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野心仇恨 心悦楼上传来吕布不满的声音:“为何不搜身?幸而曹操只是献刀,若他心存 歹意,太尉大人岂不危矣!”胡轸大骂道:“去你姥姥的,啥时轮到你教训我?” “都给老夫闭嘴!” 李儒叹道:果如宣高所言,曹操确有心行刺,好在他并未得手,遂高声道: “李儒求见!” “上来。” 李儒一正衣冠,缓步入楼上到二层,先向董卓施礼,然后冷冷地瞪视吕布胡轸, 道:“蠢材!”吕布顿作勃然状,胡轸则垂首紫腮,道:“胡子疏忽了。”李儒道 :“还不快去打探曹操有无回家?”胡轸应了声,便大步流星飞下楼去。 董卓心有所动,却问道:“仲才何以早归?” “康集镇尚完好,阿多仅抢了二家富户,都是京中巨贾。不过他的手下,甚不 成体统,……镇上的女人几无幸免。”汉时商贾的地位远不及地主,多采用购地置 田的方式来提高社会地位 “哦?阿多呢?怎不带他回来见我?” “他?说是明日娶媳妇过门,下午亲来向您下请柬。” “哈哈,阿多肯娶老婆?” “听说阿多是酒后动真情。太尉大人,”李儒转到正题上来,“曹操因何献刀?” “这个……没有原因。” “有无异状?” “似乎没有。” “似乎没有,就是有了。” “老夫当时正睡着,忽被破恶惊醒,然后转身见曹操双手平摊着七星刀。距老 夫三步。刀未出鞘。” “奇怪?破恶何以能发声?” “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七星刀其实就是破恶的雌刀斩潮,你看看除了大小 比例,其余的完全一样。” “斩潮是寇奴送给曹操次子曹丕的出生贺礼。” “孟德说是近日才得到的。” “中平4 年冬,曹操就拿到了。”李儒暗叹:欲行大事者,越是小处越要谨慎, 一丝丁伪诈便能暴露出全部意图。 “这个……”董卓眉头紧锁,抽出二刀分持,甫一震斩潮,破恶便嗡然大响。 “刀出过鞘!”吕布急言:“他要行刺,我去擒那厮回来!” 董卓道:“不急,待胡子回话再作处置也不迟。老夫现在还不想冤枉他。” “那他还不溜了?” “溜?他出得了轩辕关?先等等看。” “不错。”李儒附和道:“有徐荣镇守伊阙,曹操插翅也难逃。” 董卓沉默会儿,又道:“如果他真逃出京城,老夫并不觉得可惜。” 吕布道:“为女人而来行刺,曹操不值得您看中。您也别烦郁寡欢了,郭将军 的婚事您还等着您主持呢。”董卓一扫不豫,笑道:“仲才你叫伯求拨一千两银子 过去,贼娘的,阿多中年娶妻,是要搞得隆重些,老夫再贴他一千两。” “那好,等阿多来了后,我便给他。”李儒思量着道:“不过,以目前京中形 势来看,曹操虽是为刁姬才来行刺,但他无疑也带有更大的政治目的,这个不可不 防。吕布,我问你,下元节后我不是要你寸步不离太尉左右吗,今早去了何处?” 吕布不安的道:“光禄勋荀爽大人召集五中郎府将领开会商榷操武条例更改事 宜,毕竟我还挂着骑都尉的衔,不好不去。不过我派人来向李傕大人说过。如何换 的胡轸,我便不甚明了。”李儒冷冰冰的道:“难得荀爽看中,你自然要卖弄多多 了。啍,指望着荀爽给你升官不成?你也太麻痹大意了!”吕布一惊,顿时读懂了 李儒的潜台词,脑中滑过荀爽令人如沐春风的谆谆暖语,他难以置信的摇摇头,若 如所思那荀爽也太阴沉了。 董卓自然也明白李儒的弦外之音,却道:“召集五中郎府会议,老夫是同意了 的,阿牛段子和叔颖都参会了。会议到现在都还没完,奉先因惦着老夫,便请辞过 来了。仲才你也别责难奉先了。” 