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芦花深处泊孤舟 自赋诗 ——李煜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哎哟!”客北斗猝不及防,被一跤绊倒。 “赢了,一文钱拿来!”北宫千帆跑过去欢呼。 “嗖!”一声,一文钱破空而出,呼呼直响。北宫千帆轻描淡写一抄, 笑嘻嘻地接下。 “主角不是你们,腻味了?”客北斗没好气地解了绊索,一粒铁弹向俞 清涟弹去,也是挟着风声,颇为凌厉。 “不要玩!”俞清涟抱着头往旁边一闪,险些摔倒,口中嚷道:“北斗 的弹弓好狠!” “怎么会有俞二姑娘狠?打赌只下注一文钱,亏你出得了手!”客北斗 刺了俞清涟一句,又向北宫千帆道:“好好的公主你不做,远远地跑来我们中原武 林做贼祖宗!” 俞清涟笑道:“更像贼祖宗的狗头军师!” “是呀,那时候我叫依柳,做了狗头军师,谁做的贼祖宗?” 这次轮到客北斗拊掌大笑。俞清涟瞪眼道:“东西女诸葛于丘家堡同日 大婚,你们应该很忙才对,怎么那么闲?” 客北斗道:“五姑娘除捣蛋外,什么都不会做,难不成要她去捉弄宾客? 审同、审异都在丘家堡,你也不该闲着呀。和审同吵架了?” 一人在身后笑道:“审同不被她欺负已很走运,哪敢跟她吵架?”过来 凑趣的,是郑西海与俞清泓。 俞清涟见了他们,趁机转移话题道:“欺负别人,当然比被欺负划算。 大姐已深得其中三昧,大姐夫你说呢?” 郑西海微微一窘,笑而不答,反讥客北斗道:“请你们上丘家堡帮忙, 你们倒好,只顾自己玩乐,事情全推给谷帮主和俞三帮主来操心。懒成这样,当心 没人敢要!” “俞三帮主,这么生分?”北宫千帆斜乜道:“俞大姐姐若不是因为和 你——咳咳,和我们都已熟得不分彼此,怎么会操这份闲心?” 客北斗接着以牙还牙地道:“聂姐姐嫁个东贼,我已替她捏了把汗。如 今西贼也有人要了,实在呜呼!‘东西侠盗’不如改作‘东西瞎搞’算了,偷儿本 事还不如五姑娘!” “我那点能耐,实在不及某人!”北宫千帆故意叹息一声,引得俞清涟 好奇道:“什么人有如此能耐,竟会让你甘败下风?” 北宫千帆轻咳两声,板下脸来四顾一番,才神秘地道:“此人能从我眼 皮底下偷走一位仙子的芳心,让这位仙子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天南海北奔劳、替他分 忧解困——厉不厉害?” 客北斗听她拿自己取笑,抢过去拧她耳朵,咬牙道:“当心你人太刻薄, 夜里会撞鬼!” “仙子都能变鬼,练什么功如此厉害?——哎哟,饶命!”北宫千帆耳 朵一痛,不敢再说。 郑西海叹道:“你们怎么不学三姑娘,规规矩矩下棋看书不好,非要把 丘家堡搅得像山庄一般鸡犬不宁?” 北宫千帆听了,一拉客北斗与俞清涟,笑道:“对呀,三姐和未来三姐 夫不是谈论词赋音律,就是品茶对奕,一定闷坏了。我们去给他们解闷!”说罢, 三人便嘻嘻哈哈跑开了。 郑西海跌足道:“没想到还提醒了她们,三姑娘和高公子非被这三个野 鬼吵死不可!” 见他一脸懊恼,俞清泓却笑道:“涟妹率性单纯,自得知兄长所为不够 坦荡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亏了有她们。我倒羡慕你们,无论到了哪里,那儿就热 热闹闹、蓬蓬勃勃,连一草一木都跟着有了生气。” 郑西海摇头笑道:“我们这位五姑奶奶,从小到大没掉过一滴泪,你道 是为什么?不是她坚强豪迈,而是她任意妄为,眼泪全让被她修理捉弄的人流去了, 轮不到她!” “江湖上盛传她是最难缠的女子,也是巾帼山庄内惟一背恶名而不负侠 名的,我却喜欢她的风格,不愧为性情中人!”见郑西海注视着自己,目光热切, 俞清泓臊道:“我的脸很脏么,这样看我?” 