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停留(上) 四月壬午,廿四日清晨,武功马冢山下南渡村的村民早早起来,相互吆喝着走 去田间地垄,他们有去地里看黍苗锄地的,有去赶凉剪葱的,有去架棚看胡瓜蔓子 的,有去豉房抄温察湿的,前些日子雨下得太凶了,他们都知道今年必须比往年付 出更多,才能有个不算太差的年成,才能满足董卓的贪婪。 一户农家里,明珠张卫和唐齐喝着清粥,听着屋外张鲁与两个耳背的老农闲话 春耕秋收,又感无趣又觉得好笑。 唐齐搁下大钵,走出屋赏了几钱碎银退下老农,对张鲁道:“公祺,丙子日 (18)咱们离开寒树寺……”扳指数落,“来这里已呆了四天,看来臧霸他想赖皮 今个上午了,这厮脸皮真够厚的。” 臧霸一怒之下把部曲全带离了长安,就连葛随都招到了身边。但他还是放不下 长安,可刘协绝情的逐语又是心里解不开的疙瘩,遂不肯遣人回去打探,只好眼巴 巴的看着对岸的郿坞。天刚蒙蒙亮,臧霸便和阿穆尔、葛随登上了位于渭南的马冢 山,冉鄂等人随行。如此四天了,张鲁一点也不担心臧霸会一去不返,他知道这个 师弟绝对不会再去插手西京政局。臧霸等的是个结果,也是应运而生的新的决定。 在去汉中之前,臧霸必须做出某个决定。他突然不走,谁也奈何不了他,明珠答应 让臧霸在此等四天。而臧霸的条件就是这四天里她四人不得离开南渡村。 张鲁从土圪塔上站起来,望望西北山峰,道:“让他耍赖,反正他想看到的终 究是看不到。午前郿坞还没遭到袭击,臧霸脸皮再厚也得随我们翻太白山过去汉中 了。”说完,转身回屋里坐下,就手抓起一把炒花生,散在桌上,捏开一颗,将两 粒花生仁搓去红衣,抛进嘴里。 “那呆子又吹风去了?”明珠她已换作村妇打扮,言谈举止间仍有一种迷人劲 儿。 “早早便去了。要说呆,宣高并不呆,他这是忠。”张鲁道。 “他若不是刘家的忠臣,他又怎会离开长安呢?”张卫从里屋搓着湿淋淋的手 臂走出来。 “错了,弟弟你说错了。我感觉宣高并不忠于汉室。” “他另有主子?”明珠急问一句,跟着白了儿子一眼,似乎在责问何不早说。 “他忠于谁?”张卫道。 “说不清楚……此人若非在渊潜龙,便是那万千黎庶了。”张鲁抬眼看着明珠。 “你爹的眼光当然不差,老头子一辈子行医救人,到死也不开窍,只怕他这个 徒弟也不列外。”明珠说着,幽叹口气。 “虽然妹子留下书信给宣高,但……咱们都遵从她遗愿没去拆看。”张鲁垂视 桌上那一分为二的花生壳,道:“也许宣高并非一小人。” “他不是好色之徒。”明珠肯定的道,“我可不去冤枉他。只是玉兰从小大大 只跟他这一个男人单独处过,她肚里的娃娃不是他寇奴的是谁的?” 张鲁语塞。 张卫道:“不管怎样,他臧霸都必须去妹子墓前拜祭。何况,刘益州的心思, 咱也不能不替他周全。” “只要董卓废杀刘协,刘益州就可在蜀中称帝,继承汉祚。”唐齐附和道。 “可不是,皇帝的舆服车马一应物事,君郎都置备好了,就只等赵谦的好消息。” 明珠谈起她的俊郎直是春山带俏。 张鲁眉头一皱,剥开颗花生,倒进口中,嘟哝道:“这事娘亲知道便是,何用 说出来。”(再怎地,你也做不了皇后!这该死的刘焉。)张鲁拍拍手,起身走出 农舍,移目西山,仿似能遥望见站在高坡上守望北岸的臧霸。 昨日郿坞里欢声雷动,这村里的人皆愁眉不展。皆言董卓即将入宫受禅,可见 天下易主乃大势所趋,非人力可以挽回。师弟啊,既然刘协把你踢出了长安,不让 你再插手,你徒劳坚持又何必呢?师兄实话不能给你,真以为赵谦是杨彪的间么? 非也,他不是种拂的间,不是杨彪的间,而是刘焉的间,让少帝、杨彪看到赵谦的 面具,只是坚定他们对赵谦的信任罢了。师弟你的进京,以及王允收买李肃,杜楷 假死以领五校尉部,都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手是谁?虽然目前不甚明晰,但那日 我在李儒府外亲眼撞见士孙瑞和吕布心腹施桦同时出现,似已显露端倪。 哼哼,董卓不能登基也不必死,维持目前东西均势,对我汉中而言最好不过。 “起风了……” 灰色的浊云从东北俯压过来,少时便天色昏暗,潮热从地底窜出,和云霾抵触。 风于此时却又止了。 “爹,瞅着要落雨了。咱们找地儿避雨吧!”寇寻大声道。 “你这孩子,爹每日带你来这便是要磨炼你的毅力。区区阵雨避它作甚?”