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候人兮猗(03) 初平三年,秋。应董卓之邀,韩遂马腾各领兵马至长安。未至,董卓已死,三 大凉州军阀李傕郭汜樊稠共擅朝政,欲结以为援。即拜马腾为征西将军,留屯郿县。 镇西将军韩遂返金城,遂有凉州。长安暂无西顾之虞。乃令太傅马日磾、太仆赵歧 杖节劝解关东。赵歧经雒阳东行,所到郡县,百姓皆喜:“今日乃复见使者车骑。” 前,襄阳刘表兵发酇、邓、新野、义阳、平春五路,并逐南阳毛苟黄巾。袁术一心 要夺兖州,乃让道黄巾东行。毛都寇汝南,失利,北据颖阳,和许城黄巾残部联成 一体,带众十数万,壁垒连结,一难百应,不可侮之。自称“辅汉大将军”的陈王 宠,起强弩五千、步骑万人守边保粮,无力营它。马日磾走武关南行,先至宛城, 后入襄阳。刘表即送章长安,尊崇少帝以儆李傕,同时调蒯越步军北上,协同蔡瑁 水军及文聘诸军,意图攻宛。益州大将吕常闻荆州兴兵,乃移镇江州,厉兵秣马。 天下逐鹿一局棋,此刻棋局焦点便在河济之间。兖州爆发内战,袁术必会赶去 混水摸鱼。而战事稍拖不决,刘表攻南阳,袁绍取兖州,刘焉下江伐楚,又将顺次 发生。四方疲顿之际,西凉军也会重返中原。 秋七月,曹操于发干战败陶谦,即对高唐刘备展开攻击。刘备连战不利,退入 青州暂避其缨。曹操即掉头西下,欲与张铙黄巾主力做最后决战。而东阿至寿张、 鲁县一线,百万黄巾四处打粮,兖东已无宁土,鲁国、任城也岌岌可危。 陈留张邈兄弟阴奉长安遣派的兖州刺史京兆名士金尚为主,又联合济阴太守吴 资,成为事实上的兖西之主,与占据兖东北的曹操分庭抗礼。 而兖州南部则为袁阀中的第三股势力(山阳)袁遗(沛国)袁忠控制。二袁谨 守门户,因邻国鲁国乃孔府孔庙所在,其国相陈逸素与许攸、曹操交好,遂相连合。 袁术一面不断游说二袁,一面加紧联络张邈兄弟。但张邈虚与委蛇迟迟不应, 直到发干战罢曹操反攻黄巾他才开始务实。但张邈还是想等到黄巾击溃曹袁联军之 后,再来谈核心问题:如何瓜分兖州。 曹操以二万主力对撼百万黄巾,自然不为人所看好。本与曹操联合作战,身为 盟主的袁绍却全军逐北,未分一兵一卒过去东郡。袁绍一路烦躁,只在遭遇公孙瓒 抵抗时,心情才平静一二。虽与曹操自幼交好,但袁绍决不会任其坐大,先让他吃 点苦头,再施援手也不迟。 倒是荆州刘表出兵压宛,坏其秋收,给予盟友曹操声援,更对盟主袁绍表明态 度:荆州不会坐视兖州不管,任由袁氏横行。 八月辛未,中秋之夜。东阿曹军大帐中,曹操和荀彧俯身共看地图,目光交视 在泰山一点,忽侧目互视,一言不发。帐外满是笑声喧哗,陈宫刚从东武阳押粮过 来,士兵们可以饱饱美美的过个佳节。 浚仪城里,故九江太守大地主边让的豪宅里觥筹交错和乐融融,金尚张邈皆为 座上客。 兖东南各地,十里相间的低矮土垒中一片沉寂,由于粮食匮乏,不见任何节日 气氛。男人们仰视广寒地,怅然思回故里;女人们埋头穿针,将夏衣缝作秋衣。 所谓,明月一轮,灯火万家。北方笼罩在战争阴霾之下,可在东南方的广陵却 水绿菊黄,湖山朦胧,一片和宁。 广陵,淮江之间,吴越之地,历为军事重镇。每遭战祸,必浩劫无生,故别名 “芜城”。唯其南有铜山,东靠大海,郡内百水千沟,每每劫后又有流民四方而来, 重新开垦耕耘,再次唤醒繁荣。短短数年间又能岁用丰稔,百业俱兴。战乱不止, 循环依旧,在广陵这片土地上不断上演。 是时,徐扬二州久无锋争,距赵昱打散广陵黄巾也有一春一夏,百姓得时休养, 金秋丰获,庭亭竹石间左祭祀,对月邀酒,自盼能久居安业,衍衍子息。东门之墠, 茹藘之阪,镐石桥上,悠思闺里,更有一双双向月凝眸,踟躇着心思,彳亍着渴望。 摽梅余三,儿女情长。 