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已成空 浣溪沙 ——李煜 转烛飘蓬一梦归, 欲寻陈迹怅人非, 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 映花楼阁漫斜晖, 登临不惜更沾衣。 北宫千帆硬着头皮坐在三位重臣身旁,暗骂自己多嘴。她本不懂什么天 下兴亡的大道理,也最不喜欢朝堂中复杂阴险的权变斗争。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 不过几句信口开河,便卷入这皇族宗室的权变旋涡里。心里除了骂自己多嘴多事之 外,也只好扬手抽自己一嘴巴,自认倒霉。 韩匡嗣道:“皇上并无子嗣,太宗一支尚有皇弟太平王庵撒哥。此人一 样是个好勇斗狠的人物,又是皇上的胞弟。拥立了他,我们仍没有什么好处!” 高勋亦道:“太祖一支,尚有第三子李胡之子,便是如今身在狱中的喜 隐。他曾因图谋造反而下狱,也不是厚道之人。此人合适么?” 北宫千帆闲着无事,管不住自己的嘴,居然又道:“自古皇室多操戈! 这皇帝老儿凶残暴戾,难道不能拥立他在宗室里的对头,或是被他迫害过的皇室宗 亲么?”忽想到自己若再多嘴,说不定还会揽麻烦上身,忙反手一拳往自己口中捣 去。 萧思温一拍大腿,微笑道:“姑娘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北宫千帆又是一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低下头去暗骂:“糟了,难不 成还作了篡权的同谋了?你这么多嘴,活腻了是不是?”虽不说话,耳朵却竖得比 狼还尖,听韩、高二人道:“驸马说的是……” 萧思温道:“不错,正是此人。自‘察割之变’后,他一直谨小慎微、 暗藏锋芒。若能还政于世宗一系,拥立了他,他自当珍惜这个皇位,不会是位暴君。 况且世宗一支受难十九年,若他继承大位,一定会对我们法外施恩,就算追究起来, 顶多降职而已,总好过株连九族,全家性命不保罢!” 韩匡嗣吁了口气,道:“若是真的能够拥立他,实在是由祸变福、转危 为安了。” 北宫千帆听了,知道他们说的是世宗耶律阮之子耶律贤,便不经意地附 和着点了点头。 高勋笑道:“连姑娘都点头了,驸马果然与姑娘英雄所见略同!那便这 样罢,萧驸马、韩大人留守怀州行宫、封锁消息,我和北宫姑娘连夜回上京报讯, 联系飞龙使女里,率领侍卫迎他前来奔丧……” 北宫千帆惊跳起来,苦着脸道:“这好像不关我的事罢?你们契丹人要 换皇帝便换好啦,我也没什么用处,对不对?” 韩匡嗣柔声道:“怎么没用?你身手强过高大人,轻功也高,模样又不 起眼。扮个耶律贤……未来皇上身边的侍卫,既掩人耳目,又让人放心。你也不愿 韩伯伯被满门抄斩,你韩二哥、燕妹妹鸾漂凤泊罢?”他素知她吃软不吃硬,见她 面有难色,便动之以情。果然,说了这番话后,她的面色越来越踌躇了。 萧思温也柔声道:“好姑娘你放心,若大事不成,我们不幸被车裂或凌 迟,绝不供你出来,连累于你。况且凭你的轻功,若见势不妙,必能逃得一命。你 若发现我们失了利,便想法子逃生去,头也不必回,我们绝无半分怨恨!” 北宫千帆知道再劫难逃,长叹一声,终于点头道:“拿套侍卫服给我换 上罢,反正,是祸终究也躲不过。” 当下高勋与她快马驰回上京,赶往耶律贤居所。高勋禀了事故,留北宫 千帆为近侍,便与藩氐旧臣飞龙使女里去急召侍卫。 北宫千帆坐在下首,冷眼看去,那耶律贤不过三十多岁,同耶律璟一般 的高大健壮,却没有皇族的骄纵之气,更没有武人的凌厉之势。可想而知,以一个 辽国皇子身份,他是如何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地在自己堂叔的淫威之下苟活了十九 年。 