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云雪孤舟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屋外雨还刷刷下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屋里霎 时变得静悄悄的,只听那脚步声咚终咚,由远而近。来者是个熊罴身量的壮年武者, 他目光如电,环扫屋内,然后径直走到袁隗身前,抱拳行礼。袁隗颔首,接过那武 士递交的一支蓝翎,道声“好,尔自去罢。”那武者微一躬身,随即大步离去。脚 步声由近及远,渐没于大雨声中。 寇奴暗惊此人来去如风,不留一语,显示出极为自信的强武气度,他会是谁? 袁术替寇奴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悦道:“李傕好生无礼!”袁隗微笑,但不 予置评。袁绍却道:“李傕他能从张家阴影下脱颖而出,号称北地矛神,自不把我 们这些官家放在眼里。……宣高你觉得此人如何?”寇奴啊了一声,瞅瞅袁术方道 :“李傕确乎一虎将,不像江湖中人,然不知礼数,却不知他长官是如何调教的。” 袁隗叹服道:“宣高果然眼光独到,李傕是董仲颖手下大将!董卓曾为并州刺 史段炯举荐公府,老夫时为司徒,辟之为掾属,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老夫 若有所求,仲颖还是会尽力去办。”寇奴了然,董卓原是袁隗故吏,老狐狸袁隗对 这些人事倒一点也不隐瞒。 “啊……诸位子侄想必都知道了,今早上皇上传旨何进西征韩遂,”袁隗目光 流转,收拢诸子视线,方轻声道:“……时为叔在侧,闻蹇硕语‘进若不奉旨,即 遣黄门执诏杀之’。” “狗阉渣,这不逼何公跳墙么?这时离开京城,不是将太子拱手让给刘协嘛。” 袁术忿忿不平,却未留意语病“跳墙”者何。 袁绍道:“何公对出征之事满口承下,但有一个条件:他点我为将,欲我先之 兖州募兵方可西进。我已奉旨,明日便走,今个我见三叔,便是辞行而来的。” 袁隗捋须,温和的道:“听说你近来常闹心痛,出门在外要注意休养,别太劳 心了。待会我叫人理些辽东野参给你带上。” “侄儿多谢三叔了。”袁绍十分感动,心下却道:哪有什么心痛病,咒我啊。 袁基不解:“韩遂最近没甚动静啊,怎地突然就要发兵讨伐呢?” 袁槐道:“为叔对此亦是大惑不解,好端端的,唉,或许皇上只是要支开何进 而已。”寇奴应时接口道:“巷传韩遂潜入京城,皇上决定造势逼其回凉州罢了, 哦本初你这一走,多久才回来?”袁绍笑道:“这可说不准,少则一月多则五十天 吧,够韩遂逃回金城的不是?呵呵,何公这缓兵之计,只怕更会激怒皇上。”袁遗 道:“不错,何进缩进军营不出,摆明是欺皇上……太犯忌了。” 袁术怒道:“这计是谁想的,也太胆大了。”其实袁术心底深处早对何进产生 强烈不满,(见卷二。建立名字)但这连老奸巨猾的袁隗都没看出来。 袁隗顾忌袁术泄密,又不得不召其与会,因为他必须培养袁术,故而略显不快 的道:“据黄门回禀,蒯越昨日失踪后,何进已辟南阳名士何颙为东曹掾。” 袁绍道:“何颙此番一跃上了龙门,自是极力表现,孰不知过犹不及,反害其 主。” 袁遗摇首道:“何颙神龙见首不见尾,据闻其人文武全材,尤善相人,既投之 则辅之,断不会如此害主。” 伍孚道:“何伯求在武林中有急公好义之名,近年来他奔走于京师内外,曲意 交结,保全不少江湖人士。在本初离开江湖的五六年里,他隐然已成北方武林盟主。 其见识气度颇不凡,说他会‘害主’我亦不信。” 袁绍脸色微变:伍德瑜不知伯求与吾关系,故其所言真实可信,难不成何颙会 成另一个公孙瓒?一时寻不着话头,便阴着脸不做声。 一直没开口的袁忠道:“何颙不是皇上就是董重安排的‘间’,何进非其主也。” 寇奴一惊:此人好生了得。 “还是小十七一语中的!