臧霸正沿梅树间径向丘上走着,忽闻不远处一男一女有说有笑的过来,大为诧 异,扬声问道:“可是柯宇?” “师傅!”枝条乱拂开。“师傅!”柯宇高声回应,连步过来,躬身一礼。 看到当年漆器店里的小伙计,轩昂的立在眼前,一把连耳螺须尽表豪态,已具 高手风范,臧霸颇自欣慰。“临泉居士见着你们了?” “对呀!”从柯宇身后跳出个红裙翠袖的双髻少女,却是师奈何的义女秋水, 见臧霸目光巡视些个,又无端端的红起脸来,道:“秋水拜见父亲。”在人前,秋 水、新燕二女可称臧霸为父。是时,秋水尚不足十五,已行若雏凤飞仪,止若亭亭 玉树,妙丽天然,正是蘋香青青的年纪。被师奈何稍作打扮,更显得俊俏可人。 臧霸微颔首,问:“秋水,这半年里蒯道长可有教过你武功?” “父亲好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不是。那白胡子老道非逼着女儿学不可, 女儿们要不学,他就不给医治娘亲。” “对蒯道长不可无礼。” 秋水调皮的一笑,毫不作态。臧霸一想蒯镜奇确乎皓白须眉,也不禁一乐。在 他印象中,秋水弱不禁风寡言少语,可秋水明显是变了,变得活泼起来。“女孩子 拿刀弄枪的当然不可,内功倒还习得,习炼经年足可祛病延年。” “父亲可不知道,白胡子老道还每天逼着我和新燕姊姊吃些黑糊糊酸兮兮的东 西,咿…”秋水皱起鼻子,道,“他后来才说那是乌蚁翼蚁大花蚁什么的,害得女 儿们好几天都闹恶心吃不下饭。” “蒯道长能这般潜心对待你姐妹,是你俩个的福分。” “女儿明白。”秋水点点头,道:“女儿能在三个月里学会蒯前辈的灵蛇五行, 全赖那蚁羹增补了内力上的不足。女儿特意绣了方帕给他,他可高兴了。” “有这份心意就好。新燕习得也是灵蛇五行?” “白胡子老道说姊姊性子急,就没教她这个。他给了本琴谱姊姊,说有调心之 效。他还说,假以时日姊姊拔拔琴弦就可以退敌。” 二女一动一静,蒯镜奇乃反其道而授之,意欲中和禀性,使其阴阳谐和。可谓 是煞费苦心。若非山东兵起少帝西迁,秋水此刻应在雒阳父母身边无忧无虑的成长 着;要不是师奈何求情,秋水此刻还在蓝田刘婆子的鞭下受尽凌辱。乱世中求生存, 与其受人保护,不如习武自强。蒯镜奇行事虽然乖僻,对臧霸却着实不错。正是蒯 镜奇的爱屋及乌,才使得秋水能重拾自尊,对美好生活再次充满憧憬。 柯宇对秋水坦然的睇默落在眼底,臧霸暗暗一叹:柯宇啊,只可惜秋水已非冰 清玉洁,不然我一定同意你俩的这门亲事。为师就你和坤儿两个徒弟,可不想你将 来怨恨。秋水失贞不是她的错,如果他日你因此而遗弃她……你会么你敢么……受 伤害的不只是她,也有你啊。不过,你仅小我两岁,跟着我漂泊这些年,一直也顾 不上成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柯家不就断后了?你早该有个家,是为师耽搁了。 也罢,从兖州回来,为师就对你说明真相。娶或不娶,你自己决定……奈何母女暂 时就不去良成了。 “秋水,蒯道长可有医好你娘?” “女儿不知道。最后几天的药膏都是娘自己换的。我和新燕还有白胡子老道都 被关在了门外。女儿也很想看看娘亲是何等的美貌,可惜看不到。不过娘亲这一路 上倒是蛮开心的。”秋水掩口打住,“女儿不说了,父亲您亲自去看吧。” “四夫人可以开口说话了。”柯宇补充道。 “蒯道长果真好手段。”臧霸脸上泛起笑容。“柯宇,为师适才见过虎风,已 知北方之事。蜀郡太守一说,实乃刘焉诡计,吾还是徐州骑都尉。” “啊?那,咱们还得回彭城去?好啊,如今陶谦老儿还困在平原回不来,师傅 正好去夺了徐州!” “天下急所不在彭城,而在兖州。孟德不会对陶使君赶尽杀绝的,他必须保持 实力去对付张铙。吾最担心的事情是袁绍对兖州下手。”臧霸摇摇头,道:“龙云 现在何处?” 