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四虞 半家坊五天前便一直关着门,老食客们吃了几回闭门羹,便都另寻箸就去了。 此刻店门半开半闭,边上坐着张绣,桌上清水一壶而已。穿过仅容四桌的狭小店堂, 走到后间可见南墙上悬垂五轴,抵天达地,上面各有文字,顶项分为“酸苦甘辛咸” 五味,其左为各味之机理禁忌互化生克。所谓万物气味,天地诚笃生成,入人口鼻, 营养形体,此自然之性也。垂轴所载之食道,言简意赅,任一句出来都有无限精深 之余地。个中阐述又暗合武道,阴阳五行变幻莫测,足以令人恍惚思翔恋栈难离。 半家坊和陶然居的背后老板其实是一人,故太官令班知味。班知味厨艺高深自 不待言,鲜有人知的是他还是江东魏伯阳的徒孙,其武学造诣早已超出其父班无机。 此次班家被逐离京城其实是灵帝掩人耳目的手段,寇奴在明里活动,班知味则暗中 展开调查。四月七晚间班知味跟踪刘备时被寇奴发觉,交手后方才得知二人之间的 渊源。见卷一之云溅鹤崖 班知味触发机括,“辛”轴上卷露出砖墙,墙左右分开,内里五步又是一扇漆 门,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坐着杨彪、阴修、张温、何苗的长史乐隐和王允。班知味 对杨彪附耳细语,杨彪脸色顿变,道:“他?……知味把听道打开!” 听道一开,众皆惊愕,原来从隔壁传来的是悠扬的箜篌之音。“胡闹!”王允 皱着眉头道:“真是胡闹!”跟着响起寇奴清亮的歌声,却是一曲《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 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师奈何此曲似乎在 说见到了寇奴,她心情平静什么病都痊愈了万分欣喜。“好!”听到这声叫好,乐 隐也攒眉气叹,这是他徒弟牵招发出的。 转而琴弦清吟,过来的却是缠绵轻曼的女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 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这回是曹洪道:“听出来没, 四嫂急着回家呢!” 跟着又是箜篌呜吹,寇奴却未跟唱,曹洪叶爽等便开始起哄,当旋律重回时, 寇奴终于唱起来:“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 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一唱完,寇奴便没好气 道:“郑公业你竟让师师吹这首曲子?”郑太笑着道:“宣高,弟妹上了芦席了, 你也别扭捏作态的。弟妹,宣高要弹的这曲儿可难了,你可别唱错了,要听辩不出 来,可就任由我老郑惩罚罗!” 寇奴道声:“这曲儿琴可弹不来,师师把箜篌给我。”这边阴修笑道:“子师 兄,箜篌可不会是你教的吧?”“胡乐之器乐理简约达性,容易学会。”王允亦笑, 又补充道:“宣高和那个叫师师的算得上知音了。” 果不其然师奈何跟唱了起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 如此邂逅何!……”绸缪,缠绕也 歌声突然停止。 “如此良人何?这还用问,颠倒绸缪呀!怎么你两个都停下来了……你们不唱 呢?那我来把它唱完。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 此粲者何!哈哈,寇司马恭喜了。”这尖亢的歌声刚一响起,杨彪这边几乎所有人 都爆起了皮粟,心中忐忑,再听下去愈发痛心疾首。因为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 史侯刘辩发出的。 