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逝如流星 再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呛人的烟味。林湘一翻身坐了起来,看见那老者 蹲在地下,脸冲着门外,慢悠悠地抽着烟。 除了有一点头昏,她全身并无异样,齿龈间尚有余香,胸口的烦闷也去了许多。 再往窗外一看,阳光明媚,仍是来时天色,只腹中饿得厉害。她有些奇怪,那老者 既然用药迷倒了他们,怎么又为她疗伤?一转头见炕桌上摆着一盘烧饼,便老实不 客气地拿起一个就吃。 那老者也不说话,直到抽完一袋烟,才将烟灰磕在地上,直起身来,道:“你 这女娃儿好生奇怪,醒来就知道吃,也不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你的同伴在哪儿?” 林湘扮个鬼脸,道:“当然是吃到肚里的实惠。何况您老若对我有恶意,就不会给 我服下疗伤灵药‘七芝丹’。我那个同伴,当然也不会有事。” 那老者眯起双眼,道:“你这孩子倒聪明得很。不过你倒猜上一猜,你昏迷有 多久啦?”林湘向窗外看了一看,心忖:“我若是昏去不大一会儿,怎么会饿得这 般厉害。难道已过了一天一夜?”只见那老者伸出一个指头,道:“一天一夜!” 林湘“啊哟”一声跳了起来,道:“我还有急事呢!” 那老者淡淡道:“你是要去找那姓南的小子?”林湘心头一惊,道:“这一切, 莫不是他安排下的?”那老者一声冷笑,道:“那小子有什么能耐,能指使我?你 再看看,这儿还是原来的地方吗?”林湘走到窗前一看,外面景物全非,并不是自 己昏倒前看见的那个院落。她疑惑地看着那个老者,真不知他是善是恶,他不是南 书云的帮凶吗? 那老者道:“那小子身上的剑伤,是不是你刺的?”林湘道:“不错!他杀了 我的好朋友,我当然要找他复仇!”那老者呵呵一笑,道:“复仇?小姑娘,你把 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林湘道:“我知道他是金凤帮的杀手,但我走到天涯海角, 也不会放过他!” 那老者看着她,象是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林湘 被他笑得全身发冷,道:“你……你也是金凤帮的?!”那老者道:“若不是我, 哪里来的‘露休花’、‘赤神弩’、‘白蚊针’?”林湘失声道:“你……你是昔 日的‘南鬼’余易宁?”那老者笑声突止,道:“我这匪号已经三十多年没人提起 了,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林湘道:“是我师父和我说的。” 余易宁道:“你师父……她是‘北冥’齐梅初?”林湘道:“你认识她?”余 易宁苦笑道:“认识?我若非认识她,你现在就不会好端端地呆在这里了。”他顿 了一顿,道,“你那个药囊,是她传给你的吧?”林湘迟疑道:“您的意思……是 说,您救了我?”余易宁道:“你们寻来的时候,那姓南的小子正在我的屋里。他 和我说,让我暂时不要取你们的性命,因为他还要着落在你的身上,取一样东西。 然后他就出去办事,说是还要回来。我在你身边发现了那个药囊,疑心你和齐梅初 有什么关系。我知道金凤帮中个个心狠手辣,你要是落到那姓南的手里,终会丧了 性命。所以我才冒了天大的干系,悄悄把你们带走。你这条命是捡来的,亏你还口 口声声说要报仇!” 林湘奇道:“您……您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对我这么好?”余易宁叹口气道 :“你师父没有和你说吗?她……她本是我的师妹。”林湘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 信,道:“您……您是我的师伯?”余易宁道:“她也真是狠心,竟连这个也不告 诉你。”林湘听他声音中满含幽怨,心知师父和他多半并非师兄妹这么简单。究竟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分开数十年不见,而师父虽和她提到过余易宁,却偏偏不肯道出 同门之情? 余易宁叹道:“她当年自号‘北冥’,同我说就当她已经死了,要和她相见, 除非是到九泉之下。我也把外号改作‘南鬼’,一南一北,两只孤魂野鬼,这么一 晃,竟过去了几十年。当年的红颜绿鬓,也早变成了苍颜白发。” 林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师父……她为什么不和你见面?”