只见这耶律贤面容僵直漠然,虽然强装镇定,眼神中却忽喜忽忧,前途 是权倾一国、君临天下,还是五马分尸、凌迟处决,自己毫无把握。北宫千帆不禁 暗暗叹气,想起当年文献太子为承大位,不惜鸠杀叔父,自己又病卒于其后,结果 成全了李煜这个除风花雪月以外毫无宏志的书生。世事难料如此,而她现今竟也成 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契丹皇室子弟的贴身近侍,将她自己陷入如此复杂境地的,全因 她异想天开的信口开河……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女里奔来回禀:已集结了侍卫五百,即刻赶赴怀州, 凌晨可抵怀州行宫。 北宫千帆皱眉道:“胡闹,五百人护驾,于新君嫌太少,一起出京又太 多、惹人起疑,出了岔子谁负责?” 高勋与她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却已极为钦服她的机智,便道:“姑娘有 何高见?” 北宫千帆不答,却向耶律贤道:“不知道这位皇子是否愿意降尊纡贵?” 耶律贤苦笑道:“如此骑虎之势,还顾什么体统?但说无妨!” 北宫千帆这才道:“我和你换套衣衫如何?” 耶律贤会意,点头道:“姑娘扮我本来也可以,然而姑娘身量娇小,如 何掩人耳目?” 北宫千帆笑道:“我骑上你的御马,穿你的衣服出去,必为官兵所疑。 借着夜色,我戴上头盔出京,好歹也是你们皇室中人,他们便是怀疑,也不敢拦阻, 终究要放行。然后我前脚出去,你便可以扮作侍卫,随高大人、飞龙使一起追赶, 说我是假冒的,想要加害于你。借着夜色和五百人的掩护,你们不但可以名正言顺 出京追捕于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责备守城士卒的不察,放跑了奸细……” 耶律贤又惊又喜,叹道:“姑娘晚生于我十年,智谋变通,却是我生平 所见的女子第一人,佩服!” “不必客套了,你快换衣服去。先委屈几个时辰,回来时威风凛凛,才 好出了这口恶气!我们分头行动,日出前在怀州行宫接头!”北宫千帆一面催促耶 律贤,一面与高勋、女里商量接头暗号。一切商议已定,便分头而行。 北宫千帆心头烦闷,顺手又拿起刀来,继续琢磨。 “临风姐姐,很无聊么?”萧绰在身后一拍她的肩:“咱们骑马去!” “等一下,快好啦!”北宫千帆低头琢磨了一番,不知道手中这五寸长 的玉人儿该是怎样的脸庞,怔了片刻,忽地在玉人儿心口上刻起来。萧绰凑脸过去, 见她边刻边吹,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在玉人儿胸口上刻了一张自己笑靥如花的脸庞。 萧绰若有所悟地道:“临风姐姐有心上人了?我认不认识?是不是咱们 契丹人?” 北宫千帆微微一叹,淡淡道:“没你命好,一箭穿心!我连射两靶,靶 心都已给人先占了。刻来玩玩,天知道这玉人儿会是谁的尊容?” 萧绰听耳中,存心打趣地道:“唉,原来有人单恋不甘心,暗地里还吃 醋呢!临风姐姐,教你吃醋的姑娘,武功高过你,还是容貌美过你?能否说来听听?” “吃醋?”北宫千帆停下手来,若有所思地一松手,玉人掉了下去,萧 绰一惊,伸手接住,奇道:“琢磨了好些日子,你怎舍得摔?多好一块玉呀,若非 是你,爹怎舍得送?” 北宫千帆不理她,只是忽地觉得理不清头绪,满心迷惑起来: “我吃过二姐的醋么?不然为什么从不曾帮诗铭哥哥多加几把火?我算 什么,婚约不过是上一辈的许诺,若非这层障碍,我才是他们之间那个多余的、横 亘其中的人!” “我吃过东土姐姐和妙语姐姐的醋么?不然为什么不帮淡如去从中破坏 丘逸生和东土姐姐,只鼓励过淡如一次?