寇奴知道刘辩和师奈何每月一度春风,但他宁愿相信刘辩此来是为了别的,诸 如立太子诏等等,但刘辩双眼妖力十足的死死盯住师奈何,旁若无人。寇奴压抑心 中不快,平静地道:“末将参见大皇子殿下!”声音不大,却被寇奴加注了内力, 声强奇厚。刘辩心脏被震得斗地一颤,却不明所以,他煞白着脸道:“寇司马,吾 得讯较晚,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就送你一幅仕女图吧!”寇奴躬谢之。早有宦者 将长方锦盒递给寇奴。刘辩道:“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画中女子跟你这位如夫人 可像呢!” 寇奴肚里咒骂不已,表面上却郑重其事将锦盒置于主案上,方一打开,脸上笑 容顿时凝铸。 刘辩怒斥随从道:“怎么搞得,明明是幅画,怎地变成了一个剑鞘?谁干的?” 太监们呼啦一下全趴地上了,个个急急惶惶地直是喊冤。 古越寒山剑! 寇奴原以为自己尚可以与袁隗这些老政客们一斗,此刻他却只能痛苦的承认自 己败了,一败涂地。不说找到越山,就是在大千世界里找到这个名剑剑鞘,那得耗 费多少人力财力啊!与实力如此雄厚的势力对奕,几无一丁胜机。 寇奴取出鞘中的折纸打开,只见上面血浓浓的写有二行字“识时务者为豪杰, 应时造势者为英雄。” 这是个警告! 火蝴蝶飞上纸角,舒翅起舞,眩目的舞上寇奴双指。 寇奴苦涩的道:“您别怪他们,这不会是他们干的。这剑鞘也挺好啊,古意盎 然,更何况寻剑也是件有趣的事儿,多谢殿下赏赐。”说着他将剑鞘也揣入怀中, 众人不解。 刘辩勉强道:“你这么想倒真豁达。算了,吾也不多留了。” 寇奴与众人恭送刘辩至门口。藩宫忽大喝抢出一步,挥剑格飞三五啸羽。“箭 上有毒!益德保护殿下!”说话间寇奴已踢空升起,直扑对面屋顶。“小潘、小狼 随我来!”潘隐与狼莫嗖嗖两声,身影转眼便消落下对面屋脊。刘辩手下侍卫追出 五六个,跃上高墙四望少时,齐齐又跳下地来。 刘辩脸胀得通红,怒不可遏地大骂一通,带着手下狼狈而去。自有张飞打前开 路,牵招史路率领虎贲郎、车骑营众与明刀堂弟子左右护卫。其它没甚武艺的人见 不是路,便也纷辞离开。只有郑太回店坐下,悠哉悠哉的呡酒磕豆,度曹梁习互视 一眼,皆感其不可思议。 度曹对师奈何道:“四嫂您是在这等老大他们回来,还是先回家?” 师奈何干脆脆的道:“等!”干脆只因寇奴的歌声,每每在其梦中萦绕,师奈 何相信这就是“缘分天定”。 “弟妹,我敬你。”郑太遥举杯一饮而尽。 师奈何饮罢,带着车娜师素师楚去到二楼,度曹跟上守在门外。郑太见梁习踟 躇,遂唤其移坐到身边,要他猜《绸缪》之后自己还会出怎样一个曲目。梁习那有 这个心思,敷衍应付。郑太笃地敲他个爆栗,骂道:“竖子何以能成大器?”梁习 心顿懔懔。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天空忽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郑太打个哈欠,道:“子虞 你瞧这天,一连下了六天的雨,好像再也不会晴似的,可时不时又给点阳光星月, 真是让人捉摸不到,哈哈就像人生一样,明白胡涂得很呢!”寇奴刚走到门口,闻 言一怔。郑太吃惊的起身问道:“宣高你所抱之人是?” “严惕,我的拜把二哥。他走了……”寇奴虎目噙泪,“都怪我!啊我好恨!” 杨亮失去利用价值,严惕的生命便到了尽头。人在灵机一动正洋洋得意的时候,往 往最容易犯错。寇奴自以为能掌握主动,没想到交出锦盒等于宣判严惕死刑。严惕 生平最服寇奴,不然也不会为其甘涉险难,他间接死在寇奴手上,这让寇奴痛苦不 堪。 杨彪想不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先前之讨论全都没用,遂与张温王允张绣来到 陶然居。