李儒微一躬身,又道:“太尉大人,矛神也出去了?” “矛神去为冯芳送行去了。他接管了冯芳的部曲,手下的司马军侯都去送行, 他也不好升帐点兵。” “他怎还没回呢?” “他和王子师到戎城勘定军营新址去了。” “王允?” “老夫听说冯芳是王允的门生故吏,因王允投靠我师徒二人翻了脸,索性我也 命子师一同去送送冯芳。不作我董卓的部下,任谁他还是大汉的子民,这点我不勉 强。想走就光明正大的走,就像冯芳一样,别学袁绍急急如丧家犬。” “太尉的心思仲才懂了,只是您用心良苦,别人未必领情啊。” “此话怎讲?” “您对前军八将亲疏有别,叔颖阿牛自不必说,您对矛神、段子和阿多就比对 荣少、胡子和小樊亲近。” 董卓颔首:“这点我承认。” “曹操常来太尉府走动,他一定知道胡子武艺虽好却仅能登堂,奉先后进却可 以入室。正巧阿牛、段子、叔颖、奉先和矛神都不在你身边,他便来献刀,这也太 巧了点!太尉大人,曹操行刺未遂看来可以定调了。”李儒冷笑道:“曹操行刺、 荀爽召集五中郎府会议和冯芳离京,三者要么割开看,要么合在一起看。割开看, 曹操行刺纯是个人恩怨;合起来看,这是个精心设计的政治谋杀,曹操是某人手里 捏着的刀!” “你是说荀爽?” “目前尚不能断言,我看必须派得力的人监视荀爽杨彪和黄琬。” “他仨以前是董侯党。……先监视着吧。”董卓淡淡的说完,又加了一句, “献刀前,孟德曾劝老夫出任相国,仲才以为如何?” “好深的路数!确是好手段。” “他献此策意在取信于老夫,自然是好手段了。此外他还说了许多经济之道, 老夫也听不全懂,只记住了他说流通四出大钱弊大于利应予以回炉废止。你看这话 有无道理?” 李儒眉头微皱,曹操的用意无非是想另铸小钱,虽然短时可敛财聚粮,但不出 两月京畿物价必然飞涨;小钱若出了司隶,国家经济定会崩溃。曹阿瞒好生毒辣, 你的野心可不小啊!不过如此一来,势必加速汉王朝的灭亡,正合我意。只是这态 我可不能明表。李儒想到这,遂道:“中平三年孝灵帝铸四出文钱,钱皆四道。议 为古今好钱,精美厚重远胜诸前五铢。识者窃言侈虐已甚,形象兆见,此钱成,必 四道而去。不过货币废兴,国之大事,废止四出五铢这等大事,还是先听听伯求的 想法为好。” “也是。明日阿多娶妻,就定在后日商议此事。仲才你先跟伯求吹吹风,不要 说是我的意思,明白吗?” “仲才明白。”李儒心说:此等好事何颙要不同意,袁绍可不会饶他~~!嘿 嘿,京城这边董卓要不配合,他袁绍又怎能起兵?袁绍不起兵,这天下又怎会易主? 谁坐龙庭都无所谓,只要他不姓刘也不姓袁! 李儒是这样认为的:袁绍迟迟不动的原因在于,其一废少帝在董卓手里;其二 冀州牧韩馥是坚定的董侯党人;其三雒阳还未乱。只要董卓乱政,袁绍必定会抛弃 刘辩,转以清政为名起兵。 ※※※ 曹池左右等不来曹操,又窥见太尉府并无大动静,料是行动失败,想必曹操径 自逃了。他来不及通知曹洪,便跟着狩虎一路出了京城往西南追去。行至龙门,遥 遥望见冯芳家的车队正沿河缓行,曹池心中一痛,可狩虎直奔过去,难道大哥藏在 马车队伍里?曹池施展轻功,离弦追去。孰料斜刺里冲出一彪西凉骑兵,为首大将 正是胡轸,顿时将车队团团围住。曹池闪进衰木林中,撕袖蒙面穿林疾走。 胡轸长枪一扬,两下交战起来。混城中芷儿的喊叫声异常尖厉。曹池怒极,脱 手掷出一枚匕首直打胡轸右侧空处。厮杀声中,胡轸听风辨器丝毫不乱,就势偏马 左回,长枪直撅隐隐风雷,破了曹池的凌风杀。只见枪影有如崇山峻岭平地雄起, 把曹池击撞上高空。 