妙语姐姐、李遇、淡如,他们三个算什么, 我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为什么我遇到的靶总是被别人先射了心去的?还是我根本 就觉得开弓射靶是件麻烦事,没打算去射,即使是个空靶?” “我从小在逍遥宫、在山庄里,无论才智、武功、文采、容貌,都比不 上她们。是不是因为自惭形秽才总往外跑?还是我真的很野、很刁蛮,不愿受管束 呢?” 萧绰见她呆若木鸡,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害怕,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北宫千帆回过头来,嗔道:“都快要出阁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动手动 脚?” “我倒羡慕你,自在了这么多年!” “是不想嫁,还是不想做韩夫人?我去帮你说!” 萧绰见她作势欲起,急了,一拉她道:“谁说不想嫁,谁说不想做韩夫 人?” “哦,原来是想嫁想得发烧,急着做韩夫人,连矜持都不顾了!” 萧绰这才自知失言,大羞之下,满屋子追跑着打她,两人闹成一团。 “吱呀!”一声,丫环推门进来,向萧绰禀道:“公主、驸马已在大厅, 等着接旨,请三小姐前去接旨!” 北宫千帆笑道:“你的皇帝表兄大概要封你做什么公主郡主的,还不去 领赏?” 萧绰趁机追上去,在她颊上一拧,也笑道:“要封赏,也是爹、韩伯伯 和你才对,我又没出力,哪里轮到我了?” 北宫千帆叹道:“若非等着观你大婚之礼,我早离开辽国了!还不去接 旨?”将她与丫环一起往门外推去。 萧绰回过头来,趁机又捣她一拳,笑道:“等着我回来和算帐,用你教 的长拳来打你!”话一完,便被丫环拖走了。 北宫千帆见房中又冷清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拿起那个没有脸庞的玉人儿 发呆,许久无人来叩门,便伏案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推窗看去,又是日薄 西山了,仍未见萧绰来找她,稍坐了一会儿,丫环便在外面叩门,唤她去用晚膳。 北宫千帆推开门,向那叫韶儿的丫环笑道:“你们的……”不知萧绰是 否已册为公主,“三小姐”便未说出口。 丫环韶儿见她问,便道:“三小姐不舒服,姑娘用过膳再去看她不迟。” 她还道萧绰玩得累了,也不在意,心中暗道:“哼,好个耶律贤,萧驸 马可是首功之臣,连燕燕的公主封号也不册,韩二哥也做不成韩驸马了。这一个多 月的皇帝,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这才顺口道:“三小姐怎么了?” “三小姐晕倒了,说是什么郁结于心,急出来的!” 北宫千帆一皱眉头,又问韶儿:“谁让小姐急成这样的?公主还是驸马?” 韶儿低下头去,不安地道:“本来很好的。圣上下旨,册封三小姐为贵 妃,她就晕了。” “贵妃?”北宫千帆一惊:“册燕燕做谁的贵妃,他表哥么?” “知然是皇上!” 北宫千帆头一麻,心中茫然起来:“怎么会这样?萧驸马首功之臣,皇 帝老儿不加封赏,还要抢人家快出阁的女儿,那韩二哥怎么办?” 韶儿怕失了言,便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请用……” “不用了,我去看燕燕!”北宫千帆手一挥,直奔萧绰闺房。一路过去, 见一个丫环端着托盘出来,盘中汤药、饭食都未动过,便道:“你们三小姐没醒?” 丫环禀道:“三小姐嫌药苦,又没胃口吃东西,让端走。” 北宫千帆拿了药碗道:“你先回去,我去看她!”