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风残照苦 仿佛黑夜之中突然一脚踏空,落入万丈深渊,又仿佛突然给一把钢刀直刺入心, 燕七只觉得天地茫茫,说不出的孤独无依,凄苦伤痛。他茫然地站在那亭中,那一 缕淡如初菊的幽香犹在,可是伊人已杳! 她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弃他远去了?还是出了意外? 燕七只觉得脑中淆乱一团,哪里还有思想的余地,只有这时,他才深深地体味 到她对他的重要,什么仇恨、罪孽,什么责任、道义,其实远不如这样一个女人给 他的那一份充实和温暖。 残阳犹艳,可是这少年的身体却已是一片冰冷。 突然间,一股更冷的东西袭来,不是西风,是杀气!这少年刺客虽然伤痛迷失 得不知所在,不知所想,可是那杀手的本能反应,那一种敏锐之极的不祥预感又突 然将他唤醒,他一感觉到危险逼近,身子已疾若飞鸟似地平地拔起,冲出亭子。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簌簌”破空之声,那亭子的藻井间已射下数十道乌光,他 若是再慢上半分,纵然武功再高强十倍,也抵挡躲闪不了这些冰冷强驽的劲射! 园子中残菊艳若黄金,一道剑光突然从残菊中迸出,凛冽的寒光将满园的艳阳 和菊光都压得一黯,天地为之失色,黑暗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来临,直刺身在半空 中的燕七。 这是必杀的一剑! 燕七心中一黯:只有菊杀中人,才有如此的算计,有会伏下如此志在必得的刺 杀,他这时身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已是无可闪躲。 可是,他还有那九尺掌力,还有那谁也不知道他练成了第九重的九尺掌力,冲 阵菊掌! 他虽然明知来的必是菊杀中人,可是他那求生的本能已令他不由自主地随手一 掌挥出。 “波”的一声轻响,那刺客已给这一掌击得倒飞而出,重重地摔在菊花丛中。 燕七落下时,已涩声道:“师父?!~~” 蒙面的面巾拉开,露出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来,这张脸上已没有平时那种冷静和 威严,只有衰老和无助,整个人倚坐在那残菊丛中,正是那菊杀首领,他的师父燕 南山! 一掌得手,在这你死我活,生死决于瞬间的狙杀中反败为胜的少年呆楞地瞪着 燕南山,心中一片迷茫:“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一直纠缠在他身边,让 他不安,最后伏击他的,竟然是他一直尊敬爱戴的师父,他师父给那凌铁崖一剑透 心穿过居然没死,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啊!燕七只觉得心中淆乱一片,又仿佛空 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无所依托,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思在何处。 “好~~~ 好阿~~~ 七,你居然连第九重的冲阵菊掌也练成了。”燕南山捂着胸 口轻轻咳嗽,鲜血不住在从他嘴中渗出。 燕七抢过去扶住他:“为什么?师~~~ 父,为什么啊?”他绝望而伤痛地望着 这位曾经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关心,教给他们武功的师父,已隐隐明白了些 什么,又隐隐地感到害怕,不敢去面对。 “因为你们还活着,因为你还没有死,因为你和凌铁崖居然能够从那十丈桥逃 生,”燕南山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所以我也走不了,所以我必须还要将你们灭口, 所以我要在这里伏杀你。”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平静,声音也很平静。九尺掌力之下, 绝无活命,也许这位威震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豪明知必死之时,却显得异样的平静 起来。他也仿佛准备将所有残酷的真相告诉给这位他亲自教出、却最终杀了他的菊 杀老七。 可是这少年却显然无法平静接受这残酷的真相:“师父,你是我们的师父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原来那凌铁崖真是咱们燕门中人,你们本来是联合起来作戏的, 浦子口他故意给你打入江中,十丈桥你又故意中他一剑,可是,师父你为什么要将 我们灭口?因为燕王?”燕七嘶声问道。 “不是燕王,也是燕王,说到底,也是因为他!”燕南山眼中露出怨恨刻毒之 意:“姓朱的没一个是好人,从朱元璋算起,都是刻薄猜忌,杀戮功臣,阿七,当 年我与凌师弟二人相约各保一主,无论他叔侄二人谁胜谁败,都可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朱棣都即位近四年了,咱们菊杀为他立下了多少大功,他又封了些什么给咱 们?不赏倒也罢了,你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朱棣会让我们活下去?天下太平了,他皇 位坐稳了,就会动手铲除我们了,我与他四年之约将到,我已侦得他要动手了,索 性自己先动手与凌铁崖设这一个局,要谋他一千万两银子,这本是我应该得的!” “可是,可是师父你就因此把四哥、六哥、九妹,甚至还有师~~这些人都,都 一齐置于死地?”燕七声音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 “阿七,你不要怪师父狠心。