忽然胡轸一夹坐骑,斜冲出去数丈,又于驰中圈马杀回,大喊一声,人枪马三 者合一,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 曹池足未着地,心几灰死。 只闻一声断喝,枪离人马,贯穿狩虎,迅即抽回。 曹池点地避走。胡轸不依不饶,枪尖只在曹池背后寸许吞吐,杀意撞击之下, 曹池面如紫檀。 就在这时,四五个家丁杀出包围,跳进伊水。瞅见其一身形短小,胡轸调马便 追。从东北方向驰来四骑,皆浓胡羌服宽毡帽,一副陇西流浪马客的打扮。十丈外 四骑稍一止步,便冲进战圈,大开大阖横扫一切,顷刻间便杀尽胡轸的五十骑兵。 四骑合击胡轸斗不及十合,即断其马首。胡轸大骇,狼狈逃逸。 “上马!”冯芳喝令一声。冯家男女显是鞍马娴熟,皆飞身上马。冯芳打头冲 下河岸,时令河浅,少时便泅渡而过。曹池眼见一白衣少女回眸睇望,足下却移不 动半分。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 击败胡轸的正是臧寇,他掀起毡帽,道:“孟德还不起来?” 死人堆里曹操跳将起来,那对精光烁烁的眸子里充满惊喜,道:“宣高?” 曹池牵马过来,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哥请上马。” 臧寇道:“华西拿两身衣裳过来。” 趁着二曹换衣之际,史畴寻出个五短精瘦的尸首,套上曹操的便装,斫烂了首 级。 臧寇本与史畴华东华西赶赴南阳救子的,孰料遭遇上这场厮杀。他素重曹操, 更兼有疑惑,遂领着众人登上了龙门山。史畴华西守在山腰,华东调息战马。曹池 则似笑非笑的守在曹操身后。 臧寇对曹操道:“我想你是不会走轩辕出嵩山的,孰料你仍会选择走这条道, 真有你的。” 曹操一愣,转而笑道:“宣高似乎知道不少事啊。这段日子你都在京里?” “看来你是刺杀董卓失手了。” “……董卓除了治我弃官潜走之罪外,他拿不出其它理由,我只是有些担心子 桓会有危险。” “时辰不早了,”曹池不安而又略显不耐的道:“寇宣高你有何事,请直言。” “再等等,等天黑了,我送你们走。”臧寇不露声色的道。曹操又惊又喜。臧 寇道:“不过你必须回答我两个问题。” “好,你问。” 臧寇眼光陡盛:“为何要利用绣儿?” 曹操暗自大惊,他本以为臧寇会问他为何屈从董卓而又行刺之,没想被臧寇一 语问到秘处,瞬思即道:“不错,我是放弃了绣儿,可我没放弃道义!被董卓强索 去自己的女人,我很痛苦,可我更加清醒:我是个男人,我更是大汉的臣子。” “董卓为何强索绣儿?” “喜筵上董卓说绣儿长得像他失踪多年的大女儿董玉娥,或许他董卓思女心切, 聊以为寄托吧。说来那董玉娥本已许配给李儒,因此他也想要绣儿,但被董卓抢了 先。” 臧寇沉吟:“李儒想要绣儿……”他怎从未提过?醒樵子说过:“如果曹操不 去行刺董卓,半月后我亲手杀之!若是他行刺董卓,只要能活着离京,其必会声东 击西,沿河水东行至开封会晤郑太,然后再折南回陈留。”当时臧寇还不明白这话 里乾坤,现在虽然他仍不清楚内情,但他感觉绣儿很可能就是醒樵子和董玉娥的女 儿。听任女儿嫁给泰岳作妾,这是醒樵子不能容忍的,可他偏偏又忍下了,是何道 理?难道董卓所患之连华佗都治不好的不举之症,是醒樵子整的?王萱说过醒樵子 有门绝学叫佛门断根指,能断绝人之六根“眼(色)、耳(声)、鼻(香)、舌 (味)、身(触)、意(法)”,和六欲“色、形貌、威仪、言语声音、细滑、人 想”。 