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地狱门 六月初三,辰时,汝南西华柏溪谷。 孙坚乘胜锐进,追击彭锅,冲出山谷,忽遇彭脱一万接应步兵。谷地易进难退, 孙坚亲自断后,掩护军队撤出柏溪谷。彭脱军攻至谷口止兵不前,朱治韩当再退五 里扎住阵脚。黄盖对祖茂道:“孙将军呢?”祖茂回问其余八骑:“孙将军呢?” 寇奴心道不好,连我们这几个近卫都不知孙坚何在,八成还在谷中。十骑忙去找朱 治韩当。二人闻言大惊失色,众皆忧心如焚的看着林木茂密的柏溪谷。 黄盖叫道:“我去救将军出来。”祖茂止道:“公覆,不可急躁!”寇奴上前 对朱治道:“此番遭遇纯属意外,非是彭脱有意设伏,否则在谷中即可发作。王豫 州已过汝水,彭脱自顾不暇。我想黄巾今晚必退出此谷!”“有理。将军若能避匿 山林一宿,当脱此厄!”“让我潜入谷中一探消息如何。”“好!金创药、干粮、 水,一应带足。”“明白。” 辰中,阳翟城东,皇甫中军辕门外,阿卢高望流水行云天,正神驰物外,这时 耳边一声“卢哥!”响起。阿卢回神道:“阿滞?传讯而来?”“珩公要我带话给 皇甫嵩…大人。朱中郎在里边?”被唤作阿滞那人二十不到,垂眉,上眼皮长厚, 双目微凸。 阿卢道:“你,轻功有长进。”阿滞轻笑。 辕门校近前,道:“汝有何事?”阿滞递去一面乌黑的木牌:“烦禀皇甫大人, 行山先生门下阿滞求见。”辕门校:“大人正忙着,你等着!”阿滞:“皇甫大人 一见此黑木令,便会见我,烦劳跑一趟。”辕门校将信将疑,木牌正反皆无文, “请稍侯。”见门校走远,阿卢道:“师傅可好?”“一切安好。”阿滞道,“他 老人家回京城了,也有口信给你。”回京了?阿卢一怔:“请讲。”阿滞道:“他 老人家在阳翟见到了荆山老怪和许城陈公,三人援手救回那个…寇奴。他老人家说 不怪你了,待颖川战事结束,你便可回道场。”“代我谢师傅。”阿卢又道:“蒯 镜奇与师傅三十年死敌,何共施援手?”“我听阿言讲,若不是陈公在,两大宗师 又要对决一场了。不知这寇奴奇在何处,让多年死仇都可置之一旁。”阿卢道: “我于孙坚处知其生讯,未曾想师傅会亲自寻他。”阿滞只顾循着自己的想法道: “的确,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寡抱段木头,在水里漂,他都能真精不散,够悍的! 架没打成,老怪心里不舒服,就和珩公打了个赌。”“赌啥?”“赌找寇奴的兵器!” “在波杰处。”“珩公也是这样想的,但却输了。他老人家一怒之下,广陵也不去 了。”“师傅轻功高过蒯镜奇,怎会输?”“老怪与波才有半师之谊,他去了一趟 大营,就拿到了。你想都过去三天了,哪能不到波才手里?” 中军帐。朱俊:“义真兄,急找我来,究竟何事?” 皇甫嵩:“王子师急函来告,他已连破汝南六城,前日更攻下平舆,却一直不 见彭脱四万黄巾主力的踪影,他怀疑彭脱可能转移到汝北西华城一带,望我严备其 袭取许城。”朱俊默思西华地势:西华东为商水,逆水北行一日,可达许城西边五 十里的鄢陵;西部,柏山隔断颖阴;南边,逆颖水西北行,两日即到襄城,再走陆 路南行一日可至上蔡,其下就是汝南治所平舆。彭脱欲解阳翟之围,襄、许二城必 经其一。为何子师会担心许城呢?他很可能还不知道傅燮曹操已经大破彭锅,…果 真如此么?子师兵法大家也,定是察觉到什么了。如是,则文台危矣!依其兵速, 他应已进入柏山。皇甫嵩打断朱俊的思考:“公伟,我看彭脱不会来解阳翟之围。” “何故?” 皇甫嵩道:“现在子师应已攻占上蔡。彭走襄城,则失其后;走鄢陵,军缓易 察;穿柏山,则直面傅、曹。百里解围,兵行诡秘,千里解围,兵贵神速。四万之 众,速秘何其难也!彭脱放弃汝南,定有别情。”朱俊有所悟:“前,我走河内出 陈留,遭遇过波才北上军队。