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当母狼的这一声嚎叫响起来时,我正在东下屋跟狼孩弟弟一起玩耍。隐隐约约 听到那声音,小龙身上明显地抖颤了一下,顿时静立在原地,木呆呆地谛听和捕捉 起那嚎声。可是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再没有响起来,代之而起的是一声震撼心魄的 枪响。他眼神变得迷惘。我立刻警觉到什么,想着法儿逗他,转移他的思绪。但他 再也没有高兴起来。当妈妈端来他爱吃的肉粥时,他才稍稍恢复正常。可他的耳朵 始终没有放弃谛听远处的动静。 他已经有某种预感。 爸爸回来了。脸色阴沉。他先去上房,跟爷爷商量着什么,回来又跟妈妈交待 了几句,然后抚摸了一下情绪不太稳定的小龙头脖,说一句:“还得委屈你几天了。” 尔后又把铁链套在小龙的脖子上。 小龙极不愿意,呜哇叫着扯拉锁链。 第二天黄昏。 村西北的小树林里,又传出母狼的嚎叫。当爸爸急匆匆赶到那儿放枪时,已经 响起它第二声嚎叫。那会儿,小龙正在院子里,坐在妈妈的怀里,望着天空辨认星 星月亮。听到那第一声嚎叫,狼孩小龙浑身一哆嗦,传出第二声叫时,他伸头伸脑 烦躁起来,两眼射出异样的光,急不可待地要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妈妈吓得紧紧 抱住他,又攥紧他身上的铁链,三步两步跑回屋里,我赶紧关上门插上栓。过了一 会儿,狼孩弟弟在妈妈的抚慰和我的逗弄下,渐渐定下神来,但不时瞅瞅门,眼神 像等待像期盼,又像莫明的惆怅和失望。 第三天深夜。 这是个沉闷的黑夜。从大漠那边飘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把天上的星星抹去 了,把月亮也吞没了,很快在头顶上织成一个纹丝不动密不透风的黑绒罩子。人们 以为,大概要下场暴雨了。天这么热,这么闷,云又这么密布厚实。可是等到半夜, 这黑绒罩子竟是没掉下一滴雨点子,也不见电闪也不闻雷鸣,只是一味地沉默着, 一味地压迫着这大地这沙漠这村落。 咱们家的下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朦胧地照着安睡的狼孩小 龙,照着睡在他身旁的妈妈和我。我的两眼望着房顶,一直没有入睡,脑子里净是 些上天入地的幻想。 爸爸此时不知在何处守夜巡逻。村西北小树林?家院门口?还是村中某个角落? 他好像跟爷爷有分工,爸爸守西北咽喉要道,爷爷守候咱家院口。他们都辛辛苦苦 地暗中跟母狼较着劲。 人和兽都智勇双全。 屋里屋外,天上地下,村内村口,一片沉闷的死静。这死静,似乎又掩盖着一 种不祥的祸端,掩盖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到了后半夜,老母狼第三次出现了。先是在村西口发一声嚎叫。这声冲破黑夜 突然而发的嚎叫,凄厉瘆人,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着伤的喉咙,尤其在这死静阴森 的黑夜,愈发显得恐怖惊魂,传得久远久远。暗夜中,整个小村子被这恐怖的嚎声 击中了,震颤了。村里狗们,叫了几声便威慑于这嚎声很快沉寂了。 唯有我爸爸苏克,勇敢而大胆的孤独猎手,端着枪猫着腰,在伸手不见的茫茫 黑夜里守护在小树林那一带,寻找着目标。他机警而悄悄地寻声接近狼嚎处,“砰” 地放了一枪。然而,老母狼的叫声转眼又从村北头坟地那儿传出来了,这是母狼的 第二声嗥叫。爸爸一惊,急忙赶到村北头,可是这会儿从村南河边传出了母狼的第 三次嚎叫。爸爸惊惑不已,觉得这条诡计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自己玩捉迷藏, 利用黑夜的掩护,东奔西窜,捉弄自己,使他疲于奔命。 