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遁一 城南有人大叫:“大牢反了,大牢反了!” 身边亲兵来报:“启斌府君,臧狱掾两个时辰前便出城去了,他家独子臧寇失 踪了。” 张举心里这个恨呀! 大牢就建在城西南角。东面临街。西南两面紧靠四丈高的城墙,布下了尖竹片 铁荆棘相隔。牢门北开,一条土路与大街相连,这是个死胡同。漆黑的牢门紧闭, 墙外稀拉拉围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狱卒和十来个匆匆赶来的城门戍卒。高过二丈的木 桩土墙内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寂非常。大牢墙檐上挂着两盏风灯,昏昏暗暗的轻微 晃动着。张举脸色铁青的问为首牢头:“里面情况怎样?”“回太守话:刚刚几个 大汉遁入大牢,跟着重囚就反了,几下子就把我们给撵了出来。住在附近的兄弟们 闻讯过来,也都挂花了,只好都守在外面等大人过来。” “张举,你说该如何救出舍弟?当然我不会插手。别的我不管,捉拿山贼是你 的事,我只要舍弟平安。” 张举六神无主,直是道:“啊,这个么,这个么。不如花银子把令弟赎出来, 你看如何?” “哼,废物!”田楷骂一句,走到牢门前,扬声道,“里边的爷们,在下右北 平田楷。烦劳各位放舍弟田畴出来,田某绝不插手其它。” 牢里回了一句:“你定风枪插手又怎样?”过了半盏茶功夫,牢门大开,从里 面走出四个人来。首领模样的汉子打前,他三十来岁,目若电闪,络腮卷胡,八尺 身材,腰悬混铁竹节鞭,虽料峭春寒他却敞着衣襟露出黝黑茂密的胸毛,显然是位 虎熊之士。另外两人用快刀架着田畴跟在后面。张举松了口气。 首领道:“我就是连天寨的昌豨. 田二当家不在幽州享清福,到兖州干嘛来了?” “为所为而来。”“等于没说。实话说了吧,有人用一百五十两银子买田畴性命。 我既收人钱财,就得忠人之事。”田楷狠瞪了张举一眼,沉声回道:“既如此,请 昌寨主划出个道来。” 昌豨大笑数声,道,“痛快,久闻定风枪乃幽州第一高手,不动如山,能把贼 快之枪使得风都透不过去。昌豨实在想见识一下。若田当家的挡得住我三鞭而不动 一步,令弟即刻放还。如何?”昌豨一条铁鞭纵横齐岱十余年,难遇匹敌,这道划 的也太难做了点。没想田楷爽快的道,“有意思。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昌豨道,“你选地方吧。”田楷自信的道,“就这里。”这条死巷宽不及两丈,适 合于短兵相战,对长枪而言就太过狭窄了。在这样环境里显是昌豨大占便宜,田楷 无疑是自投死地徒增难度。周围人等迅速退开,空出五丈长的巷道来。 田楷站立当街,淡淡的说:“来吧!”昌豨握鞭在手,道,“你的枪呢?” “你己经看到了。”只见田楷双足踏牢,分开一脚距离,双手下垂,手里并没有枪。 “敢小瞧我?”昌豨怒喝,“苍龙穿山!”扬鞭遥指,陡然发劲,一拨铁鞭, 足下生风,双手隔空推鞭硬顶过去。内力催动下,铁鞭高速旋转,如铁背苍龙翻滚 着扑出,转瞬间只差一尺即着田楷商曲穴。昌豨脚下忽地一缓,机会稍纵即逝,田 楷双臂一扬,两道链子枪闪电般飞射昌豨太阳穴。 昌豨顿身,左手向上格在眉前,右手一伸抓住铁鞭,手腕下挫,变幻出五道鞭 影,劈头打向田楷。田楷刻不容缓一指点中劈向右肩肩井穴的鞭影,火花四溅。昌 豨急退。田楷使出魔幻手法,两条链子枪被连接成一条双头枪,一丈长短。原来每 段枪管都有前后螺纹。长枪遥指昌豨. 