遣退丫环,推门而入。 “临风姐姐?”萧绰隔着纱帐虚弱地道:“失礼了,不能起床!” 北宫千帆过去掀开床帐,见她斜倚床上,目中含泪、神色酸楚。想到她 一落千丈的心情,不禁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傻丫头,怎么连药都不吃?你爹是 大功臣,让他去求个情,我也替你去说几句,应该不致龙颜大怒罢?” “没有用了!”萧绰惨然摇头道:“皇上虽不知我与德让的心事,这桩 婚约他却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以为是萧、韩两个家族的联姻罢了。正是为了赏赐 萧、韩两家,这才下了圣旨。” “这算什么赏赐?”北宫千帆一头雾水。 萧绰含泪道:“皇上打算先册我为贵妃,吩咐宣旨的太监私告爹娘,为 表示嘉奖,我一入宫,就册我为皇后。至于德让,为了奖励韩伯伯的功劳,皇上打 算另选一位皇室中身份高贵的闺秀,赐婚给德让。皇上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封赏。 其实,我以为皇上会赐婚于我和德让,岂料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北宫千帆听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本来她以为萧绰会被册为公主,韩 德让为驸马,以此来嘉奖萧、韩两家。岂料这个“封赏”比她想象的还“重”,只 是太过出人意表。 萧绰断断续续说完,便仰着头发呆,北宫千帆也同样无话可说,心中暗 道:“其实这个辽国新君还真是个感恩图报、是非分明的大丈夫。明明已有妻室, 为了感谢拥立自己的功臣,竟以皇后桂冠相赐萧家,又要将皇室闺秀赐婚于韩家。 比起勾践杀文种、刘邦诛张良,倒算个饮水思源的君子了。虽然皇帝都不是什么好 东西,不过这个皇帝比起那耶律璟来,契丹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好过许多。” 忽地想起赵匡胤,心中又道:“所谓‘杯酒释兵权’,赵匡胤在汉人的 皇帝中,也算个客客气气、君臣分明的人,虽说是防臣功高震主不算磊落,但比起 杀戮功臣的君主,已算很不错了。不过这个耶律贤,似乎胸襟更宽些,对近臣如此, 对百姓又会如何呢?” “咳咳!”萧绰咳嗽了几声,泪珠滚滚而下,喃喃道:“什么荣华富贵, 全是假的!不能依照心性而为,徒然辜负有情人的青春,才是真的不开心!” 北宫千帆不再遐思,也想不出什么劝慰之词,只轻轻问道:“可有什么 打算?” “十天后入宫,还敢有何打算?” “我会帮你!” 萧绰一看屋中无人,忽地道:“无论我作任何打算,你都会帮我?” 北宫千帆点头道:“一定帮你!” 萧绰眼睛一亮,悄声道:“你的轻功那么好,如果帮我送封信给德让, 一定神不知鬼不觉罢?你在中原或是西域,有没有什么莫逆之交可以信赖?” 北宫千帆注视着她,心底忽然升起一份不安,一字一句地道:“若只是 送封信,于我是举手之劳。不过若有它想,还望三思而行。但愿我所猜有误,你是 不是打算……”压低声音问道:“私奔?” 萧绰迎着她的目光,毅然点头。 北宫千帆肃然起敬,敬她为了不负自己的心,连皇后也不屑做。钦佩之 下,咬牙道:“好,豁出去了!只是不知韩二哥怎么想,我先去探探他的心意,回 来再从长计议。” 萧绰双颊绯红,不胜娇羞地道:“我去写信,拜托你啦!” “你还是先喝药罢!” 萧绰接过碗,仰头喝了药,立即下床铺纸,北宫千帆在一旁帮她研墨, 回头笑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夜阑人静之后我再出去,天明以前回来。