爸爸心里突然一颤。不好,老狼会不会正在实施着一个什么意图?自己不能跟 着它的叫声傻头傻脑地瞎转了。 此时,那狼嚎声已经停下来。老狼现在在哪里?还在村外吗?爸爸转身就往自 家门口跑,老爷子一个人守护门口,黑灯瞎火的别叫老奸巨滑的母狼给骗了。今夜, 母狼不是简单的村外兜圈子就完事。 果然,一个黑影从南边河岸那儿向我家潜行而来,早于我爸爸悄悄来到我家院 门口不远处的牛粪堆后头,无声无息趴伏下来,与黑乎乎的牛粪堆无异。离粪堆不 远,趴着那两匹骆驼。 此时此刻,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狼嚎,浓浓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来,使得气 氛更显得压抑恐怖和危机四伏。 黑暗中,老狼的眼睛在粪堆后头闪着绿幽幽的光点,阴冷阴冷地注视着前边的 院落。它等候着院子里的动静,以便判断院门口有无人把守。等了良久,仍没有枪 声,院口也没有动静。老狼依旧耐心地等候着时机,冷冷地观察着院子。 “该死的畜生,还不至于敢进村吧?”爷爷对赶回门口的爸爸说。 “今夜它有些怪,好像不想耗下去了。” “那它也摸准了狼孩在咱们家喽?” “有可能。它嗅觉灵敏,从空气中都能闻出目标在哪儿。” “那它现在躲在哪儿?它真要是胆敢闯我们家,今晚我就不客气了,见真章吧。” 爷爷拍着手中的猎枪说。 快天亮了,那母狼依旧没动静。 熬了快一夜,爷爷和爸爸趴在院门口有些精神恍惚,双眼迷糊。困盹的睡意阵 阵袭来。 粪堆后头的那双绿光却始终没有合过。 见时机已到,那母狼避开门口,躲在房后的暗处,突然仰起脖,张开嘴,冲天 嚎出一声长长的嗥叫。这是一声奇异的嗥叫,没有了原先那种瘆人的狂野和恐怖, 声音变得细而长,如泣如诉,犹如一根根银针穿过鼻腔刺进入脑子,又回过头来刺 进心脏深处。那颤栗的声音又充满了阴柔的哀鸣,充满了某种母性的凄恻缠绵的感 情。可以说,这是一种兽类对兽类的呼叫,也就是母兽对小兽的召唤。凄厉而悲切, 哀婉而强烈。 母狼一边哀嚎,一边围着房子飞速跑动,决不停留在一个地方。它防着门口的 猎枪,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不断换着位置,像个黑色的幽灵。 狼孩小龙早在听到第一声狼嗥时就惊醒了。虽然随之而起的枪声使他胆战心惊, 但连续不断地从四面涌来的母狼嚎叫,使他再也无法安宁了。他开始烦躁地东张西 望,两只眼睛滴滴溜溜转动,后来猛地跃起来,噼哩啪啦拖着铁链在屋里来回乱窜。 妈妈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爬起扑向小龙,嘴里温柔而轻缓地呼唤着:“娘的 儿子,安静点,听娘的话,不要胡闹……听话,娘的心肝……” 一声声亲切入微的呼唤,犹如一道道清凉甜蜜的泉水,注进狼孩小龙那颗骚动 不安的心灵,一时稍许清醒,控制了心灵的黑暗,抑压住浑身鼓荡的兽性的热血。 妈妈走过去轻轻搂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子,亲切地抚摸着那瑟瑟抖动的肩膀。 接着是漫长半夜的沉默。可狼孩小龙再也没有合过眼,他呆呆地盯着门口,要 不拽动着身上的铁链。当从很近的房后突然传出那声奇异的召唤般的长嚎时,狼孩 似乎终于等到了期盼的东西一样,身上冷丁一抖,翻身而起。他微微张开嘴,鼻翅 扇动,脸颊如兽类般向上仰起,一双眼睛闪射出奇异的光,整个神情似乎正在驰向 遥远的荒野世界。妈妈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边,一声声温柔而急切地呼唤,送进 充满人性的母爱来召唤着那个受到诱惑的灵魂。