他不急攻长社,反分兵北上,莫非张角命其放弃颖川?” 皇甫嵩道:“张角怎会如此愚蠢?……不过,波才弃攻轩辕,反自兵围长社,令人 不解。”朱俊道:“且波才于我断绝北路后,方始强攻长葛,此前他一直围而不攻。” 皇甫嵩道:“陈留,去东郡必经,敌我兵力皆薄。波才得之可联通卜巳,我据则可 反围之。波才围急而攻疲,潜陈留而欲通东郡,难道他真要北上?”“卜巳不西取 陈留,原因应是相同。”这时辕门校通禀阿滞求见。斗见信物,皇甫嵩一惊:“人 在何处?”“辕门外。”“快传。” 阿滞拱手施礼:“雒阳阿滞拜见二位大人。”皇甫嵩道:“阿滞,珩公可好, 朝、野二位大佬可好?”“都好。”阿滞道:“珩公要我带话给你:”冀州来讯, 张角病危,黄巾现由张梁主掌,他令各州大方向冀州转移,望义真斟酌用兵。‘ “皇甫嵩和朱俊皆是吃惊不下,俄而同时舒眉。 皇甫嵩:“还有其它话么?”“还有…这里不比北地,易生流疾,多加小心…, 还有…不要放一只鸟进出阳翟……再没了。”阿滞道:“话已传到,二位大人,阿 滞告辞了。” 皇甫嵩道:“公伟,彭脱当避开许城,走鄢陵外侧,远扬东郡。你看……?” “可先灭彭脱再取波才!”“你我即刻分兵:令许城曹操抢占鄢陵,我帅一万精兵 顺水直取西华,合击彭脱;再调颖阴傅燮过来助你和公路协防波才,柏山则由孙坚 把守。你意如何?”“那就分头行事。”朱俊心道,你皇甫义真嗜杀成性,这般军 功让你也罢。 “最迟初六,我便回来。” 寇奴绕远翻山进入柏溪谷。战斗已结束,除了谷西几千守备,谷中黄巾并不多, 大部都已撤出柏溪谷。尸体被挪至林间,东流潺潺的柏溪水回复清亮纯净。左右高 山若即若离,溪路随之时宽时窄,高低曲折的穿行于密林之中。这是一片杂木林。 寇奴背靠一株高达五丈的山榉树,他感到口干舌燥,寻了两个多时辰,还是不见孙 坚踪影。山谷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杀声杀气,眼前尽是粗逾数抱的巨木,百年一日 的直耸上天。寇奴一口气喝下半葫芦酒,而后踏枝攀叶上到榉顶。山风吹叠翠,白 云侵高崖,寇奴发觉自己正处在谷东高坡上,他运足目力俯瞰四下,林障深沉无从 辨明。如何找?坚叔还在谷中么?会不会……寇奴心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该 怎么办?”孙坚不知寇奴真实身份,却能信之而驱贬亲侄,更以儒气功助其修为大 进,这份恩义,寇奴粉身无足以报。 一声长啸穿透重云直上九天。满山惊鸟蹑翼追飞。 谷东林中旷地,百名大汉闻声,四散开,隐身。 旷地正中一株老柏,其下有圈白石栏围,左为石砌陵墓。孙坚倚陵而立,左腿 上插着一支短羽,他闻声寻望,虎目流彩,随即一黯。四周伏兵,武艺高强,不能 让宣高陷此死地。孙坚此刻方得闲拔出短箭,箭尖锃亮,无毒。 谷战激烈,孙坚便怀疑接应彭锅的就是黄巾主力。朱治等人出谷后,孙坚正欲 突围,却遭一群死士袭击,他仗着轻功高明,索性逆行东去探个究竟。后为大营卫 戍察觉,给彭锅一路追杀,受困柏陵。 寇奴呼啸林山,只见群禽高飞,但闻啸声撞山回转渐消,并无其它回应。稍顷 东边不远又飞起数鸟。寇奴无多想,投身而去。人行连林中,孤柏特见拔。柏陵四 周散伏着几十具尸体。 青狼长苗?林中彭锅手一挥:“杀!” 寇奴看到了孙坚。 “宣高,小心!……”寇奴滑步趋左向右,一个纵切,反身刺出青狼头。叮当 一声,率前攻来那人单刀脱手。没待寇奴着地,诈死黄巾滚地刀来,遍地刀光。寇 奴念散念凝,身形一沉,复升空腾越刀阵。孙坚提刀加入战团。百余人一场豪杀恶 战。孙坚忽大喊:“下手狠点!”寇奴一刀横拍,将一持棍大汉震开:“孙帅快走!” 劈手夺下斜刺而来的长矛,“祖茂…西谷口……你!”