余易宁笑道: “你这孩子真是好奇。这是我毕生恨事,不过和你说了,又有什么要紧?”他想了 好一会儿,才道:“我自幼跛了一足,自惭形秽,虽和你师父同门学艺,敬慕有加, 却从来不敢有什么妄念。本来这么心无杂念,能平平静静和她时时见面,相对一生, 也是我莫大的福气。” “不料我在无意中救了一人,那人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 事。只要我说了出来,他都会给我办成,以报我的救命之恩。我说我没有什么要办 的事。他就问我,既然年岁已长,为何不见娶妻?我一时糊涂,竟流露了对你师父 的倾慕之情,他便自告奋勇替我去说亲。” 林湘道:“啊,是不是我师父拒绝了您?”余易宁长叹一声,道:“不,是我 年轻不晓事,竟与虎狼为谋。我在家中静候音信,等来的却是你师父被人掳走的消 息。等我赶去,你猜我见到的是谁?”林湘道:“莫不是您救的那个人?”余易宁 道:“哼,可不就是他,原来他……竟是金凤帮的帮主。”林湘“哦”了一声,道 :“他……他要您为他做事?” 余易宁道:“不错,他逼着我加入金凤帮,并立下毒誓,如果我有一日背叛他, 不但我自己要死,你师父也不能幸免。我被逼无奈,答允了他,他这才放了你师父。 但你师父……她认定是我从中主使,迫她成婚,一怒之下,发誓再不与我相见。” 林湘默然,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依然憨直天真,那几十年压抑在胸中的感情,不是 她这样的年纪可以想象的。 余易宁自嘲地笑了一笑,道:“你师父在你面前连提都不屑提我,大概是想把 这件事彻底忘了。你回去见到她,也就不要再提见到我的事吧。”林湘睁大眼睛, 道:“我师父……她已经在两年前过世了啊。”余易宁蓦地一惊,全身为之颤动, 道:“什么?” 林湘又说了一遍,余易宁不禁老泪纵横,喃喃道:“我苟延残喘,就是为了有 一天她能谅解我,再和我见上一面。不料……不料这该杀的老天,竟连我这唯一的 愿望也不让我实现!”林湘听他语带凄凉,直让人为之伤心欲绝,不禁也掉下泪来, 道:“师伯,师父已经死了,您就保重身体,别太伤心吧。”余易宁挥了挥手,道 :“你那同伴就在邻屋,这时大概也快醒了,你去看看他吧。”林湘知他乍闻噩耗, 心神大恸,不敢多说,退了出来。 她在屋外悄立片刻,不想情之累人,竟如斯苦法。她情窦初开,所遇非人,也 不知会纠缠多久? 顾书江果然就在邻屋里,林湘进屋不久,就醒了过来。林湘和他说了事情经过, 顾书江连连称庆。林湘道:“你说你师兄会去哪里?”顾书江道:“你说呢?”林 湘道:“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那本名册,我想他一定不肯罢休。但他身上有伤,力取 一定不行,或许本想拿我们为质,现在诡计不成,不知又有什么打算?”顾书江沉 吟了一会儿,道:“有一个地方他可能会去。”林湘问道:“什么地方?” 顾书江道:“他父亲那里。”林湘不知道南书云尚有老父在堂,闻言一喜,道 :“离这里远不远?”顾书江道:“远倒不远,走的快的话,也就一天的路程。南 师伯隐居多年,从来不问世事。除了我和师兄,也不见外人。师兄素来孝顺,南师 伯的话,他倒是听的。但我想南师伯未必知道师兄的事。”林湘道:“他当然不敢 告诉他!既然如此,咱们快些赶去,说不定能得知他的下落。”顾书江望着她,迟 疑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好。” 林湘去向余易宁辞别,却见桌上摆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见她进来,余易宁将 那个小的包袱推过来,道:“这里面是我写的两本医书和一些自制的灵药,你拿去 吧。”林湘道:“师伯您……”余易宁道:“我已决定去陪伴你师父。她九泉有灵, 应该不会再赶我走了吧?这些东西我已经用不上,不给你,难道还和我一起化骨扬 灰不成?”林湘愕然道:“师伯?”余易宁道:“你师父素来喜洁,她选择的埋骨 之处,也必是风景秀美,远离尘世,我在一旁结庐相伴,不是远胜于为人牛马么?” 林湘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想得岔了。余易宁又取出一块铜牌来,道:“那金凤 帮帮主逼我入帮后,承我救命之恩,对我倒比别人不同。凭着这块铜牌,可以通行 金凤帮的总舵。你只要说是‘易鬼’派来的就行了。