臧寇一声叹息:野佬呀野佬,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呢?先是断了刘辩的思,如 今又断了董卓的欲,断欲煅狱……和自己的性斗争的人都充满了兽性,在这点上臧 寇有着亲身体会。而一个人让兽性战胜理性,那么兽性就很可能转变为对所有物的 贪婪和对所有人的仇恨。以董卓的权势而言,他个人的仇恨和醒樵子个人的的悲剧, 势必演化成为天下的灾难。 高木鸣风,黄叶满山,西来浮云如流水。我臧寇能阻止这场灾难吗?不能,李 儒心中变态的仇恨无法浇灭,就算能浇灭,袁绍起兵也是必然的事情。野心和仇恨, 不正是这腐烂的朝廷亲手造就的吗?我还是去救越山罢…… “宣高欲往何处去?”曹操见臧寇不语,暗自松了口气:绣儿长得像董玉娥其 实是蔡邕告知王允的,王允遂与荀爽曹操冯方设计出了这条归妹之计。不过王允并 未说出华雄就是寇奴。 “孟德欲往何处去?” “董卓,天下大贼。如今不再有史董党争,我们只有一个敌人,就是董卓。” “我明白了。你行刺失败,再无法回头,只能如此。” “非也,行刺成功与否我都逃不出太尉府,我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去杀董卓的。 但……”曹操豪气大声道:“天不绝我!我岂自绝于天?” “若董卓不再乱政,你会不会起兵?” “宣高何来如此幼稚?董卓生性残忍,一旦专政,所愿无极。乱政?他岂会止 于乱政,他要篡汉!”曹操凛然道:“只要他稍有异动,我必伐之!” “孟德……”臧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董卓篡汉,这会不会是醒樵子所希望的? “宣高欲往何处去?” “越山有下落了。对了孟德你这一走,家里怎办?都通知了么?” “来不及啊!”曹操略显忧郁的道:“子桓和卞氏怕是已被关入囚笼了。” 臧寇命华东叫来史畴,道:“孟德,这位是我把弟史畴,掌司隶震坤堂事务, 营救子桓的事就交给他去办。” “震坤堂?” “这个你自放心。”臧寇又对史畴道:“惠言,此事拜托你了。你即刻动身去 见野佬,最好能和野佬商量一下,看能否由你亲自护送她们去陈留。另外,让他安 排船只去康集镇北接应。” 史畴道:“是。” “宣高,多谢了。”曹操喜道:“你找到越山后,有何打算?” “杀袁绍。”臧寇淡淡的说道,“为若厉报仇。” “胡涂!……宣高,大厦将倾,此刻国家需要本初这样的人物,望你三思而行。” “我不会轻易改变。” 是夜三更,臧寇一行来到了大河岸边,一艘小船泊在月光里。臧寇送曹操曹池 上船,就着寒辉,他摊开双拳,掌心各有一粒朱丹,道:“此乃董仲舒留下的浩然 正气丹,可涨三十六载内力,只要你心存正道,功力终不消散,若你心生邪祟,内 力便会消散更或有害。你任选一粒,至于服不服用,我决不勉强!” “你这是?”曹操迟疑着掂起左手中的朱丹,怔然目视臧寇。臧寇吞下剩下那 粒朱丹,拱手作别。 二曹目送臧寇三骑消失在茫茫山林中,方才入舱底坐下。曹池道:“大哥,此 丹必是有毒,万不可服用!”曹操浅笑道:“宣高深谙兵法,又何来正邪之说?正 而壮,攻心为上也!”言罢一口吞下浩然正气丹,“胸怀天下,泽被苍生,舍我其 谁?!” 这声音在低矮潮湿龌龊的舱底驰骋,却仿佛驰骋在辽阔的大地上。 “子和愿终身追随大哥……” 小船起锚划入河水,对岸停靠着往来荥阳运输兵械的船队。 ※※※ 秘密入府监押整宿的西凉兵于黎明时分悄悄撤走了。曹洪撵出后门外硬塞给李 肃一包硬货,谢其约束手下。