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此,我们甩不掉母狼了。 白天根本看不见它的影子。可一到夜晚,驼队后边不远处,便闪动起两点绿光。 我们停,绿光停,我们动,绿光动,远远尾随着,简直像两点鬼火般缠住我们不放。 我们在大漠中已经走了二十多天。 而那对绿光始终尾随着我们。 有一次,我们在白天看到了它的身影。沙梁上,它走得摇摇晃晃,已没有了往 日的矫健的雄姿。显然,长途奔袭,大漠中又找不到猎物和饮水,它日益支持不住 了。 “哈,这畜生快完蛋了!”乌太指着孱弱不堪的母狼,幸灾乐祸地喊。 “它可真顽强,令人佩服,人有时对自己孩子也没它这样爱至骨子里。”爷爷 也不禁感叹。 “回去吧,别再跟随了,你会倒毙的……”爸爸冲着那母狼挥手喊,他眼里充 满同情和爱怜。白耳也有时冲母狼“呜——呜”地嚎叫两声,但它不再敢回它那儿 了。 由于小龙变老实了许多,爸爸又把它交给我照顾,他好腾出手来对付母狼的袭 击。 不过,我渐渐地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每次喂他肉块或者烤饼,他很快就吃完,“呜哇”叫着还要。一开始我不以 为意,以为他肚量大能吃。后来我突然发现他趁我不注意把塞进嘴里的肉块又悄悄 吐出来,压在屁股下边。我暗暗纳闷,他这是干什么?野外生活的习惯,怕不够总 要积攒点?我装做不知不去管也不看他,这时候他把屁股下边的食物从柳条筐底边 的一个小洞悄悄拨拉出去!好家伙,原来他不知何时在柳条筐底边抠出了一个小洞, 从那小洞往外丢送着食物。显然,那是留给母狼吃的! 真有你的,狼孩儿弟弟! 难怪那母狼这么多天在没有食物的大漠中一直尾随着我们,原来你在做内线搞 里应外合。 我甚至有点为小龙的举动感动。 我决定保留住他这一秘密,不揭破他,也不告诉大人。反正那母狼体弱不堪, 也无法靠近我们,构不成什么危险。继续让小龙弟弟尽他的孝心,悄悄喂他的狼妈 妈吧。 后来我们又走了几日,遇上了沙暴。 一早,看着东南的那轮带黄晕的太阳,乌太有些紧张,说今天可能起风,早点 找个安全地带宿营。我们紧催骆驼赶路。到中午时大风追上了我们,遮天蔽日,飞 沙走石,天和地浑黄一片。 我们费了很大劲,风沙中搏斗到傍晚,乌太终于找到那个山洞。这是一座离地 面几十米高的沙岩山,周围也有些从沙地中露出尖峰的沙岩沙山,可山的大部分都 埋在黄沙下面。山洞里还宽敞,洞壁全是风化风蚀的岩石。爸爸他们把骆驼上的东 西全卸下来,搬进洞里,骆驼无法出洞,就把它们拴在避风的岩洞附近的枯树上。 沙岩洞里很舒服。风沙在洞外肆虐,如千军万马奔驰沙场;洞内却安宁而温暖, 心中的惶恐和身上的疲倦都一扫而光。爸爸拍着乌太的肩膀说你真是个好向导,大 漠中的活地图,今晚咱们好好喝二两。 外边的风沙依旧怒吼着。 大人们嚼着烤肉喝酒聊天,唯有狼孩儿小龙情绪抑郁,闷闷不乐,我喂他东西 他也似乎一下子没有了食欲,不理不睬,目光始终盯着洞外。这么大的风沙,那母 狼可不好熬啊,我也不由得担心起来。白耳则守在洞口,不知何因它不愿靠近狼孩 弟弟。它呆呆地望着洞外,眼神怪怪的,吐着舌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酒足饭饱,大家要歇息。