你听到有 人叩窗三次,每次三声,便是我了。你只须开窗不必开门,我会窜进来。” 萧绰犹疑了一会儿,喃喃低语:“若他不肯,我会谅解的!” 夜深人静,萧绰辗转反侧,心绪纠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叩窗之声终于响了,她此前已将丫环遣 出,此刻听到声音,似乎连心跳也停了,轻轻下床去开窗,但见自己的手颤抖个不 停,心中只想着:“德让他会点头吗?会吗?……” 北宫千帆扯了面巾,喘了一口气。萧绰见她面带微笑,知道韩德让已然 答应同自己携手私奔,心中不胜欢喜,轻轻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道你埋怨去得太久呢!”北宫千帆笑道:“我去的时候,他正打 算天明后接我回韩府,好替他传信,赶在你入宫之前,他要带你远走高飞。恭喜了!” 萧绰又羞又喜,吃吃笑道:“他也这么打算了,真的么,我没做梦?” “我去这么久,便是在和他商量,如何将你掉包出府,与他相会。” “是呀,既册为贵妃,我进进出出必不方便,这是大问题!” 北宫千帆道:“二天之后,我来替你易容,你扮成我便可以大摇大摆出 去。我随后扮作小丫头跟上去会你们。碰头之处,就是你们常去的那间酒肆。待天 一亮,我便去市集预订三匹好马,是你介绍我认识的那个姓台的马贩,二天后你去 取马,他便会将你当作我,把马交给你。牵了马,你直奔那间酒肆,我出去后再替 韩二哥易容。我们三人会合之后,由我护送你们出辽国边境。” 萧绰又惊又喜地道:“来回两个时辰,你们便商量得如此仔细?我听德 让说过,韩伯伯的师父是位易容国手,可这位前辈连自己儿子也没传授易容术,韩 伯伯也不会,你怎么会?” “韩伯伯的师弟是我逍遥宫右护法顾叔叔,顾叔叔他爹易容术的惟一传 人便是我,因为顾叔叔被他爹扫地出门、没机会学。而稍懂易容术的北斗和蕊姐姐, 都是我的传人,厉害吧?” 萧绰见她不无得意的表情,虽不认识她所说的人,却也替她开心,更为自己高 兴。 辽国上京南郊,三人三骑谈笑风生。 正是春风拂面、暖日醺人的时节,有情人的携手,更加显得甜蜜珍贵。 是否所有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是否所有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都能够不离不弃、相伴白头? 是否所有相守到老的有情人,最终都不会怨恨对方的拖累,不会因厌倦 而互相心生懊恼? 是因为相思的距离使人甜蜜,还是因为相守的琐碎使人不堪? 北宫千帆将萧绰扮作书生,韩德让扮作随行侍卫,自己则扮为普通书僮, 三人三骑,向南而去。 北宫千帆道:“我们出了辽国的边境,再向西而去。我送你们到吐蕃投 奔南郭驸马,先安顿下来再说。想再远些,可往波斯投奔波斯的镇国大将军仲长伯 伯。你们若隐姓埋名、不露锋芒的话,没人会想到去那么远逮你们!” 萧绰低头道:“娘听了圣旨,本来很高兴。这下我留书而去,她一定气 死啦!她身体一直不好,姐姐们又不在身边。” 韩德让也道:“不知爹会不会气厥过去!” 北宫千帆一收缰绳,静静地看着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 韩德让与萧绰对视良久,各自叹息一声,不再疾驰,任座下的马徐徐而 行,不加鞭笞。一见可知,二人均是满怀心事。 忽听一队人马从身后奔来,遥遥望去,乃是一队辽兵。 北宫千帆低声道:“镇静些,遇到熟人不可相认,人家便认不出我们来 了。见机行事!”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不过数丈之遥。