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楼夜语 大明皇朝,传至孝宗时已历七代,此时正值孝宗弘治元年。新帝即位,革新 锐政,一改前朝腐败之朝政,天下歌舞升平指日可期。 北京城,大明皇朝的根据地,是全国最重要的政治、军事中枢。 清晨,阳光撒满了威武壮观的北京城垣,也撒进了翰林院编修王华的家宅内 。 光华照映下,一个少年人,正在后苑里舞着剑,口里还念念有词地。 一个王家的老仆人,从门廊经过,瞧见了这般光景,摇着满是白发的头,嘴 中也是念念有词地说:「这一大清早,少爷又起来「作法」了…」 老奴口中的「少爷」,正是王华的儿子,现年十四岁的王守仁。 这王守仁出身书香世家,本应通晓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可是年纪轻轻地, 偏偏迷上了道家方术,自小便立志要云游四方、探访奇人异士,寻求飞仙之道。 由于王华长年在外,王守仁之母见到这个桀傲不驯的儿子,一步步地走向歧 途,于是传书其义兄武当派高手「经天轩辕」游梦梁,请其至京城来作客,顺 便 于言语之间开导王守仁,以助其归返正道。 未料,这少年人王守仁生性好辩,又兼其「有惑就问」的个性,反而让游梦 梁像蜜蜂见到蜜糖般,与他难舍难分起来。一场作客之旅下来,就足足待在王 家 一年多未走,还将其家传绝学「轩辕经天剑法」倾囊相授。 某日,游梦梁于絮语间,提及塞外壮丽的山河风光,不一样的异族风情。这 又让个性好心奇怪异的王守仁心痒难熬,于是在死命要求之下,终于说服了父 母 与游梦梁,达成了自己塞外之行的心愿。 两人回到了京城王家后,游梦梁因为自觉叼扰过久,又操心武林祸星「诛神 剑魔」莫问将重蹈中原,会造成另一番血腥浩劫。于是辞别了王家众人,马不 停 蹄地赶回武当山「真武观」,与一班江湖志士,相研因应之对策。 临别前,游梦梁也应王夫人之请,特别地再三叮嘱王守仁,要下工夫「习文 练武」,才能成为栋梁之材,以造福苍生、贡献社稷。 没想到,王守仁仍然是依旧故我,就是喜欢自我诠释、歪批经解。一个月下 来,气走了王华苦心延聘来的三位西席,于是「习文」这路,就成了镜中水月。 既然学文不成,王守仁乾脆习武。可是,他与游梦梁虽然相处一年多,但是 由于生性漂浮不定,很少专心致志地掌握到「轩辕经天剑法」的精义,只是靠 着 一点点天生的小聪明,唬得游梦梁一楞一楞的,而相信他已经学会。 这游梦梁在时,王守仁还可以还可以用偷拐暗谕的诡计,套出一些用剑的方 法;现在游梦梁一走,他才发觉自己根本对用剑是一知半解,拿着剑有种「无 从 使力」的挫折感。 王守仁于是又搬出原有技俩,开始自我演绎起来。天天一大早,以祖逖「闻 鸡起舞」的精神,苦心钻研着自己的「轩辕经天剑法」。 这套剑法招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足有三十六式。王守仁又畏苦怕难, 不肯练习难度较高的招式,只得东挑西捡,找出了三招自己觉得容易练习的剑 招。 这三招之中,有一招名为「安邦定国」,是少年王守仁最喜欢练的一招。当 然,这招之所以得其偏好,除了好练之外,名头响亮也是原因之一。 王华这日也很早起,等着去紫禁城参加当日的早朝,听到后苑里呼声连连, 猜想又是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在「练功作法」了。不由得长叹一声, 问 起服侍自己早饭的管家王安:「这一大清早,又是谁在后苑鬼吼鬼叫的?」 王安躬身一揖,嗫嚅地回着话说:「启禀老爷,是…大少爷在练武。」 「哼!练武?」王华将碗筷重重放下,即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他是在「作 法」,看看自己可不可以早登极乐、位列仙班才是!」 王安听到王华也口出「作法」二字,是想笑却又不敢笑,只能抢忍着一脸的 笑意,搭着话说:「大少爷所练的剑法过于「玄妙」,小人们是一点都看不懂 … 」 「别说你们不懂,连我这个堂堂的翰林院编修,也是莫名其妙,」王华发泄 完一肚子的怨气后,接着问道:「王安,你刚才经过后苑,见到守仁这孩子, 今 天又是练什么鬼招啊?」 