寇奴抱着严惕泥塑一般,浑然不觉。杨彪叹口气,转而对身边一个瘦瘦高 高目光犀利的年轻人道:“鸿成来了。”张温问道:“曹池,你怎会来这?” 曹池乃京城第一缉盗,执礼回道:“属下查得纵火文兴屋的人与乌什巷陈记棺 材铺有关,遂着人布控。适才寇大人所追刺客恰巧窜入老陈记,属下与寇大人闯入 搜察未果,便遍滤了一道乌什巷。我们没找到刺客,但却在升明米铺秘室中发现了 身体尚温的严大人。属下怀疑这是有人故意嫁祸……” 升明米铺正是董重私产。 张温眉关紧锁,对杨彪道:“文先兄,你怎么看?” 杨彪大声道:“即刻面圣。”他这是通知阴修乐隐速去准备,以防不虞。 寇奴回神,将严惕交给潘隐,平静的道:“韩遂,你也随我进宫吧!” 饶杨彪城府之深,也禁不住大吃一惊。 寇奴冷笑着又抱回严惕,对杨彪道:“杨公,麻烦你派人厚葬若厉。”杨彪点 点头,早有张绣肃穆的上前接过严惕,他瞪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潘隐”,自回杨府 而去。 寇奴这才对“潘隐”道:“阿乐在哪?” 韩遂不置一词。 寇奴冷笑道:“在孟津大营吧?” 韩遂脸上的表情告诉寇奴,他说对了。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看出来的吗?先前我只是怀疑,但刚才你见到师师时脸色 发青,才让我彻底看清。戴着面具的人脸色又岂会发青?”还有原因就是马刀手下 曾在孟津大营似曾见过韩遂,就在四月初六寇奴出现在风月楼的同时。 二楼上师奈何冲出房间,悲戚的喊道:“老爷,文约他是我弟弟……”众人又 是一惊。 韩遂梗直着脖子,望着扶栏抽泣着的师奈何,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姐夫, 你解了我的穴道吧。” 听得一声“姐夫”,师奈何紧绷的心气顿时松散,几晕了去。 寇奴望望杨彪,然后弹指隔空解穴。 韩遂默然,掏出面具道:“姐夫你既已得到我姐,也不会再假扮我了。这玩艺 便毁了吧?”“可惜了只用过一次,也罢。”说完寇奴仰望师奈何,微然一笑。师 奈何第一次看到寇奴笑,却好似无比熟悉,她蓦然明白:原来那个说给她新生活的 “弟弟”就是寇奴假扮的,一股感动涌荡胸臆,泪珠止不住的直往下掉。 韩遂压住翻腾的血气,对杨彪不客气的道:“您是杨彪么?”杨彪不以为忤, 道:“我是杨彪。韩将军此次来京应该有几天了吧,见过何大将军了?” 韩遂反问道:“你说皇上会封我个‘镇西大将军’么?” “那只有见到皇上才知道。”杨彪干笑,如此赤裸裸的人倒也少见。 夜空突然象开锅了似的,翻滚的乌云犹如狂怒的野马在天原上冲突厮斗,凛冽 的大风呼啸着穿透雒阳二十四街上的每一堵墙每一扇窗,把那些早早入梦的人们从 床上扯了起来,他们边诅咒边摸索着起身关窗,却惊讶的发觉天南地北的云层压下 来,把整个雒阳城都扣在一口大锅里面,天地间一片漆黑。 平城门大门紧闭,城楼上串串灯笼飘摆,在黑暗中,犹若鬼火。 城下,前导后从,中间是司隶校尉张温的安车,十八长枪将控马守卫其两侧。 寇奴潘隐狼莫骑着张温借给的马,守在安车前后。听得狼莫低声咒骂,韩遂自 语道:“那耿革去了有大半个时辰了。”耿革为南宫南屯司马,主平城门,乃董重 心腹。 寇奴面无表情的仰望着城楼,道:“皇上一定还未就寝,咱们再等等。” 车内响起杨彪的声音:“宣高,子初过半,耿良介还不开门,莫非宫中有变? 你先进宫瞧瞧!” 寇奴一怔:子初三刻正是张济为灵帝护心之时!他的担心是正确的,就在此时, 十余条飞鱼由水道突入嘉德殿。子、辰、申,他们是何进派出的第一批死士,夜游 魂。 王允补充道:“宣高,皇上赐的令牌你带来没?” “带着呢!”寇奴下意识去摸衣袋,手却握住了斗锋。 “小心!” 十八枚雪刃飞轮呜鸣着自斜后袭来,首当其冲的四名枪卫不及反应,翻身落马, 喉管豁开。 