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手足 这是个清晨,林中雾气弥漫,二人漫步其间。张玉兰采了一大簇各色野花,边 走边摘下娇嫩的花瓣送入嘴中,她绝少沾食,禁绝荦腥。臧寇已见怪不怪,他有口 没口的喝着换来的老酒,绝无言语。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了林子边缘,同时止步。张玉兰在臧寇眼里看到了“天 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臧寇则读出了“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 可求思”这句诗。 南国有乔木,却不能过去休息,汉水边有游玩的少女,却不能够接近,只因为 汉水太宽,我游不过去,长江太长,我绕不过去。 “师妹,你家住汉中还是成都?” “小妹住在汉中和我哥哥张鲁一起。我娘因要掌管圣教,便住在青城山上。” “原是这样。”臧寇顿了顿,又道:“师妹,你父亲张真人涅槃时的情景,我 都跟你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师兄,能不能把小刀送给小妹,我想让娘亲看到知道。” “这……”臧寇迟疑了一下,便捋起袖子潜运神通,但这次那柄小刀却不再出 现。 “师兄这是……?” “小刀不见了?!师妹,我不会骗你。” 张玉兰异常失望的道:“我相信的。” 臧寇平望邺城,久立无语。 突有激烈的羽翼扑哧声传来,伴着数声尖叫。 二人转走过去,却见磊磊苍岩上一鹰扑倒一猴,正狂啄其脑。 “谁何!”随着这声问话,岩鹰唳飞冲天,扔下浆脑死猴。岩后转出一个冀州 兵来,三十有余,身长七尺有五,健硕有力。臧寇张玉兰脚步之轻,就连岩鹰都察 觉不出来,却被他听出,其人真可谓耳力通天。 他正是张角的关门弟子,常山率然。 臧寇喜出望外,道:“常兄?我是臧寇臧宣高,在大陆泽见过的,你还记不记 得?” “原来是你!多年不见,一向可好?”常山略显惊色,平凡的问候声中有种淡 淡的喜悦。 “我很好,你呢?” “我刚投来邺城,做了个城门问话的小卒,日里便四下走走,也还不错。如今 我改回本名,叫做赵云赵子龙。宣高往后可不能再叫我常山率然了,否则我这饭碗 可就砸喽。” 臧寇呵呵一笑:“子龙兄的惊神诀不下当今任何大家,为何枉身邺城做谁何?” 赵云微笑着道:“谁何卒可不容易做好。当你高声俯问‘谁何’之际,你不也 在问你自己是谁?夜夜拷心,自戒行而不狂,神盛而澹然。修行之道,在乎一心。”? 赵云乃是在试探臧寇武学造诣深浅。 谁何?我是谁?我被魏伯阳赵子虚于吉控制生活了二十七年,我是谁?我是臧 寇。 臧寇仰首旋转天空,阳光从枝叶隙间穿透下来,炫亮刺眼。 高而挺拔的乔木,万卷的木气,四周天籁悉入心底。 生命如此可贵,为何要寻死寻活? 困扰臧寇多日的迷惑,被赵云“谁何”破开,臧寇只觉心胸大宽。好像听到树 枝上有云雀在鸣唱。 张衡师傅百岁高龄,仍为北海难民奔走,华佗大师二甲之岁,仍一日行医三回, 他们还有何事看不穿?他们都是在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活着一天就为这天这地 这人尽一份力,纵死也坦然。 臧寇由衷赞道:“子龙兄超越惊神诀,随心所欲,令宣高钦服不已。”惺惺相 惜,互动衷怀。赵云灿烂的笑了起来,道:“好个随心所欲,我苦修六载所得,却 为宣高一语注脚。” “苦心造诣,必有甘来。”张玉兰敛袂礼道:“沛国张氏见过赵大哥。” 赵云看了看张玉兰,正颜道:“姑娘多礼了。” 臧寇介绍道:“这是我师妹张玉兰,张衡真人的女儿。” “原是名门之女,子龙,失礼了。” 臧寇知赵云在为辈份踟躇不安,便道:“子龙兄,可还记得玄德云长翼德他哥 三个?” “他们啊,一见难忘,怎会忘怀,他们近况如何,三年前我便失了他们的消息 了?” “玄德可能正在安平公孙瓒军中和张郃对峙。” “玄德为何会在公孙瓒军中?” “说起来话就长了,翼德改字作益德,做了严佛调大师的徒弟……”臧寇将刘 备的坎坷仕途和他三人的各自际遇一路娓娓道来。 赵云静静的听着,末了方道:“在玄德治理过的两地方,他的口碑都很好,穷 人拥护他,富人怕他却也不希望他走,因为玄德给了地方上百年不见的秩序和稳定。 若论德才,玄德必是大州令牧,惜时乖运蹇,他又出身寒微,个性刚强,即便想造 福一方,却是万难啦!” “玄德是有决心的人,又重义气,终会出人头地的。” “那是当然,乱世出英雄,谁也说不准明日这世道会变成怎样。” “子龙兄为何投到袁绍麾下?” “嘿,我师兄在袁绍手下做事,对他很是推崇。因恩师临终前嘱我寻找明君, 辅佐他成就大业,所以就过来看看袁绍其人是否值得我报效。” “你怎么看袁绍这个人。” “他领冀州日短,暂还看不出多少来。但有一事让我对他颇不以为然。你想听 么?” “说说看。” “三天前的下午,袁绍和手下从城外回来,在城里遇到一小乞儿,很是凄惨的 样子,袁绍噙泪布施,还命人好好照顾此孩。