李肃悦而受之,随即当着使者董越的面散之于诸卒, 自去太尉府销差。曹洪心灰意冷的坐在门坎上,数落着自已。这回真是蚀到家了。 但只要大哥还活着,老子就能翻本。曹洪好不容易才想通这点,不由哈哈一乐,抬 眼望天,已是日上三竿。忽有蹄声近至,曹洪起身走下台基,望外看去原是袁术纪 灵二人来了,心说袁术和大哥平素芥蒂颇深极少来往,他来干什么?遂笑容可掬的 道:“不知大人虎驾光临有何事哉?”袁术怒道:“笑个屁!你哥都快没了,还笑 得出来!”“啥?!”曹洪大震,僵硬着笑脸,拱手道:“请,请进。” “公介,把马牵到院里来。”袁术说完,上侧阶升北堂直入中堂,只见堂内站 满了奴仆,每一张脸上都涂满惊惶。 曹洪介绍道:“三嫂,这位是后将军袁术袁大人,袁阀的当家人。” 卞氏敛袂道:“见过袁大人。” 袁术口气粗重的道:“弟妹,孟德昨日离开太尉府后便不知去向,可能已遭董 卓毒手,你们赶紧走吧。” 卞氏镇定的道:“董卓大人为何加害曹君,请袁大人明言。” 袁术心说:我还真不知道呢!我来套你的话,你倒还套起我的话来了,看来你 也不知情啊。袁术转视曹洪,道:“你们都还不知道?”曹洪摇摇头,道:“我哪 知道。真是倒霉,昨日本是过来看子桓侄儿的,哪晓得府中无缘无故冒出一队羌兵 来,竟把我等关了一晚上。” “据说孟德为泄夺妾之愤……”袁术顿了顿,又道:“涉嫌行刺董卓。” 一言既出,满堂轰动。 卞氏顿时想起曹操上月要去了子桓的斩潮短刃,说是谐音不吉,须镇之以七星, 但迟迟未见再拿出过,心、腹同时大痛起来。她勉强坐下,道:“多谢袁大人相告。 但曹君素重国律,断不会为一己私怨而行刺秦之举。”她相信曹操会行刺董卓,但 绝不会是因为绣儿,行刺的原因只能是:为了这个国家。 “若见容于董卓,孟德又何须遁潜?”袁术话一出口,便觉勉强,曹操此前颇 受董卓赏重。 卞氏不答。她耳边尽是“你们说曹老爷要是没事,为何董卓派人到府上来?” “小声点。”“我们怎么办?”“这可咋办呢?”“完了完了。”“咱还是听袁大 人的话,赶紧逃吧。”“曹老爷怎就扔下咱们了呢?”之类惊慌失措的言语,不禁 思忖:董卓为何撤兵?他分明是无法定夫君行刺大罪,遂支撑着站立起来,秀目寒 澈,逐一扫视。 “嗨嗨,都给老子闭嘴。”曹洪大声道:“想走的,收拾铺盖马上滚蛋;愿留 下服侍夫人的,每人多发一成月例。” 见众议息止,卞氏对袁术又是一礼,道:“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乡), 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 袁术闻言一怔,叹道:“要是被董卓找到不利证据,到时候想走都来不及了。” 顿又引发一片附和声:“对啊,月例再多,没福享受,也是枉然。” 卞氏夫人轻而坚定的道:“正使祸至,共死何苦!” “孟德得妻若是,纵死无憾。公路就此别过。”袁术长揖而辞。 送走袁术回来,见奴仆们仍在喋喋不休,曹洪勃然大怒:“都是一群贱骨头, 枉我大哥平素尔亲厚。都给老子滚,你们不走,老子拿扁担抽你!”他娘的,就是 要走,也得把明白当铺卖了再走! 就在这时,雒阳令尹昭带衙役直闯了进来,高声道:“曹大人尸首在伊水畔被 人发现,请亲属过去验尸!” 曹洪大喊一声,顿时昏倒。 ※※※ 雪雁伫立船头,河风吹起千丝万缕。 华雄没说任何理由,便突然走了。 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没说出任何理由。 