郑西海脸一红,低头笑道:“‘英杰二雄’与‘泓涟二秀’如隔天渊, 我只是奇怪,你们怎会是同胞兄妹?” “唉,这些年我一直在做睁眼瞎子,如今涟妹又愤然离帮……没能劝得 兄长回头,实在是我的过错!” “你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凡听到英杰帮有何动作,立即设法通知对方提 防。所到之处,做的全是替他们积阴德的善举,他们已陷得太深,你想去拉他一把, 或许他们还乐在其中地嫌你多事呢。你惭愧什么,内疚什么?雷章采那种人,不是 一样有东土这样的女儿么?到了如今的局面,也没有谁将雷章采的罪孽怒迁到东土 身上啊,他们父女本就各不相干!” 俞清泓一呆,强笑道:“不说这些,说说涟妹吧。她这么泼辣,若是连 捧剑金童也招架不住的话,我还真担心……” “你妹妹至多只能算风丫头的徒孙、北斗的徒弟,我们都不替风丫头担 心,你替妹妹操什么心?况且审同生性平和,命中注定就该有个难缠的磨人精去扰 他安宁,如此才算庄谐互调,不失五行相生相克之道!” “这也算天经地义?”俞清泓失笑道:“涟妹的无理取闹还成了顺理成 章。难道,这也算你们巾帼山庄的道理?” “正是!”郑西海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深深地注视着她。 北宫千帆拉了客北斗与俞清涟,奔去“等闲亭”骚扰西门逸客。到了亭 前,却呆了一呆,寂然不动。 亭中多了一个叙话的人:梅淡如! 客北斗清清嗓子,抢上去嚷道:“梅少侠别来无恙否?去年三个帮派都 抓不着于小野,你却不费任何迷香、暗器,凭一人之力逮着了此人。玄门正宗的高 手,果然不凡!” 俞清涟打个招呼,就跑到一边去堆雪人。北宫千帆自觉无话可谈,也跟 了过去低头弄雪,思绪凌乱。 梅淡如见了她,轻轻一咳,步出“等闲亭”,微微一揖,勉强笑道: “听说你皇舅去年病故后,你回高丽为皇舅与双亲守陵半年——去者已矣,不必难 过。” 北宫千帆轻轻一点头,也强笑道:“三年不见,你又做了不少行侠仗义 的事,哪里像我这么个恶名远播的人物?想来,你过的不错罢!” “前年人杰大婚,去年艳杰出阁,你都是礼到人不到,很忙么?” “忙着捣乱,日子倒不算无聊!” 高镜如见二人不再冷场,吁了口气,朗声笑道:“进来喝口热酒,玩什 么雪,又不是小孩子!” 俞清涟犹自研究着那堆雪,头也不抬地道:“后天东西女诸葛一出阁, 就是正月了,雪也快没得玩啦——对了,雪融之后,是什么?” 高镜如怔道:“雪融之后,不是水吗?” “不,是春天!”客北斗欢然拍手。 北宫千帆捧起一堆雪,低头道:“是前尘已矣,往事飘零……” 梅淡如注视着她飘飞的长发、轻拂的长袖,目光开始延伸,口中轻轻地 道:“雪融之后,就是真相!” 采石矶,太白楼。 白妙语皱眉道:“太白楼当然是喝酒的地方,为什么只叫茶点?” 李遇笑道:“昨天你已喝了许多久,今天换一换不好么?” 白妙语不屑道:“是怕我喝醉了不能保护你的安全罢?没胆气!” “我们是来逮石波的,他遇到你姑奶奶,逃都来不及,怎敢来找我晦气? 酒毕竟伤身!” “若是临风闹着要酒喝,你敢罗嗦?” “那是你兄长的事,轮不到我来劝!” “二位俞姑娘腊月间就要同时嫁进巾帼山庄了,我们送什么好呢?也不 知道要等多久,才轮得到哥哥。咦,你看什么?” 李遇展颜一笑,道:“他乡遇故人,真是难得。我去去就回!”折扇一 收,便跑下楼去。 白妙语懒得理会,趁此机会嘱咐上了酒菜,转脸过去,远远地看见李遇 与一个中年文士正聊得起劲。聊了一会儿,那中年文士向他一揖作别,自行上舟远 去,拿了根钓杆独坐舟中,悠然地钓鱼为乐。 李遇重回原座,向白妙语笑道:“十年不见,若水兄变了不少。当年的 他,可是愤世嫉俗,把江南朝廷恨得入骨三分的。” 白妙语奇道:“你这位故人在江南朝廷受了什么冤屈,我们能帮上忙么? 