寇奴左手铁矛刚劲无比的环 扫,呼呼生风,打倒十几个抢前近攻大汉。铁矛承受不了寇奴大力,被彭锅九环厚 背刀一推,顿时断折。九环刀九环一大八小,彭锅近得寇奴身前,刀尖虚刺,迅速 向右旋身,刀刃平翻拦腰横扫。二人移形换位,九环刀与青狼长苗磨擦发出剌心的 声音。彭锅左手一握大环,双手推刀,寇奴大喝一声,朴刀丝毫不让。彭锅猛地收 力,身左倾,左手沉环,刀刃翻转,沿朴刀内杆向上急划。“好功夫!”寇奴就势 狼头点地,弃刀空翻,一脚踹走彭锅。彭锅跌出丈外,脸上笑容方露。 孙坚腿部受伤,闪挪不便,那几个使滚堂刀的围着他攻,形势凶险无比。“孙 将军我来助你!”一蒙面人旋风般杀过来。彭锅等人措手不及,顿时伤了十来个。 孙坚、寇奴与蒙面人汇到一处,分三面扎住守势。彭锅还有五十几个手下没有丧失 战斗力,他们将孙坚三人紧紧围在石陵边。余下四十几个非死即残。老子就不信杀 不了你们三个孙子!彭锅左手一抹刀背,雷奔电光般射出八环。孙坚抡刀劈落三环, 蒙面人长剑虚点,套下两环,寇奴狼头分击,点飞余下三环。 又是一场混斗。 孙坚三人身形交易,防守滴水不漏。血珠四溅,蒙面人闷啍一声。寇奴快步抢 出,刀花绽放挡住蒙面人身左攻击,蒙面人撤步挥剑击散寇奴身后枪刺。 寇奴猛感不祥,肌肉一紧。 痛!右肋肌肉夹住一寸剑尖!你!蒙面人飞起一脚踢中寇奴丹田,寇奴向后跌 飞,蒙面人苍隼击兔,长剑直刺寇奴心口。 吧的一声,寇奴背部撞到墓顶,弹起。剑几至!波音冷笑,他从颖阴追到许城, 又从许城追到这里,终于要得手了。突然,寇奴眼中的愤怒被瞳孔焦点处水波纹般 荡漾出来的一种奇怪的光茫遮住。跟着,长剑被寇奴左食指弹断。波音大骇,急换 气飞身过墓。寇奴快若不见的起身劈出青狼长苗,二尺刀刃半折,五尺石墓大开, 波音消失在密林里。 彭锅大步赶来,劈出一刀。两刀相击无声。彭锅急走,刀化无,右腕以下,齑 粉。 寇奴暴吼连连,狂风暴雨般摧毁一切,老柏轰然倒下。 柏自土生,百木之长,得天地正气,受金气激荡。 寇奴心中猛然响起《燕歌行》,他眼中再无它物,只有暴雪欲来的草原天空, 无边的沉重压抑。 悲风摧劲草,武士将杀行。 寇奴随意挥刀如狂风。 此山,此谷,此木,此石,此时,全被狂风卷入到一个旋转的隧道,隧道向前 不停的延伸,光明就在隧道尽头向更深处逃逸着。 光!阳光!寇奴感到自己每出一刀,天地便为之一亮。 出刀,出刀,寇奴不停的出刀,莫大虔诚的出刀,他要留住光明。 “寇奴!”孙坚觉得寇奴极不对劲,浑身似吞吐着黑色光芒。寇奴遥出一刀虚 砍孙坚,孙坚见到彭锅惨状,哪敢格架,纵身就走。地裂,深一寸。 狂风大作,林木发出声声叹息。寇奴竟舞着断刃青狼长苗杀向山林。幸存数人 颓然跌坐,他们都忘了厮打,惊魂失魄地看着狂飙卷过,林木分浪般左右倒下,一 直出了东山口。 唉……坟墓内传出一声叹息。 白石棺盖平平的飞起,向前平平的落下。 一缕轻烟飘出。 众人眼前出现一个九尺高的裸男,光溜溜的身子一根毛也没有,宽额凹目鼻梁 高挺,乃一英俊胡尸。在寇奴毁天灭地中劫后余生的那几个黄巾强汉,神经已脆弱 得一触即碎,顿时厉叫着四散跑开。 裸男手臂呈半圆朝天,柏叶片片飞起,顷刻即成一身绿装。他看了看彭锅和孙 坚:“从来争斗为哪端,生不如死,人不如狗……”手一扬,断刃在手,然后他就 消失了。 孙坚知道遇上了地仙级人物,心里突然觉得极为沮丧,道:“不打了。”彭锅 也打不了了:适才他刚感到刀和手如遭漩涡吸转,右手已化为粉末,脱体而去。这 是什么武功?千军万马,他都可吸个粉碎!不好,大营就扎在谷口,大哥危矣。彭 锅咬牙起身往东而去。 孙坚溪行不久,便遇上朱治。原来久没消息,祖茂便和黄盖等人依前约定也潜 进柏山,他们发觉黄巾防卫力量薄弱,于是里应外合奋勇搏命,全歼守敌。 讲过军情,朱治问道:“将军见到寇奴没有?”