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嗜血狂魔 秋渐浓见他们走远,上前问道:“盛千寻跟你说的那些话你便信了?”他虽远 远站着,但耳力过人,将盛千寻所说的话都听在耳中。 “我大哥不会骗我。” 秋渐浓道:“他没骗你,只不过他没有告知你实情罢了。飞斧帮既为燕王驱策, 那么便永远脱不了干系,绝不可能抽身而退了。若燕王败,飞斧帮作为燕王余党必 被当今皇帝所清剿;若燕王举事成功,便更不容你全身而退,自古以来都是兔死狗 烹,除非你永远为他所用,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卫渡天苦笑道:“我知道,接手飞斧帮如同一脚踏入泥沼,再也无法自拔。可 是有些事你就是明知陷阱也得往下跳。” 秋渐浓拍拍他的肩道:“那我无话可说了。盛千寻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嘿!” 他言下还有许多话并未说出,但卫渡天的立场已定,以卫渡天的个性,承诺更重于 天,他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三人一路返回不平门,卫渡天一回屋,公孙二娘便问及此事,当听得卫渡天终 于同意接手飞斧帮时,不由得吃惊,说道:“他怎能这么傻,盛千寻以兄弟之情引 诱他,那与以利益引诱有何区别?盛千寻是帮主,一呼之下帮众自然要赶来相救, 未必是对他有什么旧情。盛千寻自己亦不过是想将这炙手担子转给他而已,不见得 还将他当什么兄弟,为燕王效忠才是真。” 秋渐浓道:“他都说得很明白了,纵是陷阱也得往下跳。” 公孙二娘摇头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人。” 秋渐浓笑道:“男人也不尽相同,我跟他就完全不同,邵天冲跟我们又不相同。” 公孙二娘也侧头笑道:“你倒说说有什么不同?” “邵天冲要求绝对正义,是那种将教条礼义放在第一位的。卫渡天却是将兄弟 义气放在第一位的。” “那你呢?” 秋渐浓笑而不答。 邵天冲等人听闻秦简之事后,更觉忧心,深感秦简如今已成了一个极难对付之 人。卫渡天却将答应盛千寻返回飞斧帮之事隐瞒不说,秋渐浓与公孙二娘见他不说, 自也不便泄露此事,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来并非什么好事。但自那以后,秦简的踪 迹却又消失了,不平门众人四下打听,始终未闻。 这日公孙二娘独自上街买东西,路经一家酒店,听得店内传来呼叫之声,转头 看去,见店内地上有两人不停打滚,店内客人与小二却都躲得远远地缩在一角颤抖。 她好奇之下走近前去,听那两人嚎叫得十分痛苦,问道:“这是怎么了?” 店内无人应答,她背后却传来语声:“他们中了我的掌而已。”她大惊回头, 看是何人能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后。这一转身却令她全身冰凉,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只见那人眉心间有一缕隐隐的红色细丝,眉目间透着邪恶意味,却是秦简。只 是她记得半月前在嵩山上秦简眉心间并无这缕红丝。秦简面上带着奇异的笑容,道 :“我记得你是谁。” 公孙二娘盯着他,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凉意嗖嗖上蹿。 “对了,我最近的记性越发不好了,能记得你真是不容易的事。”秦简笑着说。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从他反射着异彩的眸子中无法分辨。 秦简忽地皱眉,将脸凑近她问:“有很多事我都忘记了,包括跟我自己有关的 事。你知道我的事么?”以他凑过来的姿态,往日的公孙二娘自然早就避之不及, 但今日她真的是避之不及了——完全来不及闪避退让,他那张脸就如平空出现在她 近前一样,与她只隔着半尺。 “别碰我!”公孙二娘只听见自己变调的声音。 “你怕我?你和他们一样怕我。”秦简眯起了眼,一把抓住她的肩。她自然也 是完全来不及闪避,肩骨便有一种将要碎裂的感觉,整条臂膀完全无力。 