临风和江南国主也算旧识,请她代为通传一声就成了。” 李遇摇头道:“当年我落难之初,流离江湖,遇上这位同样落魄的秀才, 颇有同病相怜之意,曾共同在一家寺院中挂单,聊了不少。这位仁兄姓樊名若水, 这些年在江南朝廷中屡试不第,是以有些愤世嫉俗。” “那他怎么不继续苦读,反而在此钓鱼?” “就因为考了多年,依然屡试不第,这才索性放弃仕途,游山玩水、以 遣胸怀!” “这倒不错,怎么不请他上来坐?” “他不想打搅我们。” “咦,你这个朋友既在钓鱼,怎么拿着浮标长绳去测量水位深浅,还念 念有词?” 李遇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笑道:“我明白了,读书人不懂武功,水性 大概也不好。或许若水兄想测测水位深浅,免得落入江中无法上岸吧。他也该学些 功夫才对啊。” “钓鱼也这么心惊胆战,读书人真没用!” 李遇见她不感兴趣,不再多说,只笑道:“白帮主和旷帮主在等我们, 你快些好么?” “还是慢点好,免得你又和我爹打起来。” “我和白帮主已经休战很久了!” “你怎么这样笨呀!”白妙语一伸懒腰,扔了锭银子上柜,不耐烦地与 他下了楼,嗔道:“爹和旷姑姑能够单独相处,不是很好么?” “那就不去了。” “反正都出来了,去看看他们到了什么程度,嘿嘿!”白妙语童心一起, 拉了他就跑,上了舟,沿江而下,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浅滩。白妙语指指 芦苇旁的一束白丝,笑道:“爹就在前边不远了,我们轻一些,看他有没有和旷姑 姑在一起——哈!” 二人将舟划入芦苇深处,相对微笑。 笛声悠悠扬扬地飘过来,仿佛情人喁语,又如伊人独远。听在耳中,不 胜缠绵。 “嘘!”白妙语做个鬼脸,在李遇耳边道:“果然两个都在!一定是爹 吹笛子给旷姑姑听,有戏啦!” 李遇向她一眨眼睛,心中却道:“可惜就算我想吹,你也未必肯安安静 静坐下来听!” 夕阳尽头、芦花深处,隐约只见一男一女在扁舟中相对而坐,似有笑语 戏谑,却听得不甚清楚。 白妙语拉李遇伏下身子,收了桨,以手轻轻地向前划去,悄悄拨开芦苇, 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吓他们一跳。 只听一个女子道:“喝一口茶罢!”正是旷雪萍。男的应了一声,是白 心礼。 白心礼轻笑一声,朗声道:“我还是不吹了,以免催人入眠,这里雾深 露重,打瞌睡一定会着凉的。所以,三只小猴子还是出来的好!” 白妙语一惊,知道藏不住了,向李遇一伸舌头,起身冒出脑袋来,笑嚷 道:“什么耳力?明明只有两只猴子——不不不,两个人而已!” 旷雪萍见了他们,转头向白心礼笑道:“阵年的西凤酒虽然香醇,你我 毕竟不擅饮,这酒,还是洒入江中,让鱼虾水草们一饱口福吧!” 白妙语未明其意,正欲发问,忽听耳畔里风,芦苇深处不知何时闪出一 个黑影来,飞跃上白、旷二人的舟头,急急地道:“不可暴殄天物——好呀,旷姑 姑骗我!” 白心礼笑道:“雪萍好耳力,原来是你!” 跃出来抢西凤酒的,自然是北宫千帆了。 李遇见了她,奇道:“辽国侍中耶律昌珠承旨回访中原,与宋主商议和 好,五师父不是随行的么,这么快就跑到江南来了?” 北宫千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怕你们白跑一趟,找你们来了。” 白心礼点点头道:“你要来报讯的事我也听说了,石波带着一帮贼人投 到雷章采麾下,现已离开江南,你们不必再追踪,以免危险。” 白妙语没趣地道:“这大半个月岂非白忙一场?没趣!” 旷雪萍微笑道:“连你爹也未必打得过雷章采,你若被他扔下江喂鱼, 有人可要哭了!” “扔下江有什么了不起?”白妙语一脸不屑地道:“我才不像他们读书 人,连钓鱼也要测一测水深水浅、江宽江窄,没出息!” 