“他救了我,”孙坚痛惜: “但却变成了一个疯子……”朱治不明所以,为孙坚语气所感,心中亦是沉重无比。 “叫义公通知傅曹二位将军,彭脱主力就在谷东,四万余人,极精锐。动向暂 不明。”“好。”朱治道:“将军去过黄巾大营?”“不错。出谷背山处连营数里。” 孙坚问道:“君理你认为彭脱为何在此?”“难道是被王豫州赶过来的?”“不像。 入夜我俩再走一趟。” 未时三刻,柏溪谷东山汝南黄巾寨。 “小锅,你的手怎么啦?” “没了,”彭锅忍着痛楚:“叫那个寇奴弄没了。我看大营也被他搞得够呛。 损失大么?” “他就是寇奴?”彭脱道:“山前卫戍被毁,右营贯穿,我们失去了三千多兄 弟,真他娘的恐怖!” “他人呢?” “跳进商河了……此人类魔!” 彭锅沉默半会儿,道:“大哥你何时到的西华,事前怎不通知我?”彭脱犹豫 道:“人公黜免波帅,命我率兵勤主。”彭锅大声道:“到冀州去?我不去!汝南 是不是已拱手交给王允了?”“教命难违。”“大哥胡涂啊!”彭锅用力拍案,顿 时疼得大叫,他推开彭脱的手:“我们走了,波大哥怎么办?他必死无疑!”“他 武功高,断不会丢命。” 彭锅发作雷音:“他可以逃走,城中数万教众兄弟逃得了吗?大哥!”停了一 会,彭锅又道,“我们颖川黄巾是插在皇帝老儿心口的一把刀,还没挖出他的黑心 肝喂狗,怎能说走就走呢?”彭脱道:“容我再想想。”“大哥你来西华几天了?” “两天。”“两天都没想清楚?”彭锅暗叹:大哥做事怎么老这样慢呢?彭脱道: “如今行迹已露,确是应该早下决心。”彭锅道:“乘消息未走远,我们攻到颖阴 去!我们四万兵马还怕灭不了个孙坚?”彭脱又想了想:“明天再说。”“为何还 要等?”彭脱恢复冷静:“皇甫嵩最迟明早可得消息,我想他能判断出我军北上意 图,定会顺水而下断我南路,曹操则占我北路,孙坚守住柏溪谷,欲围我于商水河 畔。至于傅燮,他很有可能会移兵阳翟,弥补兵力不足。只要傅燮一动,我便追尾 攻击,一举解围。”彭锅道:“将计就计,妙!”“估计要到明天午后傅燮才会起 兵。”彭脱对旁边亲随道:“小坛,你去安排哨儿郎严密监视颖阴傅燮,一有异动 即飞烟报讯。”“是,彭帅。” 彭锅佩服:“大哥算无所遗。” “好在西华鸽寨尚存。”彭脱问:“你与孙坚交过手,其用兵如何?” “武艺高强,但战法一般。”彭锅脱口而出,显然是曾经思考过:“也许手下 太差了点,只要困住孙坚,全歼其兵并非难事。”彭锅分析很有道理:将强卒弱, 确是孙军最大的问题。 彭脱道:“那好,小锅你叫你那三猫四狗带人进谷埋伏。只要傅燮离开颖阴十 里地,我们就进攻孙坚。”“好。”彭锅道。只剩下一毛一苟了。 彭脱又道:“我看还得尽快联络波杰,叫他虚势南下,暗里却偷袭轩辕,为我 打开进雒通道。救出波帅,我们就直捣雒阳!”彭锅眼睛放亮:“直捣雒阳,痛快!” “你都伤成这样,快去歇息吧!”“我左手一样可以拿刀。”彭锅走出军帐,又回 头道:“新任大方,莫非就是大哥你?” 彭脱什么都算准了,就是把皇甫嵩的消息来源算错了。对于皇甫嵩这样的兵家 而言,一个时辰的疏漏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输赢,何况是一晚上。 次日巳时两刻,爆发西华大战。皇甫嵩百里追杀,彭脱全军覆没,仅百余人逃 去项城。 六月下旬的某个中午,雷雨,陈留县郊悦来客栈。由于战乱,客栈几没人住。 店外停下一辆马车,一男一女撑伞走进大堂,随后进来一名佩刀大汉。男的十八九 岁,玉面朱唇朗目剑鼻,英俊异常,女的十五六岁,瓜子脸,文秀清丽可比兰菊。 跑堂小跑过去:“请问公子爷,用膳还是住店?”男青年道:“弄几个时令新鲜的 菜上来,再上一条鸡蛋蒸鱼,不要放葱。”“好咧!” 