并以此抗衡着那无孔不入的兽类的 长嚎,进行着抗衡争夺,想用人类母性的善的慈爱来战胜那兽类的野性的召唤,保 护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子。 妈妈把小龙不断向外张望的脸扭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听自己说话和抚慰。可 是她发现,那双眼睛很陌生,虽然对着自己,却眼神一片茫然,那正在扩散变大的 瞳仁似乎极力捕捉着那来自外边的野性的呼唤。 那魔鬼的嗥叫,又响起来了。从房后,从房西,从房东,从四面八方,一声比 一声激烈地传荡出来。而爷爷和爸爸的枪声也随着响起,可那声声令人魂飞魄散的 嗥叫始终在响着,枪声赶不走它。 此时,狼孩——小龙弟弟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极度的内心痛苦和矛盾,使 他的牙嘎嘣嘎嘣咬响,双手不断地扭挣铁链,身上火烧火燎地发烫,脸孔憋得通红, 眼睛开始充血。那股潜伏在其身上的野性的血,重又鼓荡起来。他的身子一阵阵激 烈地颤抖。 “娘的儿子,别害怕,娘在这儿,娘守着你,安静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妈妈哭泣起来,哀伤地哽咽着,紧紧抱住小龙那发烫发抖的身躯和头颅不放。一阵 恐惧感,莫名的恐惧感从脚底升到心头。她的心在发冷,发抖。 我站在妈妈 身旁帮着哄着小龙,又安慰着妈妈。我的心也一阵阵地猛烈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 阵阵袭来。 母狼再次发出了凄厉哀婉的尖嚎。狼孩小龙终于忍不住,张嘴便发出一声尖利 的嚎叫,回应了母狼的召唤。有什么办法,他是几年来吃它的狼奶长大的,那狼奶 已变成了热的血液,流滚在他的身上,而且他也是跟随着母狼学会生存走上厮杀征 途的。对母狼,他比对这位人类母亲还熟悉。于是,他内心的防线,那个经爸爸、 妈妈、家里所有亲人辛辛苦苦垒筑起来的人性的堤坝,一时间全线崩溃了,倒塌了。 他凶猛地“嗷儿”一声大叫,一跃而起。那根拴他的铁链,平时他不断磨挣拉拽, 一个环已有裂缝,经这次狂烈无比的挣拉,终于嘎嘣一声彻底断裂,小龙脱困而出! 他挣脱开抱住他的人类母亲的怀抱,四肢着地,飞速地扑向门口。 “儿子!小龙!快回来!”妈妈声嘶力竭地喊着,也疯了般地冲过去从小龙后 边抱住他的腰,泪流满面,绝望而撕心裂肺地呼叫着,“儿子,你不能走啊,你不 能撇下娘走啊……” 狼孩小龙猛回头,呆愣了一刹那,但他此时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抱住 他的人是谁,只当是要逮住自己的敌人,一张嘴便咬住了妈妈的右肩。眼睛血红, 张牙舞爪,凶恶之极。 “小龙,快松开!别咬妈妈!她是咱们的亲娘!”我喊叫着冲过去。 可是变疯狂的小龙毫无顾忌地狠狠咬撕着妈妈肩头,再用头猛一撞,妈妈像个 草人般倒下去了,肩头的一块肉连单衣一起被撕裂开来,鲜红的血如喷泉般地射流 出来。接着,小龙转身又扑向门去,想打开门栓。 我一时气极,又被眼前这一幕惨景惊呆,迅速操起墙角一根木棍,冲向小龙。 我挥舞着木棍,想把他赶离门口。可小龙一个跳跃,离地几尺高,扑过来正咬住了 我的手腕。我“啊”一声痛叫,木棍掉地,当狼孩正要再咬我喉咙时,外边又响起 了母狼的嗥叫。于是,小龙放下我,再次冲向门口,撞开门,闪电般扑进那茫茫黑 夜中去了。 外边更紧张。 爸爸端着枪,房前房后地追赶母狼。爷爷守护在院门门口,以防母狼冲进来。 他们不知道身后屋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觉得老母狼也就是这样捣乱而已,房前 房后或近或远地嗥叫,不会傻到冲进院里来挨枪子儿。爸爸开了几次枪,可那黑影 飘乎不定,或左或右,像黑夜的幽灵,根本打不中它。 