或许,他没有解释的必要。 或许,我连影子都不如。 或许,男人行事本就没有理由。 河岸上,华佗对樊阿道:“小雁儿病还没好,怎突然间说走便走?” “徒儿不知。” “她很伤心,对不对?” “所以她才急着回家。” “我们也回徐州去吧。” “可您不是已答应董卓出任太医令?我明白了。”樊阿恍悟:一旦治不好董卓 秘疾,必被其灭口。 “为师向来鄙视官场,没几个好东西。董卓和荀爽少年时共过患难,是生死之 交,如今却争权量势尔虞我诈。天大地大,不如心大。人心再大,也就一个拳头, 又有多大?没意思得很啦……” “董卓荀爽一个陇西人一个颖川人,怎会少年交好?” “董卓的父亲曾在颖川为官,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董卓当时随行赴任,后因 事离家出走,机缘巧合遇上了慈明,二人遂同游江湖。半年后,因误食毒菌,二人 危在旦夕,为师正好采药路过,便把他俩从阎王殿上扯了回来。再后来董卓去北地 挑战张济,荀爽则浮舟海上读经,天北海南二人再无会面。唉……,为师不是解不 开董卓被封住的穴道,只是不愿出针而已,反正他也死不了,少祸害些良家妇女, 岂不正好?” “师傅何以断定是荀爽算计董卓?” “荀爽关心董卓的病情胜过关心自己的胃疾,这还不明白么?” 可他们不是生死之交嘛?樊阿想不明白,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 十一月,以董卓为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又以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东平张邈为陈留太守,颍川 张咨为南阳太守。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 初,灵帝末,黄巾余党郭太等复起西河白波谷,转寇太原,遂破河东,百姓流 转三辅,号为“白波贼”,众十余万。是月,遭国人驱逐的南庭单于于扶罗将数千 骑与白波黄巾军合兵寇掠郡县,兵锋直指弘农。董卓遣中郎将牛辅击之。郭太退过 河水,诱牛辅入中条山围之。幸得河东大户秦氏等地主武装襄助,牛辅才逃出包围, 不得已留守在河东,同时他还得保持对西京的皇甫嵩和盖勋的威慑,如此一来雒阳 董卓兵力剧减。粮草源源不断地运往河东,但是郭太奇兵劫粮屡有斩获。一时间司 隶并州物价飞涨,董卓遂纵放兵士,突掠民舍,剽虏资物。更有甚者妻略妇女,不 避贵贱。雒阳人情崩恐,不保朝夕。 月末,是冬第一场雪被覆大地,素裹万类。 三个中年男子呼哧着白气,踩着软厚的积雪,穿街走巷来到了倬雅居。天寒地 冻的店内并无生意,三人便在一楼和掌柜的小声闲话。聊不多久,掌柜的向上伸出 一个指头,示意其中一人上去。那人强笑了笑,搓揉几下手心,便提步上到二楼。 独孤野躺在铺着雪狐皮毛的软榻上,放下手中书卷,一指火盆淡淡的道:“葛 无异,好久不见了。先暖和暖和。” 来者正是原刺客盟九幽使君葛无异,他早年保护不力致使寇越山失踪,因害怕 王越追命遂与大小百合匿逃多年。他不知道,其实王越王野父子根本就没下过缉杀 令,左兰寇剑母子之死对王萱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说是已下令追杀葛无异,那也只 是骗骗寇奴罢了,但葛无异委实吓得够呛。 “谢主子。回主子,这些风寒无异还捱得住。” “谁是你的主子?