柯宇一指河西,道:“我留他在河边歇马。许是在布置营寨和晚膳诸事,故未 见着师傅。” “广陵虽然平静,也不太平。龙云比你仔细,所料不差的话他应在附近巡哨。” 臧霸少顿,道:“你速去传告龙云,集合弟兄。”从袖中取出一柄寸长木刀,其上 云纹天然,递给柯宇,“拿这刀令,去五里外的甘泉庄,令庄主顾承腾出地方供弟 兄们休息。” 柯宇接过刀仔细端详,又不解的问:“师傅,那顾承是您的故交?” 臧霸微微一笑:“去了你便认得了。你告诉他,把弟兄们都照应全了,去年帐 薄吾就不用看了。” “徒弟这就过去。”柯宇哦然,脚下却不移动。 臧霸双袖一背,道:“何事不敢言?” 柯宇一惊,硬着头皮,垂目臧霸袍下快靴。 “古怪。”秋水瞪了他一眼,乃对臧霸道:“父亲,女儿去前面等。” 柯宇侧首看了看,含糊的嘟哝一声。可待秋水走远,他仍低头不语。 “究竟何事吞吞吐吐?” 柯宇慌道:“徒弟想说,不是徒弟的事……师傅恕罪。这回去陈留,我去鸣雁 山拜祭师母和长公子,发现……”抬头看了眼臧霸,“有人扒了长公子的冥府。圹 里都长了草了。” 臧霸鼻翼一鼓,寒声问道:“籣冢无事?” “尚好。那厮总算是良心发现,给动了几捧土就罢手了。”事实非几捧土而已, 连棺角都显露出来了。但在臧霸烧腾着无名业火的阴冷目光的逼视下,柯宇遍体生 寒,实在不敢说。 “良心发现?嘿嘿,那厮见猎心喜,却是个武林中人呢!”臧霸怆然一笑, “吾倒要看看三五年后,江湖上又会冒出个谁来!” 柯宇不解其意,小心翼翼的道:“师傅,我觉得让师母长居鸣雁谷底终不安全, 见陈留一时半会也没什么事,就自作主张把墓迁去了费县。是五夫人给亲自选定的 风水地,龙蟠其后,二虎扑前,云雾飘飘,正对着东海日出。” “虎跳崖?端是个好地方。” “您不怪弟子?” “你们几个内心里都不赞同为师去长安布局杀董,对不对?所以四月间你没和 朱俊将军一起行动,还故意不把黄巾攻入兖州的消息递给为师,此刻却借移墓为名, 来糊弄为师。柯宇你可真是好大胆啊!” “师傅!”柯宇一下子跪倒,“师傅,徒弟不是存心隐瞒不报的,您可以定要 相信我!” “好,吾听你解释。” “谢师傅。徒弟是走山阳任城鲁国直路去的费县。这条路线还是龙云订的,虎 风可以作证。龙云还说师傅这二去西京是铁了心要杀死董卓的,如果依朱俊的意思 南下,一旦李傕渡河去冀州投奔袁绍,我军当追赶不及,不如留在浚仪一带随机应 变。徒弟听他说得有理,就把队伍交给了他。途中虽见流民无数,但徒弟一心赶路, 也没做深究。后来,梁习托人赶去西京报信。不知师傅见着那人没有?” “羊次安。” “对,是姓羊。徒弟稍后便赶回了浚仪。因为朱俊走了之后任峻那厮就不给供 粮了,河南府数万兵马咱惹不起,于是弟子就派虎风去找浚仪的首富边家借粮。哪 知道他们不给粮食不说,还联合附近的吴田崔等几家富户三四千家兵来偷袭咱们。 亏是龙云算准边家会报复,便摆下空营诱敌,连夺了崔家两座粮仓。崔家没边家有 粮,可幸亏没去奔袭边家,那老家伙贼滑的紧,还留了一手。”见臧霸微微一笑, 柯宇暂时安下心来,接着道:“那是五月底的事情。再后来,就接到了陶谦的军令, 边让也突然遣人送来半月粮草,弟兄们就全伙去了鲁国,又去了发干。师傅……” “起来吧。”臧霸伸手示意,转视西南,道:“吾已找回越山,还收了一个叫 吴晋的孩子为徒。此刻他们和葛随铁冉一行正在来广陵的船上。” 柯宇身心顿解,连声恭喜。又记起虎风,便左右看看:“师傅,虎风到哪去了?” “他去沽酒了。你留人梅林外候他,送一瓮到非鱼庵,其余的都带去甘泉庄。 最晚到明早卯时,吾就会过去。命弟兄们亥末就寝,不得有违。” “徒弟明白。”柯宇得令,轻快的穿林离去。 臧霸振振衣襟,迈步前行。