爸爸出洞察看了骆驼,回洞后又搬些石块半堵了岩洞, 然后把小龙弟弟抱出柳筐,放在地上睡得舒服些,但把他的腿和自己的腿绑在一起。 不知睡了多久,按我的计算应该是天亮了,我被尿憋醒,而且旁边的小龙弟弟 也不知何时醒来的,“唿儿唿儿”叫个不停。洞口那儿白耳也哽哽地呻吟。大人们 过分疲倦再加上喝酒,依旧鼾声如雷。 洞里此刻听不到外边的风沙呼啸了。我奇怪,难道风停了?我迷迷糊糊地走向 洞口想出去撒尿。可我找不到洞口了,摸索到原先洞口的位置,一摸一看,顿时吓 出一身冷汁。原来,洞口被流沙堵死了! “爸爸!爷爷!” 我赶紧推醒爸爸和爷爷。 大人们也吓呆了,动手搬开原先堵的石块,流沙哗哗往里流进来。爸爸他们拼 命挖沙,可挖多少流进来多少,洞口外头不知堆积了多少吨流沙。 洞内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了。大家都感到呼吸困难,胸口窒闷。 “天啊!为什么这样?这是老天绝我们活路啊!”爸爸拍打着沙子,又爬回洞 里,抱住我和小龙绝望地喊叫。 爷爷盘腿坐在原地,好像在调匀呼吸,可又像处在昏迷状态。白耳狂吠着也拼 命往外扒沙子,可滑流而入的沙子差点把它埋住。 爸爸呼吸困难地伸手解开小龙的绑绳,一边低语:“孩子,爸爸给你松绑,这 会儿了,应该还你自由了……” 小龙一获自由也扑向洞口,扒起沙子来。可很快跟白耳一样被流沙冲回来不敢 再碰沙子,呆呆地蹲在原地,向外哀嚎起来,尖利而长长的刺人心肺的嚎声,在山 洞内绵绵不绝地回荡,也透过流沙和洞壁向外传扬出去。 爸爸看看昏迷中的老父亲,看看洞口哀嚎的小龙,击头自语:“我千辛万苦, 九死一生,谁想到结局会是这样,害了小龙,害了你,也害了老父亲,害了大家, 我是个罪人!呜呜……”爸爸伤心地号啕。 “爸爸不要这样,你是我和小龙的好爸爸……你尽了力,尽了爸爸的责任……” 时间这会儿是停止的。也许过了多年,也许是转瞬之后。突然,我的鼻孔和胸 肺之间有一丝清凉的感觉,是空气!我大口大口呼吸起来,啊,新鲜而充足的空气 正源源不断地流进洞里来。我活动着四肢,坐起来。旁边的爸爸也正在苏醒。有一 道亮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是洞口那儿。我终于看清楚,堵死的洞口那儿从外边挖出了一个洞,空气是从 那儿流进来的。 同时,我也看见了一个黑影正叼拖着狼孩儿弟弟小龙,往那打开的洞口爬去。 是老母狼!啊,这个不屈的精灵。 我推了推爸爸,轻声说:“爸爸,你快看,是它,是老母狼救了我们……哦, 它又要带走弟弟了……” “别走…放下我的儿子……放下……”爸爸还很虚弱,有气无力地喊着,冲母 狼爬过去。 “爸爸,要不算啦……小龙属于它的,让它带走吧……小龙跟我们在一块儿多 痛苦……就让他们回归荒野吧……”我不知是被母狼的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感动 还是为了报答它的救命之恩,不知不觉地如此说道。 “混账!小龙是我儿子!不能让它带走!”爸爸怒吼,还不能站起来的他,情 急之下一边爬着跟出去。 可是已晚。 母狼叼拖着开始苏醒的狼孩儿,已从那亮晃晃的洞口爬出去,在洞外发出了一 声长长的欢快自由的嚎叫。可转瞬间,那嚎叫声变成了一阵短促的狺狺吠哮。 我们都奇怪。出了什么事?于是,我们看见了奇特的一幕。 