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人去路迷 -行人去路迷-次日,小谢再次来到寻芳园。 一路转过回廊曼道,至此他才有余暇欣赏这一座私家园林——寻芳园。园名为 寻芳,自是搜罗四时花卉,更兼曲水流斛,建造搜神工巧。时令是冬天,殿春簃的 芍药尚未开放,丛桂堂桂子已落,竹影摇风轩的竹子已有些泛黄,唯有依傍着凤栖 山的一座小山岭上梅花开得很好。红梅掩映之间,依稀可见一角粉墙黛檐的庵堂— —扫梅庵。 金家仆人引着小谢穿过一座竹林,来到竹影摇风轩。 在等候主人的间隙,小谢为门外翠竹白雪的景致所吸引步出楼外。整座小楼是 环抱在一座竹林里的,竿竿翠竹之中,不时点缀着一些玲珑假山石,上面积着未消 融的残雪。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小谢且走且迷,忽然发现一座假山后面露出一点 猩红。 他怀疑自己眼花,可是翠竹白雪之中,那一抹鲜艳的红是如此扎眼。走近了, 忽然,那块红色蠕动了一下。一个穿着桃红小缎袄的小女娃,在假山后面回过头来。 是金不换的女儿,金紫颜,她蹲在假山后面,手中抱了一个粉团儿捏出来似的 小白猫。当然,她自己也是粉雕玉琢也似的一个小人——肌肤是那样白嫩,眼瞳乌 黑,粉脸两侧扎了数根细小辫子,每根辫子上垂了个小金铃。她抱着猫咪站起来时, 辫子上的金铃随着行动琮琮作响,很是悦耳。然而在陌生人面前,小女孩沉默着, 用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嘿,我叫小谢。”小谢蹲下来,笑着逗她。 这个小女孩,娇美可爱,苏墨也十分英俊,可以想象,那早逝的苏紫——金不 换的正妻该是多么绝色的一个女子! “我叫阿紫。”小女孩沉默了一晌,终于开口。 “那它呢?”小谢指指她怀中那咪呜低叫的白猫,这只小猫毛色纯白,眼珠湛 碧,肥肥的,十分可爱。 不知为何,小谢提到猫咪的时候,阿紫的神情蓦地紧张,手一下收紧,勒得猫 咪不舒服地低叫挣扎。“阿紫!”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唤,阿紫一惊,手一松,小 猫逃亡成功,跳落地面后,便飞快外逃。在已经化得斑驳的雪地上,看起来似一个 雪球,滚动着,在地上留下一串足印。阿紫没有回应呼唤,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 随后跟着那小白猫跑入竹林之中。 “南姨说你找我?”秾秾在小谢身后喊他,“南姨正在找阿紫,你有没有看到 她?” “她追她的小猫去了。” “猫?什么猫啊?” “哦,算了,我这次来……”小谢将来意略略一提,“我想请你帮忙和雁儿谈 一谈。她是阮氏的贴身侍女,又是发现尸体的人,我想她一定知道许多别人不清楚 的事。” “为什么是我?”小谢对她的另眼相待并未令秾秾受宠若惊,她看着他的眼睛, 想要从里头发现他真实的目的。然而小谢看起来非常诚恳。“她十分胆怯害羞,我 想你们同是女子,又是相识的,应该比较好说话。”雁儿和面前的这个女子,完全 是两种类型的人。他也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她们这些女子分化成如此截然 不同的性格? 她信了他的话,淡淡笑道:“我若帮你,你便欠我一个人情。他日,我有事相 求……”这一刹那,小谢迷惑于她的淡定风度和嫣然浅笑,不假思索地接口道: “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违背捕快守则,我一定尽力而为。” 吴秾秾带着小谢,来到丛桂堂,然而几乎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那个叫雁儿 的侍女。除了,那间阮氏的香闺。“她那么胆小,不可能走到这里面。” 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小谢让人意外地坚持道:“既然来了,总要进去看看。” 他身旁的女子不同于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她很特别。这令他不禁想要挑战 她的勇气。他很好奇——到了凶杀现场,她是否还能保持她那与众不同的镇定? 吴秾秾犹豫伸手去推门,纤细的手指在暗红底子的门上显得格外白皙。门咿呀 而开,屋内出人意料的景象令站在门口的两人僵住,如遭雷殛——只见昏暗房中, 华丽镜台前,一个满头珠翠、一身锦绣的丽人霍然转身。她脸上盖着厚厚脂粉,胭 红粉白,这张浓妆厚抹的脸,此刻严重扭曲着,看上去异常可怖。 小谢素来胆大,一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不是吧,真的白日见鬼?阮氏的 鬼魂真的回来了?她是在寻找什么吗?还是要找谁报仇?“雁……雁儿?”最先回 过神来的还是吴秾秾,她认出了这个穿着主人衣服的婢女。 竟是雁儿?!穿着阮氏的衣服,戴着阮氏的首饰,瞪大着眼睛愣在当场。显然 被外人当场抓住,已是惊吓过度,泥雕木塑一般。小谢听到自己吐了口气出来,可 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怕此刻自己的话会更刺激到这名少女脆弱的神经。 还是秾秾有办法,他听得出她竭力平静地企图大事化小,“咦,这雁儿还是小 孩子,还贪好玩儿啊!”雁儿神情一松,扑通一下跪在了地板上,连声哀求:“奴 婢知错了,奴婢只是一时贪好玩,下次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啊!”秾秾探手扶起那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雁儿 哆哆嗦嗦站着,恐惧的泪珠一滚而下,下意识地抹眼泪,但又很快醒悟到身上的是 阮氏的昂贵衣服,又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擦那衣袖上已经染上去的脂粉颜色。