你们皆以为皇上欲立董侯为太子乎?”袁隗哈哈大笑 起来,他拿出太子诏摹本摊开,诏书制式说明却秘不示人,道:“本初你们几个都 看仔细了!” 四下顿寂然无声。 过会儿,袁绍眼放异芒,道:“杀何进,立史侯!皇上好生智慧。” 袁术道:“嘿嘿,何公这么容易杀的么?” 袁忠道:“叔,这哪来的?合乎律式乎?此何人笔迹?” 袁隗瞩目寇奴有时,道:“这份诏书是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写的,我已找人对过 笔迹,确是无差,足可放心。” 寇奴明白原来那尾蓝翎便代表准信,蓝音近然,若要“否”决岂不李傕还得带 片“缶”上路,他不禁自得一乐。这份笑容落在袁家诸子眼里却是诡异无比,或视 或觑,各怀心思…… “这诏书不是我弄到的。”寇奴欲盖弥彰。 “三叔,我阀该如何应对?”袁基是个无甚才华的人,不爱思考,因问道。 “我召你们便是要宣布一件事,之前我已和家中长者商量过了,我决定现时便 将阀主之位交由……本初!” 袁绍惊呼:“我?三叔别开玩笑,伯业大哥好学不倦……”袁遗接道:“别损 我!”“公路英雄……”袁术晒之:“行了!”袁基接道:“别提我,你仨个,人 称袁家三公子,根本没我什么事。”袁忠道:“我这一枝无人愿意出仕,难不成咱 袁家选出个布衣阀主来,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本初你就认了吧,为家中出力办事, 总比餐风饮露好吧!”“那叫‘听风’!”袁术咬牙道。 “本初啊……”袁隗追思久远,一叹而道:“三十年前,山阳单武宣过府为客, 恰逢你们一众小兄弟课经归来,应伯楚公要求他便为你们各算了前程,想知道他怎 样评论你的么?” 袁绍默认,故尚书单扬人称湖陆神算子,他品评人物是有名的神准,但他轻易 不开口,得他评点等闲人望也望不来。 “风行天上,云而不雨。”袁隗慢吐八字,稍顿又道:“此子当为人臣之极。” 风天小畜,五阳一阴,阴小而居中。周文王三二天下,虽有盛德,未能泽被天 下,故而密云不雨。文王退而积德累功,化小为大,故至武王终能王天下,密云有 雨大道得行。 人臣之极,宛如四声霹雳,震得袁绍骤然停止心跳,面色如纸。 “人臣之极莫不是指‘大将军’?”袁术问道。 “我这份才情怎做得上大将军,神算子言过其实了。”袁绍回过神来,凌晨他 与袁隗斗口之言浮上心头,又沮丧又不服,还得强颜辞作,心口真的有些痛了。随 即他又感奇怪,袁隗说过半年才传阀主位,怎地晚上便就变了。自袁成死后,袁绍 遭家族冷落已十五年,如今突然要他执掌门户,脑筋一时还转不过弯了,饶他奸智 也想不出袁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袁隗道:“宣高算我半个弟子,德瑜乃我义子,虽说这是我阀中家事,也不瞒 你二个,留下来听听也好。”寇奴伍孚本已起身欲辞,闻言便又坐下。袁绍瞅瞅寇 奴,心道:袁隗能教你的唯诡计也,难怪你会令我失算,让藩宫白挨了一夜的雨。 “听了武宣兆语,伯楚公便决定让你苦心劳体,他希望你能摆脱家族束缚,独 立成长心智。你父亲你二叔和为叔我无不是这般做的。本初,现在你感受到我们这 些长辈对你的一片苦心吗?” “三叔,本初惭愧啊,我竟一直误会二叔了……实在不应该。”袁绍语音颤抖, 十分激动。 寇奴发觉袁隗闻听此言后眼中似有悯意,因是直觉,便又不敢相信袁隗传位袁 绍会是个阴谋。 袁绍走到袁隗身前跪下。袁隗缓缓旋下左食指指环,郑重的戴在袁绍指上,道 :“本初,明日你便要走,也不能召集族人大会宣布,待你归来再行仪式吧。但从 现在起,你便是我族千余人等的……新的阀主了。”说完他起身坐在右侧,让出正 位给袁绍。 袁绍起身卓立,却不就座,气氛略显沉重起来,待袁忠沉稳的道“请阀主安座”, 他方才坐下。但把眼瞅着袁隗,并不发话。 