这时从二楼下来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儒士,高瘦,衣衫寒朴,他走过那三人, 寻靠墙的矮桌跪下。他还没叫菜,一名伙计就送来一钵白水萝卜和两个馒头,客气 的说:“先生请用饭。”那人小声却很自然的道:“记帐。”男青年不屑的笑着, 和那少女往东厢走去。少女的身子忽地一震,侧回身打量,惊喜道:“寇哥!” 门外走进二个人,高大结实而又萎靡不振的正是寇奴,他身旁是一九尺高的胡 僧,宽大的麻衣滴水未沾。寇奴同样也是一身麻衣,却已湿透,但他浑不为意,口 里淡漠的道:“文姬你怎在这?”“闻说桓谭大师已到陈留县,我特来求见。”蔡 琰迎过去:“寇哥,快进来一起坐,怎么也不打伞,都打湿了。”寇奴看了胡僧一 眼:“和尚,这是蔡邕大师的千金。”胡僧微笑:“小蔡的女儿,不错。”卫仲道 近前施礼:“晚辈陈留卫仲道拜见前辈。敢问前辈是?”胡僧并未回答,道:“卫 家四十年前迁来陈留。算起来你是卫名的孙子。”卫仲道惊道:“名公正是仲道祖 父。”胡僧道:“都是故友之后,好好,你们坐。和尚吃素,小寇儿,我们那边去。” 寇奴无所谓走到中年儒士对面桌子跪下。 胡僧正对中年儒士也坐下了,他道:“二碗米饭,一根大葱,半斤牛肉。清水 一壶。”中年儒士一直在专心致志的吃着白水萝卜,闻言浑身一抖,惊惧的抬头看 着胡僧。胡僧笑眯眯的道:“孔文举,三十年没见了。”孔融道:“您是安大师? 三十年前您不就仙去了吗,怎又活过来呢?”胡僧道:“叫我和尚即可。真像小宙, 你孔家的人都似一个模样。记性真好,十岁时见过我一面,都过去三十年了还记得。” 孔融让梨的故事早有流传,卫仲道挂不住了,忙走近道:“陈留卫仲道拜见孔 先生。”蔡琰也敛袂施礼。孔融道:“幸会。”卫仲道道:“听闻先生为杨公府上 客卿,何至潦倒陈留?”孔融双目明亮起来,道:“我为南阳屠户何进遣客追杀, 故隐于此。”卫仲道疑道:“大将军何进?晚辈不明。”孔融平心静气的道:“原 因有二:其一,何进迁大将军,杨赐公命我奉谒贺之,久不相通,我怒而夺谒还府 ;其二,杨公揭发马元义作乱的功劳,却被佞史计入何进名下,我上书弹劾此事。 进遂遣客刺我,一路到此。”“这个杀猪的恶徒!”卫仲道怒道:“先生有何打算?” “现天下大乱,返乡不得,我给豫州刺史王子师写了封信去,近日应有信来。”卫 仲道道:“如此最好。” 这时伙计送来饭菜,站在店中所措。“先生一块吃。”“我这挺好。”孔融挟 起一片萝卜送入口中。卫仲道颇感没趣,便叫伙计把菜端到邻桌,皱着眉头拂拭蒲 垫,然后寡然无味的有勺没匙的吃起来。邻桌寇奴没甚胃口,愁眉苦脸的吃得很慢。 胡僧却没动箸,他从麻衣口袋里取出六簇柏针,好似天下第一好味,全神贯注细嚼 慢咽。孔融似是不愿与小辈多说,讲完自己的义事后,便不再开口。 门外传来马蹄声。一个笑嘻嘻的青年走进店堂,除下雨蓑,目光锁住孔融,然 后走过去。孔融强自镇定。那人道:“让我一阵好找,孔文举,随我回京城吧,大 将军要见你。”孔融道:“我不去!”最后的去字,音调已近乎尖厉。卫仲道起身 挡住来客:“他不会随你走的。”那人笑道:“难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剑, 剑尖搁在卫仲道的喉头上。 卫仲道感到头皮发麻,喉头如冰刺,连唾液都不敢下咽,一时竟不知怎办好, 这人武功高出自己太多。 那人笑道:“凭这点武功,就想强出头?太不自量了。记住了,我叫阿乐,雒 阳阿乐。多练几年,再到雒阳武极道场找我。”剑倏地不见。 寇奴忽道:“孔融你随他走吧,他没有杀你之意。”阿乐打量寇奴和胡僧,竟 看不出他俩武功深浅来,要么他们一点内力都没有,要么他们已炼神返虚,浑如常 俗,“有意思,原来这边坐着两位绝顶高手,失敬失敬。”孔融下意识靠近墙壁。 阿乐不愿多纠缠:“皇上叫你回京做官,你去不去!”