飞轮切削之下,从车朱轓尽断,车上空无一人。 飞轮破车而过,直取安车。 更有飞轮兜前回旋夹攻而来。 险险快出千分之一刹,斗锋斫中最先攻到的飞轮。 韩遂狼莫亦拔剑出刀。 眨眼间,飞轮尽裂。 张温这边仅余下九卫十七马,前导后从二车皆毁。 寇奴大怒。 “好大的力道!”韩遂收剑入鞘。 狼莫大叫:“老大你……?” 只听得轰然大响,城门巨震,门内叫成一片。 “保护三位大人进到城门洞里!”寇奴反身往西追去。 四下漆黑,惟有风声烈烈。前面隐约有四五人,奔出十余丈便四散逃逸。寇奴 凝神锁死行速最快那人,将大禹天罡步与云霓虚步臻至极至,寸寸缩短差距,那人 轻功亦真了得,几乎不输班知味,跳丸似的弹跳纵行,变向自如。 陡然间,一把乌剑斜刺里杀出,饶寇奴耳力通天几乎也未能听出,但他本能感 应到了一股阴森杀气,斗止直冲之势,化直劲为纵劲,腾空而起,刀寒雨落,乌剑 伧啷坠地,剑客抚臂疾退,一看原是真武馆馆主蒯良。 寇奴并不追赶,但见竹枝摇曳。 “宣高,我等你多时了。”蒯镜奇从林中漫步而出,打前提灯笼的乃大将军府 前东曹掾掾蒯越。他俩果然没有离京。寇奴回刀入鞘,因为他默许过张济,待蒯、 张鸣雁山诀斗之后,他才会与蒯镜奇交手。不过寇奴也知道蒯镜奇此刻亦不会和自 己动手,因为他还没恢复,否则蒯越蒯良也不用全神戒备,遂道:“老怪,把‘七 日醉’的解药拿来。” 蒯镜奇似笑非笑的道:“你我隔墙毗邻,这点小忙我还能帮上的。” “你躲在这?”寇奴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身处太常府竹林。 “躲?有趣的说法。” “说吧,你想怎样?” “宣高你放心,你那个娇妾和手下都还没回,再说我也不屑拿她来要挟你。我 只要‘阴阳玄元’的秘密!” 寇奴放下心来,道:“你怎知这四个字?” “你别忘了,当年在颖水河边,是我和行山一块救的你!” “啊?真的是你!” “快五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开口,行山又何尝不是呢?若非读过《大禹心经》, 他怎能与老道战个平手?可惜他机关算尽,却枉死在刘宏手里,他都没来得及问你 吧?呵呵,行山害死你老婆,赔上自个孙女,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怜啊… …” “住口!”寇奴心里一直不敢相信的猜疑,被蒯镜奇一语道破,禁不住老羞成 怒又悲愤欲狂。如果王越不值得寇奴为他报仇,那寇奴也就失去了对付蒯镜奇的理 由,因为对寇奴来说,死去的左兰比任何天下珍宝都要珍贵。 “你这小子!资质天成。老道愿与你共研武道,破解天人奥谜。你意下如何?” “不必了。但是‘阴阳玄元’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也得先告诉我你为 何会帮袁绍?”寇奴暗忖,说了你也做不到。 “好眼光!本初算是我女婿,我帮他理所当然。再说昏君无行天怒人怨,外戚 内宦祸国殃民,本初欲另奉刘虞为帝,希望能清明朝政,造福于天下苍生,这心思 虽曲实直,我看是一点都没错!” “刘虞?”寇奴骇异:袁绍自己不当皇帝,却奉刘虞为帝,实在难以置信。 “宣高既受张衡先生真传,当晓明这段话语‘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 新,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 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哟,又要下雨了,去那亭中说话。” 夜空中闪电交织,彻底打破天锅,沉雷滚滚,竹叶啪啪醉响。 “这雨没一日消停。”