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秋波横欲流 渔父 ——李煜 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 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北宫千帆趁严子钦跃墙之际,披衣潜出,施展上乘轻功,随着挽走夜行 人的另一蒙面客一路疾奔。夜色中,依稀可见来援的乃是一个女子。 不久,二人在一片林中停下。 夜行客道:“我中了‘断魂膏’,要救我,除齐备‘清心丹’、‘清净 散’、‘清凉膏’外,还须有‘兰慧露’除了余毒、不留后患,方可保下这条手臂, 先不必管我!” 女子道:“三清圣药我都有,至于‘兰慧露’,再另想办法。你别想得 那么糟,我一定能救你!” 北宫千帆几乎惊叫出来,原来这二人竟是董非与游西天。 惊诧之下,又不觉叹息:“严子钦本来与山庄众人感情甚笃,她一直视 之为兄长手足,却做出这样为人不齿之举,甚至还要杀人灭口。而现身阻止的,反 是被她愚弄过的董非,救走董非的,竟然是游西天。” 董非道:“先别管我了,严子钦那小子不知怎么迷昏了你们三庄主。你 再不赶去,恐三庄主清白不保!” 游西天道:“原来勾结英杰帮晋崔的人是他。我把药留给你,三姑娘固 然要救,可是也不能弃你不顾。” “崔晋!”北宫千帆忽想起俞清涟提起过英杰帮中有一位高手姓晋名崔, 与“崔晋”正好名姓相反。当下再不迟疑,从树后闪出来道:“我在这里,先救人!” 董、游二人见了她,大喜过望。北宫千帆不及解释,跃上去喂董非服下 几滴“兰慧露”,撕开他肩上衣裳,从袖中取出银针,封住董非伤口四周的穴道, 对他道:“忍一忍!”一咬牙拔出那只枪头,让游西天在他伤口上撒些“清净散”, 待紫血流出,便以内力抵在董非背心为他逼毒。小半个时辰后,紫血转红,毒质已 去大半,以“清凉膏”敷上,小心包扎好,再将“清心丹”纳入他口中,让他咽下。 忙完之后,这才吁了一口气,自行调息。 游西天见她解毒手法如此娴熟高超,举止亦不似西门逸客那般飘逸优雅, 微一凝思,已明究竟。待她调息完毕,便笑道:“风丫头,什么不好扮,扮我们三 姑娘?” 北宫千帆一吐舌头,笑道:“今夜若真的是三姐,你才措手不及呢!” 董非本来疲惫已极、昏昏欲睡,听游西天一唤,立刻张开双目注视着她, 道:“你真的是五庄主?” “是呀,正是那个为非所歹、被扫地出门的落难庄主。罪行之一是吊你 上树!” 董非一声苦笑,道:“当初年少气盛,惹得中原——不,易夫人伤心, 成为董某一生无法弥补之过。五庄主那番教训,实在是太轻了!西诸葛说易夫人如 今过得很好,我的良心才稍稍好过些,唉,董非实在,咳咳……” 游西天忙劝慰道:“薛妈妈虽与中原姐姐不沾亲,终究是她娘家最亲近 的人了,亏你找到了她,如今她把我们山庄还打点得挺不错呢。” 董非淡淡道:“多谢宽慰,这番话你已说过了五十二遍。”轻轻叹了一 口气,慢慢闭上双眼,斜倚在一棵树上。 游西天惊道:“风丫头,董公子他……” “嘘,别吵!他毒质尽除、疲惫过度,睡两个时辰,天亮醒来就不要紧 了。” 游西天放下心中惊惶,找了件外衫替董非披上,拉着北宫千帆走得远些, 轻声道:“我知道你满腹疑惑,我也非说不可。” 北宫千帆好奇已久,便坐下来听她细说。 “四年前董公子被陷英杰帮,是我出手相救的。这事本来不想管,可是无意中 发现英杰帮里有人拿‘奈何散’涂到兵刃上。此物芳香非常,一嗅即知。” “江湖中,连我风丫头在内,会制‘奈何散’的,绝不超过五人。” “知道,除你之外,另有顾护法、叶前辈、传心姑娘会制,连叶公子都 不懂。就因为这样,以董公子的武功本不会输,‘奈何散’见血即扩、顷刻而晕。 