这时他们听见了屋里狼孩发出的一声嚎叫。并与外边的母狼相互回应。爸爸的 心一下子提起来。转眼间,随着一声“哐!”地响,下层的板门被撞开,守在院门 口的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黑影从他头上一跃而过,犹如一支飞射的箭般投向 门外。 “小龙跑了!快拦住他!”我冲出门大喊。妈妈也呻吟着爬出门口,呼喊: “小龙回来!你别走,别撇下娘走啊!” 可为时已晚。 当爷爷明白过来从其后边追过去时,一直不显身的母狼这回从粪堆后边跳窜而 出,迎接狼孩,狼孩小龙也“噢——呜”亲热地嗥叫着,狂喜无比,连蹦带跳,急 切地扑向母狼的怀抱。 这时从房后追出来的爸爸看见了这一幕,气愤至极,眼睛鼓突要爆裂开来,咬 紧牙关,端起枪就朝那一跃而出的母狼开了一枪。 “砰!” “砰!” 这是极其浑浊沉闷的爆响,好像用棍棒击打装满沙子的麻袋一样。但这两声枪 响,后一声是爷爷放的,划破黑沉的夜空,震撼了寂静的村庄,震撼了空旷蛮荒的 漠野,也震撼了村民酣睡的心灵。 子弹是击中了母狼。 可也击中了狼孩小龙。 不知谁的子弹,狼孩颤栗了一下,又向母狼踉跄着走两步,终于像一头中弹的 小鹿“噗”地倒下了。只见他四肢抽搐了几下,痉挛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发响, 嚎不出声,呻吟着,痛苦中开始咽气。子弹击中咽喉和头部。这是射程太近,又是 在他一刹那跳起时交叉火力击中的结果。本是射向母狼的子弹,也击中了他。 母狼受重伤,腿部和胸肚子被击中。 但母狼并没逃走。它依然跑向狼孩,又亲又拱久别的狼孩,伸出红红的舌头舔 起狼孩头脖处咕咕冒流的鲜血,并叼起狼孩就往野外奔。 爸爸和爷爷从惊愕中醒过来,急追过去,嘴里同时喊着放下我们的孩子。 母狼拖着小龙唰唰地走,很艰难。鲜血也从它的肚肠和前腿根心脏部位咕嘟咕 嘟流淌,染红了沙地。一路洒,一路走,不屈不挠,不死不休地走。不时还停下来 舔堵小龙脖颈上的流血处,唯恐狼孩流干了血。 终于,它拖不动了。它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 狼孩已处在弥留之际,可眼神并不见什么痛苦之色,而依旧很欣喜地望着母狼, 并固定在那里。他的头歪倒向母狼颔下,便不动了。彻底不动了。那双未来得及闭 合的眼睛,仍留有一丝狂热的野性的余光,凝视着远处的漠野,凝视着前方的黑暗。 那黑暗的尽处黎明的曙色正在显露。当然,那黎明已不属于他了。他那张仍显野性 的脸,向上微扬着,尖嘴巴也翘着,于是整个这张脸部又变得更像一个拉长的问号 :我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方? 那老母狼偎着狼孩那瘦小而渐渐变冷的躯体,似乎像是用自己身体温暖地保护 他,又伸出尖嘴嗅嗅那浸血的头脖,红红的粗粝的舌头轻轻舔两下狼孩那张问号似 的脸,突然发出一声碎肝裂胆的哭泣般的哀嚎“呜——”。它抬起头,扭转脖子, 久久盯视着提枪正在靠近的爸爸和爷爷,那双绿幽幽的光点,冷冷地咄咄逼人地燃 烧着,穿透人的心肺和灵魂,同时含满一种骄傲的狂态,向世界宣示:他——狼孩 永远属于它,谁也别想夺走,谁也别想让它们分离! 那母狼就这样尖长嘴贴在狼孩头脖上,安安静静地闭合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它那一下变得老态龙钟的身躯也没有再动弹一下,任那红红的鲜血从其身上流淌干 净,浇润那同样属于它的大地。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全文完) ------- TOM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