时人皆称颂其仁慈。我却不这么看, 身为一州之牧理应布清施明,足食足兵,储才用长,袁绍本末倒置,行此妇人之仁, 算什么?” 臧寇颔首道:“足食足兵足才,治国之要也。宣高实是未料子龙兄于兵政一途 有如此见识,佩服佩服。” 赵云摇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江湖打斗胜出者,无外乎拥有力气,好兵器, 头脑灵活三样。其实武功之道,治家之道,治国之道,乃至天地万物内在都是有理 相通的,看你如何去感悟罢了,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见识深浅。” 臧寇感到赵云的话简单平直,却充满自然博大的理数,大感兴趣,便指着死猴 问道:“适才子龙兄可是在观看鹰猴大战?” 赵云点点头,道:“是啊,我还从中领悟到了一路枪法。” “说来听听!” “昨日我在城墙上注意到有一只鹰总往小青山下冲刺,却总无功而返,觉得奇 怪就过来看看。原来那鹰和这猴结了仇,只是猴头会扔石头,所以鹰总也取胜不了, 但鹰眼锐利,猴也逃不出它的监视,两个小东西就缠上了。” “鹰,猛禽也,却不及猴儿聪明。” “是啊,你们脚下这几支羽毛就是刚才鹰被猴儿打落下来时散掉的,猴儿见鹰 一动不动,就以为它死了,从树上跳到石头上,再跳到跟前,谁知鹰忽地飞起,开 合翅膀,砂土顿时迷了猴儿的双眼,鹰乘机啄破了猴头,猴儿逃上石头便死掉了。” “好个败中取胜。” “确是如此。”赵云手一张,一杆红缨枪自岩后飞起投入其中,“宣高可愿与 我切磋此路枪法?” “求之不得。”臧寇左右看看,便折了根树枝,手底一震,旁枝密叶尽散。 走出树林,寻个僻静空地,二人分隔三丈而立。张玉兰轻轻摇头,无可奈何的 旁观。 “子龙兄,我首攻!” 臧寇一刀劈出,无声无息,枝梢却有无数精妙的颤动。 赵云暗赞声好,长枪中平递出,正大光明。 臧寇侧身抢进,旋步三刀。 赵云悉数格开,又似不胜其力,跌步退开,单手拖枪,白刃划地,火星爆绽。 臧寇紧追不舍,赵云道一声“小心”,一沉腕,其身仍向前驱,红缨枪却神鬼 莫测的弹地绝速刺回。又因是单手枪,枪刃极尽幻变,不知必杀何处。臧寇挫足, 向侧向横移开。 赵云收枪走回来,道:“如何?” 臧寇道:“单手拖枪果然厉害,我若穷追,必然中招。” 赵云点点头,道:“宣高不退亦不上避,而是走我力不逮及之两侧,眼光独到。 这路鹰猴枪还是存在大不足啊!” 臧寇道:“面面俱到,就容易被人识破,便不能败中取胜了。” 赵云道:“道理是这样的,但未必就如此,呵呵,毕竟是诈术,何来奢求其圆 满正大?” “邪不胜正。子龙兄说的好啊。不过若加以断喝,乱其心神,或可弥补!” “吐气扬声,岂不有损必杀之势?” “可有听闻灵音剑?” “剑尊的独门绝学?” “我便是他孙女婿。” 二人快活而热烈的讨论起枪法刀道内力转运,大有重逢恨晚的架势。 张玉兰先碍着是女儿家,不便插嘴,但听着听着听到精深处,也忍不住说上两 句。 这下倒好,愈发不可收拾。遇到不解难言之处,木刀长枪软丝带,便要印证一 番,偏都是绝世高手,各富机缘,悟性奇高,这一般互相较量,相互喝采,直是水 乳交融,获益匪浅。 赵云感慨一声:“武道无涯,生之苦短……我们去城南吃顿午饭,接着聊。哟, 师兄你怎来的?” 一个气度不凡的武将远远的站着,不知来了多久,他应声走过来,对着赵云道 :“小龙,昨夜怎不到岗?累我一通好找。” 赵云古怪的看了臧寇张玉兰两眼,问道:“咱们聊了一天一晚上?” 臧寇看看天时,难以置信的道:“应是如此吧。” 赵云对那武将道:“师兄我来介绍,这位是臧寇臧宣高,他的师妹张姑娘。宣 高,这是我的师兄马炎凉,如今化名为袁绍手下步兵都督颜良,管着邺城日常的警 备。”赵云似乎没想到要替各人隐瞒身份,只把臧寇和颜良弄得好生不自在。 臧寇抱拳道:“颜良将军,幸会幸会。” 颜良没带青铜面具,显出异常精干的面目来,他郑重其事的道:“二位武功好 生了得,令颜某大开眼界。吾主袁公大智闳略,饮誉天下,如今正用人之际,二位 可愿投其门下。” 臧寇哈哈大笑:“袁本初?他那小庙可容不得我这尊菩萨!袁绍远非令主,颜 将军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颜将军可以转告袁绍,有我寇奴活着一天,他就不能 肆意妄为。” “刀魔寇奴?”颜良双目一缩,随即暴亮,大笑道:“果真狂人。好,他日颜 良卸下戎装,必与君对决一阵!” “在下恭候。” 颜良呵呵笑声渐大,豪爽无比。 赵云问道:“师兄寻我来,还有何事?” “哦,今早城门都尉华龙向我问起你的行踪,我不放心,便出城四处找寻,也 没什么大事。” 臧寇曾抽空进城偷了几个大户,发了几笔小财,顺带听说了华龙的升迁,却也 没去惊动他。 颜良对臧寇和张玉兰抱拳道:“二位,颜某庶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小龙,咱们走。” 