众皆一惊。“不相信?” 阿乐笑道:“恭喜孔大人以大将军高弟,拜侍御史。这是颖阴荀公达写给你的信, 自个看看。”孔融阅信,脸色时青时红,久久无语。答应以“屠户何进”学生的名 义,去做侍御史,当着其它人的面,孔融感到难以启齿。这何进也够绝的。阿乐道 :“你瞧雨也停了,走吧?”孔融振衣而起,与阿乐一前一后走出店堂。 过不多久,阿乐又回来了,他是来取孔融包裹的,附带结帐。 卫仲道艳羡的道:“以大将军高弟名义,官拜掌律断非的侍御史,何等荣耀啊!” 蔡琰惊异的注目卫仲道。 “宣高却……”寇奴道:“深耻之!” 门外荀爽看着寇奴高大的身影走远,将王允的辟书撕成碎片。碎片落下,顿时 弄黑了一洼雨水。 是夜三更,鸣雁山鸣雁亭,小雨不停。寇奴尤自未眠。不知是因为见着蔡琰的 原故,还是一直困挠折磨他的从军经历,寇奴觉得心烦意乱,他需要改变,却不知 如何改变;他不愿软弱无力的活着,可他不知如何能够坚强,真正的坚定刚强。都 说鸣雁山为一郡最美,可寇奴觉不出一丝美来。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只是这讨厌 的雨。 胡僧手拈莲花,盘膝正坐石桌。胡僧不愿住店,寇奴也无所谓。 寇奴走到石栏边上坐下,背靠立柱,数起顺着飞檐瓦楞间滴落的水珠来。“一、 二、三、四……”这时一个虬须青年无声的出现,走到寇奴身边。 寇奴:你是谁?那人:我们谈谈。 寇奴定睛再看,惊异:你是谁?怎和我长得一样?那人:我是臧寇。寇奴:你 是臧寇?你怎么可能是臧寇,我才是臧寇。 臧寇:你错了!你是寇奴,不是臧寇!寇奴:笑话,寇奴就是臧寇,谁不知道? 臧寇:没人知道,只有你这样认为。 寇奴:我不是臧寇,哪我是谁?臧寇:你是寇奴。 寇奴:那么,臧寇是谁?臧寇:臧寇是我。 胡僧开口道:都错了,你们一个是柴,一个是火,都不是我。 寇奴:你说的“我”是什么?胡僧:我是燃烧。 臧寇:你是谁?胡僧:我是和尚。你们谈吧,和尚不说了……臧寇:我明白了, 臧寇也不是我。我就是我。 寇奴:我不明白。 臧寇:你当然不明白。看看你那窝囊相,你怎么会明白?寇奴:我窝囊?臧寇 :你叫寇奴那刻起,就不是我了。你只是一个肥胖的、注了水的狗熊,你以为你是 英雄呀!寇奴:我怎么狗熊啦?臧寇:你为什么心虚的反问?你为什么不骂我?寇 奴:……?!臧寇:“我”,你怎么变成了一个没有主见、丧失英雄气慨、让人看 不起的虚伪男人呢?臧寇为你不值!胡僧:骂的好。 臧寇:滚开,秃头!别打断我!胡僧:说我吗?寇奴:和尚,你别往心里去。 臧寇:啧啧,虚情假意,秃头说我骂得好哩!寇奴:我一直在我走我路,怎能 说是没有主见?臧寇:你没走我路,我的路是自己要走的路……破壁隔玄。 胡僧小声道:我,没有路。 寇奴:我是为了老百姓,才暂时放弃向武之心。 臧寇:好个悲天悯人!哪你为何又三心二意?一会从军一会离队,一会杀人一 会后悔,一会听荀攸的,一会又听孙坚的,臧寇听不到一个坚定的声音。 寇奴:孙坚于我有恩有义,荀攸大儒大强,我…… 臧寇:那都是外力,他们要求你的,是他们希望你成为他们希望的。但不是, 我,希望你成就的。 寇奴:你不也把你所希望的,强加于我?臧寇:开始反击了,你也就这一点小 聪明。你还有什么?寇奴:我若一无是处,那师傅、蔡大师、何首乌、珩山庶,还 有和尚,他们为何对我青眼有加?臧寇:青眼有加?还真以为你很了不起啊?师傅 看到的是我的将来,并不是你的现在;蔡大师要不是看在他女儿没有玩伴的份上, 怎会教你?他又教了你些什么?其余几个若不是为了你身上那可怜的隔玄气,他们 怎会搭理你这个大街上比比皆是俗不可耐的家伙? 胡僧:“我是例外。” 臧寇:你的隔玄气呢?寇奴:与你无关……臧寇:所谓誓言,狗屁!人欲杀我, 我必杀之!杀就杀了,为何还自责消沉到内力尽失?