秦简像是发现她的面色极不正常,手下稍松了些,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为 什么你们都要这么怕我呢?”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无辜。 公孙二娘只觉得牙齿打战,但听他说话语气却又与周王府地牢时大不一样,究 竟哪里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正在此时,她觉得秦简用力拉着她向酒店外走去, 一时回过神来,未受制的右手便向他胸口切去,用力想挣扎出他的掌控。 秦简面现怒色,一把抓住她切来的手腕一扭,喀地一声她便听到腕骨骨折的声 音,痛得一身冷汗。秦简看着她笑道:“你最好不要乱动,我今天已经打伤了三个 人,估计是不会再伤人了,不过你若是惹怒我,那我也难保控制不了自己。” 公孙二娘冷汗淋漓地抬头看他。 “走吧。”他拉着她向前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 “去哪?”秦简侧头想一下,“我也不知道,去哪?”他面现迷茫之色。 公孙二娘可以确定秦简现在的心志有些问题,便小心问道:“你不知道你要去 哪,那你知道你是谁么?” “我当然知道,我是秦简。”秦简怒视着她,“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我是谁?” “不知道。”秦简瞪着她,“不过我记得你,半个月前你说我哥哥还活在世上, 对了,我要去找我哥哥,你带我去见他。” “好……”公孙二娘心道:“我就怕你不肯去见他。” 秦简笑道:“你不用怕我的,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会为难你。”他抬头看看天 色,自语道:“要下雪了。” 天色果然是有些沉暗,阴阴的令人不安。公孙二娘走了几步,腕骨痛得厉害, 道:“我的手腕好痛,你让我接上骨。” “你不会逃跑吧?”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能跑得掉么?” “那倒也是。”他放脱了手,公孙二娘自己接上腕骨,转动了几下,他立即又 抓住她的手臂,生恐她逃走。 他们走了几步空中便飘落了雪花,大片大片地宛如洁白羽毛,公孙二娘好久没 有见过这么大片的雪花,心想这定是一场暴雪。果然那雪花越来越密集,及他们到 达不平门时地面已铺了薄薄一层积雪,雪花落在地面先是溶入土中,到后来已来不 及消融便堆积起来。公孙二娘正欲迈步进去,秦简却一把拉紧她,道:“不许进去。” 公孙二娘一愣:“怎么?” 秦简道:“叫我哥哥出来,我不进去。” “那你放开我,我去叫你哥哥见你。” 秦简道:“你当我是傻瓜?你进去了便不会出来了。” 公孙二娘啼笑皆非:“那怎么办?你不肯进去,也不放我进去,谁来替你通报?” 不平门内自韦不平过世后萧条冷落,阴雨天山门外便不再有弟子守门。 秦简想了一想,道:“这里面有好多人武功很高,一定会对我不利,可是只要 你在我手里,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嘿嘿。” “那就进去啊。” 秦简盯着她,目光森然,看得她一颤。“你是不是别有目的?” “是你要我带你来找你哥哥,怎么说我别有目的?” 秦简冷哼一声,忽对着山门扬声叫:“哥——哥哥!”他的声音响得奇怪刺耳, 含着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的音调。 “你这么叫,他怎知道你是在叫谁啊?” “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秦简喃喃道,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绯红色。 公孙二娘咕哝道:“知道才怪,他与你分离十多年,哪还听得出你的声音。” 秦简不答。但他那声叫声显然是惊动了不平门内的人,转眼便奔出大群人来。 秋渐浓当先看见公孙二娘,叫道:“二娘。” “别过来,离我远点。”秦简警惕地道。 众人止住脚步,秋渐浓看着公孙二娘却束手无策。秦简非同常人,他也摸不透 此刻秦简想要做些什么。 “我哥哥呢?你要是骗我,我先将你肩捏碎,再砍你另一只手。”秦简扫了一 下,目光凌厉了起来。