袁隗点点头,道:“适才明信问我阀该如何应对当前形势,既然本初已接任阀 主,我便退居一旁,大家听阀主如何安排吧!” 看到其他人眼中流露和脸上表现出来的真真虚虚的表情,袁绍油然升起极为荒 谬的感觉,似乎指上紧箍的不是象征阀主权力的指环,而是柔不着力的丝带。他从 未站在家族立场思考过雒阳这场由他一手策划推动的风波,在计划里以袁隗袁术为 代表的本家袁阀是对手是合作者,是最后必须踩在脚下的敌人。但就在心为诏书惊 乱时,袁隗的突然传位令他措手不及,束手即任,“问策”可真是个烫山芋,袁绍 暗叹一声,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时环上宝石幽幽散出的暧昧的绿光,溜进了视角, 令袁绍略有些郁闷不快,他飞快的思忖着:自己的话既不能影响原策又不能牺牲家 族利益,既不能示愚又不能暴露,他的这些兄弟个个久浸机谋精诈似鬼,稍不慎密, 便会丢掉他们的尊重,更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袁术不耐的闷啍,道:“二哥阀主说两句吧,咱就这样眼睁睁的瞧着,总不是 个事。要没想好,赶明你走前,咱们再聚聚?你看如何。”袁基微愠道:“公路不 得无礼!”袁遗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把各自的真实想法建议都拿出来,供 本初参详,他权衡后再作定夺也不迟。”袁遗话似维护,实指袁绍短时无好谋。 袁绍凤目里神光一炸,瞬即一缩入心,显得异常的深邃。现在若不压仼这般兄 弟,这阀主日后甭想做的舒坦。他双目含威露芒的左右扫视,直如二轮冷泠寒光刃, 滚雪飞斩,屋内气温霎时降至冰点。袁基更是噤若寒蝉,张着大嘴忘了合上。 袁隗不安的抬眼瞟向寇奴,却见寇奴目光有若实质凝注袁绍,似被其所吸引, 不禁生出失却把握的恐慌。 袁绍清晰而缓慢的道,每吐一个字都象在各人心中钉下一颗钉子:“这次会议 不得泄露只言片语。” “我任阀主一事,以最快速度布出。” “何董二人,先稳而后除之,再灭宦以清君侧。” 袁绍竟要将外戚内宦一网打尽,短短三句话,在听者心中掀起滔天海浪,俱感 惊心动魄。 “好!痛快!我等有人说这话,已经很久了。”寇奴起身鼓掌赞之,“但不知 灭宦之后,又当何为?” “身为人臣,又欲何为?”袁绍重音反诘。 寇奴含笑落座,道:“失语失语。” 屋内顿又一阵死寂。 身为人臣,又欲何为? 这声音在众人心头久久不散。 “稳到何时?”袁忠突然道:“新主登基后再杀何董,岂不难哉?” “需要我动手么?”袁绍冷笑,“只要何进能逃过皇上催命,刘辩登基后董重 还能活么?董重一死,何进下步便会与十常侍争权,哼哼只需一纸伪诏,何进便会 血溅宫闱!到时……”袁绍目放光芒,激越的道:“我阀只要振臂一呼,便会八方 云集万众归心,行义兵树诛宦大旗,当毕功于一役,涤恶荡腐还我朗朗乾坤清明世 界!” 这一席话,呼一下燃着每一双眸子,火烫烫的久久不灭。 喀的一声,袁基揉着腮帮子,含混的道:“乾坤盛世,谁个不想。” 袁遗坚定的道:“本初我支持你。” 袁隗侧望袁绍,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说七个好字,“本初出任阀主,真我 阀幸也。” “到那时,我便行舟于云雪,不再问世事,以明心迹。”袁绍仰望斗穹,目光 穿透木瓦,似与星月共话。 “云雪孤舟,何其磊落何其洒脱!”寇奴长出口气,“本初真大丈夫也。” 袁绍垂下目光微微一笑道:“宣高知我心也!” 袁术忌火中烧,牙咬得紧紧的,突然不顾一切的起身道:“何公对我有知遇之 恩,二哥要陷他于死地,公路断难从命,对不起,我这便告辞了。” 袁绍从容起身,目光锁定袁术,阴森森的的道:“公路宁做何家狗,不做袁家 人乎?” 袁术大怒,手按剑柄便欲发作。 寇奴起身滑至二袁之间四六分距处,道:“一人之义与天下大义,孰轻孰重, 请细思之。” “滚开!