十数丈外,梅树间闪出秋水来,她迎上来,“老爷, ……”星转双眸,“柯宇走了,他说什么…您处置他了?” “何来此问?”臧霸故意冷语冰人。 秋水惊愕得手足无措:“秋水不该问的,奴婢知错了。请老爷开恩。”说完, 难堪的蹙眉不语。 “他办正事去了。”臧霸微微一笑,“走吧,见你娘去。这往后啊,你和新燕 就不要喊我老爷了。” “不叫老爷叫什么?父亲?!”秋水睁大眼睛,旋即笑开来,喜滋滋的跟在臧 霸后面。 臧霸边走边询问起她们在庐城的生活来。可秋水才说了几句,又不自觉的扯上 了柯宇,说他邋遢不修边幅还摆臭架子。来到庵外,秋水笃笃叩门,侧首却见一路 上都乐呵呵的臧霸,站在沉沉暮气中,神色莫辨。 过法堂,先去厢房见师奈何。临泉微笑着牵着支越从屋里走出。臧霸乃问: “敢问居士,蒯道长现在何处?” “迟些,贫尼带施主过去便是。”临泉转向草堂,在暮色下无言的立着。 臧霸抬脚迈过门坎。屋里,师奈何和新燕俱已起身。 秋水一把按下师奈何,拉着新燕跑出屋,反拢住门。跟着,浅切切的笑声从窗 棂传进屋来,似那游鱼出听之音。 屋里燃起油灯,灯光在墙上悬着的椭圆形的木板上摇晃。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十字宏愿,触目感心。 …… 屋外的笑声消失了,代之以窃窃私语。 师奈何一双妙目凝视着臧霸,内里情愫纠结,百转千回,轻唤道:“老爷。” 她一身素净的蚕纹衣裙,耳垂一对珍珠坠子,暗香动人。 臧霸收回思绪,低声道:“奈何,让吾看看你的脸。”伸手轻轻揭开轻纱,手 指忽顿,复揭开来去。 他看到了一张素秋清减,白皙细腻的脸,耳边仿似又响起了秦风。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奈何,你瘦了。” 眼角立湿,师奈何局促的起身,双袖交垂。 一缕浅金色发丝滑下,自然蜷曲着,在额前微颤,多情处别样风韵夺人。 臧霸品不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看着丰韵娉婷的师奈何,只能感慨一声: “蒯道长真乃天工妙手。” 师奈何半抬起头,迎视臧霸深不见底的双瞳,吐气如兰:“候君兮猗!” 古有涂山氏之女,伫立南坡,日夜等候大禹治水归来。“候人兮猗!”便是她 一往情深的呼唤。在师奈何手边竹筐中斜着的竹绷上面,绣的正是这个画面。 师奈何从臧霸的眼里看到了时缈时凝的火苗在翩舞,宛如一场欢梦,她想多留 住一瞬,可幻影消去如夜幕抽走晚霞一般迅速不着痕迹。山沉沉,寂寞沉沉。 “唔,绣得很好。”臧霸解围似的取来竹绷,“不想你还有一手好女工。”又 搁下来,“过江州时,吾给你们母女置了数匹蜀锦,都是蜀云坊出的。那是家老字 号,从前朝汉武到如今,天下第一贡坊的名号就没旁落过。迟两天,就会随船过来。” “多谢老爷赏赐。”师奈何目光一黯。 “这次入京过蜀,吾寻回了失散多年的长子越山,还收了一个徒儿。只是北方 有变,吾明早便要过去,也等不及和他们会合。” “老爷何不多留几日?” “奈何,不行啊。” 师奈何满腔心思顿时化作一缕幽哀,一声叹息。将轻纱重又钩起。 臧霸不解的问:“这是为何?” 师奈何轻而坚定的道:“妾容只为君顾。” 臧霸恍然明白为何秋水新燕都没见过师奈何的面容了,心为之一颤。 “今夕何日?”师奈何忽问。 “中秋佳节。” “最是一年月美时,不是?汉人有个传说叫嫦娥奔月,奈何每到月圆夜就会想 起这个传说。老爷,你说月里的嫦娥她会后悔偷食了不老药么?” “该是后悔了吧,每年中秋她都盛装流连人间,别是在寻找后羿吧。”臧霸勉 强笑道。 “嫦娥没在人间寻找后羿,她只是在展现她的美丽。”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