此时他的戾气似有膨胀之感,眼中微微充血。 “你哥哥会来的,耐心些。” “你想要做什么?”秋渐浓喝问。 秦简的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先是漠然,随即恍然似地道:“我记得你是谁, 上次我没杀掉你,让你跑了!”他眼中闪动着幽暗与血腥的光芒,自语般地道: “你应该死,你的武功很高,我没把握杀你。” 秋渐浓等人听他自说自话,神情古怪,均是与公孙二娘先前一样诧异。公孙二 娘向他们连使眼色,他们却无法明白。秦简忽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有异,喝道:“你 别耍花样!”手一紧,移到公孙二娘颈部,只要五指一紧,她的脖子多半便会喀喇 一声,却不似腕骨可以接驳。 公孙二娘不敢动弹,心中却在叫苦:“秦大哥怎么还不来?”雪花落在她头上、 肩上、眉上,竟罩了浅浅一层。 秦觉行走缓慢,在海逸扶持下又过了一会才吃力地走到。他一抬头,便与秦简 的目光相对,再也无法移开。 秦简面上泛出些微喜色,逐渐变成笑意:“果然是哥哥……” 秦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喉头便有些哽咽。 “你见着你哥哥了?该放了我吧?” “不行!”秦简脸上的笑容几乎是立即消失,又恢复原有的神情,杀气重了起 来,看着她恶狠狠道:“我放了你这些人就会冲上来杀了我!”他居然还能想到这 一点,可见心智并未全乱。 公孙二娘道:“不会的,他们不会杀你的……”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边察看秦 简的脸色。 秦简道:“不,他们说的话我不相信。” 秦觉颤声道:“难道哥哥说的话也不信么?你放了她,我保证大家不会为难你。” 他其实并无把握制止众人,但料想为了公孙二娘的安危也无人敢轻举妄动。 秦简迟疑不语。 “简儿,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小时候在姑苏若是偶尔下起雪来,我们都会 在院子里乱跑……将雪捏成团,掷得满院、满屋都是雪,身上湿透……对了,表弟 也还活着,你还记得表弟么?”秦觉指着邵天冲,“我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秦简陌生地看着邵天冲,目光十分冷淡。他又转向秦觉:“小时候的事我已经 不太记得了。” “姑父家的那场大火,你都不记得了么?火场中你被人打了一掌,我以为你死 了,是谁救了你?” “是师父救了我。”秦简的眼睛突然一亮。 “你的掌法谁教的?从哪里得来的掌谱?”秦觉问的这句话正是人人想问的。 秦简苦苦思索,茫然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对啦,是一张地图……是藏 在一枝珠钗内的地图……” 秦觉皱起眉来,对他不连贯的话语难以明了。 秦简又思索着道:“那张图原本就是一幅山水画啊,一直挂在姑父的屋内。起 火时那张画竟然烧不毁,师父发现了那张怪画,就取下来。嗯,画上有一个很小的 人像,对对,画的就是祈连山的两座峰,掌谱在那两峰间山谷中的坟墓间。” “坟墓?”秋渐浓心想:“怎么像是邵方的墓?”他看着宋琴和,宋琴和目中 亦有相同疑问。 秦觉又问:“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对啊,师父挖出墓中的掌谱后,将墓又重修葺了一番,连墓中机关都按原样 设计好,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他想将那画毁了,可是发现那画不知 道是何材料所织,竟然毁不掉。他就把画卷成小团,挖空一颗明珠,找工匠将明珠 契合起来。再将那明珠镶在一枝钗上。” 宋琴和失声道:“那枝钗为什么会变成了贡品?” 秦简翻了翻白眼,道:“什么贡品?你怎么知道是贡品?不错,那枝钗后来被 燕王看中,选去献给皇帝作贡品了,师父说反正那宝图也没用了。” 宋琴和喃喃道:“怪不得墓穴中什么也没有,可是同剑为什么留在墓中?”又 想:“应该是杜战当时并没有发现棺材下还有密室。” 秦觉问道:“为什么你师父还要将墓重修葺?” “嘿嘿,他没说,不过我知道。他怕他的合伙人追查到蛛丝马迹,万一得知了 有关掌谱的消息,他可以一口否认他不知道。