寇奴边走边忖: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难道这 才是袁绍真实写照?如果袁绍连蒯镜奇都能骗过,那他就太可怕了。 蒯镜奇来到亭中,抖落着水珠,道:“宣高,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回答我 了。” “阴阳归一,破空碎时。” “何为破空碎时?” “天地为空,纵横为时,皆要破碎!” 亭外白光闪烁,急雨暴打,地草偃伏。 蒯镜奇捋须不语,各种奇思妙想有若电光石火,一现即隐,完全抓摸不到,却 都在心底留下不灭的烙印。 不知过去多久,陡然间蒯镜奇感到难以承受的重压袭来,胸膛一空,鲜血狂喷 而出。 “叔叔!”蒯越蒯良左右扶住条软的蒯镜奇。 “咳,没事!”蒯镜奇努力直起身子,长叹道:“宣高,我懂行山为何迟迟不 敢问你的原因了……好小子,鸣雁山再见吧!雨停了,我也该走了!” 寇奴急道:“解药给我!” 蒯镜奇勉强一笑:“所谓‘七日醉’,不是毒,是种巫术,也不叫七日醉,叫 作‘七限’,乃七条灵虫食人之七情生化,一日一条,七日长成,破体而出,遇热 即化无。七限本上古巴山神女所善,可令负心郎一年内丧失七情,不得不重归其裙 下。说着可怕,其实七限不用解药,一年后七情也会自动恢复,解药不过是把药期 缩短而已。但是七虫之中若有一虫中途夭折,余虫仍会破体而出,却会令人失血而 死,宣高万勿强行剔之!切记切记!” 寇奴大怒:“尔为何害我?” “害你?呵呵,宣高你想想,无喜无乐固然无趣,但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 恶无欲难道就不是人所共企之大福?古代巴人苦患七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 道不也身中七限么……” 寇奴失声道:“你也中了七限?” “自种自尝,自得其乐。呵呵,无情反而思清,但无情不是老夫目的,超越无 情,方得真情。” “言之有理,轮回蹉跎,此情固非彼情也。” “不错的。年轻人你若能将此更高层次的七情注为‘人刀’,当不昧万物,卓 立于天下!老道的苦心,你自去体味吧!” 寇奴身躯一震,道:“待得京中事毕,宣高定去腊梅谷看望先生。” “不叫我老怪了?哈哈……” 蒯越扶蒯镜奇走出小亭,忽回头道:“宣高五年前你就已被火龙毒和幻红雪花 折磨得百毒不侵了,我叔是欲毒无门啊!呵呵呵……” 寇奴愣俄,目送蒯家三叔侄消失在雨林深处,若有所失的低叹一声,这六天半 的经历闪过脑际,好似玩笑一场。既然自己能超身事外,便要好好利用这点。 但寇奴又不敢全信蒯镜奇的话:因为蒯镜奇引其来此大可不必费如此周章,行 刺张温和杨彪,绝对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寇奴犹豫了一下,取出何颙给的碧凝丸, 服下一粒,立感口舌喉胃一线清馨,精神为之一爽。果真灵丹妙效,寇奴灵光闪现 猛然想起一人来,他一拍脑袋骂道:放着“萧何”不问,真够笨的!寇奴急忙冲进 竹林追道:“先生留步!” “宣高还有何事?” 寇奴道:“蒯先生,此乃药仙何首乌秘炼之疗伤驱毒圣药碧凝丸,您看能否用 的上?” 蒯镜奇绝不矫情,仅一看一闻一捏,便投入口中,默立片刻,道:“宣高,有 事相求?” 寇奴点头,道:“烦请先生到城西枫林庄小住些许时日,说来惭愧,如今我分 身乏术,无法顾全家眷,还请先生和二位兄台屈尊,不知您意下如何?” 蒯镜奇一乐:“这买卖倒还便宜,行!不过老道明白告诉你,刘宏活不过今日 亥时!老道只替你‘看家’看到明日卯时,我想到时任何事也该有个了结了。对了, 他那儿的确有解药,你若要,待其归天便可得到,当然这要看你自个是怎么想了。” 