臧 霸严厉的俯瞰一脸畏惧的寇寻,“爹知道你以前吃过不少苦,但是你要知道不能吃 苦便成不了大器。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爹发觉你有点小聪明,会看事省事,但这距 离爹对你的期望还远远不够。越山,你是我臧霸的长子,即使不能成为你死去的义 父所说的‘名剑风流,国士无双’,至少也要有郡县之才、五旅之干。爹对你的要 求,并不过分。” 寇寻挺直身子,道:“儿子明白。爹打下的江山,儿子一定能守好。” “这话谁告诉你的?”臧霸一惊,郑重其事的打量寇寻,暗忖:我这儿子野心 可不小啊!一时无语。 “越山,守天下可不是随口说说就能办到的。”阿穆尔笑了起来,摸摸寇寻的 脑袋,“叔叔替你说一句公道话。”转对臧霸道,“霸帅,越山还小,才刚开始打 内功基础,还是让人带他先回去吧。” “记住,没有下次!”臧霸威严的说完,转身对葛随道,“你和邓飞兄弟带越 山去竹林边上的小屋候着。” “主公请放心。”葛随牵着寇寻走下坡去,二剑随行。 看着他们走远,臧霸转回身,久久方再开言:“风云际会,大雨将至啊。” “霸帅要早作决定。蜀中,阿穆是觉得不必去了。那小皇帝都被废了,还拿他 的话做啥圣旨?” “人不可无信。吾既然答应了师娘,不好翻悔的。”如果董卓废帝自立,那么 山东诸侯将再一次联合起来,河南、颖川和陈留将是第一战场,东征的战备至少需 要一季,再加上朱俊曹操的抵抗,如果战火能烧到鲁国、泰山一带,许是入冬以后 的事了;要是吕布李肃刺董成功,而杨彪又说服段煨张济倒戈,入秋之前打败牛辅 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臧霸有充裕的时间去益州了断和张家的恩恩怨怨,再过去彭 城。 如今远离钩斗,一切不在掌握之中,成败与否和他无关,只是连夜来时有莫名 悲戚绕心萦怀,今臧霸辗转难寐,他有种不好预感。如今臧霸洒手离京,董卓登基 之后,基于他日降伏臧霸,便不会过分为难张辽;而杀董后,王允执政,更会重用 张辽,臧霸觉得张辽的安危至少在短时期内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可他的不安,到底 是为了什么呢?夜半三更,臧霸独去竹林徜徉静思,试图捕捉那一闪即逝的念头, 却还是索不到源头。 臧霸垂视着坡下奔放浩荡的渭水,渭水之源便是董卓的故乡。 “都快六天了,怎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阿穆尔烦躁的踢起一块草皮。 “阿穆,咱们要分手了。单是马刀恐怕对付不了小狼,你得尽快赶去会合。” “谅他也不敢犯我成城!”阿穆尔恨恨然。担心姚莫会乘虚攻打成城,马刀已 带鬼骑兵赶去,阿穆尔只留下三十骑随行。 臧霸平望北岸数里外巍峨的郿坞,“郁闷啊……”天地蒙蒙混沌的没了边际。 “霸帅大可不必伤感。小皇帝没了,这是您张扬旗帜建立王朝的机会到了。” 阿穆尔面对臧霸,诚恳的抱拳道:“只要霸帅同意,阿穆愿做先锋拔武都,并陇西, 在金城为您建营帝宫!” “阿穆……”臧霸伸手按下阿穆双拳,道:“吾要割据凉州,殊非易事,也并 非不能。但,如今小狼和文约,寿成和你两方实力均敌,牵一发而动全身,西凉百 姓因此而得近三年和平,吾不能逞私欲而祸黎庶。阿穆,陇西乃董卓故里,他断不 能容凉州落入吾手,这又将是一场数年之久的战争。百姓们是最不希望打仗的,他 们宁愿选择苦而安,也不想要那乱中侥幸。” 阿穆尔迟疑的垂下手,道:“霸帅就为这个?但咱们可以联合山东诸侯夹攻董 卓啊,这场仗打不了多久便可取胜的。” “赢了董卓又如何?然后兵发长安,攻雒阳,攻南阳,攻襄阳,平邺城,平南 皮,平蓟城?二十年,三十年间统一天下?阿穆,吾为何要助少帝杀董?他本人并 不值得吾这样去做。吾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代表着两个字,可以威慑那些包藏祸心 的诸侯大臣们的两个字,‘皇帝’。这两个字,它代表的就是和平啊……”臧霸怅 然长叹,“它就是山(关)东的和平啊……” 一刹那,白炫的电光照亮了臧霸坚毅的面容,喀喀雷响,怒马嘶吼,豪雨倾盆。 苍苍森森的山川全淹没在了无边的雨中。 阿穆尔咽下嘴边的话语:既然皇帝不是个好人,那大哥你立下再多汗马功劳, 迟早都会犯他忌讳,他迟早都是要害你的,这一次绝情,下一次可就是无情了!