擦着擦 着,眼泪越掉越多,将整张小脸糊得黑一块,红一块,边哭还边说道:“不得了了, 被夫人发现可就惨了。”想是平常说惯了,一下子忘记阮氏已死的事实。 秾秾伸手帮她摆脱那些金簪银钗和身上紫貂滚边锦袄,小谢微微背转了身,可 是忽然听到秾秾仿佛猛抽了一口冷气,脱口叫了一声,“天哪!”他连忙回头,看 到吴秾秾惊恐的眼睛,她手里正抓着雁儿的手臂,那只纤瘦手臂上青伤紫肿,密布 着新旧伤痕,手指头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小洞,有些已经溃烂流脓,简直惨不忍睹! “是谁?是谁干的?”小谢最看不得女人和小孩受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吼起 来。原本惊吓过度的女孩更瑟缩了一下。“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吴秾秾挡 在他们之间,冲小谢摇手,示意他不可冲动。 “是……是奴婢做错了事,夫人打的。” 恢复了一身青色丫鬟装束的雁儿,看起来十分普通,瘦小苍白,脸颊瘦削,眼 神躲闪,而且一直在发抖。那种发抖似乎是从心底里蔓延出来的,连说话都带着颤 音。 秾秾和小谢对视一眼,她几乎有些不忍逼迫她回忆往事,但,捕头在一旁还等 着答案。于是她柔声说道:“嗯,雁儿,我们来这里是想问一些事,你也许可以帮 助这位谢捕头,早日找到杀害阮夫人的凶手。” 雁儿怯生生点头,飞快偷望了小谢一眼,看到对方面色平和,才略微放松。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氏的手是怎么受伤的?还有,你为什么不在?” 小谢一连三个问题,令这名女婢一下子紧张起来,且语无伦次,“夫人……玉 箱子,她……她骂我……打我……我去找,找,到处找都找不到……” 只是凌乱破碎的几个词,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嘛!小谢微微皱眉,谁知这表 情落入雁儿眼中,恰似掐断了她绷得紧紧的一根弦,她蓦然站起来,双手疯狂摇摆, 嘴里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杀人,没杀人!” “是的,是的。”秾秾按住她双手,温言安慰。“她是说……”她努力地从破 碎的语句中捕捉语意,“她是说,因为玉箱子不见了,阮夫人骂她,叫她去找,而 她最后没有找到。是不是这样的,雁儿?” “嗯!”雁儿猛点头。 “那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夫人的手上会受伤?”这样问,倒是卓有成效, 雁儿只管点头。“咳!”虽然不想吓着她,可有个问题,小谢必须得问,“那……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你的行踪?或者……这样说吧,有没有人跟你在一起?“ 显而易见的,小谢的问题唤起了侍女的某种回忆,然而从她放大的瞳孔和惊怖 的表情来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了秾秾的手,秾秾觉得 她的手冰凉,同时布满冷汗。“我看见了鬼!”她颤栗着,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 的恐惧,“鬼,披头散发的女鬼,那天晚上,园子里,走来走去。” “呼!”自丛桂堂出来,小谢长叹一口气,“哈,鬼?!” “你认为她在说谎?”秾秾交叠双手,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雁儿的体温和她的恐 惧,“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那种恐惧不是能装出来的。” “你不觉得矛盾吗?”虽然很同情这位备受欺凌的女孩子,但是小谢就事论事, 这位婢女的身上有太多疑点。“她在阮氏死去的地方披金带银,对镜梳妆,丝毫不 害怕,可是……却害怕在寻芳园中游荡的,不知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魂?” “而且,就象一张弓,弦如果绷得太紧,至某个极限,就会绷断,伤了弓箭手 的手。同样一个人被欺压得太厉害,到某个程度就会起来反抗。你也看到了,她甚 至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或者才是那个想取而代之的人!” “你怀疑雁儿杀了阮氏?不!不可能!”秾秾仍不愿相信。 “你知不知道捕头办案的第一守则?”小谢突然发问,秾秾摇头,清亮眼睛带 着疑惑望向他,“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首先应该被怀疑。而我们之所以没有把雁儿 放在第一位,是因为你的那个耳坠。你不要忘了,如果说要栽赃嫁祸,雁儿无疑最 方便。” “但是……我总不能想象雁儿会举起屠刀的情景。”秾秾叹息,“如果说到极 限的话,你并不了解所有的人。有些人,哪怕只是潜在的威胁,他都会动杀机;而 有些人,只有在自己的生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才会起来反抗。” 小谢沉默了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话里有所暗指。她是说象雁儿这种 婢女,只有在死亡威胁下才会反抗,而另一些人呢,“哪怕只是潜在的威胁,他都 会动杀机”,吴秾秾在暗示谁呢?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