我想你未必有兴趣见那金凤帮 帮主,但找那姓南的,或许会有一点用处。”林湘心中一动,谢了接过,见那铜牌 只是椭圆形的一半,两面均有花纹文字,想是与另外半块相合无误,才能通行。 林湘和顾书江拜别了余易宁,匆匆上路,去往南书云的父亲南庭斋隐居的小山 村。 山路越行越窄,马车已经无法前行。林湘便打发了马车回去,和顾书江步行入 山。转过一个山弯,忽然眼前现出一大片金灿灿的野菊,似天然织就的一条花毯, 花毯尽头,有十余户人家散布在山林间。一条小溪从山上斜行而下,映着阳光,宛 若银蛇在金色的花丛间游曳。 顾书江指点风景,道:“这里叫作菊溪村,南师伯就住在村后。”两个人沿着 村边绕了过去,顺着溪水走了一阵,来到了几间茅草屋前。顾书江上前叩门,叫道 :“南师伯,南师伯!”连叫数声,却没有人回应。 忽听背后有人道:“傻小子,我又不在屋里,你敲那门干什么?”林湘回头一 看,见一个布衣芒鞋的老人站在那里。他身材高大,看去在四五十岁年纪。他口中 对顾书江说话,目光却在林湘的身上上下逡巡。 顾书江连忙行礼,替两人引见道:“南师伯,这位是‘女华佗’林湘林姑娘。 林姑娘,这位就是我南师伯。”林湘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南庭斋了,忙行礼拜见。 南庭斋推开了门,道:“进来坐吧。听云儿说你们可能要来,果然来了!”林 湘和顾书江交换了一个眼色,林湘是又惊又喜,顾书江却隐有忧色。 南庭斋从桌上茶壶中斟了两杯茶,道:“你们既然来了,江儿身上又有伤,就 在这里住上些日子再走吧。”林湘向顾书江看去,顾书江道:“师伯,我们是来找 南师兄的。”南庭斋“唔”了一声,道:“看来我这个老头子是没人理会的了?” 顾书江急道:“师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真的有急事要找师兄。” 南庭斋慢条斯理地道:“什么事啊?我总是和你们说,少搅和江湖上的是非,没事 多练练功,少胡思乱想。”顾书江被他数落得哭笑不得,连声道:“是,是。”南 庭斋拍拍身上尘土,竟不把话题继续下去,道:“好啦,就这么定了,不住上十天 半月,我是不会让你们走的。” 顾书江着急起来,叫道:“师伯!”林湘忽然向他打个手势,止住他说话,道 :“南伯伯,我们确有急事,不能久待,既然您不知令郎的去向,我们就此告辞, 改日再登门陪罪。”说罢向门口走去,一副急于要走的样子。顾书江不知她葫芦里 卖的什么药,也跟着站了起来。 林湘走到门口,忽听南庭斋沉声道:“且慢,谁说我不知道云儿的下落了?” 林湘本是故意激他一激,闻言转过身来,喜道:“南伯伯您知道?”南庭斋看着她 道:“怪不得云儿说你聪明绝顶,什么事都爱刨根问底。其实世事多幻,有些事糊 涂一点,也未必不好。”林湘道:“南伯伯,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他么?” 南庭斋叹了口气,道:“云儿和我说,想要把你糊弄过去,绝非易事,倒不如 和你摊开来说个明白的好。林姑娘,云儿的话你听不进去,我这把老骨头说的话, 你可愿听上一二?”林湘听他这么说,心知先前顾书江估计有误,看来这位老人虽 然枯守深山,说不定却洞悉一切。 林湘问道:“他做的事,您可都知道?”南庭斋叹道:“云儿是我一手养大, 有什么事会瞒着我?”林湘道:“您知道他加入了金凤帮?您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南庭斋面上并未露出惊讶之色,道:“你坐下来,我和你慢慢说吧。”林湘看他神 色间似有说不出的隐痛,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或许,她对南书云知道的是太少了? 南庭斋沉思了一会儿,道:“这要从云儿的身世说起,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和江儿一样,是个孤儿。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父母就死在金凤帮的手里了。 他加入金凤帮,是为了复仇!”林湘早已料到了几分,所以远不及顾书江来得惊讶, 反而冷笑了一声,道:“纵然是为了复仇,也不应伤害那许多无辜人的性命!”南 庭斋道:“你说得对,他为了取得金凤帮的信任,是杀了一些无辜的人。但世上没 有不付出代价的事,对吗?”林湘道:“那也要看代价是什么!” 