他的合伙人纵然得到宝图追查到那古 墓,也不会知道有人盗过墓。” 秋渐浓心想:“杜战的心机倒是挺深的,可是他却没发现同剑。” 邵天冲秦简说到合伙人,立即急不及待地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师父的合 伙人是谁?到底是谁血洗我邵家,纵火毁迹?”他急迫中带着恨意,手紧攥成拳。 秦简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知道,师父没让我知道过,不过他当初也是 为了帮人,自然实际上还是为了那掌谱而去,只是他后来听人说起这掌法对自身似 有危害,自己一直不敢练。你们问了我这么多干嘛?我师父是你们杀的吗?” 秋渐浓道:“你师父不是你杀的?” “废话,他到底是我师父,无缘无故地我杀他干什么?” 秦觉道:“你师父不是好人,是他伙同别人杀了姑父全家,害我们无家可归。 他让你练这掌法也没安什么好心眼,他是想害你啊!” 秦简脸上有些抽搐。半晌道:“不错,从前我以为是他疼我,后来我才知道他 没安好心。我……我也很害怕,我现在每天大半时间都想杀人,想看见人的鲜血… …每天不使那掌法就会觉得很不安,有时候连自己都想杀……”说着,激凌凌打个 冷战,又道:“从我练成这掌法之后,我就时常迷糊得很,我……我……”他一边 说着神情异样起来,眼中渐渐变得血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陡然地双目大睁,杀 气暴长。 众人惊惧起来,秦觉失声道:“简儿,简儿,你别乱来!” “呃——”秦简的喉头发出古怪的声音,忽地转向公孙二娘,手上五指收紧。 公孙二娘脸色立即发紫,半个音也发不出来,窒息得几欲晕过去。 “简儿,放开她!”秦觉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大声地叫,声音颤抖,全不似平日。 或许是秦觉的惊惶与这一声大叫唤醒了秦简,他陡然地手一松,转过脸面向众 人,扭曲的面容似显示着他内心正在强烈克制自己。 “简儿!”秦觉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声大叫令他有全身虚脱的感觉,他松开 扶着海逸的手慢慢走上前去。 “觉儿!”海逸一把拉住他,喝道:“你不可上前。” “不,他是我弟弟,他不会伤害我。”秦觉执意想要走上前。 秦简看着秦觉,另一只手也不住颤抖起来,他努力维持正常道:“别过来,我 真的会杀了你,我怕我不——行。”他的牙齿仍在打战。 “那你杀了我好了,放了二娘。” “不……不,我不能杀你。”秦简有些混乱,抓着公孙二娘的手不知不觉地有 些放松。众人头顶、身上均积了层薄薄的雪,唯有他身上片雪不沾,所有的雪花落 到他身上都是以极快的速度溶化,甚至他额上还在往下流汗。 秋渐浓看出秦简内心苦苦地挣扎,知道这是他内心最脆弱的时候,不假思索地 掠上前,一掌向他攻去。 谁知秦简立即便生出反应,放在公孙二娘颈边的手立即收紧,秋渐浓的手掌在 他胸前盈寸停了下来。秦简有些狰狞地笑道:“你想干什么?” “放了她。” 秦简眯起眼道:“我现在想杀了她!” “你放了她,我让你杀。” 秦简立即摇头:“不行,你的武功这么高,我不一定杀得了你,杀她容易得多。” 他低头看着胸前的手掌。 秋渐浓不得已缓缓收回掌势,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这一掌会比秦简的五指更快。 纵然是同时发动,那也是公孙二娘的危险性更大一些。他这一掌未必能令秦简致死, 可是秦简的五指一收,公孙二娘一定先颈骨断折。 秦简看着他微笑道:“好,你替她死,你现在自杀我就放了她。” 公孙二娘说不出话来,眼光却在不停地对秋渐浓说:“不要,不要,不要!” 秦觉已先将这两个字叫了出来:“不要!简儿,别乱来。” “好。”秋渐浓却吐出一个字来。他盯着秦简的双目:“你现在放了她。” 秦简摇了摇头,说道:“我要确定你死了才会放她。” “那我怎么知道我死后你会不会放过她?” 秦简想了一会,眼前一亮,道:“我有个好办法。”他拔出公孙二娘的离情剑, 看了一阵咕哝道:“挺利的剑。”然后抬头对秋渐浓道:“你后退。” 秋渐浓不解其意,向后退去,一直退到秦觉点头为止。 秦简面上泛出笑意,将离情剑扔到他面前,道:“跪下!” 