昌豨并无动作。长枪缓缓点地。 昌豨这时才注意到田楷身前半丈远的地方有几个小石头,那是田楷站稳前踢开 的。昌豨道,“不愧为幽州第一高手,在这种不利的地理下也能创造出有利地势来。” 田楷微笑道,“还有两招。”“烈火燎原!”昌豨将铁鞭藏于身后,迈出秘踪千里 步法,旋风般冲向田楷。田楷画地为牢,长枪在地上划出一道半圆。昌豨兔起鹘落 忽左攸右,极尽腾挪之事。众人但见旋风左突右冲,始终过不到圆弧之内,耳边尽 是呼呼风声,却没丁点金属撞击之音。 “我操!”只听得昌豨叫骂一声。顿时狂风大作,真个是飞沙走石满穹塞,万 里飕飕西北风。围观者纷纷后退。猛然一声大响,风定也。昌豨不可思议的站在田 楷身后,在微微的喘息。 昌豨一味攻强,守必有缺,田楷便充分发挥枪长优势后发先至,反攻代守,攻 其必救之所,迫使昌豨每每在藏鞭换作阳鞭之际半途而废。昌豨只好选择圆弧与侧 墙交点处,飞身上墙,这是最为狭窄凶险的地方,但也是大枪力道最弱变化最少的 所在。昌豨选择这个地方出手,逼迫田楷全力挺枪,从而借力落到最有利的地方, 虽是浪费了一招,但换来第三招的绝对优势。张举看的真切,暗自冷笑:你昌豯战 法虽不简单,但比起我的斩潮刀法,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本府不去围剿你连天寨, 那是因为大贤良想招抚你而已。 田楷泰然自若:“还有一招。”张举肚里冷哼:至于你田楷,枉为幽州高手, 实不堪本府一击。 众人看得过瘾,皆大叫:“还有一招!” “把人放了!”昌豨沉声道。田楷闻声惊回。昌豨续道,“我用完三招,你没 动一步,只好放人。”说完灿烂的一笑,“我从不占人便宜。”“哦?”“我第一 招苍龙穿山,你用围魏救赵破解。第二招,我没说名字,但也出了,五甲开山!” “啊,对!”“你以一击十分的寸劲化解。第三招,你的圆居方正和我的烈火燎原 打了个平手。” “好汉子!”田楷赞道,“昌寨主局势大优却断然收手,令我更觉侥幸,适才 我过于托大。昌寨主若施展连天苍龙倾力一击,田某想不受伤都难啊!”昌豨亦是 惺惺相息:“若田二当家倚墙而立,即便使出连天苍龙,昌某也无多少胜算。” 田楷拱手作别:“昌寨主,谢了。田某官务在身,不便久留,他日定当亲自上 山拜访,告辞了。子泰咱们走!”领着田畴扬长而去。 张举呆望二人离去,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昌豨喊一句“弟兄们走喽!”率领手下旁若无人的往北门方向走去。围观人等 自动闪出道来,门卫亦大开城门,见过连天寨主的豪勇,谁个敢拦? 西城门外,马嘶人喊,田氏马队上路了。时值四更天。 离开高唐庙,走到石梁前,张衡乃问:“小寇,你可有胆过去?”臧寇笑道: “既然老天让师傅捡回我这条小命,那他短期内是不会费神再安排我死的,所以徒 儿不担心这个。”张衡闻言大乐,打前而行,臧寇亦步亦趋,师徒二人行过千年石 梁。有徒如此,张衡甚是欣慰。 下至谷底,又缘石坡而上,复逾数岭,登冈东瞰去,山势渐落,惟余太岳拔地 雄起。 左下泉声轰轰,湿翠幻瘴,已是拂晓前后。张衡至此方才止步,他故意远足, 并不断改变行走节奏速度,就是为了调动臧寇肾元使之均散分布五脏六腑,却看臧 寇额头光堂不显麻汗,便知目的达到,乃从怀中取出牛油纸包,打开是两本绢书。 张衡郑重的道,“臧寇,跪接本门《大禹心经》!” 臧寇为张衡凝重的神情所震撼,双膝着地,虔诚接过绢书,如获至宝,由衷的 道:“徒儿谢过师傅。” 张衡喟然道:“你师兄张鲁受你师娘影响颇深,宁愿跟随巫教教主张修修持鬼 道,亦不接受我天师道玄门正宗心法。