北宫千帆向李遇凶道:“你好歹也学了几年功夫,北斗也教过你溺水之 术,怎么钓鱼也钓出这副没出息的德性来?” 李遇一窘,忙辩道:“不是我!” “近朱者赤,我看差不多!”白妙语一撇嘴,将大半个时辰以前见到樊 若水江上垂钓的情形说了一遍,说两句,免不了又顺便损一句,李遇只好在一边往 口中塞点心,不加辩驳。 白心礼与旷雪萍毕竟是老江湖,听在耳中,脸上均现出诧异之色。 北宫千帆听了,一口酒全呛出来,喷了自己一身,边咳边低语道:“糟 了!” 李遇奇道:“五师父,你怕若水兄有危险?是呀,读书人手无寸铁,又 不知他水性如何。” 旷雪萍见北宫千帆神色郑重,便问道:“风丫头,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需不需要旷姑姑?” 北宫千帆微微摇头,道:“上个月在汴京,宋主赵匡胤听耶律昌珠言我 也在京中,便召我入宫一叙别情。多年不见,自然谈得不少。” 白妙语笑道:“凭你们十几年的交情,他一定送你不少佳酿罢?” 北宫千帆不答,继续道:“我拣了些无关紧要又十分有趣的江湖往事说 给他听,也简略说了说自己如何会这么不走运,不但当了辽主的爪牙,还做了高丽 国的第二个逃跑公主。他自然是当作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白妙语笑叹道:“一阔脸就变,都不可怜可怜你。当上皇帝果然不同了。” 白心礼一拍女儿肩膀,道:“别打岔!” 北宫千帆继续道:“他也说了一个朝中的掌故给我听,当时权作笑话, 没放在心上。赵匡胤当日向我说,一个江南屡试不第的书生投靠了大宋朝廷,这个 书生的名姓颇为新鲜,他便问名出何典。那书生上禀道:前朝倪若水得遇明主,一 展才华,他心向往之,亦望得遇明主、报效尽忠,是以取名‘若水’。” 李遇忍不住奇道:“倪若水又是哪号人物,怎么读了这些年的书,竟不 知有这么个贤臣?” 旷雪萍皱眉道:“难道是‘倪若冰’?” 白妙语也忍不住岔道:“果真如此,他屡试不第还真是活该。连水字上 面一点都没看清楚,还有脸瞻仰古人?” 北宫千帆点头道:“赵匡胤当日也是笑得几乎喷茶,说此人连水字上面 那一点也不愿多看一眼。不过好在此人还知道有这么个古人,不完全是不学无术之 辈,便赐名‘知古’,此人便从‘樊若水’变作了‘樊知古’。” 李遇惊道:“可是刚才明明见他悠悠垂钓!” 白妙语恍然道:“难怪钓鱼钓得如此鬼鬼祟祟,原来是这种货色!” 旷雪萍深深看一眼北宫千帆,缓缓道:“赵匡胤果然深谋远虑。攻取江 南,看来已谋划了多年。此人宏图伟略,是个开疆辟土打江山定天下的人中之龙, 坐稳了龙椅却不屠戳功臣,客客气气收回兵权了事。日后的人君若能效仿这‘杯酒 释兵权’,青史里也会少记许多功臣的冤魂!” 白妙语道:“怪只怪这个江南国主太无能,除了歌舞作乐就是舞文弄墨, 从不把才智放到治国上去。不过,虽说良禽择木而栖,那个樊若水依然为人所不齿。 哼,姓李的,日后你再和姓樊的往来,我和你绝交!听到没有?” 北宫千帆又道:“三年前南都留守林仁肇求李煜许军数万,趁宋攻取岭 南、无暇增援江北时,收复江北旧土。为怕事不成宋廷问罪江南,林仁肇还自请为 逃叛之臣,则事成而国荣,事不成而林家受诛、不致累国——如此一个忠肝义胆之 臣,李煜竟会听信反间之计,前年鸠杀了林仁肇。” 白心礼续道:“去年卢多逊逢迎拍马一番,这位江南国主便飘飘然不知 所以,听闻宋廷要编修天下地图,史馆独缺江东,居然就巴巴地紧急下令眷录江东 各州舆图送去宋廷……” 李遇瞠目道:“江南十九州的地形、驻军防卫、道路远近、百姓户口, 岂不都在赵匡胤的掌握之中了?” 白心礼点头道:“所以卢多逊已被重用。如今又多了个去测量长江宽窄 的樊若水——江南国主比起那位辽国国主,可真是不一样。” 