我用的着你来教训?”袁术话一出口,顿大恐怖,他虽极力撑住脸面, 却掩不住眼中的慌乱之色。 寇奴不怒反笑道:“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他这话说的极其霸道, 闻者无不赫然。 “只要宣高出手,何进活不到明天!”袁绍上前拍拍寇奴肩膀,然后走到袁术 身前道:“但这会立时引发兵变,非吾愿矣。何进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你要去通 知他,我也不拦你。我袁本初从来就不是个怕事的主,愿意奉陪到底!是走是留, 悉听尊便。” 袁术推铗,纵声大笑:“看二哥说的,我不过想试探你的决心多大而已,宣高 对不住,得罪了。” 袁绍放晴笑语:“呵,臭小子耍起二哥来了。” 寇奴平静地道:“如此甚好。” 袁隗心中石头落地,道:“兄弟齐心断木烁金,哎呀,都坐下吧。” 袁绍回座,道:“如今三叔退位,而我明日离京,在外人看来,我阀势将产生 不同声音,我们必须利用这心理,让他们摸不准我阀的真实意图,而我阀分歧所在, 便是公路!”袁绍一语道明袁隗传位意图,续道:“公路,你马上派高手联络何进, 说皇上已立董侯刘协为太子,诏书是三叔写的,消息绝对真切!” 袁术大声道:“末将听令!” 众人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袁绍的确智慧非凡,跟着这样的人干事,心情 都舒快些。袁绍随口便排定其后两天的任务,众人皆欣然从命。袁隗与寇奴却无任 务。 会后袁隗留下袁绍和寇奴,他领二人进到一间秘室。袁隗道:“本初,三叔这 就将我阀的门生故吏名单交给你。”他边写边介绍何人可用何人可信何人可介入及 各自深浅能耐,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寇奴委实记不全这多人事,因为好多外官他 根本就不认识,但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大伯臧洪和师叔孙坚都赫然在榜,原来他 的叔祖臧旻是袁逢好友。袁隗还附带说了句臧旻终仕于太原太守任,曾授过王允兵 法。寇奴顿时思想翩翩,前不搭后,回过神来时,袁隗已讲出七八人后了。他仅看 到丁原等人名字却不知关系深浅了。 寇奴交诏书给袁隗,乃效忠袁阀之意,其实不然,而袁隗此时看似不避嫌疑, 实则仍在提防寇奴。在场三人无不心知肚明。 袁绍接过长长的名单,仔细又看过一遍,便催发内力将之烧毁。袁隗这才将诏 书制式说明交给袁绍,道:“本初,京城里唯一能制作以假乱真的诏书的只有杨彪 的族侄杨亮,他好像是董重的人,你派心腹去找他,他定会做好。而这小玺么,就 由为叔亲自来刻吧!” 袁绍一笑,也不去看,随手就递给寇奴,道:“宣高有劳!” 寇奴吃惊不小:“哦哦,好的。” 袁绍道:“时辰也不早了,三叔我和宣高先走了。” 三人行之内宅外院接合处,有仆人等候,袁隗接过行箧递给袁绍道:“本初这 些参你带上,记得要服用啊。”袁绍感激道:“三叔真是……哎呀……”他突然捂 住胸口,虾弯着腰,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袁隗急道:“怎么啦本初?” 袁绍勉强挺直身子,道:“有点,心,闷,我,运运气,行了。” “那怎行?!”袁隗对下人呵斥道:“混帐还不去拿药来。”袁府上下奴仆已 是慌作一团,但不知拿什么药。袁隗气骂道:“嗐,治心疼的药!白跟了我这多年!” 三两家奴端过来马搭子扶袁绍坐下,另几个则飞跑进内府找药。 袁绍指搭奇姿,闭目运气,少顷脸上便紫气氤氲。寇奴暗自心惊,袁绍内力看 来不止一甲子,而其指结之印闻所未闻端是高深莫测。 袁绍霍然睁目,惨白个脸,道:“好了没事了。”袁隗道:“真的没事了?” “您要不放心,就让宣高送我一程吧。”“宣高你看呢?”