我一直为没有一个得传衣钵的弟子而耿耿于 怀,深以为憾,遂东行千里。冥冥中天意将我引到这泰山,让我师徒相见,助我达 成心愿。为师再无挂碍,可以放开怀抱,去迎接死亡。” 臧寇道,“师傅,徒儿的伤刚好,您您怎说去……” “起来吧,”张衡道,“《大禹心经》分上下两卷,上卷记载的是总纲、大禹 八意心法,下卷则是些罕见草药金石的描述和总结。” 臧寇轻轻翻开上卷,第一页赫然出现五个丹砂勾就的古篆大字“人行天地间”, 不禁心神为之一荡,隐约参悟出一点难以言传的玄古秘意。 “先不忙细想。大禹八意,贵意而不重行,待为师讲授总纲大要后,你再自行 参悟。” 臧寇依言合书入怀,敛神静气仔细谛听张衡教诲。 张衡道:“《大禹心经》乃大禹治水之余悟出的自然法门,其开三峡,疏大江, 乃命真人赤松子刻经于鸿鹄山中,留待后世慧慈修习,造福苍生。你师祖爷百年前 得之,再传为师,到你是第三代。” 臧寇穆然再行一叩。 张衡道:“《心经》开宗立旨即言人之为何,当为后世武道修行之发轫。人生 天地,受孕一刹,谓为天元;十月怀胎,谓为先天,又为地元;男女二八二七之 (16、14)前,谓为人元;其后,谓之后天。天元,禀父母精血,天地赋之生机, 始从无到有;先天,精血缔结,八脉长成与阴阳十二经相互贯通,体内真气混元一 片;人元,嗷嗷落地,脉络之联通即告断开,产生诸灵窍玄关,其时心灵通透真元 固持血气旺盛,所谓返老还童,就是要回复人元阶段那种鲜活无窒的血气运行、阴 阳调和、慧心灵动的状态。” 张衡道:“武术武学武道之修行与天元地元人元之间直接对应关联:武术健体 强身的目的就是回到人元阶段无忧自在的境地。武学接灵窍冲玄关贯通经脉,乃为 重返先天混元境界。武道便是寻找遁一,臻入天元。 何为遁一?“遁一,儒道释各有解释。道,认为那是一点生机;释,认为那是 寂灭之门;儒,则说那是道德二字。道儒释见解不同,对‘遁一’的态度也就各异。 道家寻而享之,所谓列御寇得道御风而行是也。儒家,经之典之,肃而中庸。释家 开启之、忘而灭之。故言‘道为己、儒为人、释灭己’。纵有诸多差异,但殊途同 归,落足点还是那遁去的一。修法各异,道之清修结丹、儒之正心导引、佛之禅修 法轮,基理是一致的。 无外乎炼气化精、炼精化神、炼神返虚。气者有三,先天精气获自父母,水谷 之气来自饮食,呼吸之气取之于天地。气走体水之中,血脉液络是其通途。武术修 炼正确的法则就是将水谷呼吸二气炼成后天真气,再与先天精气一同炼化成肾精。 你不是没有真气,只是你的隔玄气回去了,而其它真气经八十次旋转,冲开三关连 通任督二脉,转为精元,归藏两肾之中。你已经进入炼精化神的境界。精者,气之 精罕也,极其微小,先归藏二肾,后渐充塞五脏六腑,调和阴阳机理。真气,用动 作加意念可以加以控制,有迹可循;真精,随意而生随意而亡,变化之速,远超气 行。然则气为精母,无足以匹配之内气刺激,经脉就会萎缩。因此修行必须持之以 恒。神者,与气精大异,是一种力。虚者,无也,大道无名大自在哉。形体精神皆 无,重归那一点生机,与道融为一体,获永恒之逍遥。“ 张衡道:“道家修行就只有这三个阶段。释家修炼与我道家相似,但据安世高 讲雒阳来了个青年和尚叫支娄迦谶⑴,说这不过小乘法门,止步于清静层面。所谓 小乘是为万物实在,而我思故我虚妄。大乘则是万物与我皆虚妄,更有九层妙谛, 立意愈发高妙,可达无我无道之涅槃境地,可惜支娄迦谶亦未睹身毒真经,释说不 明。释家讲无,却要成佛,故马融称其说为异说。老道我说‘既然无我无道,又何 来轮回极乐?’