三人不敢回头,皆强自镇定,任座 骑缓行。 忽听一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会几个朋友!”乃是一个中年男 子,声音甚是耳熟。韩德让听在耳中,面色一变。萧绰也是神色惨谈。 那队人马走远了,身后那中年男子才道:“临风丫头果然尽得顾门易容 术精粹,可惜你小子却处事不慎,换了衣赏易了容,却仍套着有韩府标记的靴子出 来。若非如此,我不还真的认不出你小子。” 韩德让一声长叹,回头道:“叔叔好眼力,德让粗心了。您是奉皇命来 捉我回去的么?此事与燕燕无关,我回去自首。” 来者正是韩匡嗣胞弟、韩德让叔父、辽国南京都统韩匡美。 韩匡美绕骑到三人面前,向另二人道:“不知哪一位是萧贵妃凤驾,哪 一位是北宫节度使?冒昧冲撞,得罪了!” 萧绰与北宫千帆相对苦笑。萧绰拱手道:“韩叔叔,放我们一条生路好 么?” 韩匡美听她说话,确定了各人身份,便叹道:“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痴 男怨女,若连累家人也罢了。皇上一心欲封临风丫头为云州节度使,辽中第一汉家 女臣,你们却将她也牵连进去,岂不悲哉?” 北宫千帆本在一旁冷眼不语,忽听到与自己也有关系了,只觉头大如斗, 不胜其烦! 韩匡美见三人均是低头不语,又道:“不管萧、韩两家如何立功,但皇 上就是皇上。他册封的贵妃留书而逃,与他要赐婚的功臣之子私奔,你要一国之君 的面子往哪里搁?拿不到你们,自然会问罪家人,那时候功臣也变罪臣了!” 韩德让毕竟长了萧绰十二岁。本来以他的谨慎,并非未曾考虑后果。只 是三日之间,由欢喜转为绝望,又好容易有机会与心上人远走高飞,冲动之下才未 计后果。此时听叔叔将利害说出来,知他所言非虚,不由得噤声不语。 韩匡美见他神色郑重,知道他已冷静了下来,继续道:“如今萧、韩两 家已经乱成一团。公主急切之下,吐了一口血,嫂子也吓晕了过去,尚未醒来。你 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希望喜事变丧事么?” 韩德让与萧绰齐声道:“娘怎么了?”绝望地再度对视一眼,各自黯然 垂首,软化了。 韩匡美道:“这等大事岂敢伸张。萧、韩二家除至亲外,他人无从知晓。 我与你几位叔叔、你几个兄弟各自带人分头寻找。若非这双靴子,连我都找不到你 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定度。临风丫头,累你这一个多月奔波劳碌,还牵连你惹 上杀身之祸,韩叔叔替萧、韩两家向你谢罪了!”说罢,拱手向北宫千帆深深一揖, 长叹数声。 北宫千帆淡淡一笑,道:“帮人私奔、瞒天过海的孽,我造的已不止一 桩了,何曾惧怕过什么杀戮之祸?即便有情人成了一朝的眷属,十年、二十年后, 谁敢保证能够不厌不恨、不离不弃?他们作下的决定,我一定会成全、尽力相助。 他们若有悔意,我便随他们回去。总之,要他们自己决定才好,分合总有因,聚散 皆是缘!” 萧绰热泪盈眶,咽声道:“临风姐姐,咱们不过十年前的两面之缘,你 便如此赴汤蹈火一再援手,却又轻描淡写不屑一提,却教我如何再忍心牵连于你? 何况娘……” 韩德让忽道:“不错,上不尽臣力子责,是为不忠不孝,下愧对挚友、 连累故人,是为不仁不义。燕燕,你回去做你的皇后,我答应你终生不娶,尽一切 可尽之力成为朝中重臣,为你所用,巩固你的后位。他日皇上即使存了念头,不顾 恩义要废你,我必笼络朝臣死谏,保你此生安坐皇后之位,荣享太后之誉……咱们 回去罢,去看各自的娘,然后忏悔!” 萧绰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傻瓜,你怎能终生不娶? 你一定要封妻荫子、儿孙满堂才行。