当我阎罗王啊?”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小鬼……” “说吧,你满雒阳的找我究竟何事?” “回野佬,无异找着寇家小少爷了。”葛无异回到雒阳得知王越早死,刺客盟 也已烟消云散,本自宽慰,孰料不久便在城外发现了类似刺客盟暗记的图案,一颗 心又悬了起来,便四处留下暗记,自投罗网。 独孤野霍地坐直,目光咄咄,道:“可别骗我?” 葛无异强自镇定的道:“无异岂敢。我那婆娘和寇家少爷正在一个安全地方藏 着呢!……无异和小百合结了对子了。” “狗才!” “谢野佬不杀之恩。”刺客盟里凡被醒樵子骂过狗才的不是更名就是发财,葛 无异噗噔一下跪倒在地。 “都还记着呢,好,你起来。怎样找到寇剑的,源源本本都倒出来。” “是!那日我们逃离索龙冈后,未敢停留便一直往西南走,去川北讨生活。后 来加入了张修的部队做了鬼卒,再后来部队被刘焉打败了,大百合也战死了,我们 只好在川中四处流浪。可是刘焉以豫州黄巾和流民组建的东州士骚乱两川,加之他 杀鸡吓猴,托事杀死州中十余豪强,蜀民皆怨怒我们这些外乡人。我们见蜀地无法 容身,又不愿加入东州士,迫于无奈只好又逃回了南阳。那是在去年的冬天,大雪 封山我们迷了路,正好山谷里面有个大庄子,叫黄叶山庄,便趁夜里进去偷吃的。 哪知那里的人任谁都有些内功,头面人物更是深厚得不得了,我俩也没敢暴露武功, 几下子就被逮住了。第二天出了太阳,那家的小小少爷到院子里踩石滚子玩,险些 跌倒。亏是我那婆娘心善喊了声”小心“,他便跑过来,望着绑在柱子上的百合直 是笑,一剑就割断了绳索。再后来百合就成了他的姆娘,我也留在那里帮闲。百合 认出来小小少爷原来就是寇家少爷越山。” “哦,那家人是不是姓何?” “对对,就是姓何。上月最后那天夜里,天阴沉沉的,我见百合还没回来,怕 是小小少爷不放她回,就过去请安。刚走进小小少爷院里我就感觉不对劲,我们刺 客的这种感觉向来很灵验,果不其然,几乎同时远处老老太爷院里起火了,我急忙 躲在暗处,见人都往那赶,不一会就看到两人使剑的从树上跳进院里。我抄后偷袭 却被他俩觉察,三人闷头打了几回合,忽然刮起了贼大的风,大火一下子就烧过来 了。我心里挂着我那婆娘,便退进房里,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火越烧越旺,见不是 路我急忙逃开了。那两个乘乱也跑了。那晚火烧的,把何家烧了个精光,满山谷都 是药香,薰人。” “小百合还不蠢。” “是是,我那婆娘早早就抱着寇家少爷跳窗出去躲起来了。第二天她循着标识 找到了我,她说她在老老太爷院外瞅见一个汉子闪出来,他随手扔出的火具象是刺 客盟的物事。我一听可吓坏了,心想这可不成,就和百合抱着寇家少爷来京城了。” “殆非天意乎?”独孤野奇怪而冷酷的一笑,直把葛无异唬得身似筛抖。“好 好好,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你即刻去鲁山定居,开创震坤堂之南堂,给我密切监视 后军袁术的一举一动。” “无异领令。” “刺客盟不存在了,如今只有震坤堂。往后不是大帖子的买卖,就不要轻易接 了,明不明白?一切低调行事。你到了鲁山后,留下标识,自会有人运金子给你。 呶,这些是新启动的图案,看几遍记在心里。” 葛无异接过灞桥纸用心记忆,少时便投入火盆焚毁。 独孤野凝视翩翩火舞,幽幽的道:“寇剑往后就是你儿子了,名字就叫葛玄。” 