说法太多面面俱到反致四处漏风,实不及道家来的简单自在。” 臧寇笑道,“师傅起了执念。” “是啊,弱冠严佛调曾说过,无一宗教十全十美,不断积累智能,宗教才能发 展完善,有变化才能前进。我们聚在邙山之巅,讨索人之初、道之源,不是要战胜 谁,我们来此寻求的不是大同而是大和。”张衡说起往事,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当时我真的好羡慕他们几个,都有好徒弟:安世高有安玄、严佛调胡汉两大弟子, 于吉的徒弟说出来吓你一跳……张角,马融带上山的郑玄、卢植也都是美玉良材。 就我没有,这是我儿张鲁出世的起念,要不然都八十多了,还娶老婆作甚?” 臧寇聆听慧语,灵智大开:“一切俱为天定。到得吃时便吃,到得睡时就睡, 足矣。非此,必为‘执着’所害。” 张衡问道:“没吃没睡怎办?” “形神俱灭,何来轮回?形尽神存,谁又见过?是谓‘道生天地,故道无处不 在’,拉屎撒尿皆为道,何必强求那遁一?去则去矣,寻之奈何?快乐的活着也是 道,生活的道,岂不正是那永恒之逍遥?”这道理臧寇脱口而出,人常如是,知道 许多道理,不涉其间却难真正领悟,忽如一番遭遇方忆及而顿悟。 “就你这话,马儒安禅便都会欢喜你。” “师傅,刚才您所讲叙的就是总纲吧?” “啊,扯远了。”张衡沉吟道,“寇儿,你儿时的梦想为何,游侠、商贾、将 相、又或大地主?” “说了师傅不相信,徒儿只是想着有个高人压住我的背痛,让我在门内比武中 取胜一场。”臧寇苦涩的道。 张衡心恻然,道:“为师相信十年后,你的名字将响彻江湖。” 臧寇仰目昊天,平生第一次充满了自信,大声道:“师傅,徒儿决不会辜负您 的厚望!” 张衡微笑道:“你终是我辈中人。然不入红尘,难离红尘。为天下遭受罹难的 百姓而战,将是你武道成长的必经之路。” “徒儿明白。”臧寇甚是认真。 “你内力已化为真精,但目前你尚不会御精;臧氏武学以儒家为主,你对武学 的认识也远远不足,实战经验尤为欠缺,他日行走江湖恐难好与。为师就先传你天 罡大周天步法,习练娴熟,足以保命。”“天罡大周天?”“你任督两脉已通,念 走小周天没一点问题。那点念,就是你活命的本钱。好在你的内力本来就是一吞一 吐,也就不需再练什么虚实静功,可以直接修炼大周天。想必你还不知如何运转大 周天吧?”“我听周泰说过,大周天就是气从百会至涌泉止,加强任督两脉、足三 阳、足三阴之间的联系。” “对了,小寇你可知道媚娘武功传自何人?”臧寇摇头不知。“她姐弟俩是云 牙子魏伯阳的徒孙,云牙子一派武学尤善轻功,对大周天搬运法理解颇深。”张衡 含笑注视臧寇,“泰山一郡,数这位如意姑娘的武功最高。她对……”张衡话说一 半,忽又顿住,因为有些事他是不赞成的。“好了,不扯远了。先传口诀,你用心 体会。为师可是困得不行了。”张衡缓缓念出真言,细说呼吸法则。 臧寇默默潜思体会,少顷,抬头道,“师傅,我已学会搬运大周天。” “此为天罡大周天心法,光有内息运转还不够,足下还有步法。”张衡缓步平 冈,踩出三四十个深达寸许的足印。“天罡步共三百六十五步,为师先传你二脉。 每踏一步,念至何处,你自细详。为师先歇息一会。”说完,飞栖高木横枝,葛袍 垂垂,大梦去了。 张衡内力耗巨,行山途中也仅恢复一成,要回到充盈状态,至少还得三五天。 臧寇呆看脚印,没个头绪,九宫八卦七星六合五行四象三才阴阳道一?都不象。 按步就行有时,臧寇忽定身,他捕捉到体内一点异跳,闭目踏牢足印,念寻周天诸 穴。扫至足太阳膀胱经,通谷、金门两穴忽的一跳。再试一次,依然。何为两脉步 法?一条经脉一套步法。 天地始通明。