我见他们以多敌少已属下作,还要用麻药加以暗算,心中不平,这才暗施了‘春眠 散’迷昏他们,带走董公子。” “五年前,我曾制‘奈何散’与‘昏昏散’赠于诗铭、独贞、子钦三位 哥哥及子铃、妙语二位姐姐,以备防身之用,哼,今天差点着了自己‘昏昏散’的 道儿——现世报!” “正因为我怀疑到了自己人的头上,才不敢说给你知道,告诉三姑娘, 想必她也是不会信的。我便将揣测告诉东土姐姐,连她也不信,只好私下与南星、 南山瞎猜。” “东土姐姐如何不信?南星哥哥、南山姐姐又说些什么?” “东土姐姐说查无实据,不可胡猜。南山、南星则说我想得太多了,没 那么严重。” “‘奈何散’流到了江湖,首先令人猜疑的,自是我这个混世魔王。顾 叔叔无家无室、两袖清风;叶姑姑和大姐夫姑侄相依,与人无尤;传心姐姐乃出家 之人,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惟独我树敌甚多。可是我在自己人里却没有得罪谁呀, 怎么会被这样嫁祸?” “董公子上个月遇到我,告诉我有人用‘冲天腿’伤人,此人却不是庄 公子,内力更加深厚些。” “好像子钦哥哥……严混蛋的身手和诗铭哥哥差不多,他也会‘冲天腿 ’的罢?” “董公子说此人戴着斗笠,听声音似是一位中年男子,看其身形举止却 并不认识。后来见此人交了枚蜡丸给‘拥翠庄’的晋崔,我们便约好夜探此庄,他 入庄我把风,久等他不回,赶过去这么巧就……” “亏你在墙外那几声冷笑,解了我的围。” 游西天奇道:“墙外有人冷笑,我如何不知?难道还有其他人?” “如果墙外解围的人不是你,此事岂非更加复杂?可惜子钦哥哥……严 混蛋做了人家的棋子而不自觉,反要杀人灭口,真让我痛心!” “东土姐姐谨慎敏锐,我们要不要同她商量对策?” “唉,东土姐姐躲桃花劫还来不及,不要烦她啦,我们从长计议!” “她那么疼你,你居然咒她犯桃花劫?” “我没咒她!这事最好先私下告诉三姐,暂勿伸张,以免打草惊蛇!” “该不会除了严公子之外,你还另有怀疑罢?” “反正没疑到你头上。放心,不会再有严混蛋第二了。我怕的是知道的 人多了,各执一端,反而碍事。何况我担心的是,我们中间有人被利用了还不知道。 你也不愿打惊蛇,抓不到主谋之人罢?” “风丫头,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去年除夕,东土姐姐来送几件摆设 时,顺口问三姑娘,你弃庄出走,怎么没见旷帮主出去寻你。她这一问,我似乎有 些明白,又不太明白,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东土姐姐真聪明,三姐怎么说?” “三姑娘说你想逃婚,慌不择路挑了个最笨的法子。虽说得有理,东土 姐姐也点了头,看似相信了,我却总觉得你不对劲。你别骗我,到底为什么出走, 还把自己搞得这么孤立?” “唉,你真厉害!不错,逃婚只是原因之一,我怕连累你们——我打算 轰轰烈烈在江湖上干一桩惊天动地、集偷骗坑蒙于一身的大事,人在江湖,不就图 个永垂不朽么?遗臭万年也可以达以这个目的!总之,不想让你们随我一起臭!没 人问起,你最好别说,实在自己人问了,才可以稍露一点口风。” 游西天听得既狐疑又心惊,见她稍整衣冠,起身欲行,脱口道:“你又 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做善事!昨夜之事你记得原原本本地告诉三姐,我已不想扮 她了,先去找家客栈易了容再说。你和董公子多保重!” “风丫头,听我说!”游西天留不住她,正色道:“你说的胡话我虽不 信,但若有人问起我也会这么转述。因为我知道,连你都有难言之隐的话,此事必 不寻常。