南庭斋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象是洞悉了她心里的一切:“你不知道,他复仇的 对象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金凤帮!”林湘道:“就凭他一个人?”南庭斋道: “当然不是。金凤帮的势力越来越大,已成为江湖上的公害。早在十余年前,就有 几位武林中的前辈联合起来,商量着要除掉这个祸胎。云儿他只是整个计划中的一 枚棋子。”林湘道:“那么,魏安名也是一枚棋子?” 南庭斋道:“不错,他拼死弄到了名册,要送到少林寺方丈大师那里。但他走 到半路,就发现被人盯梢,那时他正走到鬼手姚的门前,就假借买花,将名册偷偷 藏在一盆牡丹花下,预备脱险后再来取走。但刚刚藏好,凌冠林就来买花,正巧挑 中了这一盆牡丹。” 林湘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魏安名在少林寺说出了凌冠林的名字,但此语 却为奸党听去,至生惨剧。”南庭斋道:“不,并非如此。金凤帮失了名册,自然 四处派人搜寻。而凌冠林不知怎么发现了藏在花盆里的名册,看到了云儿的名字。 正逢云儿为参加他的婚礼到了凌家,凌冠林以为云儿是偶然误入歧途,向他责问, 劝他洗心革面。这叫云儿陷入两难之间,既不愿伤害好友,又不能使自己身份暴露, 前功尽弃。所以含糊其词,请凌冠林先代为隐瞒。 “不料他们说话的时候,竟被金凤帮派在凌家的眼线月琼听到了。那月琼本是 奉命混入凌家,想在凌家的众多宾客中探听有关名册的蛛丝马迹。在凌冠林离去后, 月琼就现身相认,叫云儿杀了凌冠林,取回名册。云儿见事情已经难以隐瞒,自己 的身份泄露事小,但整个计划的成败事关重大。月琼对他已生疑心,除了杀死凌冠 林夫妇,没有别的办法能获取她的信任。” 林湘喃喃道:“那就是代价。”南庭斋道:“可是在凌冠林的房里,他并没能 找到名册。那月琼又生一计,叫自己的同党扮成少林僧人,化名净尘,进入凌家, 编了一套谎话,好借机在凌家公然搜索。这一计委实胆大包天,不料他们所编的谎 言却和事实相去不远,真正的少林僧人随后即到。云儿趁机弄假成真,找机会杀了 月琼,这才除了心腹大患。” 林湘道:“那我们在姚家和琵琶峰遇到的那两起人,又是怎么回事?”南庭斋 道:“那些也是金凤帮的人,他们大概是跟踪魏安名到的姚家,但线索已断,他们 就索性杀了‘鬼手姚’,扮成他的模样,等人自投罗网。你们那一去,简直是引鬼 上门。后来琵琶峰的敌人,估计也与此有关。” 林湘道:“他们和南……和令郎不是一路的。”南庭斋道:“当然不是。他们 是听到你打听那两盆花的事,才会想到名册或许是在凌家。只是他们慢了一步,名 册竟到了你的手中,这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那天晚上,云儿是想让江儿把你 引开,他好去盗回名册,然后远走高飞。但你已将名册换成了白帛,而你和江儿去 琵琶峰的时候,又被人跟踪。等云儿发现赶到琵琶峰,你们已经交手。云儿在危急 之时出手相救,不料仍被你看破,闹了个不欢而散。” 林湘道:“难怪他不再向我索取名册,原来他和净智大师是相识的?”南庭斋 道:“不错。他挟持你,不过是在你面前演的一场戏。在放走你后,他到金凤帮中 一个有名的怪人那里疗伤,你们却衔尾而来。他请那人将你们迷倒,并为你们治伤, 原是好意。但当他从净智大师那里取回名册,想把你们带走,悄悄释放时,却发现 你们连同那怪人一起失踪了。” 林湘道:“也难怪他会失算,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那个人竟会是我的师伯。” 说着把经过说了,南庭斋这才明白,道:“原来如此。可就苦了云儿,他在附近找 了好久,直到见你们出现,又说要到我这里来,这才放心,抄近路先赶了过来。” 顾书江道:“那师兄现在去了哪里?”南庭斋道:“他已经去了金凤帮的总舵。” 林湘忽然道:“我明白了。”南庭斋道:“云儿也说,你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就会 明白他的。这个计划有个名字,叫作‘流星计划’,而他就是那颗流星。”顾书江 听不明白,道:“那是什么意思?”林湘低声道:“流星,它起于无形,终于寂灭, 为的……只是用生命来点燃那一刻的辉煌。” 南庭斋看着她,眼睛里竟有些湿润:“云儿一再说,你会了解他的。你们留在 这里吧,不出一个月,就会有消息的。云儿叫我和你说,那时候,就可以把过去的 当成噩梦忘掉,忘掉一切,也忘掉他。”