臧寇迈脚踏定另一足印,足少阳光明穴迅即起跳。他索性脱掉鞋 子,慢慢的沿着足印反复走着。不知过去多久,臧寇长透一口气,仰望星空,心情 大舒,人体三百六十五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为一大周天也。他不再拘泥于足 太阳少阳二脉,念之所至,手三阳手三阴足三阳足三阴十二经全有感应。足下生风, 脚不停息,念至何穴,足下相应,时腾跃三丈间距,时尺许里挪移。 臧寇兴致大发,越走越快,越走越清醒,脑中一片空明,怀忘了了。 猛然间,隔玄真气汹涌而出,充盈丹田海,气浪打上百会穴,臧寇顿失自我, 手三阴三阳连珠跳动,双手乱挥乱舞。 拂晓,土牢前,一个灰衫男子对太守府管家戴龙道:“烈火燎原的着力点该是 足尖,招被破后移形换位也应是足尖发力,但这些脚印全都留下脚跟足尖两点痕迹。” 戴龙蹲下身躯,奇道:“怎看不到脚印?”灰衫人哂道:“你在这里铺层细灰,再 一吹,就清楚了。”戴凤依言一试,果然如此。他佩服道:“大贤良天人也。” 灰衫人赫然便是太平教教主张角,他悠然道,“连天苍龙果然名不虚传,田楷 不是他对手。” “可他刚才不是败了?” “昌豨是故意让田楷破招的。其人力量速度兵法已合为一体,故能绝迅之间顿 扬内力。你再看田楷立处毫无痕迹,面对昌豨而内力一点也不外泄,他根本达不到 这层境界,除非是田丰。” “田楷也未尽全力?生死相搏却你谦我让,难不成他俩在做戏?” “头两招他们是在真打。唐周是哪天摆脱跟踪的?” “他一进奉高城就不见了。” “田畴也于同日被抓?” “对,难道?” “不错,田楷带走的很可能就是唐周。” “但不象啊?” “我这徒儿有两门手艺,暗器和易容。”张角看着星空,道:“昌豨和田楷一 黑一白,一官一盗,请得动他们两个合演这出李代桃僵的人,在黑白两道中的地位 不低啊!这个臧戒我看很有问题,他很可能在城外接应田楷。戴凤,你马上传我口 谕,兖州教众全力截杀田楷一行。再通知张举诛杀诸葛圭全家。” “臧戒可是射阳剑豪的族弟啊。” “哼,臧家没一个人会归依我教的。立斩不赦。你告诉张举,此间事成,即赴 任幽州大方。你这边还要加强人手,彻底封锁城外十里地,许进不许出。昨夜的疏 忽绝对不许再发生!” “是。我已连通张铙,包围了唐河,他三个绝对逃不出去。” “凡晓我秘密者,杀无赦!” 两人渐渐走远。 天外飞来一声大喝,“临!” 臧寇睁眼四顾,四围松折石崩,大为惊惧,体内真气立缩,他颓然跌坐。 张衡远远的荡在高枝之上,忧喜交加。 云海茫茫,天边一纹丹抹,太阳快要出来了。 “师傅,我好累。”臧寇脸色时红时白,头上蒸汽腾腾。 张衡飞到臧寇面前,半天不语。自己这个徒弟的确天资过人,他在运转大周天 中进入高度镜明,完全洞晓步法真气穴位的联系,结果不光学会了步法,还迅速打 通大周天,参悟出天罡息拳。但他还没有学会驭精法门,何来如此破坏力?定是触 发了隔玄气,因而才有如此破坏力,连我都得退避三舍。他却还不能控制这种真气, 要不是我大喝一声,只怕他会一直舞下去,直到精力耗尽虚脱而死。这如何是好? “师傅,怎么了?” “你试试踏着天罡步法舞套剑法为师瞧瞧!” 臧寇疲惫的拔出剑,双腿蔫软的高浅踏起天罡步来。张衡看着直皱眉头。可臧 寇没走几步,足下突然加速,手中剑胡乱砍劈,全无章法,但声势惊人。张衡急退, 口里喊道,“太虚太空息随,空空静静不空。寇儿,保持空虚一念。” 臧寇宛如冰雪冲顶,心中一片清凉。念至剑尖,呛呛数响,青锋竟断作几截。 “也许你丹田里面有个点,将你和那边连在一起。”