记住,你一人是扛不下世间麻烦的,要时时刻刻想着记着,我们都在牵挂 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 北宫千帆一挥手:“你快罗嗦成老婆婆啦!”迈开步子,流星追月般奔 了出去,只觉得自己遍体温暖。冥冥中,无数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自己的每一番 起起落落。 天色渐明,人行拂晓。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北宫千帆在树下打了个哈欠,暗道:“江南江北皆大旱,中原也热成这 样,不如弃了车厢这个累赘,直接骑马入渑池投店省事些。” “车把式,雇车!”身后有人哑声轻唤,声音颇为耳熟。她懒得回头, 淡淡地道:“天太热,今儿不赶车,找别人!” “人命关天,车大哥,帮个忙好么?” “说了不……你们,你们……”她蓦地一回头,后半句话全咽了回去, 心中暗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处处皆险途。唉!” 一人气息奄奄、面如金纸被负人在背上,一见可知为内家重手所伤,乃 是少林俗家“如”辈五弟子杨天如。背他的人形容憔悴、衣衫敝旧,正是二弟子梅 淡如。 北宫千帆心中暗叹道:“先把这遭车把式当了再说罢。”懒懒起身,将 破草帽顶在头上,一脸苦相地道:“年轻小伙子就是喜欢打架闹事,脸上又是青瘀 又是尘土的,定然打人家不过,只好逃命啦。上车罢!” 梅淡如本已失望,见对方忽改态度,忙谢道:“多谢大哥仗义,银两一 定加倍。”一掏怀中,立刻满脸尴尬,低声向身后问道:“杨师弟,身上可有银两?” 杨天如已然昏迷,哪里还能回答他。 北宫千帆见二人身边皆无行李,料想必是道上遗失,怕是已经一文不名 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上去一扶杨天如道:“受伤的先上车再说!”搀扶间, 已施展了“妙手空空”,将几粒半两重的金豆子顺手揣入杨天如的怀中。 梅淡如扶杨天如坐入车厢,自己身无分文,已惭愧得面红过耳,满头大 汗。低下头去,伸手到杨天如怀中搜寻,企望能有几两碎银子救急。北宫千帆平日 见惯了他的沉默从容,难见他如此窘态,既觉得有趣,又莫名其妙地有几分隐隐的 心疼。 梅淡如伸手一探,摸出几粒金豆子,不觉喜出望外,忙递了一粒给她。 北宫千帆接过来用牙一咬,又朝天照了一照,惊道:“不是铜的,是真 金呀!好好好,这位爷,您去哪里,俺老樊一定不辞辛劳!” 梅淡如待她确定了那是真金,揣入怀中点头受雇,这才长吁一口气,抹 抹额头的汗珠,道:“我们从渑池转洛阳,再去嵩山。樊大哥罢?烦你先等上半个 时辰好么,让我师弟在车厢里稍作休息,你也好打个盹儿!” 北宫千帆点头道:“那敢情好,酷日当空,俺老樊还真有点吃不消。小 爷,您先喝口水!”将水袋递进车厢,帮他搀了搀杨天如,顺手一搭脉,心中惊道 :“好霸道的功力,若非姓梅的小子及时以真气输入,他早就归西了!看他们这样 子,行李银两都没了,少林寺的疗伤良药自然也丢了。怎么想个法子把我带的药给 他们吃了,好调息养元?” 梅淡如喂了杨天如两口水,见他勉强喝下,自己才喝了两口,将水袋交 还给她,便盘膝运功,以掌心抵住杨天如背心,用自身内力替他续命疗伤。 北宫千帆心头又是微微一痛,暗叹道:“再这么下去,他没得救,你却 先完了!”念及他同门情深,知道不能劝阻,无奈之下,心中又生出一计来。 梅淡如行功完毕,又是满身大汗。北宫千帆本来十分讨厌他的木讷无趣, 此刻见他为救同门,如此不吝自己多年修行,心疼之外又暗自欣赏起来。 