林湘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 有钱有势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加入金凤帮?”南庭斋道:“为了金钱。”林湘道: “可是他们并不缺钱啊?”南庭斋道:“是吗?要撑住大场面,要济贫救困,哪一 样不需要钱?一旦为金钱所诱,踏入陷阱,再抽身就难了。” 林湘又问道:“他能成功吗?”南庭斋道:“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但这是他 唯一的机会。据说那金凤帮的帮主是个很可怕的人,总舵更是壁垒森严,任何人不 准带兵刃进去。但云儿有信心,他说他练有一招最得意的剑法,一定能成功。”顾 书江终于明白了,道:“他是去刺杀金凤帮帮主?就算他能成功,又如何全身而退?” 林湘道:“他根本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瞬时,南书云所有那些似明似暗的话她 都已经明了,他一直希望她不要卷进这件事里来,他对她的关怀,远比他表现出来 的要多。然而,他的生命注定短暂,他注定只是一颗流星。 顾书江愕然道:“什么?那怎么行?我不能让师兄一人去冒险!”南庭斋道: “傻小子,就算要去,你知道金凤帮的总舵在哪里吗?”顾书江道:“师伯,您一 定知道!”南庭斋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而且这件事,没有人能够帮他。” 林湘却没有说话,只在心里默默地道:“不,我知道,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抬头向窗外看去,见一朵白云正缓缓向天外飞去。 南书云勒住缰绳,打量着眼前这座庄院。那是一座外表很普通的富家院落。但 他知道,方圆数百里内的农家,都是金凤帮的眼线,这座看似普通的院落,却是重 关壁垒。 南书云下了马,走上前去,报出自己的名字。一个守在门口,看似悠闲的汉子 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取出半块令牌,交给了他。 南书云也不说话,径向里走,走不多远,又是一道门岗。守门的人将令牌收去, 核对无误后,领他走进一间屋子,道:“解剑!”南书云依言取下佩剑,又任他在 身上搜过,确认没有其他兵刃,然后又从他手中接过半块令牌。 南书云持令前行,心知已经进入了金凤帮的根本重地,耳听着自己的脚踏在青 砖上的声音,手心微微冒汗。四周安静得可怕,整座宅子象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声 息。这种不一般的死寂却让人感到是置身于一个随时可能燃烧的火球中,有半步行 差踏错,就会被烧成灰烬。 从外到内一层层数去,共分九层门岗。只有持令之人,方能通行。而每一层的 机关,在他通行后又会重新打开。外层的人,不奉召唤,也不敢深入内层一步。如 此重楼深院,把那高高在上的金凤帮帮主和他的属下远远隔开。南书云每走一步, 就愈发相信传言,那帮主对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南书云唯一被允许带进去的东西,就是那根藏有名册的竹管。那也是必须由他 亲手携带,而不能交由其他人过目的东西。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有了蒙帮主 亲自召见的机会。 走过最后一道关口,面前是两排修篁,中间夹着一条白玉砌成的甬道,窄得只 能容一人通过,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南书云迟疑了一下,才向甬道中走去。两 旁竹色映得人面皆碧,头顶竹叶相接,宛如天然的穹顶。那道路却是逐渐向下,深 入竹林后,除了踏着玉石前行外,根本不辨东西。 走了好一阵,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宽有数百丈的青石广场。广场尽头有一 高台,从下面看不到台上情形。原来从外到里,地势一直向下,所以从外面才看不 到这座高台的存在。南书云走到台前,朗声道:“属下南书云求见帮主!”上面传 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上来吧!” 南书云拾级而上,缓缓走到台上,只见高台中放着一张虎皮铺就,镶金饰锦的 大椅,椅上斜靠着一个穿赭黄色长袍的威猛大汉。 