张衡顿了一下,道,“因 此,你的内力有时会变得无穷之大。” “师傅是说隔玄之门并未完全闭合,不时有隔玄气过来?” “开门密钥,惟你自寻。” “徒弟明白。”臧寇由衷的感激,张衡把他从奈何桥上拉回来,并指明今后修 行方向,日后修行就全在一己之心了。 “寇儿,你找地打个盹,我们还得赶回奉高去。” 张衡说完便走进树林,听得哗哗枝叶大响,料是在伐木。臧寇觉得莫名其妙, 靠着一株乔松,回味适才内息运转情况,不一会就疲惫的闭上眼睛,他实在太累了。 过了两个时辰。臧寇猛睁眼,见张衡站在面前,一骨碌爬起来道:“师傅您这 是?” “适才你舞剑若刀,为师以为你更适合用刀,便削了这刀送你!”张衡手握着 的竟是一把厚脊大刀,“刀长四尺,把长一尺,全长五尺。” 臧寇接过木刀,手握上刀柄,滑凉的感觉顿时一线到心,浑身一震。 “好个昂昂刀客!”张衡眼睛一亮,心为之一动,道:“寇儿,为师传你三招 刀法,足让你扬名江湖。” 臧寇奉刀,道:“请师父教诲。” 张衡接刀一挽,赫赫生风。 自上而下一劈,“第一式,劈!” 由下向外一推,“第二式,推!” 反腕斜斜一扫,“第三式,划!” 臧寇目瞪口呆,惶惶接过木刀,劈推划乃最基本的刀势,师傅竟如此郑重相授, 必有深意。顷刻间,臧寇心悦诚服的道:“多谢师傅传刀,宣高受教了。” “你懂多少?” “蔡邕大师耳提面命,授我书法三年。”中华文字浩如沧海,然笔划只有点横 撇捺直五种。 “好小子跟师傅打起机锋来着。不错,寇儿坐下,听为师传你刀诀。” 臧寇接过木刀,横在膝上,盘腿而坐。 “要说刀法,哈哈,其实为师只通一窍。不过,刀法无穷尽,惟此三式合。所 谓扎按挂截、扫抹斩带、撩砍点架、格崩挑剪十六种刀姿皆是劈推划变化而来。练 好三式,才可以说具备了用刀的资格,这是刀法的木本水源,刀中的天地人三才。 刀法的真谛不在墨守成规,而在经权达变;不重刀招,而重刀意。飞扬雄健,疾风 甚雨,曲折回环,圆转活脱,机变无穷,不可一语概论。” “刀法修行的关键应是步法了?”臧寇似有所悟。 “有天罡步法为辅,同是一劈就有三百六十五种劈法,只要步伐移动够快、够 出人意表,的确不需要防守。但若遇上快过你的敌手,你就会大吃苦头。你所说的 刀法,离道还远着呢!寇儿,你要记住,心健则强,有智则妖,有容乃霸。归根结 蒂,刀道即在我之心,在我之心就是道性。”「霸为何物?广大无边,魄也,夏四 月初三的月光。 臧寇凝神思考这句话。刀道即在我之心,在我之心就是道性。刀道不是超离于 我的独立存在,而是内在的存在。天道贯注于我而不名,体万物而无遗,唯此心也。 我心驰骋于玄漠之域,享永恒之逍遥,则刀得造化之玄功,刀即道,道即刀也。刀, 求道之具,又是道之本来。 臧寇心开目明,叹服道:“心之无限,道之无涯,刀之无穷尽。刀即内在,刀 亦超越。” “鸟过无痕,月印万川。是为一意孤行!” 臧寇似被当头棒喝,糊里胡涂的心灵突然变为一张写满了无字天书的白纸,一 片空明。 忽起身,疾走,刀劈长空,意在玄漠之域。 数丈外,有鸟惊飞。 “寇儿,一意孤行与天罡步法融会贯通,你方始为刀法大家。”张衡对臧寇在 武道上的悟性颇感欣慰,又不禁有了一丝担忧,这孩子在武道认识上的超前,在武 学认识上的滞后,注定他求道的艰难。 不断的自我否定,将会困挠他一生。 张衡道:“宣高……” “师傅?”臧寇一楞,师傅怎么换了叫法。 “道非独我在,万物皆有之。要成就天道,混一太极,当具俗智,须用俗知。 一心提升自我精神,而不注重与万物交往,纵天逸之才,也只会与道愈来愈远。” 张衡语义淳淳。 是日,甲子年春二月十七。午间,张角在兖豫二州交界亭禅山一带全歼田氏马 队,仅田楷一人逃脱。