秋渐浓一怔。 “跪下,你站着总是件危险的事……还是跪着安全些。”秦简喃喃说道,“我 很喜欢看见鲜血的……你要是流很多血我就会平静……嘿嘿……” 秋渐浓抿紧的嘴角有一丝极力抑制的坚定,缓缓弯下双膝。 “不要啊公子!”他身后的八名随从在叫。其余人也情不自禁地替他难堪起来。 秦简有些痴痴地看着秋渐浓,自语般道:“很好,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居然肯 为她下跪……”他看了一眼公孙二娘,似乎想用目光将她切割开,看见她的鲜血。 公孙二娘面上自然没有血,不过两行泪却缓缓流下来。她紧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拿着那把剑,自己在你手腕上划一道口子——不用太深,能划破血管便行。” 秦简微带兴奋地说,“我还没看见一个人在我面前流尽鲜血而死的样子。这样子死 一定很缓慢,也不太痛苦……在你断气之前,我就放了她。” “不要……”众人一齐叫了起来,明知这叫声并无作用,便叫得甚是无力,无 一人能上前阻止。在叫声中,秋渐浓已提起剑在左手腕上划了一道伤痕。 秦简这个法子果然算得不错,一个人鲜血流尽的时候自然一时不会便死,但却 无论怎样也来不及救活了。他看着鲜血流出来,便射出夺目的神彩来。 秋渐浓脸色极端平静,雪一样白的衣袖衬着雪一样白的手腕,加之落在他身上 凝聚不化的雪花,分不出哪种白更冷冽,更能令人双目生疼。鲜血是缓慢滴落在雪 地中的,每一滴血落在雪上便迅速扩散开去,地面上渐渐便红了一片,红得绚烂夺 目。似乎世间没有一种红色能如鲜血一般能强烈刺激人的视觉,能令人心弦紧绷。 他的目光落在公孙二娘脸上,异样地安祥起来。 公孙二娘依然是没发出半丝声音,只是不停地落着泪,牙齿早将下唇咬破了。 秦简兴奋得有些颤抖起来,他对鲜血的反应比一般人更为激烈,简直是目不转 瞬地盯着那鲜血落入雪地。大地仿佛静到了极点,雪花落地与鲜血滴落的声音都清 晰可闻,响得令人心悸。 琴棋书画等八人一直在颤抖,柳拂月嘤地一声先哭起来,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 看。柳拭尘也转过身去抱着妹妹,不住地哭泣。其余人都有不忍卒睹的表情,相比 之下,倒是身受之人显得淡定自若,毫无悲意。 “简儿,你放了她吧!”秦觉颤声道。 “不……好看……”秦简痴痴看着那鲜血。自从练成这掌法后,他对原本感兴 趣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权力、美色、金钱,但却觉得鲜血与杀人能激起他莫 大的快感,无比的兴奋。血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觉得心中慢慢放松,紧绷与克制转 变为一种说不出的舒畅的感觉。 “简儿!难道你想让哥哥也死在你面前?你再这样,先杀了我算了!”秦简拔 出一把短剑,剑尖对准自己前胸。 秦简呆了一呆。 “简儿,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师父把你害成这 样,都是那该死的掌谱……” “掌谱?”秦简喃喃地念,“是,不错,是那该死的东西!”他用另一只手伸 入衣内,掏出一只木匣,远远地扔了出去,“这该死的东西,我再也不要它,是它 害人!” 无人有余暇去管那掌谱,每人都紧紧盯着秦简的手指。 “简儿,我们回姑苏去吧,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神医,他一定有办法医治你的, 我们还回姑父家去,重建以前的屋子,建得跟从前一样……你一定是练这掌法走火 入魔,伤了经脉,我们一定有办法医治你的……” 秦简神经质地摇起头来,吼叫道:“不,不可能会好的,我师父研究了那掌法 十几年了,都找不到化解对自身危害的法子,你师父不可能会医好我的,不可能, 不可能!我一定会死,我怕我哪天忍不住会杀死自己……”他蓦地转身看着公孙二 娘,手指又想加力,但指尖方陷入她柔软的颈项,便见她面上静得出乎异常,也不 再咬着下唇。那是一种绝望的宁静。他呆了一呆,看着她的眼泪不住的往下落,落 下的泪开始变成淡红色。他忽尔想起小时听过的传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她的眼泪会变成什么?”