臧寇舍不得赵云走,但也不好挽留。再看张玉兰也是一脸遗憾。 二人怏怏的目送赵云颜良离去,互视无语,他们分手的时候,也到了。 张玉兰勉强笑道:“师兄,小妹生来不沾荤腥,也从未喝过酒,不如今日就让 小妹做东,敬上师兄一杯水酒,你看好不好?” 臧寇点点头,道:“好啊,咱们就去城南那家郁青酒家,喝它几坛叶子青青!” 邺城南外九里的青竹村,更南不远便是漳河。村上仅十来户人家,在当地却很 有名,一是因为那里是名酒叶子青青的产酿地,二是因为这青竹村南边的柿园曾住 过一个冀州名士,审配。审配出任治中之前便隐居在这柿园。柿园如今换了主人, 四天前一个清朗俊逸的儒士在审配的陪同下,举家迁来此间,他就是荀彧,是年还 不到三十岁。 院落中等规模,东厢外栽有修竹,西厢外遍种红柿,如今满树结挂青绿色的柿 果。 是日辰末,荀彧在高大的柿树下漫步诵诗,忽有一叶飘坠,他拾起肥滑的落叶, 转回到自家院门口。大门敞着,两乌衣小厮对靠门框,正嚼着舌根,见荀彧过来, 忙止笑恭立。荀彧见青案文具齐备,轩庭扫除无尘,便挥手示意他俩自便,然后走 到青石案前坐下,闭目幽思,良之拿起狼毫蘸汲松墨,在叶上书篆“七绝”二字。 温煦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北屋传来一对小儿女的欢叫,一切极是恬静。 “何为七绝?”四兄荀谌不期而至,身旁笑吟吟的还站着三兄荀衍和从兄荀悦。 荀氏家传曰:“衍字休若,彧第三兄。彧第四兄谌,字友若。‘又:荀悦字仲豫, 彧从父兄。 “一曰寿长,二曰荫多,三无鸟巢,四无虫蛀,五果嘉可食,六叶肥可书,七 霜叶可赏玩也。”荀彧起身,施行恭礼,“不知三位兄长鹤临,文若有失远迎,得 罪得罪。”小厮赶紧过来铺席设案。 “文若,为兄正是兴师问罪来了!”荀衍面色红润,中气很足。 “却是何故?”荀彧不解。 “这些天我们几个作兄长的肚皮遭大罪了,我还好说,你知不知道近两日仲豫 醉得都不敢拿笔写字了,怕被我笑话。”荀衍形容夸张,乐呵呵的道:“大家都是 同宗兄弟,你却躲这儿清净,可不能独独便宜你。袁公不请你,为兄来请,非要把 你灌醉一回不可。” 荀悦只是笑笑,环顾而叹:“真是个修心的好地方啊。文若,可还有闲屋?” 荀彧喜道:“兄长欲来同住,弟求之不得。” 荀谌正四下打量,闻言微皱眉头,乃道:“文若,这住处还称心么?” 荀彧感慨道:“未料北方亦有此良园,弟乐陶其中啊!” 荀谌正色道:“文若,袁公以上宾之礼待你,你可不能辜负袁公和为兄一番苦 心才是啊。” 荀彧微微一笑。 荀衍语气不善的道:“既是上宾,为何来冀州十多天,筵席不请,恁官不委? 想来袁公还是听了逢纪郭图那两小人的谗言,可恨啊可恨!”敢情他来请酒,是怕 荀彧受到了袁绍的冷落,心情不好。 荀彧微动眉毛,复仍不语。 荀悦道:“休若勿气,袁公此举乃为彰显文若之脱俗逸群,想你是弄误会了。” 荀彧看了眼书生气十足的荀悦,仍不回应。 荀谌见状暗忖:我这弟弟志趣高远,难道是看不上等闲官差,欲与田丰审配相 埒?遂道:“若非逢纪郭图在捣鬼,在一应文臣当中,文若你的排位当在元皓正南 之后,而在为兄之前啊。文若,机会还是有的嘛,如今逢纪对审配位居其上耿耿于 怀,他这人智术手段都是有的,审正南怕是会马失前蹄,你就耐心等待吧。毕竟, 现时袁公也没合适的官职可以给你,小了屈才,大了遭忌,你说是不是?” “那两小人怕我兄弟联手败了他们的权势,所以才在背后使坏。仲豫谨慎,坚 决辞官不做,我可不怕他们,手里掌着狱断,谁要是露出马脚让我逮着,非扒了他 一身马皮不可!”荀衍自负的道:“文若你放心,为兄一定能说动袁公,让你有用 武之地!” “袁绍志事方动,内中便有小人谗言伤良。二位兄长,知微见着由始演末,你 们在冀州的发展也不会太大。至于我嘛,袁绍他对我貌敬实忌,其实是他不肯用我! 二位兄长难道没看出来?审配为何隐居此柿园,韩冀州当年又是怎样压制审配的, 想必四哥都历历在目,袁绍把此园赐弟居住,他的心思一说就明白了。所以,不必 烦劳二位兄长。”荀彧一口气说完,不动声色的看着荀谌和荀衍。 荀衍身子一震,暗自回味。 荀谌勉强道:“袁公对你的智谋有所忌惮,这很好嘛。自古英雄重英雄,文若, 袁公如此看重你,你自青云得路,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想四哥误会了。”荀彧平静的移目荀谌,说道:“当年你随韩冀州北上, 言称必报知遇之恩,韩冀州也待你不薄,弟一直以为你是他的心腹,所以当韩冀州 派骑兵来颖阴接弟北上,共谋对付袁绍,弟是片刻未敢停留,谁知你竟是袁绍安排 到韩冀州身边的间,弟一路思量之谋略竟成画饼,想来着实可笑。事态变化之速, 超乎弟之想象,昨日送别韩冀州时,弟很是后悔,真该孤骑北上,好生难为难为四 哥你呀!”荀彧这话说的就比较重了。 昨日送别回来后荀彧心情一直不好。那日朱汉未搜到韩馥,便敲断其子双腿逼 问。袁绍赶到,见状怒斩朱汉,又好言宽慰韩馥。但韩馥去意坚决,袁绍也乐得送 其离开冀州。