内中并无唐周,也无臧戒。张衡丝毫不担心张角造反的消息 递不进雒阳,他倒是对臧戒的安危有些忧虑,便于午后去了趟奉高。得知诸葛夫人 中毒身亡,诸葛圭重病不起。太守张举摄领军政,海榜通缉臧戒,罪名是勾结山贼 图谋暴乱及收买牢犯杀人未遂。得百姓告密,傍晚前后,新任泰山贼曹戴凤领百名 教徒离开奉高城,南下追捕臧戒。 少后,张衡离开心壶,赶去位于奉高城西、泰山正南脚下的博城。博城城北有 座大庙,庙东古柏森森,乃汉武手植;庙北岱宗坊,乃中路登泰山的起点。这座庙 便是历代帝王祭祀泰山的岱庙。鲁人性质,绝少狗盗之辈,加之久未启用,庙守多 是本地人,白日负责庭扫,到了晚上便各自回家。留下守门的两个老卒耳背体弱, 唠叨完两壶果子酒便自躺倒,浑不管内里那几进宫殿。 岱庙四围城堞,里面南北为轴,迭递宫殿,东西搭配,庑廊亭榭,主殿天贶 (意:赐),昔日里雕梁画栋,气势辉煌,堪比雒阳北宫正德殿。汉灵帝自惭德薄, 又爱惜银子,年久失修,暮色中这天贶殿多少便有些衰败的味道。殿西耸立塔碑, 名为泾幢,高逾三人,其上无文。此碑何由无文而立?概因太岳一览众山之雄伟, 令始皇帝无语形容。 泾幢之下,臧寇快步展刀,性之所至,锋之所向,时连击如电,时老藤盘根, 时旋步拦腰,时岿岩崩崖。 张衡又惊又喜,弹出十余缕气箭,分先射向臧寇。间不容隙处,臧寇劈砍挑格 悉数化解。张衡赞声好,突突又是九指。臧寇正欲闪避,恍觉气箭分投上下左右八 方空处,仅一矢当心而来,断无它想,立步劈刀。八矢擦身而过,一矢中断,矢尖 钻入臧寇中衣,打得他浑身一抖。 “寇儿?”张衡掠过去。臧寇笑道:“没事的师傅,徒儿很好。”张衡道: “为师功力仅余三成,故神控不足,发力大了一点,没把你打伤吧?” “师傅三成功力就能弹出气罡,徒儿简直……不知徒儿何时能到此境地……” 张衡含笑摇头,道:“宣高,你这问题为师无法作答,只能说你的心会给你答 案。” “我心会我?” “一意孤行,孤行也。勿左右彷徨。” “心刀?行道!”臧寇如梦得觉,如醉得醒。 张衡欣慰的看着徒弟,忽忆起一情,因问道:“宣高,你体内真气因何勃发?” “徒儿适才吃了一根交藤,据说可涨十五年内力。徒儿练刀,正是为了将之化 固本元。” “吓,我正奇怪呢。那老小子怎不留下来和我聚聚?” “徒儿也想留住他的,可何前辈说见你会想起许多往事,他可不想累心,于是 乎,一晃眼便不见了。” “年过百岁还这么不持重,首乌真是小孩脾气。”张衡笑着摇摇头。 “嗯。何前辈真有趣,脸上密布蜘蛛网,可头发却黑的发油。我问他是不是因 为不知头发为何发黑才叫何首乌的,他说:”对呀,哎呀,我老父亲太有先见之明 了,我要回南阳问问他,这名字好,人如其名。‘“臧寇嗓音苍老,言罢一笑。 “老童子还活着?” “师傅,何首乌到底有多大岁数?我以前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个人。” “江湖善忘。何首乌成名八十年前,他和为师同一时代。你没听过,这很正常。 你如何见到他的?” “徒儿见庙中无人看守,便四下里转了转,待回到此处时,便见有个年青人站 在这泾幢前不住点头,口中还念念有词。我想这不过是座无字碑,难不成还能读出 朵花来?便轻悄悄走到他背后。谁知他斗然转身,倒吓我一跳,他哪是个年青人啊, 真是要多老便有多老。不过他笑起来很动人,是沧桑满怀而又温暖如春的那种笑。 他笑的时侯我好象只看到他的眼睛,要能象他那样用眼睛去笑该多迷人。”