「回老爷的话,还是那招「安邦定国」,看大少爷练得似乎十分起劲…」 王华一听了,又是摇头连连,叹道:「就拿把剑,朝空这么一横一竖划个两 下,当真就能「安邦定国」吗?当日,真不该请那游梦梁,到府作客的…」 「老爷,请恕小人直言。今天少爷似乎有些不对劲…」王安又欲言又止地说 。 「怎么不对劲法?有话就直说!」王华闻言一怔,吩咐着王安说下去。 「适才小人经过后苑时,听到大少爷口中直呼「吾能安邦、吾能定国」一般 的言语,不知其意为何,所以有点为大少叶担忧起来…」王华回禀道。 「真有这回事?」王华一听大呼不好,连忙站起身来,说:「快与我去后苑 一瞧,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发疯」起来!」 主仆两人于是来道了后苑之中,王华于暗处侧耳一听,王安之言果然不假, 是气得翘胡子瞪眼地,冲出来要照王守仁算帐,大喝道:「守仁,你在做什么? 」 王守仁正练得神我两忘,忽然听到王华的怒吼声,吓得停住了动作。缩着脖 子回过头,讷讷地向王华一礼,开口说:「孩儿给爹请安!」 「先别请安了,」王华不耐地挥挥手,问道:「你这是什么练剑方法?一边 念念有词,喊着「吾能安邦、吾能定国」,一边横横竖竖地挥剑乱划…」 「爹,这是舅舅特别交孩儿的「不传之秘」,不是本派的弟子,是不能说的 。否则,就会有违江湖伦理,会掀起武林风波的。」王守仁认真地回道。 「哼!什么「武林伦理」、」「江湖风波」的,你真当我们王家是绿林盗匪 啊?「」孩儿不敢!「王守仁一听,心知老父这此事大动肝火起来,赶紧又作 个 解释:「这个规矩,当然不限于对孩儿有生养之恩的爹爹,只是旁人就…」接 着 瞄了王府管家王安一眼,只能乾笑着。 王安听到王守仁如此说,知趣地告罪着:「老爷,小人还有事要发落,请容 …」 「去吧!」王华一摆手,又说:「吩咐下人备轿,等我出来!」 王守仁听到王华如此吩咐,心中大喜,又说:「爹,这上朝面圣乃是天大的 事,您就先顾大局,等到回家之后,再让孩儿一一详述这种「练剑」方法吧!」 王华见管家王安去远了,才说:「别以为我看不透这招「围赵救魏」之计, 想拿面圣这事分散我心神,然后再溜之大吉,让我见不着你,于是忘了这档事! 」 「孩儿是为爹爹着想,听说新君英明雄武,不是挺好应付的…」王守仁的计 策被王华一语道破,只好苦着脸说。 「混帐!」王划闻言大怒,说:「你不想活了,竟然讲圣上的坏话?」 「孩儿是称赞皇上「英明神武」,怕爹爹不知其性,所以斗胆提醒一下!」 「这怎么做官的道理,还需要你这个黄口小子来「提醒」我吗?」王华的怒 气稍减,又道:「爹爹这次来跟你算算总账,让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可是,这早朝之事,是半刻不容迟延的…」王守仁仍做最后努力地说。 「废话!」王华又是一阵怒吼,说:「到底你是翰林院编修,还是爹是翰林 院编修啊?这个轻重缓急,难道做爹的,还分不清楚吗?」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王守仁心中叫苦,不知道如何善罢,只能如此说。 「别扯这些,让爹好好地质问你,」王华然后问道:「告诉我,那温先生是 怎么被你气走的?人家是堂堂的举人出身,学问渊博、待人和善!」 「孩儿只是问他一个小问题,想与他老人家共参,谁知道他答不出来…」 「当真?」王华眉头一皱,沉声问道。 「孩儿所言句句不假,」王守仁于是将当日课堂的情形,对王华说了一遍: 「当日温先生在书房对孩儿讲述孔夫子的「论语」,提到「克己复礼」之法, 孩 儿听得一头雾水,反问他夫子这句话,是不是说错了?」 「怎么错了?你倒是说个道理来,否则爹爹这次绝不轻饶你!」王华道。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王守仁于是说 。」