寇奴潜回陶然居,点晕师素素师楚楚交给班知味处置,又吩咐梁习赶去城西投 奔阿言隐身下来,然后他背起师奈何,度曹背起车娜,趁着天黑,人鬼不知的攀越 城垣,直奔城外树林,会合三蒯后,一行人施展轻功,悄悄地回到了枫林庄。 这短短半个时辰却是师奈何一生之中最为旖旎的记忆,她之所以留在陶然居, 就是等寇奴亲自来把她接回家。 枫林庄由九名唐门弟子守卫,见到寇奴皆感诧异,又见三蒯都蒙着脸更觉迷惑, 却不敢问。寇奴安顿下众人后,独自来到一间藏在院后碧池假山下的密室里。 这里是寇奴炼气的所在,也是唐鲁暂居之地。虽近水,室内却无潮味,空气亦 很万卷。室顶依北斗七星格局,七枚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幽吐星光,穹下正中乃丈径 方圆的八卦阴阳鱼。迎面墙上斧凿“人行天地间”五个大字,字下一盏油灯独明。 奉灯石几左侧蒲垫上坐有一人,正吹熄火棉。 却是荀彧。 荀彧离京取道龙门间行返乡,仍给孟坦捕获。行不多久众即遇伏,幸得度曹快 马撵到,从伏击者手中救出荀彧。但度曹万没防备孟坦竟会突施冷箭,幸而刀斧交 斫之下,孟坦大失准头,否则荀彧便要毙命当场。奔至安全地带,拔矢却见箭镞汪 碧,方知淬毒,度曹无奈下北上枫林庄求唐鲁施救。唐门弟子匿居枫林庄,这事寇 奴仅告诉度曹一人而已。 “文若,情势急迫,方才得暇过来,万勿怪之。听度曹讲你中了毒箭,现在感 觉怎样?” “宣高客气了。经过医治,我已好很多。唐谷主午后便出去了,说是去找一个 叫杨春的人。” “哦……为我寻解药去了。” “你中毒了?”荀彧深吸口气,浓眉耸动,忽而回复平静道:“可否与七日期 限有关?” 寇奴点点头,他深深凝望对面这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心中感叹道:这是一双多 么澄清坦荡的眼睛啊!寇奴确信可以让荀彧知道一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于是便将 这六天半的经历,一五一十的全都娓娓道来,只省略巢屋夜语及摹本来历二事不讲。 “……天快亮了!” 荀彧老僧枯定也不知多久,忽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寇奴将信将疑,扳动机关,走出门去一看,只见池水上围,月下西墙,天空微 黛,却无丝絮苍云,已近卯时。寇奴暗自佩服,他很怀疑文若脑袋里面是不是藏着 一个沙漏。 待石门重又移正,寇奴方再道:“文若,下步我该如何?” 荀彧道:“既然蒯镜奇说皇上活不过今日亥时,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了。下步 我们要做的,便是如何让皇位交接平稳进行,不令天下动荡。” 寇奴道:“摹本表明皇上欲立史侯为太子。据闻杨公亦有此意,不知文若可有 耳闻?” “帝心尚然痛苦而犹豫。皇上急欲知道指使下毒的人是谁,这也是皇上迟迟不 召见何进的缘故,……但只要你列出足以证明董重就是胁迫赵快刀下毒的人,皇位 肯定会传给史侯。……我虽不知此刻京中局势,但……我可以断定杨大人阴大人已 与何苗结盟,相互间达成了一致。”荀彧斟酌说着,忽地一停,然后才轻而坚定的 说出了杨阴张王黄五大阀主的定策。既然寇奴如此坦诚,他也无意再隐瞒了。 寇奴恍然大悟,原来杀何进与立刘辩之所以不矛盾,原因就在于刘辩还有个声 焰不张的“亲”舅舅,何苗。 荀彧续道:“这个同盟对稳定天下局势非常重要,其本身却很脆弱,首先只有 确信何进与董重必死无疑,其次史侯一定继位,同盟才会继续。因此你见皇上时, 一定要提防言语不慎,万不可说出刘虞袁绍其事!” “当然。”寇奴当然不会供出袁绍来,原因很简单,不为别的,就为林菲儿不 受株连。袁绍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知道寇奴绝非绝情之人,才丝毫不怕他泄密。 