梅淡如见她将头探进车厢张望,便问道:“樊大哥,还有什么吩咐么?” “先吃个梨罢!”她扔了两个梨过去。梅淡如谢过,一口咬下,汁多肉 甜、大是解暑,乃是上等的雪梨。 北宫千帆道:“嗯,俺们粗人,难得有这好东西。若非有事要问您小爷, 也舍不得给您。” 梅淡如本来心中不安,听她一说,释怀笑道:“但凡知道的,梅某有问 必答!” “小爷您走江湖的罢?一看就是个见了许多世面的主!” “不过是个江湖浪子,哪有什么大世面可见。樊大哥,你要问什么?” “上个月俺被财主家大狗追,从山坡上摔下来,折了条腿。一个黑衣衫 的年轻人把俺拖上去,俺车里不巧有半坛子人家办喜事送俺喝的西凤酒,穷苦人家 没钱当谢礼,就把酒给那黑衣衫的年轻人喝了。嗯,他比小爷您还年轻三、五岁, 本来瞧着像个女的,可喝起酒来那个劲儿,却比个汉子还猛……” 梅淡如大喜,打断她道:“你在哪里遇上她……那个黑衣衫年轻人的?” “俺老家,临潼!” “后来如何?” “后来他小子喝了酒一高兴,说是最喜欢西凤酒,要帮俺治腿谢俺,就 给了一瓶子药,走啦!俺打开瓶子一闻,哎哟,那味儿可不好。人心险恶哪,天晓 得是不是砒霜呐,没敢吃,就留在身边揣着,还是找跌打大夫看的腿。俺瞧那瓶子 倒像是玉的,没准儿能发笔小财。可财不露白呀,没让别人瞧。俺瞧您小爷对兄弟 好,不像坏人,才请您瞧瞧——喏,就是这个玩意儿!” 梅淡如接在手中一看,正是巾帼山庄特制的二寸长药瓶,质地细腻、触手凉滑, 瓶底还镌了个黑色的“风”字,正是北宫千帆之物。拔开瓶塞,果然药气扑鼻。 梅淡如脱口道:“樊大哥,这‘九龙续命丹’可是救命良药,得一粒已是江湖 上莫大的人情,你竟得了三粒!若非那送你药的,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鲁莽糟践东 西的霸王祖宗,怎会连瓶子都送了你?” 北宫千帆不禁气往上冲,心道:“好啊,我用心良若,你居然还背地诋 毁?”当下冷冷道:“俺管你什么救命良药,你只说瓶子是不是玉的,值不值钱就 好啦!” “这是一种类玉之石,虽不及宝玉珍贵,却也算精致之物,叫做‘珂’。” “既然不是玉的,俺不要啦,你拿去罢。反正俺身子健壮,不需要什么 药。” “送你药的人虽糟践东西,但既然是别人送的,你还是小心收好,以备 不时之需罢!” “迂腐!”北宫千帆见他递还自己,气得切齿,心中暗骂道:“听经参 禅弄傻了是不是?这里人命关天,你都自身难保,还顾忌什么不问自取?哼,你若 多读几年书,怕比翰林学士还酸!”握马鞭的手越捏越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 不得把他也咬上一口。 梅淡如见她咬牙切齿,神色忿然,还道她因为药瓶不是玉的大失所望。 见她不接,一拉她的手,将瓶子塞还她,叮嘱道:“千万收好,这药是千金难求之 物!” “您兄弟不是打架受了伤么,俺送他吃好了,反正俺又不会和人打架。” “别人送你的东西,我怎敢轻易领受?” “就当俺是借……借树送菩萨好啦。” 梅淡如怔道:“樊大哥是说借花献佛么?” “反正都一样!” “如此大恩,梅某不敢领受。” “这个人情又不要你还,不是有金豆子么,再给俺一颗,就算是买药的 钱罢!” “这——你送我们回到了嵩山,自然会加倍酬谢。可这药……” 北宫千帆眼见与他无理可讲,气极之下,不怒反笑地道:“俺老樊喝口 水,上路喽!”在车厢里搜出个瓷碗来,倒水入碗,见梅淡如照看杨天如不理她, 便反手一倾,将丹药扔入碗中。那“九龙续命丹”遇水即化,药味扑鼻。 梅淡如惊道:“你干什么?” “唉!”北宫千帆叹道:“看起来还是像毒药多些,化了水洒到车外头 去,青草若变了色,必是剧毒了,俺扔了它免得害人。”