看着他一家在骑兵监视下悲凄凄的离去,荀彧心里满不是滋味,若不 是因为他在韩镇上大病一场,如今凄然四顾的就应是袁绍这个奸臣逆子,而不是韩 馥。袁绍是有大志的人,他绝对不会把事做绝可这话,连荀彧自己都不敢确信。 荀谌脸色红白交织,涩声道:“为兄自中平元年便视袁公为主,只是奉令不显 而已,故不为人知。为兄劝韩馥让冀州,乃尽忠主事!……何况,为兄叫你举族北 上也是在为家族考虑嘛,由此导致路上耽搁,可也不能算到我的头上来。正如你说 的‘颖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不足以捍大难,宜亟去之,无久留。 ’” “文若啊,我看袁公比韩馥强胜许多,”荀衍理顺杂思,道:“如今袁公新领 冀州,鹰扬河朔,威震八方” 荀彧打断道:“三哥不必为袁绍说词,弟留在邺城便是。” 荀衍瞠目结舌,他没料到荀彧对兄长也如此不客气,这个弟弟真是执拗。 荀谌苦劝道:“文若,今时四方才智勇猛纷来冀州,眼见袁公大业将成,你又 何苦洁身自好?” 荀彧冷笑,道:“乃何大业?有些事兄长并不知情,弟身为汉臣,是断不会出 仕冀州的。不过兄长可以放心,袁绍虽不用我,但也不会害我,免得让人说闲话。 当然他也不会让我离开他的控制。实话对兄长说了吧,当今天下还没哪家诸侯值得 弟去投奔,因此弟会留在邺城终老的。这一点,二位兄长可以告诉袁绍。” 荀彧搬出为臣之节,荀谌理屈词穷,自不好续言,心说既然你肯留在邺城不走, 事情就有回寰余地。 荀悦低声道:“大业将成,我看未必。” 荀彧惊异道:“哦,请兄长明言!” 荀悦左右一看,失笑道:“都盯着我作甚?我不过是推测罢了。君臣亲而有礼, 百僚和而不同,让而不争,勤而不怨,无事惟职是司,此治国之风也;上下相疏, 内外相蒙,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 “兄长这说的是政体,高明!”荀彧赞道,随之一振衣衫,目光灼灼的道: “四哥说袁绍大业将成,弟也不敢苟同。冀州将吏新附,并不齐心,民心亦不稳定 ;北面有刘虞的二十万幽州雄兵;冀北盘踞着白马公孙瓒;东向清河郡姚贡不受号 令;漳南还有匈奴数千枕患;更南刘岱张邈鲍信兵力过二十万;西面张燕就更不必 说,以今时冀州实力而论,任一方都很难动摇袁绍,可只要其中任何两方联兵,袁 绍这冀州牧便做不下去!” “的确,目前冀州仍处在危难之中。”荀衍颔首道。 荀彧续道:“当然冀州最大的威胁还是冀北的公孙瓒,公孙越战死在阳城的事, 他肯定知道,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在安平大战中他的部队受到了重创,难以即 刻发动新的战争。一旦他从乌桓补充兵源,搜刮冀北年收,你看公孙瓒来不来争夺 冀州?既然袁绍敢豪夺冀州,开此先河,诸侯当蜂起仿效,刘岱张邈陶谦鲍信他们 几个稍有实力的牧守,不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兴师动众,唉……天下将重陷战国纷 乱,走上分裂的不归路,袁绍实乃千古罪人啊!” 荀谌辩道:“袁公不夺冀州,难道坐以待毙?难道将冀州让给公孙瓒?” 荀彧道:“公孙瓒为何南下?还不是袁绍暗中召来的。公孙瓒可不是肯吃闷亏 的和善先生,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他一定会与张燕订盟,而且还很有可能会联合兖 州的刘岱,以断袁绍南路。” “兖州刺史刘岱?!”荀谌坐立不安起来,急声道:“此情却是却是……可能。” 荀彧淡淡一笑,道:“还有一点,很是迫切。据我所知,直到昨日公孙瓒方面 还无任何使者到来邺城。” “确是如此。”荀谌点点头。 “而袁绍的妻儿离开渤海,该是到达清河郡了。” “按行程推断,差不多。” “嘿嘿,即便公孙瓒拿袁熙袁尚为质,袁绍他也不会放弃冀州的。更何况公孙 瓒生性亢烈,以英雄自居,断不会行此市井手段。袁绍想统一河北,必然要向公孙 瓒开战,只是如今冀州时局不稳,必须花费时日调理吏治和整编部曲,可这些事都 与人有关,所以急不得,速即生乱,最早也得等到明春,才能初见眉目,因此当前 袁绍这妻儿不接也罢,他这一接等于在逼公孙瓒提前动手。袁绍这次的举动只能说 明他还不够智慧。”荀彧肚里冷笑:袁绍惯用此伎俩,自然怕公孙瓒以其人之道还 治其人之身,倒不是智慧不智慧的问题。 “袁公历来注重亲情,我看此举未可厚非。再说和公孙瓒一役势在必行,就是 接来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没必要大惊小怪。”荀谌不以为然。荀衍却赞同道:“如 果公孙瓒派使者来邺城祝贺袁公即任冀州,就表明他已看出这一点,他便会提前开 战,以此论之,还是接的早了些。” 荀彧肯定的道:“此近日里便可分晓。” 荀谌这才会意,不无后怕的道:“吾一定提醒袁公尽快解决清河郡的问题。” 清河郡和魏郡比邻东西,民富粮足。郡中上下官员大小地主奉甘陵相姚贡为主, 不受邺城号令。