北宫千帆跌足道:“李煜怎能与耶律贤相提并论?前两年我在辽国朝中 时,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穷苦百姓有冤无处可伸’,他立刻下令恢复钟院,令铸大 钟一座,刻勒铭文,说明重置缘由。这个李煜……”低下头去看一眼自己的双足, 叹息道:“那时候,他大概正在研究怎么让女子把脚缠得变形,好铸支金莲让女子 在上面翩翩起舞罢!” 白妙语道:“你也听说了那个什么窅娘‘三寸金莲舞’的掌故?哼,真 混账!我们江湖儿女脚太小妨碍练功,他却当作妙不可言的事物来欣赏。昏君!” 白心礼顿首道:“而且以李煜一国之君的身份,如此推崇这种无聊消遣, 更是不妙。” 旷雪萍也点头道:“不错,他以人君之尊将此加以赞赏,怕是千年之内, 流毒无穷。” 白妙语乍舌道:“有那么严重吗?” 北宫千帆叹道:“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在男尊女卑之势下,女子 为了对自己生存有利,挖空心思取悦男子,民间跟风效仿往下流传,岂是几百年内 就能绝迹的?” 白妙语不觉恼道:“强行以布裹足、逆天而行,还怎么走路?” 旷雪萍不理会白妙语打岔,却向北宫千帆道:“你要三思!” “关我什么事?”北宫千帆一皱眉,顺口答道:“我又没食他江南国主 的奉禄!” “你是高丽国公主,又是辽国特使,现今高丽国年年向宋廷朝贡,辽国 也在与大宋议和,你的身份特殊,不宜相助李煜。你若现身,宋、辽、高丽的压力 都会让你难以做人。” “我不会管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你和裁云丫头都是一个脾气,故人遇困,绝不会袖手。就算你瞧不起 这个李煜,看在一场故交的份上,也一定会赶去示警的。旷姑姑说得不错罢?” 北宫千帆低头不语,默认了。 李遇道:“我是江南人,当然不愿故土遭遇战火。可是五师父确实不宜 现身去见李——江南国主。就是要示警,也该多加小心!” 白妙语瞪眼道:“临风不是个对朋友不闻不问、没心没肝的人。她想办 法易容混进去,只暗中通知李煜一人,也算仁至义尽,做到了故人本份。临风可是 我们的江湖好儿女!” 李遇仍道:“潜入深宫内苑,危险是不必说了。到闰十月初一,我们约 好在洛阳相见,你兄长也会赶去,五师父赶得及么?” 白妙语又道:“以临风日行千里的绝顶轻功,还有两个月,什么地狱天 堂去不了?你婆婆妈妈的,不如你去好啦!最好是被人当刺客捉去,才有好戏看!” 李遇点头道:“正是想到还有两个月,足够我来准备。先父曾在江南朝 廷为官多年,我正有代师前往、替父亲尽忠之意。这样,也不会误了五师父与你兄 长……” “你还真想去,就凭你那几招花拳绣腿?” 北宫千帆沉思许久,才缓缓道:“赵匡胤诏令薰风门外建成巨宅,取名 ‘礼贤宅’,连亘几条街坊,宏伟壮丽,宅中器皿无所不有,就是等江南与吴越二 主李煜、钱叔去降,为他们而备。攻取江南已是势在必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 点朋友本份,从旁警诫两句,他未必会听到心里去。我潜入深宫见过李煜后,立刻 趁夜出来、绝不久留,你们不必担心。李遇更没有必要替我去。” 旷雪萍看了白心礼一眼,不再阻拦,将李遇与白妙语召上自己这叶扁舟, 留一舟给北宫千帆,拍拍她肩头,道:“自己小心!” 白心礼一划桨,四人便远远荡舟而去,不再打搅她思索。划得远了,才 向旷雪萍道:“这一关她终究是要过的,别为她担心了!” 旷雪萍回头看一眼,轻轻地道:“这一次我帮不上什么,只愿烈子和净 子在天有灵,能保佑风丫头!” 夜雾渐渐袭来。千里江山,寒色尤暮;芦花深处,孤舟独泊。 焦尾琴鸣,声声催促秋江月。南国正清秋!