这 样的皇帝供他作甚?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哥你咋就想不明白呢?见臧霸没有离开的 意思,阿穆尔侧身挥了挥手,大声对手下道:“回去,都回村去!” 随即,阿穆尔的一个亲随冒雨送上两件牛皮大麾,又快步退到十丈外,跳上战 马。 “霸帅,披上。” 臧霸接过来,回望在狂风飘雨电闪雷鸣中铮铮抗立的三十八条汉子。 八剑巍然不动,三十骑羌兵便也勒马不离。 雷声在耳边急骤,大地在脚下动摇,无数条枯枝在墨空变幻身形。 猛烈的风雨激泼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臧霸运气扬声:“铁冉你们好样的!都回去吧!” 冉鄂的回答被雨声掩下,八剑三十骑狂飚而去。 臧霸转身面对渭水,面对郿坞,伸展双臂,牛皮大麾在身后急速的飘卷。 利剑在炳炳飞落,河水在滔滔奔流,山林在呼呼咆哮。 这雷声雨声风声浪声林声,和着有力的心跳声,令臧霸胸怀澎湃,无比的振奋。 暴风雨终究是来了,就来得更猛烈些吧。 不管是何风雨雷暴,我臧霸都要让大地回复安宁与和平。 阿穆尔脸色惨白如纸,急调气运神,安镇心跳。 雷雨突然变得有气无力起来,闷闷的雷响渐去远山,雨朵儿碎成了细丝,干净 湿润的空气在臧霸鼻孔中进进出出,雨水顺着两弯法令纹流过他的面颊。 “霸帅你在想啥?” “我?我在想你的名字。咱们边走边谈。”臧霸转身向坡下走去。 “阿穆不明白。”阿穆尔跟上道。 “当年咱们到了京城,在洛阳令那里入籍的时候吾为你取的汉名,你还记不记 得?” “大哥为阿穆取名木雨。” “原来你还记得。是啊,木雨。不过你一直都有些排斥。”臧霸含笑转视阿穆 尔。 阿穆尔没有接话。 “风林山火影,你练的是火之刀,雷震直刃削。木为风,风助火势,又和穆字 谐音。可我偏偏名字以雨,你可知道原因?” “阿穆不曾深思。” “雷震刀法过于火烈,率直而莽动,长此以往将害你性情。因此才用雨来调和, 大哥是希望你能做到刚柔并济。旱地雷外强中干,雷于暴雨滂沱中才更见其强。” “确是如此。”阿穆尔心有余悸的点点头。 “不过强不可久,雷电瞬而即逝。阿穆,过了这些年,吾对‘雷出地奋’这一 招别有体会,便说与你听听。阳气振土奋出,和行天阴气,即是对手的攻击,相撞 击而产雷震电斩,敌愈强,则雷愈盛。阿穆,阳气为何物?乃是孕育一冬的生机。 三阴三阳(泰),地天交通,万类萌生,其实春天第一响雷根本没有杀机。” “没有杀机如何应敌?” “必先有复(五阴一阳),而后方泰。冬去春来,阳气在地中徐徐回复,”臧 霸抹一把雨水,笑了笑:“雷在地中。” “雷在地中?原来是不露杀机,便可随时催动杀机,不动则已,一动必惊天地! 阿穆受教了。”阿穆尔欣喜的响响鼻子。 臧霸淡淡苦笑,原来你还不明白。大地便是苍生啊…… “阿穆,好好对待你的子民,不要使他们卷入战争中去。顺从天意,徐徐培养, 终成大器。时机未到而贸然振奋,害人害己。”臧霸在雷雨中已然想通了,“春雨 闻雷,农之大喜。切记切记。” 阿穆尔还不能理解臧霸为何横扯住这样一句话来,想了想道:“春雨闻雷,耕 者急发,中原有这么说的。既然霸帅叫阿穆记在心里,那阿穆就以雨为姓氏,终身 不忘。” “雨阿穆?” “不太像样哦?就叫雨闻雷吧!” “是个大当家的名字!” 二人快怀大笑。 “兄弟,咱哥俩回村去痛饮三碗,就此分手。哥哥也不等磨了。” 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少时彩虹天拱,林中满是滴答溅水声,阳光催起薄 薄汽雾在木间飘逸。柳林临近村子的地方有三五坟茔,这几日里臧霸过往匆匆未曾 留意,他随意闪了几眼径旁的石碑,忽转头回望,又继续前行。 成城临着汉中,为免却东南之患,雨闻雷在臧霸的坚持下和张鲁订下和盟,随 即西去。留下十名还没成家的刀骑兵,赠给臧霸。 臧霸烤干了衣裳,吃了几张烙饼,便准备和张鲁上路了。 就听得一个响亮的声音由北而近。 “董卓死了!董卓被杀死了!郿坞被皇甫嵩攻破了!” 村子里顿时欢声雷动! 张鲁四人面面相觑。 臧霸一阵激荡,奔出去,高喊:“度曹,度曹!”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