有清河粮储作为后盾,公孙瓒很有可能会提前发作!但碍着姚贡与 曲义私交甚好,还供应着曲义的军粮,故袁绍也不便派兵攻打,确是一大患。 荀衍像是突然想起一样,对荀彧道:“文若,刚得到的消息,白绕领兵三万离 开粟窖邑向南抄略,已向南挺进至河水,与(东郡太守)王肱隔水相对。这事来的 很突然很蹊跷,我也想听听你的分析。” “首先不管白绕为何抵达河水,兖州的刘岱及王肱鲍信部都应处于高度戒备之 中,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白绕,山贼而已,黑山兵平原作战非其所长,只要他敢渡 河,刘岱部随时都可以给予迎头痛击。刘岱便可渡河进屯东武阳,在河北扎下根来, 这里面真是大有文章啊。” 荀谌若有所思。 荀彧续道:“不过,刘岱是不会和黑山贼联盟的,他这人自视甚高。白绕的出 兵,应该另有机巧。” 荀谌见荀彧否决其初思,便问道:“那是为何?会不会公孙瓒同时联络了张燕 和刘岱,却让他二人之间互不知情?” “这不无可能。弟以为影响局势变化的有诸多因素,其中一个变数便是延津的 曹操,他士卒虽少,但观其营制军风,应是一支强兵。他和鲍信交于垂髫,而今分 处兖州西南、东北二向。鲍信为刘岱心腹大将,同时曹操军粮又为袁绍供应,而张 邈张超兄弟虽在酸枣,然两日急行可到濮阳,三日可达禀丘(兖州治所),因此如 今兖州的局势表面平稳暗里扑朔迷离。至于山阳太守袁遗兵微将寡就不足以论了, 免去袁绍南顾之忧的关键还是得看曹操和鲍信的抉择,尤其是曹操,他是选择袁绍 还是刘岱,是继续寄人篱下还是独立壮大。不过,这还需要进一步的军情过来,方 能做出准确推断。” 荀衍长叹一声:“吾受教了。” 荀谌心悦诚服的道:“文若啊,袁公不得与你相以为谋,实大不幸也。” 荀悦状不解,道:“文若既不准备投奔袁公,又何为友若剖析局势,就不担心 他会去告诉袁公?” “弟,儒者也,大义当前,私怨其后。我不希望冀州生灵涂炭,仅此而已。” 荀衍听荀彧说得沉重,便笑着说起邺城近来发生的多起盗案。众人便不再谈论 政事,顺着大盗义贼的话题,一路畅谈下去。原来袁绍新领冀州不久,邺城便发生 多起窃案,被盗的都是当地豪族,这在韩馥领州时是从未有过的事。袁绍雷霆大怒, 急令严查。结果城外便有几户贫民拿着些金银珠宝进城报官,说是不知何人遗馈其 家,不敢擅用乃献与官府。一经核实,正是被盗之物。路人闻之,皆赞此盗,盗亦 有道。 说着说着,已近午时,荀衍便要去郁青酒家闹酒,荀彧还在推辞。门外忽然传 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齐望出去,来的原是新投袁绍的将领张南和几个州牧府亲兵。 张南微一躬身,对荀谌道:“荀谌先生,袁公请你速回城去。都亭侯公孙将军派来 的使者公孙范大人刚刚到达驿馆,但袁公身子不适,故命你和郭先生先行接待,晚 上袁公再为公孙范大人洗尘。” “好。我这便随你回去。”荀谌知道近来袁绍突然迷上炼丹术,并亲自督造丹 炉,无暇抽身。 荀衍笑道:“去办正事吧,可得把公孙范招呼好,得把他们稳住。呵呵,对了, 叫店家送三坛叶子青青过来,说好你做东的,可不能赖帐。” “你呀,还是随弟入城为好,驿馆可是在你城南都尉辖界里面啊。” “说得也是。”荀衍知道荀谌有话对自己说,便对荀彧道:“既然公孙范到了 邺城,职责所在,为兄也得赶回城去。我们兄弟之间有的是日子,少不了你这一醉, 为兄就不多留了。”又对荀悦道,“仲豫,我们先行一步,你和文若好好聊聊。” 荀谌对荀彧道:“文若你别老闷在家中,城东外小青山风景还不错,可以去看 看。” 荀悦道:“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友若这提议不错。” 出门上得马车,走到村头,荀谌叫张南在此等候,然后与荀衍安步当车,往回 向郁青酒家走去。 荀谌小声说道:“我感觉文若迟早会离开邺城,兄长以为然否?” 荀衍低叹道:“文若愚忠汉室,和慈明叔一个性子,怕是很难有好的结果啊!” “是不是派些人过来……?” “这…不太合适吧?” “文若是个死脾气,一旦他跑了,我们不就全给牵连了。” “你也太小瞧袁公了。” “袁公智高谋深,谁敢小瞧?正因为左右脱不出掌握,袁公反倒耳朵根子软起 来。弟其实是担心逢纪和郭图,他二人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说的也是。我看你还是再和审配谈谈。审正南把柿园让给文若,一来是想拉 拢我荀家,二来也是为了更好的监视文若。这青竹村便是他审家的私产,十五户八 十一口人家都端的是他审家的饭碗。” “兄长缘何熟知?” “呵呵,为兄察言观色看出袁绍有抬高审配压制田丰沮授的迹象,为家族计, 我自然要对审正南多加留意。” “老实说,每次当弟看到审正南那肃严的面孔,心里便有些忐忑,他这人不好 接近。” “怕什么,越是表面严肃的人,内心越渴望权势。你就把文若忠于汉室的想法 告诉审配,他一定心花怒放,还会把文若好好供起来。” “兄长心思真是缜密。” “说实在话,仲豫和文若对袁公的看法,也不无道理。