提不起,放不下,哪还有半点 快意恩仇的男儿风彩?白白占了副躯壳。你说你身上还有些什么?寇奴:还有一点 道义。 臧寇:幸亏你有,不然我还懒得理你!但你又虚伪得令人作呕,把仅有的一点 道义都给埋没了!寇奴:把话讲清楚!臧寇: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难道我说 到你的痛处了?终于有点血性了,你拔刀干嘛?寇奴:把话讲清楚!臧寇:性本不 羁,真那么洒脱吗?虚伪!臧寇:你懂书法吗?夸夸其谈,虚伪!臧寇:深耻之, 真是看不起孔融吗?人家十岁出名,四十岁才有个机会当官,容易吗?寇奴:扯淡! 臧寇大声道:你不过是为了在蔡琰面前表现得和卫仲道不同罢了,虚伪! 寇奴脸胀的通红:不许你说蔡琰三个字! 臧寇:明明喜欢,偏又做出冷冰冰的模样,虚伪!虚伪是没有尊严的生存方式, 是胆小鬼的生存方式。胆小鬼,为什么不对她讲清楚?自卑吗?寇奴,你很自卑, 在所有强过你的人面前,你表现的都很自卑!寇奴:拔出你的刀!臧寇冷笑:我正 欲取尔性命。 寇奴:拔出你的刀!臧寇:我无须拔刀。 胡僧:不要动武,再好好谈谈。 寇奴:“走开!”跟着刀劈臧寇。 臧寇迈出天罡步打出息拳,奇烟幻雾平地升腾笼罩寇奴。 寇奴挥舞斩潮,每斩皆空。他没有内力。 渐迷乱。 忽听臧寇一声笑,寇奴猛一激灵,却见五指莲花在眼前次第绽开,“嘿!”寇 奴闭目挥刃。 胡僧道:“小寇儿!这是为何?”急出一袭指风,左手似被冰封。 寇奴猛醒,却已是清晨。雨过天晴,树叶青翠欲滴。他左手的两节食指躺在地 上,血尚在流。胡僧一边为寇奴敷上嚼碎的柏叶、缠紧麻布,一边道:“地上的指 头,还要不要?”“…?…要它何用?”寇奴皱眉道:“和尚,为何会这样?” “我,很痛苦,”胡僧道:“所以,我,伤了你。”寇奴道:“‘我’到底是谁?” 胡僧微笑:“人欲有我,人皆无我,我不是谁。”寇奴问:“哪我是什么?”胡僧 道:“我即主宰,我即自由。人的一生,先天而定因果循环,何来我哉!”寇奴道 :“这么说:”我‘是一种力量,而不是我了。那么,他是谁?“胡僧道:”众缘 合和,不得永恒。他不实在,你亦虚假,都是个空。“ 眼看世界,万物虚幻,心触云空,一切实在。(凡变化着存在的事物,都是空。 空就是眼中无限的真实) 寇奴问道:“何为有?”胡僧道:“有,不可分解,永恒单一。”寇奴道: “究竟是什么?”“柴火化灰,”胡僧道:“有即灭,没有归宿的归宿。”“燃烧 即我,化亦即我,宣高明白了。”寇奴问道:“和尚为何用狮子吼拦我回来,让我 俗体化灰归于无归,不是更好?”胡僧道:“业果未结,业力不尽,你自己要回来。” 寇奴道:“我为何要回来?去到隔玄壁那边,是我的追求。” “隔玄壁,好名字!”胡僧轻念三字,道:“隔玄壁对现在的你而言,是黑暗, 不是光明;是地狱,不是仙域;隔玄壁不是通圣之门,而是地狱之门。” 寇奴道:“地狱之门?不,那里非常美…我…我…说不明白。” 胡僧道:“美,缘于你心智未成,丑,起于你入世之时。” 寇奴道:“入世之时?”“入世始生心魔。” 胡僧道:“隔玄壁非你独有,人皆有之。地狱之门,就在心中,灵匙锁住的, 妖魔而已。你杀人如麻,不就是魔性大发么?天下万物分之极微,至卑曰邻虚。邻 虚虽微仍有质谓为阳,邻虚之间谓为阴。黑由阴而生,光因阳而起,二者合为业力, 念起而发作。念……心动,而已!” 胡僧续道:“黑与白,全在你一念之中。你念愤怒,故丧心病狂;你念沮丧, 故真精黯消;你念义怀恩,故失去自我;你念迷茫,故心中的你寻来责你。但黑, 只是迷障,白,却是空白。万物万情皆空无,明之,方能不再轮回、永入寂地,否 则佛亦要堕入六道轮回千劫万难。”胡僧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寇奴道:“请 大师给一个。”