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已经是闰十月二十三日了。 梅淡如最后看一眼洛桥,知道北宫千帆不会再来,策马西南而出,向长 安驰去。 北宫千帆确是无法赶到洛阳去。这一日她才到庐州,就听到宋廷南院宣 徽使曹彬入池州、拔芜湖、攻当涂,最后驻军采石矶的消息。 而这时的李煜,刚和她吵过一场,依旧不以为然地与皇后诵经拜佛,希 望佛法宏大,保佑国泰民安。与之论经的高僧中,自然也有赵匡胤“特派”过去的 “高僧”,告诉这位人君:他乃是“一佛出世”,可保百灵护体、万事通达。 本来她是负气离开的,现在却又快马加鞭,从庐州日夜兼程赶回金陵。 “临风,别管了,你再去见这个昏君,说不下他恼羞成怒,会将你当作 刺客拿下!何况,江南朝廷中若有宋廷卧底,你的处境可就大大堪忧了!” 虽是一路自警自责,依然忍不住策马飞奔。 “……虽说昏庸无能,到底不是个暴君。以孝行天下、亲赴大理寺审囚、 大赦天下……娥皇姐姐去了那么久,还记得收藏她的琵琶、为他们夫妻当年共植的 梅树题诗,也不算彻底寡情。罢了罢了,大不了被他叫几声‘捉刺客’而已,那些 草包侍卫又逮不了我。看来,淡如也不会等我了,赶到洛阳也没用,日后再向他道 歉罢!真失败,里外都不是人!”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今夜,小周后不在身边,又只剩他一个人灯下独思。 是寂寞还是惶恐,搅得心如此不安? 临风和他吵得那么厉害,负气而去,却宁可误了恋人之约,中道折回重 加警诫,甚至不怕他会恼羞成怒。 如今的她,已是一国女营武教头、另一国特使、第三国公主,又是江湖 上久负盛名的人物,不是为了这份故交,她图什么?从他那里,她可是从未得过什 么功名利禄,每次也总是来去匆匆。她承受着大宋、辽国、高丽的压力和被赵匡胤 疑忌、深宫内苑禁卫森严的危险,不止一次潜进来通报对方的军事计划。 他本来应该高兴、欣慰才对,毕竟她是真正关怀自己的肝胆之交啊!可 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再次把她给气走?是不是因为,无论她是当年的五庄主、 之后的武教头,还是如今的辽国特使、高丽公主,她都从未对他有过请求,永远保 持着那份隔膜与高傲?十年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快乐、风趣——对了, 那时候,她是娥皇的闺中密友! 为什么娥皇一死,他们之间就如此隔膜?不是连娥英都已了解,不再胡 乱猜疑了么?可是这十年以来,即使是她诚心挚意为他设想,他也没什么感激与喜 悦,只有压抑、烦躁和眼下莫名其妙的愤怒。 要命的是,她言之凿凿,似乎句句有理、掷地铿锵。 “长江浮桥”,多可笑的儿戏!宋军怎么可能攻破长江天险,就凭那个 落魄书生樊若水的信口开河? 也许是这些年在险恶江湖混太久,弄得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临风,也风声 鹤唳、草木皆兵了,她的胆色哪里去了?可是无论如何,她真的是念及一场故交, 才如此不计较得失甚至不顾及安危啊! 为什么他没有一句道谢,再度将她气走? 雪那么大,风那么紧,他连杯热酒都没替她备下! “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雪又簌簌而下,李煜最后低吟了一 句,心中不胜悲凉凄戚。 临风,你负气去了哪里? 疏星倚夜! 宫墙外,一个黑衣女子也不胜感慨、满心惆怅。她正是北宫千帆。 从嘉,你真是十年前那个谦谦君子“钟隐居士”吗?你怎么成了这样? 冷月无言!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