的确,为了所谓天下所谓道义而牺牲朋友亲人,寇奴做不到。内心孤零的人,对每 一份感情,都会格外珍惜。 “宣高你必须立刻进宫。如果子辰申三时没有刺客,就表明何进至少参与了下 毒一事;如确有刺客,就表明何进不是指便下毒之人,但刺客一定是他派出的。话 要怎么说,得视情况而定。” “何进决不会是袁绍同谋,否则韩遂就不必东来。何进一定会派出刺客的,卖 肉的人习惯于一刀两断。” “说的有理。”荀彧莞尔,旋又冷峭的道:“为了史侯顺利继位,董重非死不 可!” 寇奴眉毛一动。 荀彧续道:“有刺客行刺,那一切便就好说多了:你务必告诉皇上,有关这三 个时辰的事是你布下的局,其实你早有准备,只因被耿革拒之门外,方才延误。” “我懂了,耿革明是董重心腹,其实暗里早就勾结上了何进!嗯,天衣无缝, 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呵呵,看来解药是弄到手了。”寇奴一乐。荀彧失笑道: “你还惦着那没用的解药?”寇奴点点头道:“我终归还是不放心。” “你啊。”荀彧摇摇头,继续往下道:“皇上一旦相信了你的话,定会传召何 进入宫,其若不奉诏,则蹇硕出正南、何苗出西南、董重出东南、董卓出西北四向 出击,逼何进北渡黄河,而黑山张燕必会陈兵固界,而并州骁骑历奉若董卓为神明, 定会兼程南下。八面受敌而何进兵起无道,其必败无疑!” 寇奴虎目放光,道:“这是皇上策划的,还是你谋划的?” “如果真如蒯镜奇所说皇上‘亥时’归天,则此策便来得及发作。”荀彧没有 直接回答寇奴的话,道:“只是蒯镜奇的话可靠么?因为此前并不知道皇上真的没 治,故……有此虑。”杨彪等人因为张济的判断与支娄迦谶的‘遗言’,都以为灵 帝七天以后还有数日好活 “他说‘皇上活不过亥时(晚九点至十一点)’,并未说具体哪个时辰,可能 他也无法确定吧。我看我还是立刻动身为好!” 荀彧道:“不急于一刻。宣高,我们还要有心里准备,那就是何进答应进宫, 可途中发生许多变故,如找人袭击自己等等,直到拖过亥时。那时候何皇后接掌内 廷,何苗也断不会‘大义灭亲’了,即便蹇硕奉遗诏出兵,董卓也会观望不前的。 只要何进兵临城下,西边盖勋又被韩遂绊住,那么史侯继位,京城政局朝着袁绍设 想的三个步骤发展,便勿庸置疑了。你也知道一旦何进掌权,董重难逃一死。因此 现在袁绍必定会保全何进,正如你刚才告诉我的那样。说实在话,宣高,我感觉袁 本初确乎一充满邪恶力量的人,其邪近乎于天,浑然无迹而又沛然莫御。唉……宣 高,如果此般何进不死,咱们最好暂时避出京城为佳。” 荀彧的话令寇奴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如果何进藏起来让使 者找不到,又当如何?沉默会他才叹口气,道:“袁绍会是个好皇帝么?” “宣高何必颓丧,咱们暂时避开,不是因为害怕或是无谋,而是保存勇气和力 量,以确保袁绍第三步计划落空!” “我明白了,离成功越近,其失败可能性也就越大。袁绍是人不是神,他一定 会有弱点,只有当他以为成功在即,心智松弛下来的时候,他的弱点才会在无意间 暴露出来,我们的机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出现。” 荀彧从容不迫的道:“你说的很对。我听陈实翁谈过蒯镜奇一些事,袁绍要骗 过他很难。而且以袁绍资历威望而言,即便他的三步计划能成功,他暂时也当不了 皇上。选择刘虞,就形势而言,确属明智之举。刘虞此人还是有野心的,以前他是 威德先生,如今却是恩德先生,个中变化难免令人生疑。皇上之所以不召其回京城, 任其幽州为王,便是在防他。毕竟如今刘姓子孙的名望,以他为最。……至于袁绍 会不会‘不争’,现在还很难定论,将一手促成的大好局面拱手交与他人,我窃以 为这份襟怀天下无人有之。