍,不由想到失去原力的自己一旦走上战场,已没有任何把握能活着回来, 这是每一个战士必须面对的命运,包括杨再兴,也包括自己,这场战争不是他的, 可是他最后的梦想在这里。 万一真的回不来了,可不想给历尽波折破镜重圆的自己和岳楚留下最后的遗憾! 他于是又做出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决定,在岳楚耳边道:“小月,我们还有一点空暇, 我有方法能最快赶到前沿,你先等我一会儿!” 他跑出大帐,天已微亮,外头空无一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顶帐篷留在原地, 他自怀里掏出一个铁哨,放在嘴边,鼓足一口气吹起来,失去了原力,他连召唤神 鹰大灰的啸声都发不出,只有借助铁哨。离开海州后,大灰一直在空中遥随着主人, 这下派上了用场。 每次他发出召唤,大灰都会在大约一注香后出现,这时间够了,他又掏出一把 粉末,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面目,他要以一个真实的自己来补偿岳楚的真爱! 他返身回到帐内,看着新娘般垂头坐在床前的岳楚,粗鲁地将她抱起来,横放到床 上,岳楚已明白他要做什么,无限娇羞地闭上眼睛,轻轻唤了一声:“明日哥哥… …” 巫山云雨,落瑛缤纷……他与大灰在云中穿梭,兀自回味着与岳楚短暂而甜蜜 的第一次,蓦然大灰双翅一振,俯冲下去,他唯一没受影响的锐利眼神已看到了地 面上的恐怖情景:金黄色的原野上,无数披甲步骑如蝼蚁密布,滔滔叠涌,根本分 不清是宋兵还是金兵,一条蜿蜒的河流布条似的伸向远方,莫非就是小商河? 大灰在一个被重重包围的高岗上空盘旋起来,他看清了下方的旗帜,心中一喜, 是自己的先锋营,哈!追上杨再兴了,他示意大灰降落下去,下方已经传来了欢呼 声,更竖起了一面“金日银月一片红”大旗,啊?圣军也在这里,他越降越低,看 到了地面上相迎的“红三变”等先锋营将士、艾里孙等圣军战士,也看明了形势: 四面包围的是大金的步骑,不过有楚月的指挥,又占据了有利地形,再加上增援的 艾里孙的三千圣军儿郎,先锋营足以跟金军对峙到张宪大军的到来。 他降落到高岗上,却没看到杨再兴的身影,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赶紧问楚月 :“杨将军呢?” 楚月有些气鼓鼓地回答:“杨将军非要率领三百骑军为前哨,我怎么劝也不听, 现已失去联络!” 啊也!三百人面对十万金军,杨再兴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他顾不得与圣军 儿郎招呼,就让楚月取自己的战甲来。 在箱底压了好久“齐天大圣”绣金旌旗又高高拉起了,他戴上雉翎紫金冠、披 上锁子黄金甲,擎起了如意金箍棒,就在如雷般的欢呼声中,恢复了齐天大圣的真 身,也恢复了不少自信,“我亦传说,传说亦我”——老子应该是死不了的,他与 大灰再次飞起,冲向金骑遍布的北方。 不好,风起云厚,要下雨了,大灰的翅膀一旦受潮,就飞不高,而且他身上又 增添了金甲的重量,正担心间,大灰在空中一个斜转,往低空掠去,一场大雨不期 而至。 这场大雨虽然降低了大灰的飞行高度,却也避免了他被地面的金军发现,他用 手搭在额前挡雨,四下搜寻着杨再兴的踪迹,而地面的金军也越来越多,还夹杂着 不少铜甲侍卫,果然是兀术亲率的主力。 大灰此时已经飞得很低,被雨淋湿的翅膀也扇得很费力,却没有主人的命令不 敢降落,他在纷杂的雨声中隐隐听到前方传来激烈的厮杀声,一条河流豁然出现, 更出现了仿佛置身梦中的熟悉一幕: 人、人、人!除了人还是人! 杀、杀、杀!除了杀还是杀! 血、血、血!除了血还是血! 一条冰冷的身影在漫地遍野的“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杀”来“杀”去, “血”流成河,“血”染大地。 那条身影是如此的眼熟,以致于他的目光只顾随着其移动而不注意周围的环境, 饶是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身处一个很大的战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战场,那些哭天 喊地的人是宋兵、金兵,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兵,他能感觉到这战场的残酷,因为他 的心是如此的冰冷,他只想看清楚这逢人便杀的家伙到底是谁,他真的很想看清楚! 不知“杀”了多久,那条身影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从血淋淋的脸上绽开 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的恐怖,他的手脚渐渐冰冷,虽然对方被鲜血糊住的五 官有些失真,他还是认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不!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 是杨再兴! 但见杨再兴周围尸如山积,血若川流,不知杀了多少金兵,而跟随的三百宋骑 也不见一个,想是都战死了,还好,杨再兴还活着,上天给了他一线机会。可惜大 灰只能带起一个人飞行,他只有选择地面突围这条路。 他一个跟头落在杨再兴的马前,人为血人、马为血马的杨再兴已经杀红了眼, 挺枪就刺,好在他原力虽失,行者棍法犹在,一个“破枪式”挡住,急报家门: “杨将军,我是明日!” “明日?”杨再兴一面在脑海里把明日这个词清晰,一面回马一枪,干掉了一 个抢上前的金军百人长,声音陡然一定,“是明日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将军,我们先冲出去再说!”