南书云不敢向前逼视,躬身行礼。那帮主道:“名册呢?拿来我看!”南书云 双手将名册奉了上去。那帮主展开来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是满意,顺手从旁边矮几 上拿起一杯酒,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南书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道:“谢帮主赐酒。”望着杯中酒浆,却 不敢沾唇。他早就听说金凤帮帮主为人阴险多疑,这本名册既然落入他人手中,那 么看过名册的,恐怕一个也活不了,包括他在内。南书云虽然明白这一点,但还是 以为自己会有那万中求一的机会,在接近帮主的时候刺杀他。可是和他真正面对面, 他才感到他的可怕。他周身弥漫着浓烈的杀气,根本无懈可击。据说没有人能在拳 脚上胜过他,自己此时出手,无异于送死。但他是放手一搏,还是甘心饮下这杯可 能是蚀心断肠的酒? 突然间一串清脆的铃声响过,金凤帮主面露诧异之色,向下看去。南书云心知 良机稍纵即逝,轻轻放下了酒杯。铃声过后,竹林夹道间,忽然闪出一个白衣少女, 她向四下好奇地打量着,象一个贸然闯进主人家的不速之客,却一点也不畏怯。 金凤帮主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走进他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小心翼翼,畏 缩不前,谁敢象这少女一样旁若无人?南书云的惊诧却不在金凤帮主之下,因为那 少女正是林湘!她怎么会来到这里?但林湘的到来无疑给他制造了机会,金凤帮主 因她的胆大而诧异,所以竟没有阻拦她的到来。林湘轻飘飘地跃上高台,向南书云 扫了一眼,象是根本不认得他,就转向金凤帮主道:“你就是金凤帮的帮主么?我 师伯让我带一封信给你。”说罢取出封信来一扬。 金凤帮主更加奇怪了,道:“你师伯是谁?”林湘道:“我师伯就是‘易鬼’。” 金凤帮主一听,突然站了起来,向林湘逼近一步,喝道:“他在哪里?他怎么会将 我给他的令牌随随便便给你?”林湘一点也不害怕,伸伸舌头,扮个鬼脸,道: “师伯和我说,我要见的这个人很凶的,看来果真是你了。不过他也说了,叫我不 用怕,因为你很快就会去见他了。”金凤帮主眼中的凶光稍敛,道:“他出了什么 事吗?要我去见他。”林湘格格一笑,道:“他本来就是南鬼,你说你要去见他, 得变成什么?” 金凤帮主怔了一怔,方有所悟,脑后已有劲风袭到。 原来南书云见他和林湘对答,已悄悄退到一旁,手一抬,拔下了头上的发簪。 那簪尖黑中透蓝,谁能想到这小小的一枚簪子,竟是杀人的利器? 那边金凤帮主和林湘说话,这边南书云趁他分神,忽地一掌全力击出,簪子夹 在掌风里闪电般射向金凤帮主的后心。 那帮主怒吼一声,回身一掌,已接下了南书云的来掌。但后心微觉刺疼,知道 中了暗算,掌力一吐,南书云便如断线风筝般向台下飞去。林湘见他脚步踉跄,哪 里还和他硬拼,飘身退开。那帮主犹如发疯一般,在台上四下乱打,掌风带到台面, 竟是石屑纷飞,委实惊人。忽然他一脚踩空,偌大的身子就从台阶上一直滚了下去。 林湘连忙跟着跃下,见他挣扎了一阵,渐渐不动,七窍中渗出紫血,死状极是 可怖。这么一个掌握着许多人生杀大权的恶魔,竟死在他自己的巢穴中。 林湘走到南书云身边,见他嘴角是一大滩鲜血,呼吸微弱,眼睛半合,眼中的 光彩已十分黯淡。林湘对他不知是爱是恨,蹲伏在他身边。南书云低声问:“他死 了?”林湘点了点头。南书云眼中一亮,喃喃道:“我……我说过,我会偿还他们 的……”林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禁泪眼模糊,也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死 去的许多人。 突然一朵烟花直冲九霄,再散成万朵繁花。林湘知道这是金凤帮中的内应发出 的暗号。 那点点繁星在南书云的双眸中反映出来,然后渐渐淡去,最后终归于无。林湘 明白,她心中最亮的那颗流星,已悄然陨落。 虽然早知道那是他一生所愿,也是他不可逃脱的命运,为什么她还会悲从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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