‘听言不可不察,不察, 乱莫大焉。’《周书》有云‘贤明其世,谓之天子’,试问袁本初有惑下言而失之 明察,又怎能准确把握天下局势?” 荀谌迟疑着道:“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能驾御英雄的英雄方为真英雄。田丰沮授审配皆超群英才,然袁绍御之以权 谋,怂其三人暗战,虽自高明,终非正道。我们荀家可不可不察啊!友若,凡事都 要把眼光放长远些……”荀衍回觑,道:“站着干嘛?走啊。” 荀谌追上来道:“兄长请说。” “为兄以为,文若他心仪的主公……嘿嘿难以置信,竟然是奋武将军曹操!” “吓,曹操不过袁公帐中大将而已。”荀谌被荀衍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随口 道:“文若怎会舍重就轻?” “曹操其人,陈留起兵为天下首义,汴水苦战令徐荣敬而退之,拒袁公推刘虞 为帝之议,斩袁公大将王匡为胡母家申冤,曹孟德他始终都执道守义,保持一份独 立。他若得文若辅佐,当如猛虎添翼蛟龙入海,还会寄人篱下吗?” “这还了得?!一定得把曹操召来邺城,控制起来。” 荀衍立定身形,盯着荀谌,口里轻叱两字:“糊涂!” 荀谌自负高智,心底大怒,但一者荀衍为兄二者还是荀家族长,发作不得,只 能含愠不语。 “友若,记得慈明叔说过我们兄弟几个皆州郡之资,唯文若和公达治国之才。 为兄此次探望,就是要弄清楚文若心底所想,为兄提及白绕南下之事乃为进一步探 究文若本心,‘是继续寄人篱下还是独立壮大’,他的回答让为兄大为感叹。”荀 衍一脸严肃的道:“文若投奔曹操,对家族而言,多一个选择,未必就是件坏事。” “兄长教训的是。”荀谌这才服膺,不由得心中感慨:难怪平日大大咧咧的老 三会被族里那些长辈推为族长,他果有过人智识和城府。这往后可不敢再在他面前 端袁家重臣的架子了。因道:“兄长,我们该如何应对此事?” 荀衍微微一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是?” 荀谌恍悟:有审配护短,即便他日荀彧敌对冀州,也可最大限度保全家族,遂 道:“弟一定和审正南保持完全一致。” 二人走进店内,吩咐店家送一桌菜两坛酒去柿园给荀彧老爷,然后方才折回, 上车回城。 郁青酒家的伙计挑着两坛红泥封瓮和香气四溢的两大篮菜肴,来到柿园。荀彧 命其送到后堂,又问知荀衍已付过帐,便和善的打发他们走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门外走进来。 “敢问此间可有秋风?” “秋风满有,闭门羹却无。”荀彧眼睛一亮,起身喜迎过去。 荀悦同样眼睛一亮,他精通风鉴,暗忖:此人言语矜奋,昂首阔步,必统领过 大军。 进来的正是臧寇。而张玉兰满饮杯中酒,在循记过来的唐虎等人的护卫下,已 黯然踏上西归路。 荀彧忙介绍道:“宣高,这是我的从兄荀悦字仲豫;兄长,这位是” “泰山呼延海。仲豫兄,幸会。”臧寇拱手一礼,然后对荀彧道:“文若这真 是意外之喜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迁来此处。找店家一打听,方知原委。” “坐下来谈。”荀彧知道臧寇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由叹了口气。 “文若看似不甚安乐,却是为何?”臧寇笑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嘛。” 荀彧看了眼荀悦,道:“只好如此了。” 荀悦含笑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回去了。” 荀彧不安的起身,道:“兄长,这真是……” 荀悦摇摇头,诚恳的凝视荀彧,一语惊心:“别说了,我能理解。我知道你想 离开冀州,我也希望你能平安离去。” 荀彧身子大震,充满感激和苦涩的看着荀悦,道:“兄长……” 荀悦笑了笑,转对臧寇一礼,道:“呼延贤弟,一路上烦请多加照顾文若,在 下先谢过你了。”言毕长揖。 臧寇心说这下可误会了,但不好说透,急忙回礼:“仲豫兄何必见外。” 荀彧亦道:“兄长放心,文若暂时不会离开邺城。” “为兄知道你暂时还不会走,但机会一来,你总是要走的不是?”荀悦目光移 向高高的柿树树冠,沉思良久,喟然道:“嗨,文若,有些话当着呼延贤弟的面, 我也不矫饰。宗族里除了公达,就数我最了解你。适才你对冀兖二州的分析,其实 是想引起袁绍对刘岱的高度重视,而袁绍手下有能力守好邺城正南门户的大将就只 有曹操一人而已……你的苦心,为兄是很清楚的。” 荀彧缓缓点了下头。 “许多年前,我曾在一间书肆里见过曹操,此次北上你因病逗留韩镇,我也曾 去延津看过曹操练兵,真要说啊,象曹操这般气象万千的人物世所罕有。但你志在 匡复,曹操则未必。故曹孟德必用你重你敬你忌你,你不可不防。