臧寇觉 得这话说的有点傻,忙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越描越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怎么好解释的。男女交合也是我派武学修炼的必 经之路。”张衡轻描淡写。臧寇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张衡道:“《大禹心经》里面 就有春宫图,不信你看。”臧寇伸手入怀,立又收手出来,显得尴尬无比。“象我 年青的时候,”张衡笑道,“那你从碑上找到花没有?” “花?”蔡琰的倩影在心头一闪,臧寇道:“碑上没有花。” “哪有什么?” “嗯,……有时间。” “时间?时间!” “是呀,何前辈说时间包容无穷尽,和上下纵横一样,可以感知却无法触摸, 身在其中却不知身在何处何时。时间也是从空而来由道而生,有始无终,所以可谓 时为间。” 张衡喟然叹道:“首乌从这条路入手寻找道性,的确智能过人,将我抛在身后 了。他几时走的?” “半个时辰前,何前辈将化解交藤毒性的法门传给徒儿后,他便走了。”臧寇 思慕道,“何前辈真是见识渊博,他指着这泾幢,从三皇五帝讲到鸟智鱼虫,又从 老马识途说到天下分合非人力可逆,后来他又和我讨论起《禹贡》所载的高山大川 ‘十有二州’,‘济、河惟兖州,海、岱惟青州,淮、海惟扬州’何前辈对此三州 地理如数家珍,何处可以设伏,何处可以水火,信手拈来指天画地,令我好象身临 其境,简直都入了迷。直到傍晚才发觉肚子饿了,何前辈便给了我一个交藤。吃完 了,再找他要,他却不肯给了。我这才知道交藤可以涨内力。”说着,臧寇揉揉发 痒的下颌,胡子正赶芽呢。 张衡不解:“何首乌给你讲这些东西干嘛?他认为你是大将之才?天下分合非 人力可逆,难道他认为这江山是该易主了?” 臧寇道:“真要改也轮不到张角,他太残忍。我就这么对何前辈说的。” “他怎说?” “张角可乱天下,然无福得天下。得天下者,必定还是门阀中人。但此人不走 出门阀,亦难守天下。何前辈还说我这小子可不要痴心妄想得天下,如能在乱世中 保全一方,足以青史留名。当时徒儿很不服气,就说我只想一尝死亡,别人死活天 下兴亡都与我无关。” “你怎能这么说?” “徒儿不是气话么。何前辈一乐,说一看木刀就知我是您的徒弟,没想到这么 小也寻死不活的,”臧寇隐下何首乌后面那句“真像绝了那个想死又怕死的老花痴”。 张衡道:“他是不是还说你像绝了那个想死又怕死的老鬼呀?” 臧寇道:“对,啊,不对,没有!当时我说:死不可怕,但不能盲目求死,必 循道而为。而我绝不会放弃求死初衷,因为隔玄壁那边我去过,我选择死亡,不是 为那无边快感,而是为那快感之后的虚空破碎。” “虚空破碎?” “我脱口而出,何前辈当时便惊住了。” “连虚空都还不是道的终极,还要去破碎它?”张衡百感交集,他被这四个字 感动得心驰神摇,他自问道:“那岂不连时间都要一并破碎?” 臧寇接口道:“我想是吧,时既为间,当可扭曲改变。” “啊……”张衡长呼一口气,他终于在求道路上迈出了最关健的一步,一步跨 进天意空间。张衡闭上眼睛伫立无语,不多时响起一声清唱,满头银发绺绺脱落。 最后臧寇面前站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沙门。 小沙门睁眼微然一笑,妙华无比。 “师傅!?” “谢谢你,寇儿。” “谢我?徒儿不明白。” 漫天星光下,张衡含笑不语。 这个夜晚,臧寇终身难忘,看着张衡青光光的秃头,他莫名感伤。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