不错,你这孩子总算还有点记性,「王华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来,又问: 「 这句话乃千古至理,又有什么不对劲的?」 「孩儿虽然会背这句话,但是始终推敲不出个所以来,故趁着温先生在场, 虚心向他请教,这要如何「克己」,又要如何「复礼」呢?」 「温先生说了什么?」 「温先生说,这「克己」之法要从圣贤之书习得,而「复礼」之法亦同。」 「他说得有道理,也很简单扼要。你又有什么话可说?」王华又追问道。 「爹,温先生的解释根本不通,」王守仁回道:「这「克己复礼」都要从圣 贤之书学得,天下间有那么多人不识字,更别说能通晓四书五经,那么孔夫子 说 的「礼义之邦」,岂不跟空中楼阁一样,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王守仁这话,让王华也不禁为之语塞,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是好。 「我这话说出来后,温先生就笑我无知,只要学会四书五经,等到名列金榜 、位居朝臣之后,自然能经国济世。孩儿一时忍不住,也笑他根本不知道,自 己 走的路,其实只是图自个儿的富贵荣华,怎么能经国济世?于是温先生生气了, 说孩儿是「朽木不可雕也」,孩儿也不甘示弱,送了他句「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的考语…」王守仁接着说。 「够了,你这不肖子,竟然如此不懂尊师重道,真是气死我也!」 「可是话说回来,也该是「重道」优先,其次「尊师」才对吧!」王守仁说 。 面对王守仁的再次质疑,王华在无言以对之际,也只能恨恨地说:「真不知 道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然会生出这种不受教的畜生来!」 「哈哈…」王守仁看到自己父亲的疾言厉色,不怒反喜地说:「听爹的话中 之意是,是指望孩儿将来能成龙成凤,以匡正寰宇吧!」 「去你个春秋大梦!」王华见到这个儿子如此疯癫,竟将自己的话又再次歪 批,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就凭你这几招剑法,跟一点点小聪明,能成龙 成 凤,光大我们王家的门楣;又能匡正寰宇,给天下黎民,一个清明之世吗?」 面对王华的指责,王守仁倒是是夷然无惧地说:「孩儿相信能办得到,不过 …」 「不过什么?」听到自己儿子口吐大志的王华,耐住心中的讶异,追问着。 「不过,要求天下太平,不如先求得道成仙,对孩儿比较重要点!」他洒道 「你…」王华听到这番话,又是气得不知所云。 「爹,您别担心孩儿。太夫人生前不是说,孩儿是天上的麒麟转世,不但能 功成名就,还能流芳百世…」王守仁见王华怒火攻心,频频为他缓颊,笑着说。 「那只是你太夫人生前的一句戏言,怎能如此当真?」王华见用威吓对付不 着他,遂改用软语相求:「唉!守仁,你身为王家的长子,应该知道自己责任 的 重大吧!不是爹要说你,这道家方术虽神奇,但也只不过是唬唬辞无知百姓的 诡 计,爹好不容易寒窗苦读、十年有成,挣得这么一个官位,你要体谅爹的用心 啊 !」 这番话果然也让王守仁动容起来,看得老父的可怜模样,说:「爹!不是孩 儿不爱读书,是这书上的意思常常都是断章取义,没人可以说得通,这叫孩儿 怎 么念得下去啊?」 「爹是过来人,能体会你的想法。可是这圣贤之道浩瀚无边,又岂是你这般 年纪能通晓明白的。当年爹也是抢逼自己记住章句训诂,一心图个功名…」 「这种「求学只为稻梁谋」的做法,孩儿办不道。除非,能给孩儿一个好的 理由…」王守仁摇头说。 「唉!」王华又只好一声悲叹,垂头丧气地说:「若是天下间,有人能代我 管教你,我王华宁愿放弃这个翰林院编修的官,也在所不惜!」说罢,人去远 了 。 见到王华唉声叹气地离开的王守仁,不知怎么地,也失去了练剑的兴致,一 个人坐在后苑的石凳上,呆呆地望着青天。 