我们的五匹骆驼围住了母狼。驼绳都断,拴它们的枯树已埋进沙子里,显然它 们早已挣断拴绳,躲开了风沙。母狼左冲右突,可五匹骆驼就是不让它走。母狼怒 极,进攻一只老骆驼,张开大嘴咬过去。可老骆驼更有经验,抬脚便踢翻了母狼, 另一匹骆驼也踢了一脚。几个回合,那母狼便被踢昏过去,倒地不起了。而可怜的 狼孩儿弟弟小龙,趴在母狼身上嚎哭起来。 传说家畜中牛马驴骡都怕狼,唯有骆驼不怕狼,这回我真信了。五匹骆驼齐心 协力,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头难缠的老母狼。 爸爸跑过去,抱住了痛哭不止的狼孩儿弟弟。 爷爷仔细检查了母狼的伤势,只是踢断了腿骨,头部也有些伤,生命无碍。此 时的爷爷变得非常心善,扯下衣襟扎好母狼的断腿,又包好流血的头部,然后往它 嘴里灌起水来。 这对于一直仇恨这只母狼的爷爷来说真不容易。 连狼孩儿弟弟小龙也感激地瞅着爷爷的一举一动。 乌太把骆驼们都牵到一处,又从山洞里搬出驼架等物品。爸爸也重新绑好小龙 弟弟,放进柳筐中。 大难不死的我们再次准备上路。 爷爷默默地拖着那老母狼走进山洞里安置好,又从驼架上拿下足够的生肉还有 一桶水,放进洞里去。 “它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爷爷低语,轻轻摸了摸狼孩儿弟弟的头。 然后,爷爷骑上骆驼。 这会儿,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昨夜肆虐猖狂的风沙都已销声匿迹,茫茫大漠 宁静得如熟睡的婴儿,经一天一夜的大风梳理,那沙线更显舒展优美,那沙峰沙丘 变得更为清丽而庄严肃穆,倘若没有经历昨夜的疯狂和死难,真以为这大漠从未发 生过什么,一直这样亘古的宁静。 哦,大自然,如此的神秘而伟大。 十五我们终于回到家乡。半路荒野上,走丢了白耳,爸爸说它可能还是回去陪 伴母狼了。我很伤心。 找回来当狼孩的儿子,爸爸成了英雄。而且狼孩儿弟弟小龙也成了人们奔走相 告的奇闻,成了新闻人物。县市来了一批又一批的记者,上电视上报纸,一时间狼 孩儿成了全地区的热门话题。我们家的门槛被踏破,嘴皮被说破,还收到了没完没 了无休无止的慰问信、慰问品。 更糟糕的是,县里还派来了一个医疗小组,说是给狼孩儿弟弟全面诊治检查, 其实是来做实验和搞研究,抢占宝贵而千载难逢的原始资料,好使他们功成名就。 后来他们甚至想把小龙送到省和大城市的研究机关观察研究,还说提供给我们家一 笔可观的经济补偿。 爸爸拿猎枪赶走了那些医生、专家或动物学家、再或人兽学家们。如苍蝇般追 逐的记者们也挨了爸爸的砂枪子儿。 狼孩儿弟弟小龙更是一直在反抗。 自打把母狼放进山洞离开后,他就变得沉默,再也不吭声。回到家后,面对摄 像机的闪动,他几次冲上去抓碎了机器,有一次甚至咬住了一个女记者的咽喉。 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披着狼皮来照料他的爸爸。 妈妈自打见到小龙后就哭,高兴也哭,伤心也哭。有时被小龙咬伤后哭,我真 不敢相信妈妈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 奶奶就不一样,她不哭。她为小龙念经做法事。 她先做的是为小龙招魂。 