他若真能做到‘天下莫能与之争’,那我们也只能遁隐 以全臣节了……世事变化难测,到时再视势而定吧!” 天地间,民为贵! 寇奴吐出一口浊气,荀彧的话犹如阳光驱去了他心中的浓雾,使他想起另一个 智慧超卓的人来。他从怀中取出锦盒打开,道:“文若你来看!” 只见一方红纸上写着油黑四个大字。 “四个‘虞’?”荀彧吃惊不小。 “何解?” “‘虞’有三义,其一猜测、其二忧虑、其三欺骗,这其四嘛应该是指刘虞。 此序不对,猜测主谋是刘虞故而忧虑又怕是个骗局?也不对。啊……不得了,刘虞 人在京城,这可……”荀彧脸色大变。 “竟是这样?”寇奴委实大惊,荀彧的解释确实出人意表。 “担心某人,就是你,受到欺骗,猜测刘虞已秘密入京。唉,此事偏又揭发不 得。” 寇奴道:“你担心刘虞身死会令幽燕战乱重起?” 荀彧重重点下头,问道:“此何人所写?” “曹操曹孟德。”寇奴深为自己有这样的好友而自豪。 “他?”荀彧难以置信的摇摇头。 “暂不管别的了,把何进做死再说。” “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荀彧颇为无奈,随即又道:“照你所言及何进屠子 蛮性推断,我想何进大军已经逼近夏牟的左校尉部了,而夏牟与冯芳都是王允任豫 州时的大将,一旦被他俩察觉到,估计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有袁绍内应,何进肯 定能打赢。何进真要造起反来,而灵帝又适时驾崩,鹿死谁手,谁都无法预知。 “如此一来,何进不就进不了宫了?不过据我了解,冯芳乃孟德好友,他对孟 德的提醒不会不上心,他或许会劝夏牟勒兵布阵,同时派人进宫报信。” “若真这样,那就更需有人去通知夏牟冯芳放行以骗取何进信任了,因为平乐 观里的史渺子是不会让西园与禁宫取得任何联系的……你得赶去见皇上,这边看来 得我亲自走一趟了……你把上军调兵虎符交给我吧!” “你要这个?”寇奴掏出虎符,递过去。 “我会把这个虎符亲自交给乐进,命其归属孟德辖制,一切听孟德的。我想孟 德会遣乐进出兵搜索刘虞藏身之所的。” “好啊,我怎没想到?只是你的身体?” “没事的,撑得住。”荀彧突然觉得寇奴话说的热情,但眼神却极空冷,心中 不解。 “我一直想问,你们为何都选择刘辩而不是刘协?”寇奴也不知为何,说起话 来一点起伏都没有了,难道是“七限”发作了?顿时背上奇痒无比起来。 “宣高你错了,我们是朝廷的臣工,而不是哪个皇子的臣子。唉……史侯从小 便无母爱父爱,十分孤独。他来见师奈何,一是他重情,二是故意授人话柄,意在 麻痹何进以保身。宣高别忘了他的师傅是位道家。国之桀难,重矣,正需道家思想 来休养生息,平缓民心。史侯其实比董侯心善,请宣高记住这点。” “时逢乱世,每有道家人物出现拯救黎民。”寇奴平静的赞同道,其后背忽又 不痒了。 “太后敬佛,史侯信道,为佛乐袭用祭乐的问题,祖孙俩曾发生过一次争执。 正是在这次争执之后,皇上扩建了平乐观。公达说史侯其实很有原则。他估计皇上 也看出来了。”荀彧仿似又看到那个独坐宫墙看彩云归的少年来,幽幽一叹,“皇 上就这两个儿子,他疼爱董侯,董侯也确实比史侯聪明,但若为一子而牺牲另一子, 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这么做的。可皇上又是个孝子,轻易不忤逆太后,他的痛苦也 就在于此:因为,史侯继位则董侯性命无忧;董侯继位则何后必死,史侯也在劫难 逃。我想也只有皇上这样的非常人,才会做出选择史侯的非常之举。” “我知道,母亲造的孽不应由儿子来偿还。”寇奴面无表情。曹操选择刘辩纯 粹从大局考虑,而荀彧解释同样的选择却在最后带出一股人情味,同是高智之人二 人日后造化已显端倪。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