他生起极浓厚的兴趣来,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泪珠。她的 泪水自然不会变成珍珠,只不过是渗入身前衣襟而已,渐渐她的衣襟也沾染了红色, 变成一片红。 “你哭什么?”秦简愣愣地问。 公孙二娘看都不看他一眼。 “简儿——”秦觉仍在叫他,“放了二娘。” 秦简心中忽然有种不明来由的颤抖,再转头看那一地鲜血时便不再那么兴奋, 他升起一种强烈难明的情绪,夹杂着绝望。那淡红色的泪似触及了他心内某个尘封 的角落,他低语:“我们回姑苏,我以后不再杀人了。” 这句话声音虽低,却不啻惊雷,秦觉喜出望外得简直不敢相信:“简儿,你真 随我回姑苏?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秦简不自觉地松了手,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他的手指渐渐自公孙二娘颈上离 开,五指在他颈间留下几道红色指痕。 公孙二娘一得自由,便头也不回地奔上前去,完全不顾秦简会不会立即发难反 悔。与此同时,卫渡天、邵天冲与琴棋书画同时拔剑上前,拦在不平门前。 秦简面色立即大变,喝道:“你骗我!他们想杀我,你和他们一起骗我!”他 发狂一般出掌向前袭去,琴棋书画等八人将他半围在内,这一掌狂暴地将八人逼退, 居中的岑画意首当其冲被他掌风击中,身子一颤,向后跌出丈余,吐出血来。卫渡 天与邵天冲的剑光像两道交颈的蛇一般疾刺,迫得他不得已后退。 “简儿,简儿,我没骗你,你们放下剑,我保证他不会伤害你们……” 但这情形之下,有谁会听秦觉说话,自然是不住地进攻以图自保。秦简大喝了 一声,手掌伸向前不知抓住了谁的剑锋随手一夺,将那人带得向他冲来,胡乱中他 抓的却是卫渡天的剑。他手掌如铁,剑锋自是分毫伤不了他。狂怒中,秦简想要将 剑自卫渡天手中夺过,卫渡天便故意一松手,一掌向秦简拍来。 秦简一方面要应付邵天冲等人刺来的八剑,一面回夺之力失了依附,便有落空 之感,那一掌再也避不开,砰一声击中了他。秦简噗地吐了一大口血,他的反应好 生快捷,一受伤立即后退,转身便跑,完全不顾身后八剑。他身形极快,除了邵天 冲的剑在他背上划出一道口子,另七剑全部落空。但他身受的那一掌,是卫渡天倾 尽全力所发,多半已震断他的心脉。 “别追了!”卫渡天眼见他身法奇快,知道追亦无用,立即回转身去。 其余人也同住了,柳家姐妹上前扶起岑画意先回了不平门去。 那边公孙二娘奔到秋渐浓身边便快速点穴止血,撕下衣襟替他包扎伤口,完全 没理会他们斗得激烈。秋渐浓骤然间空了一般跌坐在地,任其所为,周身没半分气 力。若说刚才他平静得异常,意志坚如钢铁,那此刻便有一道无形的力他全身抽空, 再也支撑不住,连手也无法抬起。 公孙二娘替他包扎好伤口,便紧紧抱着他一语不发。秋渐浓闭上双目,过了良 久才能开口说话,声音却低得令他自己都吃惊:“没事,我没事。” 公孙二娘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只是生怕他忽然便消失了似地,手半分也 不肯松开。 “二娘。”他终于微抬了手,只够扶着她的肩,便再也抬不上去。 公孙二娘这才松开了手,看着他血色褪尽的脸,轻轻抚着他的眉梢眼角,露出 一丝笑意,笑得有些心痛。秋渐浓回以一笑,仍道:“没事的。” “傻瓜。”公孙二娘低柔地道。 “不傻也给你骂傻了。”秋渐浓说了这句话,便觉得气力衰竭,难以为继,轻 微地喘息几声,抬头便见秦简的身影远去。 众人围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秋渐浓没有作答,只能点一下头,公孙二娘将他扶起,慢慢走回去。 邵天冲走到秦简扔掉的木匣前将之捡起,随众人向不平门内走去。 海逸正想扶着秦觉离去,却见秦觉看着秦简离去之处怔怔发呆,不由叹一声道 :“觉儿,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秦觉默默地流下泪来。 卫渡天一路走一路问道:“这掌谱如何处置?” 邵天冲不假思索地道:“毁了它!” “暂时不能。”秋渐浓回过头说了一句。邵天冲一怔,见他无力回答,又不便 再问。 