十六不知是招魂起了作用,或是铁笼环境使然,狼孩弟弟不像刚开始那样狂躁 疯闹了,几天来始终安静地盘卧在笼子一角,半睡半醒状态,对周围冷漠得令人心 寒。 笼子里摆着丰盛的食物。一角扔着原来给小龙穿上此时已撕成条状的衣裤。他 还是喜欢赤裸着生活。 妈妈在铁笼旁搭了个地铺,陪小龙睡。 这一晚,妈妈痴痴盯着缩在笼角假寐的小龙,不禁动了感情,身上微微颤栗。 那灰土色披肩长发,那像胳膊又像腿的粗手臂,那结着破皮的赤裸的身躯,那阴森 野性的目光,难道他就是自己几年来日思夜梦的儿子吗?当初自己拼死拼活与母狼 搏斗还是失去的小龙吗?随着心绪的波动,一股热潮滚滚涌上心头,这深沉而绵绵 不绝的母爱的冲动整个地控制了她的情绪。她一时忘却了那还是野性未改的半兽, 站起来懵懵懂懂地拉开铁笼子门栓,身子钻进笼子,嘴里轻轻呼唤着:“我的儿子! 儿子……儿子!”便抱住小龙亲吻,泪如涌泉,滴洒在狼孩小龙冰冷的硬脸皮上。 她脱下外衣,盖在小龙那赤裸的身上。 狼孩受惊了。鼻翼翕动,嗓子眼里发出“呼儿呼儿”的声响。那一双愚鲁而阴 冷的眼睛,射出两道绿幽幽的寒光,只见它猛地“呼儿”一声,张口就咬住了妈妈 的手腕。 妈妈没叫也没抽回手,任狼孩儿子咬着。 尽管那尖利的牙齿深深咬进肉里,殷红的血顺着他的牙齿渗出来,她仍然没有 动,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狼孩儿的头和脖子,嘴里无限温存地低语:“孩 子,你咬吧,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当初没能保护你,是妈妈害了你……你咬吧,这 样妈的心里才好受点呵,呜呜……”她伤心地哽咽起来。 妈妈的发烫烧红的脸,紧紧贴在狼孩儿子的头上,亲切温柔地蹭动,两行滚烫 的热泪“叭哒叭哒”往下掉。 一道温柔的清泉。一丝和缓的春风。母亲在发出充满挚爱的召唤:迷途的孩儿, 回来吧! 两排如刀的尖齿渐渐松动,最后从那柔嫩的手腕上移开。也许,那母性的脸的 亲切蹭动,使他想起了母狼那尖嘴的拱动;也许,亲生母亲的慈性的召唤,唤起了 他遥远的沉睡已久的幼儿时的忆念。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他居然抬起半人半兽的头 脸,兽性的目光变得迷惘,两个鼻孔一张一弛,伸出舌尖舔舔滴落在他嘴唇上的泪 水,那张昂起的痴呆愚鲁的尖长脸,就像一个大问号:我是谁?来自何方?你是谁? 你的泪水为何跟那大狼爸爸的泪水一样是咸的,我的眼泪也是咸的,为什么?你为 何用脸蹭我?也是一只用脸的蹭动来表示亲热的母狼吗?自从自己的眼里第一次流 出咸性泪水起,他便每每用舌尖去吸吮,获得一种乐趣。这会儿,他又伸出舌头舔 起这个蹭自己脸的人的泪水,一时间他那焦躁不安的心灵,得到了某种安抚,不知 出于怎样一种情绪的驱使,他接着伸舌头舔起那手腕上渗出的血迹。妈妈泪如涌泉, 抱住那粗糙的头脖亲吻个不停,嘴里不停地低语:“孩子,我是你妈妈……我的儿, 认出我是你妈、妈妈……” “妈、妈……”狼孩艰难地吐出这字,当初大狼爸爸教的记忆突然间恢复了。 一直在笼外目睹这一幕的爸爸,一时愣住了。 ------- TOM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