虽说王华的一番言语,说不动他立志向学,但也在王守仁的小小心田里,植 下了一个疑问:「我该做什么,该是怎么样的人呢?」 这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一直留在他的心底,直到几天之后… ※※※※※※※※※※※※※※※※※※※※※※※※※※※※※ 那日下午,王守仁在家中闷得着慌,又听见王华在翰林院处理事务,还不关 反的消息,于是在未禀明家人的情况下,从后门迳自出游。 午后的北京城依旧繁华,依旧充满了各色来自不同地域的人种,也一就是王 守仁心目中的花花世界。王守仁逛完了天桥,看完了杂耍、卜了卦、拜了神, 接 下来的目的地,就是位于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京耀楼」。 「京耀楼」之所以让他留恋,无非是它特殊的江浙口味小点,这对自小出生 于余姚的王守仁来说,是令人想念的家乡风味。所以他每次出来,总会到此一 游 。 王守仁进了茶楼,一个熟识他的店小二,微皱着眉,连忙过来招呼:「王公 子,今儿个想尝些什么?」 「还是照旧好了,我今天没心思研究贵楼的菜单!」王守仁回道。 店小二听到王守仁这回没挑剔,如逢大赦地点头称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过不多久,店小二双手奉上几道小菜,跟一壶来,招呼一下,便告罪离开。 王守仁于是开怀地动起手来,吃着吃着,突然听到邻桌茶客的闲聊。 「什么?连工部吴大人,也没法进了那虞翩翩的「夜语阁」啊!」一人道。 「这回虞翩翩不用吟诗作对的老方法,改猜「谜语」,所以…」另一人回答 。 「为什么,京中这么多人,总爱去找虞翩翩,一味地想进「夜语阁」啊?」 「你真是见识浅陋,难道不知那虞翩翩,是京城第一名妓吗?」 「我还听人说,这虞翩翩不姓「虞」,而该是姓「于」,是于谦公的遗族… 」 「什么?就是前朝保驾护主,抵抗瓦喇王也先入侵中原有功的于谦吗?」 「正是,不过英宗皇帝回朝后,就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将他抄家灭族了 …」 「不过,宪宗皇帝即位后,不是平反了于谦的冤屈吗?」 「人都杀光了,给一个追封,能够算平反冤屈吗?」 「老兄,这里可是京畿重地,到处都是锦衣卫的耳目,说话小心啊!」 「一时失言,说漏了嘴,兄台提醒得是…」 「总之,出门在外,这些是总要当心的…」 这些话听在王守仁的耳里,登时引发了他对那虞翩翩的好奇心。他于是站起 身来,走向那桌,开口问道:「两位仁兄,刚才小弟听到两位谈论到那虞翩翩 … 」 两人见到王守仁突然而至,以为王守仁是大内锦衣卫的探子,连忙慌张地摇 手,否认道:「这位兄台说些什么,我们全都没听懂。我们刚才只是在讲家乡 的 小趣闻而已,谁是虞翩翩啊?我们压根不认识…」 王守仁顿了一顿,又说:「可是,刚刚小弟明明就听到…」 「该是兄台听错了吧!我们没提到虞翩翩的…」其中一人见王守仁紧追不舍 ,更怕自己适才的言语,会引来杀身之祸。于是匆忙地放下一锭金银,掉头就 走 了,也不理会王守仁在后的声声呼唤。 「这是怎么回事?」王守仁一头雾水地,目送两人仓皇而去。 此时,正好走过的店小二,成了王守仁的下一个询问对象。 「王公子问虞翩翩啊?」店小二望了望他,有点不相信地说:「她是京城第 一名妓,听说长得如出水芙蓉,不过生来有个怪脾气,喜欢出问题考较人家…」 王守仁听到这虞翩翩也爱出问题,正好对上了他的性子,心中大喜,连忙问 起小二,道:「这人现在何处?」 「就在「凝碧楼」中,出茶馆向左拐个弯,出两条街便到了…」小二答道。 「谢了!」王守仁塞给他一锭赏银,便兴冲冲地去了。 小二哥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晃脑地说:「天下是真是无奇不有,现在连小孩 也要嫖妓,真是奇也怪哉…」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