“请借车马一用。” 可不多大工夫,袁绍又发作了几次,袁隗大骂下人迟缓,无论如何也不让袁绍 走了。这情景想走也走不了,于是寇奴袁绍便留宿下来。 寇奴独自坐在偏厢房内,黑暗里他隐约在笑,袁绍装得可真像!扶袁绍时,寇 奴感觉他真气鲜活运行无滞,走的是儒家正宗心法的路子,哪有什么病。呵呵…… 袁绍当着仆人面这一闹,明个怕是何进不来不行了。 袁绍一日不离京,何进一日不得安枕。 寇奴吃过早饭,在去看袁绍的路上正好碰上碎梦醒(刘湘琴)和其亲生子袁尚, 还有袁绍的二子袁熙,昨夜里她不愿丫环照看袁尚,故才赶来。小不点袁尚晃着大 脑袋颠来走去的煞是可爱,其眉目像极了袁绍,他还不足四岁,正是混沌未开无忧 无虑的年纪,甫进屋便大嚷一声奔进袁绍怀中开心的抵角摩面,咯笑不停。袁绍边 埋怨刘氏累孩儿早起,边逗弄着,脸上充满了父爱的光辉。袁熙端正站着,不苟言 笑,心里委实羡慕不已。是年袁熙十五岁,他心里想亲近袁绍,但见面又不自觉的 疏远。袁绍对他一天严比一天,每次见到不是课文就是考武,从不假以颜色。这让 袁熙很反感很累心也很无奈,他可不想像大哥大嫂一样流放去南皮遭罪,因为田丰 比袁绍还要铁面无情。 听到袁尚奶气十足的喊爹唤娘,寇奴心中刺痛难当,悄悄出房在走廊上徘徊。 其子越山小袁尚半岁,本该绕膝憨顽的他,如今却辰参相错,父子分离,死生莫测。 廊外酸风射眸子,立多时,模糊云天,千里一片昏沉。 “宣高怎么啦?”曹操走近前问道。 “来看本初的?”寇奴拭去眼角泪珠,转身道,“小潘你也来了。” 曹操侧耳听听,又道:“想你儿子呢?唉……对了孝仁太后凤颜大怒要降罪你 呢!” 寇奴吃惊道:“子虞文章不好?” “对,这小子写东西毫无文采,干瘪瘪的尽是条目,看着就费心!你还吹他内 政当为天下冠,我说啊穷尽古道未必可佳……呵呵,此子若在州县锤锻十来年,政 才才算大成啊。”曹操斜首瞅定寇奴,漪荡开笑容道:“太后昨个找来尚书韩馥, 他看过后直是说好,我估计他呀也看不全懂。太后顿时喜动眉毛只是夸你,但见你 没去,又老大不痛快。我只好向她解释你奉皇命彻查投毒一案,行前突然得到一条 重要线索,不得已才托我转呈。” “的确是找到了重要线索。太后要怎样处置我?” “韩馥建议:调你去偃师票骑将军营任中军校尉。” “没听错吧?” “董重被皇上留京而不得出,太后是想让你总领票骑五校尉部,以为外援。我 想皇上是不会答应你这什么党不是的人去的,便建议太后去请圣旨,果不其然不多 时韩馥便灰头灰面的窜回来,夹着尾巴半天不敢做声。” 寇奴笑道:“太后管事也太多了点,连军事都要插手。” “皇上是从不泼太后面子的,这回可让太后下不了台。她怒冲冲的说你绝对不 是何进的人,还要去嘉德殿训子,吓得韩馥又是掴嘴又是掌面的,好歹才劝住了。” “嗐,成何体统。”寇奴摇摇头,道:“看来太后那我还得亲自走一趟。真教 人头痛……孟德你不是叫子虞甭写太好的嘛,怎么还会……?” “别怪我,要怪怪韩馥学问太次,子虞仅下笔七分便把他唬着了!你想太后哪 懂什么内政经济,还不都听他说!” “这这……”寇奴与曹操相视大笑起来。 袁绍走出屋,笑问:“孟德,与宣高何事谈的这般高兴?说来听听!……这位 是?” 曹操道:“嗨,在说韩馥糗事呢,这个是宣高部下叫潘隐。对了你身体怎样, 快快进屋去!”潘隐抱拳,道:“参见袁大人!” “哦哦,”袁绍边进屋,道:“好了,全好了,吃过午饭便回中军交接去,明 日一早就走。孟德中午留这一块吃吧,完了咱们一起出城去,听说你每天点个卯就 溜回城里来,不怕蹇硕罚你?啊,呵呵……” “他敢!”曹操坐下道,“老子一弹三角眼,他都不敢正眼瞧我。” “别夸你那副尊容了。” “唷,嫂夫人也在,孟德失礼了。”曹操慌忙起身。 刘湘琴敛袂回礼,道:“曹大人,贵二公子的病好些没有?说是过府去听弟妹 弹琴的,可被尚儿扯住了手脚,真的不好意思。” “哪里,卞氏那几手琴技怎入你清耳,想当年碎梦醒三个字,满京城人谁不三 天两头挂在嘴边,闻你操琴一曲,那可是要品足十天夸足半月啊!”