为兄赠你‘寂静 中庸’四字,反其道行之……你好自为之。”说完,一甩袖,竟出门离去。 荀悦这一番话,说得荀彧和臧寇面面相觑。 “你这个兄长竟然以为我是来保你逃出冀州的。”臧寇失笑道:“怎么刚来冀 州,又想着离开,既如此,又何必来呢?” 荀彧苦笑道:“我本是来帮助韩馥对付袁绍的,谁知等我到来,冀州已经易主。 真是追悔莫及啊。” “文若可还记得在枫林庄和我的对话?” “记得,”荀彧微笑道:“当我听说二少帝逃出北宫的消息,就知道你成功破 掉了袁绍的最后阴谋,心里直是惭愧,你了不起啊!” “文若你出任亢父令,乃袁隗公手段,固非本愿。再说你的‘暂时避开,不是 因为害怕或是无谋,而是保存勇气和力量。’文若,若无你的指秘,我还不是一只 无头青蝇?”臧寇追思往情,悠悠笑漾,道:“四个‘虞’,你和孟德真是心意相 通啊。后来我和孟德谈起此事,他大为惊叹。” “曹操有谋略手段,我自然知道,但他的志向或者说野心究竟有多大,我可就 不敢妄言。” “文若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孟德之所以选择刘辩的原因?” “……清夜扪心,常自思量……然,破而后立,终非人臣所应为。”荀彧终于 说出内心潜思。 “哈哈,不破不立,文若何不干脆一点。” 荀彧看着案上的柿叶,沉吟道:“也罢,待见过曹操再作它考。” “文若决定藉孟德之力再兴汉室?”臧寇目光炯炯。 荀彧吃了一惊,显然被臧寇说破心思。 臧寇摇摇头,道:“文若,孟德与你智力匹敌,可不能玩火啊!” “宣高啊,真正让我害怕的不是孟德,而是我自己,我是怕自己会真心辅佐孟 德,终陷不义之地啊!” 荀彧竟然担心自己会被曹操打动,以至于无法全义。臧寇会意过来,暗忖:文 若思想大异常人,他这辈子怕是和孟德很难真正走到一起了。臧寇不愿再往下想, 便道:“我正要去见孟德,正好可以与你同行。只是你家妻儿老小有多少口,是否 同去?” “宣高,我决定一个人离开。不过,我还不想即刻去见曹操,我想先看看他近 一段时期内的作为,再才决定。” “那文若就随我浪迹江湖吧!”臧寇起身道:“说走就走,片刻不留。” “宣高的美意,文若心领了。等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向袁绍辞行。我荀家举族 迁来邺城,我不能一遁了之。即便是走,我也要堂堂正正的离开。” 臧寇顿时明白荀彧保全家族的苦心和内里的苦衷:如果偷偷走掉,除非曹操臣 服袁绍,否则袁绍一日不死,荀彧便一日不得正名。臧寇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感慨: 儒士爱名,诚矣。 “文若准备等多久?” “曹操何时移兵东武阳,我便何时启程。”东武阳在河水北岸,是邺城的南大 门。到那时,荀彧再提出南下去辅佐曹操,袁绍八成会答应。“宣高你见孟德何事?” “我刚得到消息,白绕不日会进攻濮阳,引孟德赶去增援,同时干毒会领七万 大军离开苍岩谷,夹击孟德,务要置之于死地。” “张燕怎会如此‘厚待’孟德?” “张燕以为孟德志在四方,将是他争霸天下的大障碍,必须在孟德还没壮大之 前灭掉。” “想不到黑山张燕竟有如此眼光,真是始料不及。” “我已请人赶去通知孟德,让他注意防备。” 傍晚,邺城南城门洞里走出三个气咻咻的匈奴人,正是单于于夫罗、左贤王呼 厨泉和大将呼邪明冲。等在城外六个族人不敢吱声,急牵过马来。于夫罗朝着同样 候在城外的张杨的马弁们狠唾一口。随即九骑向南渡过漳水,一路飞奔,来到驻扎 在漳水以南十里的匈奴营地。 于夫罗传令各部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去河内山阳。东汉有两个山阳,一个为山 阳县,战国时魏邑,(在今天的焦作市东,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就指的是这里) ;另一个为山阳郡,是袁绍从兄袁遗的辖地(在今天山东省金乡县一带)。 阖营将士大喜雀跃,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这些匈奴骑兵的婆姨孩子远在山 阳县南射犬聚一带,由右贤王去卑统领维护。 呼邪明冲回到帐篷中,解下弯刀外袍正往立架上去挂,忽地转身从榻上拿起一 麻布角,上面写着几个鬼怪符号。急冲到帐外四顾,暮色苍茫。呼邪明冲乃悄悄出 营,向西步行,来到一片杂树林。 林子里很静,一点风声也没有,有的只是些鸟虫的鸣叫。野径通幽,从稀疏的 树间可以望见西北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但没有几颗,夜空因此显得愈发苍广。 “四弟!”臧寇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看着呼邪明冲,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熠熠 生辉。 