他顾不得解释,如意金箍棒一扫,砸飞了两 个欺他步战的金骑,夺下一匹马,翻身骑上。 四顾茫茫,到处是金军骑兵,不知该冲向何方?雨天泥泞,金骑不便驰骋,却 一个个上前送死!他与杨再兴毫无惧色,冲撞厮杀,又不知杀了多少金兵……四处 流淌的雨水都变成了血水,马蹄践踏的泥浆都变成了血浆,以至于两人驱马过处, 被杀破了胆的金兵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只是远远地围住呐喊,再无一人胆敢上前 接战。 浑身都已挂彩的他与杨再兴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机会,也停马稍歇,一面探讨往 哪个方向突围,他自牢记避开小商河的方向,突然发现金兵的包围圈不仅没有收紧, 反而越扩越大,不由想到那个万箭穿心的毒誓,他惊觉大叫:“杨将军,我们快贴 上去厮杀!” 却已迟了,一声梆子响,箭矢漫天而至,分不清是箭还是雨,他一个“破箭式” 护住自己,座下的马已经中箭倒下,他顺势站到杨再兴马前,保护两人的最后一匹 马,杨再兴一杆大枪一圈圈乱抖,凛然不惧。 “冲!”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喊一声,顶着箭雨冲向最近的金兵,那处金兵早有 准备,齐刷刷后退,如此连冲几次,徒劳无功。 难道老子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他舞棍挡箭的手已经麻木了,相信杨再兴也好不 到哪里去,在绝望的关头他想到自己还有天上的救命稻草,他尽力发出召唤大灰的 清啸,这么近的距离它可以听到的。 “杨将军,你先跟它走!”他百忙之中向杨再兴大叫,看到一只大鹰在头顶盘 旋,杨再兴知道了他的用意,两人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但只能有一个人能逃生, 因为失去同伴的协助,剩下的一个人决计支撑不了多久。 “明日大哥,你先走!”杨再兴坚决地护住自己,不让大鹰伸出的爪子抓住。 大灰发出焦急的鸣叫,在箭雨中几番起落,却无法抓起杨再兴。 他目眦欲裂,也根本无法做到一个人逃命,这一对模样酷似的情敌,在沙场上 结下了同生共死的天地豪情。却听一声哀鸣,大灰坠落在马前,几支利箭穿身而过。 “不!”形同兄弟的大灰死了,他发出悲愤的大叫,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裂, 他的手一滞,右肩一凉,被一支利箭贯通,火辣辣的,竟不觉得痛,他又一声闷哼, 大腿上被两支利箭对穿,啊,好爽的感觉!他跪倒在地,自己要为最后的梦想献身 了,手中的竹棍落下,三支箭钉在了他的背上,钻心一痛,这就是破誓的代价么? 他的思维渐渐模糊,什么不杀大业、什么齐天大圣、什么历史即我、什么传说亦我 ……都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现在梦已醒、人将死! “明日大哥!”杨再兴扔下手中枪,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跟前,挡住他的前胸, 张开双手,迎向漫天箭雨,在他残存的意识里,那些利箭像跳动的音符一样融入杨 再兴的身体,而冒出的鲜血随即被雨水冲刷下来。杨再兴回过头,给他一个灿烂的 微笑,用大手将插在身上的利箭一根根掰断…… “兄弟!”他的脑海里就永恒记住了杨再兴的最后动作——一面微笑、一面不 停地掰断插入身体的利箭,插在杨再兴身上的箭越来越多,那两只大手就保持着掰 箭的姿势,逐渐不动了…… 他的背上也陆续插满了洁白的羽箭,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站在面前变成羽 人的杨再兴,两滴热泪从眼角滚落…… 大雨停了下来,金军也停止了放箭,看着两具一跪一站的尸体,就像两朵美丽 的雪莲花绽放鲜红的原野上,没有人想上前取下两人的头颅,也没有人发出胜利的 欢呼,刚刚喧嚣的战场呈现一片难得的详静,这样厉害的宋将,他们从未见过,这 样视死如归的宋将,他们更没有见过……一个金兵下马,跪在血浆中,又一个金兵 下马,跪了下来,越来越多的金兵跪在两具尸体周围…… 雨后的天空澄净而湛蓝,骄阳温柔地抚摸着刚被血戮蹂躏的大地,一片黑压压 撤退的金军大潮中,自发形成一处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每个路过此处的金兵,都 向净土上的两朵白花行投以崇敬的目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口号自此在金 军当中流传,并且流传到后世。 金军方过,大队宋军追击而至,他们看到了这悲壮绝伦的一幕,顿时停了下来, 阵群中抢出数十人。 “明日!”一个麻脸将领首先抱住了跪着的尸体,发出凄绝的女声,昏厥过去。 “大圣哥哥!”一群义军打扮的战士纷纷哭倒在旁。 “杨兄弟!”一个黑脸将领呆呆看着站立的尸体,大叫一声,眼睛一闭,栽倒 在地。 “杨先锋!明义士!” 一位俊朗的白袍大将在两人尸体旁跪了下来,所有的 宋军也跪倒在地。 “大圣哥哥好像还有一口气!军医、军医在哪……”那群义军忽然有了发现, 纷纷大叫。 第二日中午,就在杨再兴战死的地方,岳飞率领三军祭奠这位创下不世战功的 虎将,并亲手点燃了火化杨再兴战尸的薪柴,当军士从杨再兴的骨灰中捧出近两升 箭镞时,三军恸哭,岳飞沧然泪下,拿起杨再兴的铁枪,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下“杨 再兴之墓”五个大字。 傍晚时分,在杨再兴的新墓旁,一位披麻带孝的清丽女子悄悄而至,未语泪先 流:“杨哥哥,俺来看你了……” 后人有诗吊曰:小商桥畔将星坠,夜半凄凉泣孤魂,未受半点君恩露,先化飞 萤向泉台!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