曹操夸张的做 个手势,“本初独得美人归的消息一传开,连我都半天没吃饭呢。” “你那会在青州与黄琬闹得沸反盈天,几欲兵戎见,还有心情惜羡我这档子事?” 袁绍故意瞠怒道,见曹操色变转又对碎梦醒道:“湘琴带孩子们见三叔婶去吧。” 寇奴目询曹操。曹操道:“不就为吃鲍信宴请,迟半日见他,他竟要掳我的冠 绶,我可不怵他那套,想借我立威,门缝都不给他!……不过黄琬这人还是有本事 的,如今时过境迁,我还七分敬他。”曹操素不为正人君子所重,黄琬欺他亦夹杂 着对他爷爷大宦官曹腾的不满。寇奴道:“孟德不因己恶而贬人,令人佩服。” 曹操笑笑道:“本初,坐等着何进来,不如把嫂子请回来弹首曲子,我可从没 听过,真想见识见识。” “湘琴绝少弄琴了,哦,”袁绍眉头微皱道:“你说大将军会来,听谁讲的?” “甭问了。那咱先下盘棋,宣高你做见证,谁输就罚谁中午吃一整猪肘子!”寇奴 欣然领命。袁绍笑道:“好久没这轻松过了,好吧,来人摆棋!”又吩咐道:“叫 管家去湃香楼订只黄金脆皮乳猪回来。”曹操啧咂不已,却道:“小气,怕输!” 袁绍笑眯眯的道:“要不改为烤全猪?”“得得!该你走了。”曹操笑着拍响棋盘。 曹操一直在夸碎梦醒琴技高绝,寇奴本没多上心,但见袁曹二人布局平稳,暂 无惊世骇俗之着,又不禁想起五年前初到雒阳在听风小庐的经历来。当时碎梦醒弹 的是《涉江》…… 突然寇奴不安起来,他凝神苦忆,直是凉汗渗襟。 当时……王越说:“碎梦醒初睹《涉江》便能弹出曲意之十七八,蒯镜奇收的 好徒孙啊!” ……而袁绍说:“湘琴你和菲儿姑娘歇息去吧,我们还要陪王爷多喝几盅呢。” 袁绍还对袁谭说:“显思你去看看你‘伯求’叔,明早他又要走了。” 昨日……伍孚说过:“何‘伯求’在武林中有急公好义之名,……在本初‘离 开’江湖的五六年里,他隐然已成北方武林盟主。其见识气度颇不凡……”活脱一 个袁绍翻版。 寇奴倒吸一口冷气,董重不过是烟雾,左右分析何颙,其为董间何间皆有可能, 若非自己记起五年前的点滴往事,根本就想不到兜了一大圈子回来,何伯求真正的 主子还是袁绍!如果说连袁隗都误以为何颙是董重的人,那么袁绍安排何颙出任大 将军东曹掾实乃神绝妙笔。寇奴望着恬然对奕的袁绍,真正领教到了怎么才叫做阴 谋。 袁绍此前一直在将自己视线移向何进,分明已背弃了他的这位老上级,但他见 过诏书摹本后马上便以绝大断力改变整个计划,诱惑何进前来摊牌,正是为了消化 灵帝立刘辩给计划带来的冲击。袁绍必须保证何进活的比灵帝长。 但经过昨夜的袁阀会议,寇奴现在非常清楚袁绍的终极手段是什么 率军攻进禁宫,刘辩刘协一个不留! 救走与己同病相怜的刘协?寇奴脑中电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摇头暗笑,唉, 先弄清蒯镜奇和林早在哪,再谈其它吧。 寇奴看着全神贯注奕棋的曹操,长吁一声,倍感清明。曹操抬头笑道:“看得 没劲了?本初下棋就这德行,四平八稳磨人!唉我说本初下快点成啵?”袁绍不动 声色的拍下枚棋子,道:“该你了。”时已至中盘,粗看似波澜不惊,但黑白势力 犬牙交错,实难分胜负。寇奴正默默数子,就听得门外响起潘隐的声音:“大将军?” 忙起身快步迎出,对何进道:“何公,袁公,景升兄,这位……”何进一行便衣造 访,道:“他是老夫东曹掾何颙何伯求,伯求啊这位便是打败小枪王的西园上军司 马寇奴寇宣高大人。”何颙礼道:“得睹刀魔雄姿,伯求三生有幸。”寇奴回道: “听闻伯求兄隐然为北武林盟主,果是姿颜俊伟令人心仪。”何颙一愣。何进道: “都别客气了。本初,你怎出来了?进去进去。”“孟德参见大将军。”“嗯嗯, 都进屋吧。” 寇奴道:“小潘你守外边,不让任何人靠近!”“是!” 一眨眼功夫,屋里已收拾妥当,不见半个棋子。何进与袁隗分坐,道:“都坐 都坐!本初啊,听说你病了,我这心可着急呀。”