说罢掀起帘子,端起碗作 势欲洒。 梅淡如心痛之下夹手抢过,皱眉道:“你不信我?” 北宫千帆悠悠道:“俺干嘛信你?你毒死俺,连金子也不必花,还可以 吞了俺吃饭的家伙,岂不更好?不是毒药,让你兄弟吃给俺看。不然俺连金豆子也 不要了,今儿睡大觉,这趟生意不做!” 梅淡如见她如此胡搅蛮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自语道:“临风姑 娘,梅某今日不问自取,虽不光明,却是为了杨师弟的安危着想。它日你若见责, 怪我一人便是,万不可怒迁于我不省人事的杨师弟头上。对不起了——”长叹一声, 终于托起杨天如的下巴,喂他一口一口地喝下药水。 北宫千帆也是啼笑皆非,觉得他虽迂得可恶,却又是个热血热肠的好男 儿,倒也可爱。斜乜着他惴惴不安的表情,心里没由来地一跳,不觉脸庞发热。 梅淡如喂杨天如喝下药水,怕他倒吐出来,又将他扶起,再度用掌心抵 住他背心,以内力将药水引入他丹田及四肢各大穴道。这一折腾,又是半个时辰, 待杨天如脸色由青转白终现红晕,呼吸渐畅、脉象平稳,梅淡如才疲惫不堪地跌坐 车厢之中。但见他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口中轻轻自语:“九龙续命丹果然奇 效,临风姑娘,你又帮了我一次!” 北宫千帆见他几近虚脱,忽觉一根利刺扎上心头,痛得十分尖锐。暗自 又打了个主意,便自语道:“唉,口喝了,喝水!”再倒出半碗水,转身背向梅淡 如,再倾一粒丹药入碗,见药化了,才转回身子,依旧自语道:“不知这粒药丸有 没有毒,俺喂你喝好啦。若是有毒,你死了,俺正好谋财害命,把你们剩下的金豆 子全都搜走,哈哈哈——你去死罢!” 梅淡如张口结舌,虚脱之下无力抵抗,被她硬生生地将药水强灌入口, 勉强喝了。被她灌完了药,犹自叹息:“唉,一个暴殄天珍,一个不知好歹。真是 明珠暗投!” 北宫千帆盘膝而坐,口中道:“咦,怎么不死?看来是好药了,俺要藏 好最后一粒。可惜了俺的金豆子,终究到不了手!”见梅淡如面色渐渐恢复,呼吸 也开始正常了,不待他道谢,便一头钻出去,挥鞭走马,开始赶车。 抬头一看,西天似火,艳红炽烈、美不可言,心中忽生感慨:“从前拉 诗铭哥哥看夕阳,他总说不如彩虹好看,只因为二姐喜欢彩虹。今生今世,也不知 会不会有人敢陪我夕阳之下携手欢笑?咦,上次童师兄也陪我看过,也没怎么开心 啊——对了,他是打不过我,又怕我欺负他,自然不敢拒绝!” 打马走了一段,忽听梅淡如在车内道:“樊大哥,这里我曾来过。以我 们的速度,今夜过不了这座山,不如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再赶路好么?” 北宫千帆想到车内一伤一疲,便也打着哈欠道:“您小爷的心还真不坏, 俺就依您啦。没水了,俺打水去!”拿了空袋打满水,小跑回去,忽听杨天如在车 内虚弱地道:“梅师兄,真是对不起,若非我身受重伤,你也不会与她失之交臂了。 不过,你们还真是有缘!” 梅淡如道:“不错,没遇上她人,却几经辗转得到她的救命良药,总算 是冥冥中有天意,让我得知一点她的讯息。” 北宫千帆心中奇道:“他们说的那个人,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我?” 杨天如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 梅淡如道:“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就算她存心逃婚,也轮不到我,若说 破了,日后相处尴尬,想再见她一面,那就更是不易了!” 