呼邪明冲喜出望外的道:“三哥,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我还一直以为你 被孙坚给害了……” 臧寇摇晃手指,道:“三哥没这么容易死掉。” 呼邪明冲道:“见三哥安然无恙,小弟真是欢喜。” 臧寇道:“听说呼厨泉来了冀州,我想你可能也会跟来,倒让我猜着了。” 呼邪明冲道:“可真是老天开眼,让咱们兄弟重逢。要是三哥晚来一天,小弟 便离了此地,去了射犬。” “为何要去河内?难道袁绍不想利用你们去对付公孙瓒的乌桓骑兵?” “他当然想了,是我们自个要走,他袁绍实在是欺人太甚。三哥应该也知道, 袁绍能逼走韩馥,我们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可袁绍竟一直不肯把黄泽让给我们, 这可是来邺城前他答应过我们的。今日袁绍设晚宴款待公孙瓒的从弟公孙范,两个 狗东西谈得甚是投机,袁绍决定把他的渤海太守让给公孙范去做,他还要陈琳当场 写表。这一下可惹恼了大单于,遂重提黄泽一事。可袁绍自恃同公孙瓒讲和,根本 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冷言冷语的不给好脸色看,还说咱们鱼肉乡邻,大失民望。可 恨张杨不但不帮腔,还顺着袁绍的话说什么冀州新附,不可扰动过甚,黄泽一事至 少还要等上一年半载才好议及。既如此,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何趣味可谈?还不如 一走了之。大单于在席上就跟袁绍顶上了,一拍两散,从此各走各路!” 臧寇一听就明白这是袁绍在演缓兵之戏给公孙范看,心底暗自好笑,找杨冲便 是想他帮忙驰援曹操,谁知机会竟自动送上门来了。臧寇几乎不暇思考便使出袁隗 的瞒天过海,乃道:“袁绍外表温仁雅厚,内实好杀,睚眦必报。真要是动了脾气, 恐怕你们很难轻松离开此间。” “难道他还来敢进攻咱们不成?不是小弟自负,任他西羌东胡北鲜卑,全不是 咱这支骑兵的对手。袁绍什么东西,我看除了曲义和张郃的部队有些战斗力外,其 余冀州兵马全都是松包。” “袁绍惯使阴着,四弟却是不知啊!”臧寇便把袁绍杀死严剔、几困毙藩宫的 事情捡四撇六的述论一通,却绝口不提袁绍毒害自己的事。 呼邪明冲奋袂而起,怒气填膺,大骂不止,恨不能即刻提兵攻打邺城为二位兄 长报仇。 “四弟冷静点,且听三哥为你分析一二。袁绍得冀州名不正言不顺,他最怕什 么?他就怕冀州故吏不服他,怕他们会去联合公孙瓒造反。可是你们的单于却在大 庭广众之下和他大闹一场,令他大失颜面。试问袁绍若制服不了你们这些老臣子老 盟友,他又怎能慑服冀州各郡守令长?单于的一时冲动,正好也给了袁绍立威的好 机会。故,袁绍要对你们下重手,势所必然!”臧寇突然想到似的,问道:“张杨 部曲屯于何处?” “就在咱们的大营东边不远。他还没回哩。” “我想他正在回途之中,哼哼,而且他会直接来你们营中求见于夫罗单于!” “他敢!” “有袁绍撑腰,他为何不敢?” 呼邪明冲挠着头,道:“他来作甚?” “他会对单于说,袁绍在席上的表现是骗公孙范的,他还会劝单于勿怒,安心 留在此地,他会说袁绍即将进攻公孙瓒,你们的骁锐骑兵可建奇功,到时候别说区 区一个黄泽,就是兴兵天北助你们复国都是可以的。你若不信,可回营去候着。看 我有无言错。” 呼邪明冲来回疾走数步,乃道:“三哥可愿随我去见单于?” “我就不必了,由你亲口告诉于夫罗就可以了。即便哥哥说错了,单于也不会 怪罪你;若不幸言中,单于自会更加器重你。” “小弟倒不在乎这个,只是担心我军安危。” “你先回去吧,明早我会来找你的。嗯……我有点担心曲义,他就驻扎在漳河 北岸,又非袁绍嫡系,袁绍肯定会派他来主攻。他那边一有动静,我就过来通知你。 我建议你们事先最好布下一些陷阱、疑阵,以防万一。” “如果张杨真如三哥所言,我想单于也会派人密切监视曲义的。不过这样也好, 三哥轻功快逾奔马,早一刻得知,便多一份把握。” 看着呼邪明冲的身影隐没在林木之间,臧寇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丝自责来,我 这般欺骗四弟,利用四弟,该是不该……袁隗啊袁隗你害我不浅……曹操和杨冲, 谁更重要?当然是,孟德。 是夜,于夫罗囚禁张杨。 次日辰时,曲义领兵东向,准备开赴清河。杀死姚贡,便领清河。有袁绍这句 承诺,他也顾不得与姚贡多年交好情同手足。 途中突得使者告知,于夫罗领军南下,沿途洗劫乡村要杀回河内,袁绍命其即 刻赶去阻止。大惊,遂折南急行,欲行规劝。 遇伏。苦战。杀敌五百,自损三千。直到于夫罗中箭受伤,曲义方才打败匈奴。 呼厨泉收敛残兵,向内黄逃窜。曲义大痛,乃穷追不舍。 他的兵可都是私兵,死一个就少一个,在袁绍心中的份量就轻一毫厘。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