要怪也应该怪朱棣,怪这世道,这人心!”燕南 山脸上露出淡淡的讥诮之色:“就象现在师父中了你的冲阵掌力,师父也不怪你, 因为,这世道就是如此这般,你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你,这世道,本就没有谁能置 身于外,做一个菊花一般的隐逸之人。”他艰难地笑笑,叹了口气,又问:“凌师 弟呢?他为什么一直不现身?银票还在我这里,他一定不会甘心的。他既跟你一起 逃了出去,为什么不告诉你一切,还将你蒙在鼓中,让你来做这些?难道他也不愿 你也来分一份,故意让你来送死?他的心也歹毒着,不比我这师兄差。” 燕七只觉得心中一阵冰凉,他已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当年叔侄皇位之争见 了分晓,所以凌铁崖要遁走,才有浦子口给燕南山打入长江,而现在,燕南山也要 遁走,所以才让凌铁崖来配合他做这一场戏,装作给凌铁崖杀死,却带着那一千万 两银票脱身,那十丈桥上击碎的只不过是一叠废纸!哪知燕南山为了独吞这笔富可 敌国之财,或许是为了遁走得更加不为人知,竟连凌铁崖一起卖了,事先在那十丈 桥中埋下炸药,要将所有的人毁得干干净净,这一石数鸟之计,果然狠毒周密,果 然不愧是菊杀首领的杰作!只可惜冥冥中仿佛自有一只神奇的手在主宰着人世间的 一切,赏善罚恶,主持公平,他这遁身计划虽然厉害,却给自己阴差阳错的一记九 尺掌力击灭了炸药引线,而且他事后知道自己与凌铁崖逃走,却不知凌铁崖已伤重 身死,担心凌铁崖泄露他这阴谋,也担心凌铁崖的报复,只得继续留在京师要刺杀 他与凌铁崖灭口,哪知却伤在自己的冲阵菊掌之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 报应不爽吧!蓦然间又想到燕二,燕二想必早已隐隐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劝他远 走高飞,所以才会一直潜伏在他身边,在危急关头从酒楼中飞出引开埋伏救他,他 布下的机关,也自然是燕南山故意破坏,还故意用雷震子来暴露他的形藏,想到燕 二落入纪纲之手,生死未卜,他心中又是一痛! “凌~~凌铁崖中了我一记冲阵菊掌,那天我们逃到半途,他就死了。”燕七冷 冷地看着燕南山,不知怎的,他这时没有恨,没有怒,只是觉得说不出的悲哀和无 奈,为他和自己,为这世道和这人生,为这命运。他曾是他的师父,一直尊敬的菊 杀首领,威震武林的北山,可是此时,他只不过是一个营营逐利、垂死可怜的老人, 他悲伤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听到这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哪知燕南山神情却甚是平静,淡淡道:“我虽然已经猜到几分,只是凌铁崖不 死,我终难安心,所以不得不来得个准信。”话音未落,他右手伸出,已连点燕七 身上数处大穴,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燕七正在神思激荡,哪里想得到他怀中这位中了九尺掌力、身受重伤的燕南山 还能暴起伤人,哪里还躲闪得及,登时受制,软倒在地,又惊又怒瞪着燕南山: “你~~” “燕门之中有一门内功名做‘黄金甲’,能够抵挡普天之下任何掌力,便是这 冲天菊掌也破它不了。”燕南山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燕七,声音缓慢而不带任何 一丝感情:“阿七你也不要怪师父藏私,也许没有这一场变化,再过几年我也会传 给你,因为这一门内功只传给掌门,所以凌铁崖也不知道。” 他走到花丛后,提了一人出来扔在燕七身边:“阿七,你长进了,师娘也敢冒 犯!哈哈,这贱人跟我了四年,一点情义也没有,只跟了你一个月,倒是对你死心 塌地,师父就成全你们这一对恩爱鸳鸯,今日让你们死在一起。” 燕七看着女子,这女子眼中没有恐惧和责备,只有无言的情意,两个默然对视, 这少年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安宁如水,如菊,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不错,多谢 师父成全。” 燕南山一愕,脸颊肌肉轻轻颤动,露出压抑的怒意:“呵呵,果然情深义长。 只不过你们便是想这么死,也不太容易。你们死后,我会将你们剥得精光丢在这城 中最热闹的地方,在她的尸体贴上‘朱棣之宠妃’,在你的尸体贴一张‘朱棣之义 子’,哈哈,他待我不义,那也休怪我对他不仁,也随便报报我这几年小心翼翼伺 候这位燕王女人的仇。” 他脸上闪着恶毒而得意的微笑,在两个将死的人面前,他再也用不着伪装出道 貌岸然,还有大功告成的狂喜,都让这位名震武林的北山忘形失态。一脚踢开女子 的穴道,呵呵笑道:“咱家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就让你们临死之前说说话。小贱 人,你仗着姓朱的势,这些年从来没给咱家一个好脸色,呵呵,你现在求我吧,说 不定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带着你远走高飞,如何?”他脸上露出暖昧的滛笑:“无 论如何,你这贱货还真 *** 味道不错,人见人爱,连小七都给你迷得晕乎乎的, 跟我走吧,咱家现在有钱,这下半辈子够你享受的。” 这女子从地上爬过去扶起燕七,用一种极度轻蔑和不屑地神色微睨着那菊杀首 领,她曾经一起生活了四年的男人:“你自己一个人去好好享受你的富贵吧,如果 你有那好的命!” “咱家的命一向都好!两个小贼不是都看见了,虽然生了这么多波折,最后还 不是如愿以偿!