这样,咱们的儿女才能够在一起,在一起……” 北宫千帆知道他们走不掉了,一挥鞭,向韩匡美道:“你我先回去,各 自回报消息,以免其他几路人马的搜寻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让他们再多聚片刻罢!” 韩匡美放下心头大石,点头道:“临风丫头,你确是一个热心肠的姑娘, 真不知该讽刺你还是该欣赏你。不过这些日子你的妙计百出,实在又教人钦佩—— 十年如一日,‘依然故我’之号,斐宫主应该把它让给你才对!‘” 北宫千帆笑道:“你们不怪我拐带未来皇后,已经海量汪涵了。只是他 们这后半生……唉!”回望韩德让与萧绰一眼,心情黯然。 “所谓政治联姻无力自主,便是如此了。非但个人无能为力,连至亲的 父母、手足也难加援手,古今皆然。” “所以最讨厌和官府打交道,更遑论皇室中人?”北宫千帆一声苦笑, 忽地想起大理段素丹、蜀中慧妃费含蕊、江南国主李煜、宋主赵匡胤,及其远在吐 蕃的长公主曼娜、驸马南郭守拙,如今更多了辽国的未来皇后萧绰。喟叹之间,但 觉世事之难料,直如棋局。却不知她自己,算棋子、棋盘、棋谱还是棋手。 又见夕阳红西天,关山古道人断肠。 最是断肠处,有情生别离。 北宫千帆再度搬回韩府,不愿见萧绰的泪水,也懒得再理会吕不古的病 体。 这日,韩德崇跑来找她,问道:“二哥不痛快,怎么你也懒懒的,不再 往外跑了?” “跑不动,没人陪!” “皇上不知如何为二哥指婚。二哥对所见过的贵族千金、皇家闺秀都不 中意。今天萧贵妃进宫,我们带二哥去打猎好不好?鲁王世子与千金相约今日去打 猎,你若去,二哥必不好意思推辞。” “鲁王是不是述律后兄弟的世孙,赐姓萧的?这位千金,想必也是韩夫 人的人选之一了?” “好聪明的丫头。鲁王千金,皇上有意指给二哥,这位世子嘛 ,皇上 有心留给你这位未来的辽中第一女节度使!” 北宫千帆倒抽一口冷气,摇头道:“我才托燕燕进宫后替我求情,千万 不能为官,免得麻烦。你们这皇帝老儿还想乱点鸳鸯谱,我只好亡命天涯了。我可 是自小就订了亲的!” 韩德崇笑道:“可是据我所知,你这个婚约已经不算数了。关中江湖传 言,你为了悔婚,不惜弃家逃跑。你又没有心上人,或许惟有我辽中勇武之士,才 治得了你这种人物!” 北宫千帆冷笑一声,道:“好罢,那位鲁王世子萧人杰,我便去见识见 识。不过丑话先说在前面,我若弄得他鸡飞狗跳,可是不能受责怪的!” 韩德崇吓了一跳,惊道:“又想用你那一套对付人家?人杰虽然弓马娴 熟,武艺也不错,可怎么禁得起你来折腾?何况皇上向鲁王和世子力荐你品貌端正、 娴良淑德,你也该替皇上绷一绷面子才是!” “好,我不整他!”北宫千帆又是一声冷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 就向这个萧人杰请教琴棋书画、医卜星卦、天文地理、歌赋诗词、圣尊贤史……你 看如何?” 韩德崇苦笑道:“人杰其实挺忠厚的,你何必要吓唬他?” “没有呀!”北宫千帆圆睁星眸,故作天真地道:“我最喜欢和忠厚的 人谈论文章学问啦,谁让我如此品貌端正、娴良淑德呢?” 韩德崇低低地叹了一声:“人杰真可怜!” “他可怜,谁可怜我?”北宫千帆也在心里叹了几句:“谁希罕欺负这 些膏粱子弟?我想欺负的那个人,他现在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唉,我又未必打得 过他,不然,能和他打上三天三夜,也是件开怀的事!” 低下头去,北宫千帆开始把玩手中的那个未琢五官的玉人儿——依稀仿 佛,一张英气内敛、沉默从容的脸,已藏在玉人头上那没有容颜的面庞之后。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