“劳慎侯挂心,本初心中不安。” “诶,你乃老夫心腹爱将,客套作甚?听闻你已接任阀主,实是可喜可贺啊!” “若非三叔强命,我岂会勉为其难。慎侯您知道我这人闲散惯了的,突然一副 千斤担子压下来,也不知撑不撑得住,这往后您要多帮帮我才好。”袁绍看看袁隗 道:“三叔,我斗胆了?” 袁隗手捋雪髯,温言道:“你是阀主你发话便是了,三叔全力支持你!” “谢三叔。”袁绍转对何进续道:“慎侯,我在离京前代表袁阀向您保证,从 此袁阀中人唯您马首是瞻!有事只要您说一声我即刻便会去办,我若不在您找三叔 或是公路都行!” “好!哈哈哈……不枉我栽培多年,本初果是知恩图报之人。”何进收缓大笑, 肘撑身子前倾,眼露针芒,道:“我想知道袁阀阀主易人为何选在……昨个夜里?” 袁绍移目曹操,不快不慢地道:“孟德,坐下,我还记着谱了,没见真章,别 想着先溜。”他这样一说,曹操寇奴刘表何颙便都安坐下来。 “宣高把那物事拿来!”袁绍接过摹本递给何进,道:“慎侯,这是我阀费尽 心机才得到的,我改动了两个字,您看看。”袁绍在偷龙转凤,他把真的“长、辩” 二字说成是他改过的,这心思动的够绝。 何进腮皮一跳,粗一浏览,便合拢摹本道:“确乎……惊骇!”他不顾曹刘何 三人诧异的目光,冲袁隗拱手道:“劳袁公成全,遂高无以为报,今天就丢下个‘ 谢’字!” 袁隗回礼:“何公客气了。” “收好了宣高。”何进将摹本直接交还给寇奴,然后对袁绍道:“本初,老夫 多事不问,现在只要一个承诺。” “请讲。” “控制邹靖,能不能办到?” 袁绍与袁隗交换下眼神,重音道:“行!” 何进冷峻的巡视众人,猛地狂笑起来,随又压低声量,令众人不得不屏息聆听, “伯求劝老夫快刀斩乱麻,本还在犹豫,看来时机已经成熟,老夫这便回去准备兵 发平乐观,与你三人合兵一处。” 曹操立时回道:“孟德不明就里,但何公所命,自当谨遵。” 袁绍接道:“您放心我不会去远。但皇上还能撑多久,却是关键所在。” “这个得问宣高。”何进道:“宣高你武功高深医术超群,近来又常面圣,娘 的老子也不避讳了——你说皇上还能活多久?” 寇奴稍忖即道:“蹇硕还须九日才能解毒,只要有人绊住张济,一个时辰皇上 便会心脉尽断……” “何故?” “蹇硕为治皇上,用了《龙阳密宗》里的换神大法,此法可牺牲自己来救活他 人,但此法一经运作便一日也不能停,一停二者同亡。” “原来张济进宫是用无上内功为皇上护心的……也算护驾。”袁绍心叹原来让 灵帝死这么简单,他又舍不得让寇奴毒发身亡了,他已起怜才之心。 曹操叹道:“蹇硕也算是个痴情汉子,唉!” 何颙道:“伯求未知寇大人与蹇硕如此交厚,这天大的事他也敢告诉你,真叫 人难以置信!” 寇奴环顾而言:“老子和蹇硕交与贫贱,京城人都知道,怎么你不知道?《龙 阳密宗》你听说过么?”何颙摇头,他确是不知。刘表道:“中平二年宣高护王子 师出京前,我便听他提及过,记得当时宣高说是其师张衡告诉他有关密宗的事的, 宣高我说的没错吧?”真难为刘表还记得自己当年蒙人的话,寇奴忍笑道:“好记 性。”何颙急问道:“宣高你真是张衡弟子,他有几个徒弟?”寇奴点点头:“我 是他唯一弟子。”何颙啊了声,不再说话。 “宣高,若是蹇硕命你出兵截我大军,你会做出何种选择?”一边是朋友之义 上级之命,一边是政治生命,何进问到了两难处。 “还说什么选不选择,若不能让皇上相信毒是董重逼狂雷下的,我活不到明天 晚上,因为我已身中剧毒!” 闻者表情各异。 寇奴续道:“找到蒯镜奇或可救我,但我与他势同水火,嗐想忒多干嘛,我便 死了也不会叫刘宏心意达成。”寇奴的话明白的表明他为何会投靠何进。 袁绍暗忖:原来寇奴昨日偷药不成,才临摹的太子诏。 何进松了口气,道:“难为你了宣高。……呵呵幸亏皇上选的是刘协,否则你 不就会转而对付老夫了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 众皆嘘叹。 “真是天意啊!”