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咱家也不跟你们多耗下去,先送你们上西天。” 燕南山看见了她的卑视,也看见了燕七的冷漠,这少年,再也不会将他当做师父了, 再也不会对他有一丝感情了,如果以前他还对他有那么隐隐的欠疚,现在,他剩下 的只有仇恨!这位武功盖世,凌绝当今武林,身怀冲阵菊掌与黄金甲内功的北山, 不知怎的在这两双黑漆漆的眸子面前有些心虚,有些恼羞,他用脚从地上将长剑勾 起,已准备动手杀人。 “等等。” 这女子突然挺直了身子,用手轻轻理了理鬓角的乱发:“你的命再好,你这菊 杀掌门算无遗策,可是这一次,只怕你还是在劫难逃。” “为什么?”燕南山被这年轻女人可怕的镇定和从容镇住了,脸颊的肌肉不住 地轻轻颤抖。 “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是燕王专门派来监视你?不错,我正是燕王的探子!”这 女子冷冷地微笑:“十丈桥那一场戏你与凌铁崖演得很好,只可惜还是让燕王起了 怀疑,所以才让我一直跟着燕七,便是想引出这一出戏幕后的主谋来,只是想不到 却是你!我早已悄悄将消息送了出去,纪纲片刻便会赶来,就算赶不来,只要燕王 知道你没有死,你这后半生就只有象野狗一样逃亡,永远没有安宁,你那银子,也 只有带到棺材里去享用了。” 燕南山脸色变得惨白,嘎声道:“你是如何将消息送出的?我制住你之后~~~ ” 女子截口道:“你自然想不到!刺杀你是专家,可是如何传送消息,你还差得远!” 燕七的脸色却变得比燕南山还要惨白难看,他呆呆地看着那神情高傲的女子, 吃吃道:“你~~菊姐~~你,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和我~~” 燕南山脸色变了几变,一咬牙,厉声道:“你这小贱人想骗咱家,休想!”手 中长剑提起,正要落下,却突然象给人点中要穴一般僵在那里,因为每一个人都已 经听到了,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已由远而近,从四面八方向这里围了过来, 略一迟疑间,四周已是人声鼎沸,只怕这墙外已是设下了层层重围,燕南山恨恨地 盯着那年轻女人,只恨不得一剑将她斩成十七八截,却是废然一叹,将长剑还入鞘 中,随手将燕七的穴道解开,涩声道:“终究是人家笼中之鸟,俎上鱼肉。” 蓦然之间,墙外的人声一下子消失,天地间一片岑寂,只听得远处一阵整齐而 缓慢的马蹄声渐渐响来,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说不出的清晰惊人,一时之间,只听 得那丁丁的铁蹄当当地敲在街石上,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蹄声在园门口停了下来,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人声。 一声尖利的唿哨,四周的园墙上突然露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每个人手中都已 开弓搭箭瞄准了他们,森白的箭簇就象猛兽的森白的牙齿,恶狠狠地准备择人而噬。 脚步声终于在从园外响起,已有数人从园门走了进来,人还在林子那边,洪亮 的笑声已传了过来:“燕卿竟然未死!好,好!” 是朱棣! 魁梧的身材、一张峻峭的面孔下宽上窄,权腮浓眉,眼睛鹰隼一样目不斜视, 下巴微微翘起,配着高耸的鹰钩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带着一股桀傲的跋扈之气,虽 然在笑,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当今天子大步从假山后转出,身后跟着纪纲和几名 侍卫高手。 燕南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此时该不该还象以前那般跪下迎接,也不知 这样做还有没有用,呆楞当场;那年轻女子却是满脸冷笑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根本 与她无关,又仿佛根本就不在乎;只有那燕七,却好象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事 变幻,只是痴痴地一直盯着那年轻女人,这时却突然开口,轻轻问道:“菊姐,不 会是那样的!你告诉我,你刚才告诉我的,都是假的,你只是为了骗他,是不是?” 这女子大大地惊动了! 在这样的情形中,连那位名震武林,数一数二的北山都震骇失色,她也是勉强 控制得住,而只有他,才是真正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这少年的心,只在她一人身上。 这女子露出感动的神色,眼中闪着熠熠的波光,她看着这痴情执拗的少年,温 柔地笑了:“当然是为了骗他的。只不过老天爷长了眼,终究叫他逃不了。” “是的,我逃不了,咱们一个人都逃不了!”燕南山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盯着四 周园墙上的伏兵,转着眼珠。 “那,为什么燕王他会真的恰在这时赶来?”痴情的少年犹自不解。 这女子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眼中溢荡着脉脉的柔情:“真是小笨蛋!你 没有看见你二师兄吗?” 燕七转过头,就看见了站在朱棣身后的燕二,也看见了脸色奇特紧盯着他们的 当今天子!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