胡僧道:“百年前我是安王子清,五十年前人们叫我安侯,现在你 喊我和尚,我,一堆血肉耳。你爱是谁,就是谁,何求诸于我?”寇奴喜道:“小 子姓寇名奴,寇奴是也。”安世高问:“要刀否?”寇奴道:“刀在何处?”青狼 长苗已抛诸商水河中。 安世高道:“刀在空山一叶中。”说完拈出一簇柏针递给寇奴。 寇奴心念:道在空山一叶中。接过永不枯萎的柏叶,细细的吃完。 寇奴灵台悠然充盈出无尽鲜活的力量,他知道这不是真气,也不是真精,而是 师傅说过的“神”,控制一切的神。安世高说出了佛门武学的真谛。所谓正气、罡 气、阴气、阳气、冲虚气,还有所谓的隔玄之气,在佛眼中都是同一种力,缘出有 质的力……“我”。有质乃空,空能容大。而蕴孕邻虚间的力,在佛眼中却不是儒 道言说的黑暗力量,不是力,它只是迷障而已。 力仅一种,在乎施者心为何动。 寇奴始有小我。 再无所异。 “二位来得好早啊!”一个英姿勃勃的武将走上山来。武将,身披轻甲,精瘦 矮小,却面色红润,神彩盎然,微笑中有种神秘的魅力。 “你也挺早。”安世高走出半山亭。 “你好。”寇奴道。 武将也不问二人是谁,走到山崖边,静立良久,后道:“久闻鸣雁山山谷灵秀, 果真如此。空山雨后,分外洁净。白云缥忽,青山恒静,泉溅飞花,鸟鸣深涧,尽 其自在。”寇奴闻言心中一动,天地为之一清,真是无一处不美。寇奴走近武将: “心自在,天地便自在。”武将回身微笑:“你我皆自在。” 看着武将的眼晴,寇奴觉得自己看见了海水之强势,不禁暗自感叹:高手,绝 顶高手!他感觉眼前这个矮个武将绝对是个高手,一个值得尊重的绝顶高手,因为 他的“我”,太强大了。招术精内功高的人不一定就是高手,但内在“神”很高的 人一定就是高手。真正的高手,他的精神力量,渊静如海,汹涌如海,九变如海。 或许比较武功,他打不过你,可当你真要对付他时,你会觉得你所面对的不是一个 人,而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你可斩去几个浪头,你绝对夺不去大海的心。而一旦 你把海惹怒,天才知道你会被卷去何处。 “一静一动,一默一喧,各得自在,将军言理高深啊!”安世高走到武将身边。 武将微一扬眉,道:“问一句和尚:此山美乎?”安世高道:“不美。”武将 又道:“不美乎?”安世高道:“美。”“胡僧却会弄文!”武将笑语。 安世高哈哈一笑:“万法一心中,文字不亦是个迷障么?”武将道:“山不因 ‘山’而山,美不因‘美’而美。和尚倒是心静。”安世高道:“无心可静,无尽 之心。”武将合掌施礼:“多谢大师惠赐。”安世高对寇奴道:“小寇儿,和尚要 走了。”寇奴道:“和尚要走了么?”安世高道:“小寇儿,和尚引你,是个业。 想想三十年前和尚曾戏言要看看张衡会收怎样一个徒弟,没想却因之种下因,现在 果既已结,和尚要回去了。”说着,安世高近前解下寇奴胸前的骨质小刀,随手抛 去红绳,卷起寇奴左袖,将小刀按在其小臂上。只见小刀慢慢被肌肉淹没,最后皮 肤回原。安世高道:“临别送你瑜伽心法,悟了没有?”寇奴放下衣袖,凝视安世 高,然后取出怀中《大禹心经》奉递给安世高,道:“请和尚将它交给宣高的师傅。” 不立文字,道在心中。寇奴走上自己的道路。 安世高微微一笑,接过心经,转身一步跨出山崖,就在寇奴眼前,原子分解化 为邻虚,消失在云空之中。 白云苍狗,聚散无常。 武将目视寇奴,道:“可是杀人王寇奴?”“我是寇奴,却不是杀人王。”寇 奴拱手道:“告辞了。”武将笑道:“在下曹操,与你缘交一面,它日若见,勿相 忘乎!”“云山不改,后会有期。”寇奴径自下山而去。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