袁隗亦是装模作样的一声长叹:宣高已得老夫三昧矣! 何进收敛笑容,转而讨论起京城四围军力分布。袁绍随口分析,各营地理兵力 给养将心卒性亲近疏离,全无滞碍似乎早已烂熟于心。曹操略惊,驻目袁绍少时, 蠕蠕嘴唇终未开言。 寇奴看在眼里,他边听众人议论边整理思路,心底渐渐明朗开来。 五年前袁绍无意间泄露出他和何颙的关系,只能表明当时他还没形成计划。当 得知碎梦醒与蒯镜奇的关系后,袁绍娶碎梦醒继弦,引来蒯镜奇进而达成某种默契, 才是整个计划的开始 弑君、灭外戚内宦、立傀儡,最终禅得天下。 寇奴隐约有种直觉:袁绍得知狂雷进宫为厨这个消息不会是藩宫告诉的,而是 另有渠道,但狂雷是菲儿父亲的事则肯定是藩宫说的。那么袁谭娶菲儿就成为整个 阴谋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而当时袁谭的情敌就是自己!寇奴躁怒起来,买马腾 行刺的人诚如马刀所言果是自己认识的人袁绍。但这么一想寇奴又放下了对林早林 菲儿母女的担心,这场阴谋本无林早什么事,而依袁绍为人他死也不会告诉袁谭夫 妇任何相关事情。 寇奴斜眼瞟了瞟浅笑着的袁绍,心里叹道:为了当皇上,袁绍什么做不出来? 他连儿子都能算计,老百姓算什么,即使天下焦枯,他也会在所不惜。权欲薰心, 对苍生而言究竟是祸是福? 袁隗看着何颙,目光深邃似乎藏有一丝担忧。这时何颙正在发言,他谈到了利 用武林黑白两道力量牵制董重五校尉部的设想,结果遭到了袁绍的强烈反对和讥讽。 看到二人上演双簧,寇奴心中冷冷一笑。何颙以为寇奴因其故意接近狼莫才中计安 排的浴池会,他根本不知道寇奴在风月楼外见过他。何颙一直都在嫁祸何进,在诏 书摹本出现前他便已劝何进兵发平乐观,正好暴露出袁绍的最初设想,这其实是个 陷阱:何进师出无名,袁绍正可请帝命率八校尉部阻击,以侯董重董卓二军,合击 之。从许攸入董重府来看,袁绍早已暗中勾结董重,或许袁绍认为董重不是其对手, 故而处心积虑的要先铲除何进。当然不排除许攸是董重安插在袁绍身边的间,这一 可能。袁董二人相互提防相互利用,但无疑袁绍计高一筹。 在见过诏书摹本后,袁绍断然更改计划,抛弃董重,转而采用最为稳健毒辣的 法子,借刀杀人。下一步袁绍必定会将自己的目光引向董重。只要灵帝对董重起了 疑心,他就不会对何进痛下杀手。寇奴苦涩的想:表面上自己中毒成了灵帝手中的 棋子,其实自己和灵帝都不过是袁绍的棋子,全被他算计来算计去。看来自己身上 的毒也是他叫蒯镜奇献给灵帝的。寇奴飞快的思考着,猛然灵光乍现想到了蒯镜奇 说过的一句话 “难得凤舞兄看重,镜奇敢不应战?宣高,到时你一定要来,哦,就定在宣高 隐居之山如何?” 既然蒯镜奇要自己届时见证他与张济的比武,如果毒真是他配置的,那么他断 不会让自己毒发身亡。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寇奴暂时定心不去理会身上剧毒,可 转念又不禁大恨,你袁绍三番两次要杀老子,老子怎么也不能放过你! 四大无双之人就一定比刘协好么?未必! 寇奴目光复杂的看着袁绍,此刻他还不能确定袁绍更动诏书做什么用?刘辩继 位正合其心意,为何要改呢?是他另有阴谋,因而根本就不把诏书放在心上?还是 他并不相信摹本的真实性? 何进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寇奴,又与众人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寇奴本欲留观 曹袁续棋,却被何进叫上同行,苦不迭的只好从命。出门时寇奴命潘隐留下,待送 曹操回府后再去博弈里会合,他可不想另起事端,万一何进对他说出潘隐真实身份 以示信任,还真不好应付。 但何进岂是轻易肯相信人的人。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