寇奴的独门真气名谓隔玄,取此谐音,暴露出独孤野内心摇摆不定和决断时的绝对 冷酷。 “这……好的。” “这事,你夫妻俩对谁都不许吐露!” “无异懂这里面的厉害关系。” “我给你改个名叫葛惠意。” “惠意真是喜出望外,不知说啥好。谢谢主子。” 独孤野鄙夷的暗骂:天生贱材。他起身道:“跟我去一趟甘草屋。” 一出后门人已变成李儒模样,他站在洛渠桥上,观赏了一会雪景,然后来到千 尺街上一家小药材铺子,笔走曲蛇,写下一个药方,递给抓司,命其立制。葛无异 最是怕草药蒸醺,在门外站足了一个半时辰,看着三五成堆的孩童闹雪嬉戏,心底 惬意得很,也不觉得难熬。 李儒悄然走出甘草居,看了会那群小孩,失神的道:“多美的笑容啊。” “是啊,孩子们玩的多开心!” “到处都是军队,出城被抢,回来也一样被抢,没几天开心了。” 李儒跟着葛无异出城来到北邙山南一村落,就听一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 的儿啦,我的乘孙啦!”李儒眉头一皱,对葛惠意道:“去村里看看小百合还在不 在?”葛惠意忧心如焚的冲进村去。 李儒走到村西头老槐树下,只见树后乌烬袅袅生烟,对着废墟盈尺厚雪上铺着 一方麻巾,麻巾上摆着四个黑饽饽,散着数十粒杂粮,雪地里有个小孩垂涎欲滴的 盯着,浑不去感受麻巾上斜跪老妇的哀恸。 李儒听了半天,才将老妇人的凌乱悲诉整理清楚,老妇人带着大孙子去廿里外 借粮回来发现家被人烧了,一打听才知是董卓的手下抢粮不成,便轮奸了她的儿媳 妇,还杀死她愤然反抗的独子,连半岁婴儿也不放过,最后点火烧屋毁灭一切。李 儒不禁长叹低回。 “奶奶奶奶!”那小孩喊了两声,一探鼻息,“哦,死了。”他瞟了李儒一眼, 急抄起黑饽饽塞进衣服,再用力推开老妇人,对角折起麻巾,捏捏垂角便满意的揣 进内襟。 李儒心道:天性凉薄,无孝不义,是可造之材,遂道:“你怕我抢你饽饽?” 那小孩打量着李儒道:“你不会的,你穿的这么好,不会的。我先没想这些。” 李儒道:“你多大了?叫啥?” “您要收下我这个孤儿?”小孩眼圈一红,走进李儒道:“你愿意收下我么?” “你先回答我。” “我叫”小孩声音呅鸣。 “你这娃娃胆儿真大。”李儒忽然笑了起来,道:“实在不巧,正好我身上没 钱。” 那小孩扑哧一下也笑了,道:“你真了不起,这也能看出来。” “你多大了?叫啥?” “我叫何剑,四岁了。你呢?” “何剑?她不是你奶奶……百合,出来!”李儒回首喝道。 农妇打扮的小百合从树后畏惧的挪出来,道:“老爷,百合……老爷,无异呢?” 泪水夺眶而出。 李儒道:“怎认出我来的?” “我记得您的背影,我家无异他……” “去村里找你去了。”李儒转回身拦住何剑,道:“何剑,来,我给你东西吃。” “我不要!” 李儒侧目小百合,然后又对何剑道:“很甜的,不信你尝尝,可别说你连蜜糖 丸子都不敢吃哦?” “有啥不敢?!”何剑见小百合点头,便接过李儒手中黑黝黝绿豆大小的糖丸, 吞下肚去,啧吧啧吧的道:“真的好甜哟!”翻身倒地,人事不醒。 “野佬你!” “嗯!” “百合不敢,不敢。” “放心,蜜糖丸子没有毒,只会让人忘了从前。待会他醒了,你说你是他娘亲, 他名叫葛玄,他一定记得住的。好了,惠意过来了,任事我都已交代他了。”李儒 看一眼躺在雪地里的何剑,大步走远,眨眼间便消失在莽莽白原之中,雪上无痕。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