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广陵台殿已荒凉 子夜歌 ——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宋,太平兴国四年。 深秋。 西域丝路,楼兰旧址。 黄昏,残阳如血——如流尽了鲜血、身躯濒临干涸时,那股最后的、半 凝固而又最腥红刺目的血。 腥红黄昏的西域古道上、断壁颓垣中,一个孑然而坐的女子抚琴仗剑, 在此独饮。 琴,仍是那把“焦尾”;剑,仍是那柄“属鹿”;酒,仍是那坛“西凤”。 “叮,叮——咛!”驼铃声轻轻飘过,越来越近。 腥红黄昏中,女子没有回头,她只淡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驼上跃下来的男子站在她身后,轻声地道:“童兄曾告诉我,这里是你 最大的梦想,所以,我就寻访而来。” 她仍旧不转头,仍旧轻描淡写地道:“很多事情,因为简单而重要。我 讨厌具体的每一天,它太实在,由此而琐碎,你不懂。淡如,你走吧。” 梅淡如急切地道:“临风,我会懂的,因为我想去懂!” 北宫千帆依然漫不经心,轻轻摇头道:“我不会因你而改变,你也不该 为我而改变……总之是我不好,我找了一万个籍口出来,目的就是为了远离你。” “为了什么?” “为了这颗心!” 梅淡如摇头,惘然道:“我们的结,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解开?” 北宫千帆头也不抬,抚弄琴弦,饮尽了最后一滴酒,这才淡淡地道: “根本没有结,便无所谓解与不解!” “你希望我怎么样?我一定会……” “你和我,最好都不要对彼此有希望!” “为了从嘉吗?是不是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那个显得重要?” 北宫千帆微一顿首,心中沉吟:“只要他能死心……”随即点头道: “不错,因为失去,便最为珍贵,他的书画琴棋、盖世才华!” 梅淡如终于死心,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扰你雅奏。” 说罢,他一步、两步,缓缓地后退。 乱山高木、萧萧落叶,破云惊风、浩然弥哀——她开始弹琴,头也不抬, 头更不回。 他退出数十步,便悄悄站定,心中明白,一曲既终,便会与她互远天涯。 满腹凄酸之下,决定听罢一曲,再独自远去。 骆驼自顾缓行,驼铃声悠远而轻脆。 她的双眼开始模糊,但没有泪;头越来越沉,仍未倒下;听觉似乎也不 太管用,却未曾轰鸣。半醒半梦之间,驼铃声起,她以为,他已去远。她于是长叹。 她知道,即使懂得珍惜,她也没有时间了。她更知道,真正的两情相悦, 是不必管什么风花雪月、蜜语甜言的。她却不能告诉他。 她宁愿,他恨,然后遗忘。 心力交瘁,证明自己时日无多,因此她必须狠下心肠;油尽灯枯,她若 回头,便是五雷轰顶也轰不走他了。 甜甜的,涌上喉头,发腥的液体已涌到嘴边。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掏出 一方丝绢来,掩口一咳——又是血,腥红刺目,如这残阳。 眼角一湿,暖暖的液体从右眼流出来——泣血! 她一生从不曾掉过泪,等到心神俱碎,最终流出来的,只有血。 风轻扬!扬起沙、扬起尘,扬起她飘然若仙的黑色衣袂、如云青丝,扬 起那方带血的丝绢。 手一松,丝绢随风而去——她已经虚弱得连握一方丝绢都很勉强了。 红粉凋零、英雄独去——叹息一声,她只好抚琴。 一物飘来,拂过眼前时被他一抄,握在手中——一块带血的丝绢,从她 那边飘来的。 他高高举起,瞪大了眼睛,欲言无声——不忍打断她的琴声;欲行无力 ——震惊,让他双腿灌铅一般,无法前行。 握着那方丝绢,他似有所悟。 然后,他听到她抚琴,低唱道: “阴阳两界惜分飞,悱恻缠绵任所羁; 怕见杜鹃空泣血,孑然且自饮风雷。 剑气不堪残叶掩,风雷岂忍独低徊? 浮云沧海悲行远,夜雨潇湘苦去迟。 夜雨浮云无限恨,惊涛骇浪枉空腾; 枭雄今古如烟浩,惟见红尘滚滚声。 乾坤辟转又如何,枯骨功名叹几多; 九五至尊今遂愿,难为磊落止干戈。 冷朝帝位思衰盛,仗剑江湖载酒行; 断梗飘萍随逝水,江天野渡伴渔灯。 破阵子时愁彼岸,渔歌子处泪江心; 文章处处皆肠断,荷叶杯中对酒吟。 醉看巫山一段云,潇湘神唱武陵春; 破云孤月鱼肠剑,落寞佯狂不独君。 从来刀剑笑九州,可怜偏劳作楚囚; 胡汉饥餐天下梦,何辜壮士枉为谋? 最叹长歌空当哭,广陵止息凤凰台; 最悲长笑空天仰,霁月光风去复来。 欲拼慷慨付胡笳,唱和谁人浪淘沙; 知己愿将酬热血,泊漂不悔度年华。 肝胆死生凭一誓,命俦啸侣托红尘; 恒河沙数君臣义,寥若晨星勇与仁。 西风吹尽玉楼春,激浊扬清话檄文; 古调今弹将尽酒,等闲不屑谒金门。 世俗几番寒暖意,浮云富贵任平生; 人间几度炎凉态,波诡云翻亦独行。 一饮烟楼醉百年,半眠雪洞卧千秋; 山遥水阔身为客,不负江河万古流。 江山为水人为舟,满目江山满目愁; 过客但随烟雨渺,风云来去寄甘州。 拟将沉醉换悲凉,凄紧霜风几断肠; 却怅客身轻似叶,飘零千里落他乡。 砚干疏野寄狂狷,诗冷云笺好梦残; 秋水误传离别句,伶仃苦映奈何天。 何人剑胆挽天河,荡扫飞星夜独哦? 何处琴心摇天阙,尽销霜电月轻歌? 狂歌烈马年年泪,剑胆琴心岁岁痴; 待到江湖空寂老,楼兰今古共相思!“ …… “噌!”——一曲既终,焦尾弦断、属鹿鞘残。 残阳渐没。西天,连最后一抹腥红,也黯淡为丝丝血痕。 血痕里,那孑然安坐的女子,身躯,似乎随着衣袂与长发的轻扬,微微 晃了一下。缓缓地,一手仗着属鹿宝剑,一手轻抚焦尾古琴……她便不再动了。 刹那间,梅淡如大梦初醒、彻悟一切。 在渐渐袭上来的暮色之中,他痴痴地凝望着残天血日之下的她的身姿, 不敢多言,亦不敢妄动——言行之间,生怕惊醒了她的梦,更怕扰得她不能入梦。 他只能紧握那方带血丝绢的一角,看它随风飞舞,还有她那宛然若仙的 衣袂、飘逸如云的青丝。 古道西风,天边血痕依稀。 梅淡如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注视着北宫千帆仗剑抚琴的身影。 长久地伫立,在浑浊长风的荒漠。 他不知道,此后的半生,自己是该旷达超诣,还是该铭心刻骨地酸楚悲 恸。 正是: “万事到头归一死, 醉乡葬地有高原!“ (全书完)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