刹那间,北宫千帆如堕云雾,又奇又疑地寻思道:“她不是和妙语姐姐 相处得不错吗,与我何干?哦,妙语姐姐和李遇也很投缘,浑小子情场失意,病急 乱投医了。哼,我又不是任人耍的猴子!东土姐姐敏捷明艳,妙语姐姐亲切娟秀, 他浑小子瞎了眼自找罪受,才想到我!” 当下屏住呼吸后退,离他们远些,估计一下普通人的来回速度,算到差 不多了,这才气喘吁吁滞步而行,去与二人打招呼。 待她回去,杨天如已经睡下,梅淡如则坐在车外等候。北宫千帆找出干 粮肉脯与梅淡如分食,自嚼自咽,懒得理他。 梅淡如对着天边发呆了许久,忽道:“你喜不喜欢夕阳?二十年前,我 妹妹就是在夕阳之下与我失散的。当年娘死了,契丹人在大梁附近‘打草谷’,我 带妹妹逃荒,在这夕阳之下被一队契丹兵马冲散以后,至今不知她的生死!” 北宫千帆一抬眉,想起他对自己所扮的依柳的那番询问,似有所悟。 梅淡如听她不答,忽地意识到自己对陌生人失了言,便道:“一路蒙你 照顾,真是惭愧!” 北宫千帆满嘴食物,懒得开口,摇摇头,心中暗道:“自以为是、迂不 可耐,谁有一位这样的兄长,才真是晦气!” “貂羽!貂羽!”他迎着夕阳低唤了几声。 “哼,累成这样,还想钓鱼?见鬼!”北宫千帆抬起头来,只见夕阳染得天地 一片金色,梅淡如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开心往事,正独自对着西天发笑,牙齿雪白地 露出两排,脸庞金黄、眼神灿烂,浑然不觉地自得其乐,说不尽的开朗明畅,根本 不知道身边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北宫千帆忽地将头转过一旁,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心中只 道:“浑小子笑起来真好看,咦,以前怎么没发觉,他原来长得挺俊的……” 第二日,杨天如渐渐伤愈,勉强能吃些水泡软的干粮了。 第三日午后到了洛阳,找客栈投宿之后,又请郎中诊视,确定性命无虞, 第四日三人便继续上路。 杨天如一路上自言自语最多的便是:“怎么身边有金子,我自己却不知 道?奇怪!”梅淡如不明就里,北宫千帆则暗自好笑。 第四日又是烈日炎炎,三人出了洛阳,径向东南而去。 午后,梅淡如恐杨天如难耐酷暑,便吩咐歇息一个时辰,与北宫千帆扶 他在树下乘凉。 梅淡如见北宫千帆草帽破旧,随手扯些枝蔓,信手编了三顶凉帽。北宫 千帆也不客气,拿过一顶便扣在头上。 连日车马,早已满面风尘。北宫千帆告罪一声,便自往溪中去打水。 溪水清凉彻骨,头上又有枝蔓遮阴,好不惬意。北宫千帆四顾无人,索 性捋了袖子、卷起裤管,跑进溪中玩起水来。玩了一会儿,见溪中有鱼群嬉戏,童 心一起,再也想不起梅淡如与杨天如尚在等候,竟光着脚丫子在溪水里蹦蹦跳跳地 赶起鱼儿来。待到浑身湿透,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意犹未尽,舍不得走。 正玩得忘我,忽听岸上有人道:“当心溪水又把鞋冲跑了,你会给自己 编鞋么?” “我正高兴,敢来打扰姑奶奶兴致……”蓦一抬头,见梅淡如正站在溪边注视 着自己。心里一惊,低下头去,正看到水中自己那双纤秀的玉足。 “啪”地一声,一物落入溪中随水而去,却是北宫千帆贴在自己咽上的“喉结”。 心中既知形迹已露,北宫千帆索性一俯身,拿药粉化了脸上的易容药物, 用溪水洗净,将本来面目现了出来,这才向他一伸舌头,得意洋洋地做个鬼脸,双 手在腰间一插,放声大笑。 梅淡如又叹又笑,摇头道:“居然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