卫渡天道:“我也觉得暂时不能,这掌谱背后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杜战受何人 之托灭了邵家满门,他自己又死于何人之手?杀他的人既非秦简,说不定便是当年 与他一同血洗邵家的人……” “对,留着这掌谱在手,倘若放出消息去,那人说不定会来夺这掌谱。”邵天 冲蓦然省起此事。 “说得是不错,但如何将这消息散发出去还有待商议。不管这掌谱如何邪门, 必定有许多人对它生贪念,只怕这消息一散出去,你自己也要成为众矢之的。” 邵天冲点头同意。 各人自回了屋内,邵天冲将那木匣打开,见其中放着一本薄薄册子,禁不住好 奇去翻。翻了几页,心内不免感叹:“为了它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它真的是我邵家 先祖所创?”出神间听闻有人敲门,他将书册放好,道:“请进。” 门推开,凌叶子走了进来,见他正合上木匣,道:“这回你可得放好了,别如 皓阳心经一般给人盗了。” 邵天冲道:“这掌谱谁盗去谁倒霉,若有人起贪念,那是他自己的不幸。” 凌叶子笑道:“这世人愚人极多,没试过谁都不肯相信掌法害人,说不定还有 人认为秦简自己修习不得其法而伤害自身。” 邵天冲摇头惋叹。 “秋渐浓现在不知如何,我们也该去看望他一下。” “也好。”邵天冲将木匣贴身而放,两人起身向秋渐浓屋内走去,邵天冲道: “他伤得倒不重,只是失血过多罢了,休息几日应该便好了。” 凌叶子道:“若当时的情形换了你,你会怎样?” 邵天冲笑道:“你想我跟他一样?” 凌叶子看着他笑而不语,分明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邵天冲想了一下道:“若 当时别无选择,我也只能跟他一样。不过我觉得要我死容易,要我下跪却有些儿难。” 凌叶子微嗔道:“他比你还傲,可是想也没想便跪了,你却还要为难。” 邵天冲一笑道:“你无非是想拿我跟他一比,可是每个人性格不一样,做出来 的事便不一样。”说笑间到了秋渐浓屋内,除了柳家姐妹与岑画意外,其余五人均 侍立屋内,公孙二娘坐在秋渐浓床边正说着话。 邵天冲上前问道:“他怎样了?” 秋渐浓原本是闭目平躺着并未睡着,闻言睁开眼来,朝他点一下头。公孙二娘 道:“还好,除了血虚气弱,并无大碍,应该养歇几天就好。你那掌谱怎生处置了?” 邵天冲道:“我也不知如何处置呢。” 秋渐浓低声道:“你拿掌谱给我看看。” 邵天冲将掌谱取出递给他,道:“我翻阅了一下,没敢多看。” 秋渐浓点点头,将那掌谱慢慢翻着。 邵天冲见他认真模样,不由奇怪地问:“难不成你想练这掌法?” 秋渐浓不应,只是一页一页翻着。三人见他的样子,均好奇起来。他翻了一阵 似乎累了,将书册还给邵天冲道:“其实我觉得法渡方丈有一点说的不对。” 他声音十分微弱,邵天冲便以为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秋渐浓道:“看这掌法急求进取,在内力修行上都是按邪派速成的路子,以邵 方当时盖世武功及绝顶聪明,怎会不知这掌法于自身有害?他却偏偏还要去练,那 是对他那位朋友非常痛恨了,恨一个人恨到如此地步,甚至历十余年去创一套掌法 以报复对方,那必非一般朋友间的矛盾。”他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闻,但三人却竖 起耳朵听着。 邵天冲道:“说的也是,不过这都是百余年前的旧事了。” 秋渐浓歇一口气道:“邵方创这掌法的事,所知之人极少,据说他是练成后只 用过一次,从此他就消失于江湖中,甚至连你邵家先人自己也未必知道,否则怎能 不练?那么杜战对邵家有这掌谱之事是从何得知?” 邵天冲道:“他不是说了,他有合伙人么?想必是他的合伙人告诉他的。” 秋渐浓道:“那为什么从来无人得知这掌法,洗心阁却会有记载?若非法渡方 丈提及此事,连陆易鼎他们都完全没听过这掌法。” 邵天冲一怔道:“怎么从来无人得知?那你从何处听来?” 秋渐浓道:“我是听我娘说的,我也不明白她从何得知。但之后我在江湖中未 听过有半分与此相关的传闻。” “你说这……总不会与慕仁山庄有关罢?” 秋渐浓摇摇头道:“不能胡乱揣测,但洗心阁既曾有此掌法的记载,不如我们 回湖州再去翻找一下,看还有没有相关资料。” 邵天冲收好木匣点头离去。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