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上 (1 ) 天刚刚暗下来,羊皮灯笼已高高地挑在了听风楼恢宏气派的四角飞檐上。 雅室内金猊香绕,蚖脂明灭,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花椒味。 唐隐僧尝了尝碗中几片雪白光滑的鱼肉,不由得点头赞道:“想不到出了蜀, 还能在这里尝到这么地道的水煮鱼片。” 赵谦和淡淡一笑,雍容地饮罢杯中之酒:“唐总管若是看上了这里的菜,当常 来这里走走。” “当然当然。只是哪里有空?咱们都是忙碌的生意人,哈哈。慕容先生的身子 还好?” “托总管的福,总算还能起床。” “抱歉得很……这次我带了些唐门独制的‘消风散’,对风湿有奇效,算是一 点土仪,不成敬意。”他将一个精制的描花漆盒递了上去。 消风散里含有一种唐门大山之中独有的“醉鱼草”,外敷效果尤为显著。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赵谦和将盒子接了过来,交仆从收了,又递给他一 个红包:“唐总管莫笑我们土气,我给总管准备了一车上好的茶叶。这是一点小意 思,算是我们送给夫人的胭脂钱。” “那我就替吟秋多谢了。”唐隐僧从容地接过,赵谦和的“意思”从来不小。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这次木防已的价格我们原本对所有的老主顾都涨了三成。但考虑到唐家和慕 容家生意往来的额度,我们只涨两成。市面的零售唐总管是晓得的,涨了一倍不止。” 酬酢结束,赵谦和缓缓地进入正题。 “唔,市价飞涨,焉知不是你们云梦谷在囤积居奇。”唐隐僧不动声色地道: “益草堂的价格也不过涨了八成而已。” “益草堂的药你们信得过?” “慕容先生已赚得够多了,何必还和老主顾们斤斤计较?” “谷主卧病太久,脾气难免大些。按他的意思,批发当全部上涨五成。我们和 他商量了半天,才勉强答应对几家老主顾区别对待。至于唐家的这两成,还是我和 郭总管自己的主张,根本没敢跟谷主说。” “可是,景天、杏仁、半夏这几种药材你们也涨了两成。我们哪里受得了?” 唐隐僧慢慢地道。 “这三种药咱们好商量,但木防已只能是这样了,不能再让了。” “不如这样,川穹与天星木我们让一成,景天与半夏你们让一成。木防已就算 了。我们少买一些,若是实在不够可以找益草堂。” “这个……不大妥罢?景天与半夏你们要得太多,我们最多只能让半成。杏仁 倒可以考虑……” “那就这样定了。杏仁你们让一成,景天、半夏各半成。”唐隐僧道。 “没问题,唐总管一向爽快。怎么,这一次公子没跟着过来?”生意谈完,赵 谦和又扯起了闲天。 “来了,那小子整天跟着我侄儿在一起。” “刚刚听说了,唐潜昨天胜了小傅。听说他是……不简单啊。”他原本想说 “他是个瞎子”,又觉得这么说不大妥。 唐隐僧放下筷子,长叹一声,道:“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偏偏唐门有敌, 父母都不在身边,医治延误,致使双目失明。家兄家嫂为此终生自责,发誓再不出 唐家堡半步,他们真的到死都没出去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郭漆园也叹了一声,见桌上人都盯着唐隐僧的脸,好象 故事还没讲完,连忙打岔:“吃菜,吃菜,这松鼠鳜鱼味道不错。” 天际间落日的残晖虽已敛尽,天空中还泛着几缕淡淡的白光。 圆月初升,湖上笼着轻雾。 慕容无风随手拾起一块瓦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这大约是你第一次上屋顶?”荷衣看着他茫然的望着远处,忽然道。 “不是。”他缓缓地道,把自己全身裹在一张毛毯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不是?” 第一次带着他在屋顶上飞奔的是那个叫做“白星”的杀手。那人的一双仙鹤般 的长腿令他印象深刻,他尤其喜欢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一定是白星,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白衣人。”荷衣歪着头靠在他 的身上,悠然地道:“他的轻功只怕算是天下最好的五个人之一。” “想不到屋顶上最多的东西居然是树叶和鸟粪。”他看了看不远处飞檐下的几 株杂草。一株大树立在他身后,枝叶繁茂苍翠,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为吴大夫担心。山水、表弟和顾十三都追过去了。他们一定会把她带 回来的。” “你说得不错。”他黯然地道。 夜色渐起,冷风徐徐,荷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坐到我这里来。”他道。 她挤了过去。他打开厚毯将她裹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然后掀开一角,让她 的脑袋从自己的怀里钻出来。 “现在还冷不冷?” “不冷,嘻嘻。”娇小的身躯喜滋滋地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无言,紧紧相依。 少时,荷衣道:“你发现没有,从屋顶上看,谷里的房子和走廊就好象是一只 大蛛网?” 他嘲弄地一笑,道:“你是说,我就是那只蜘蛛?”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她支支吾吾地道。 “当然不是。”他淡淡地道,“蜘蛛有八条腿,我一条也没有。” 她很少听他主动提到自己的残疾。 “认识你之后,我常常问自己,没有腿会是什么感觉。”她道。 “感觉和感受是两码事。就好象你问一个人死是什么样子。除非你真的死掉, 才能体会到那种感受。” “可是……死的人不会有感受,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感受啊。”她想了想,道。 “所以,你问我的问题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他抬起眉毛,露出一种启迪的 神态。 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问:“你难过么?” “什么难过?” “唐潜说你的武功在退步?” “不。”她笑了笑。 “不?” “你想听我的真话?” “当然。” “比武不过是男人们的游戏而已。只不过男人总有法子把游戏变得十分正经, 而女人却不能。” “这话是不是有点太损?”他微哂,一种莫名的滋味爬上心头。 “是啊,所以这话我只在屋顶上说。”她嫣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脑瓜子:“男 人很当回事的东西,我不一定当它是一回事。” “替自己的退步找借口,要绕这么大一圈子?我刚才差一点以为你是在谈玄学。” “呵呵。”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转过话题:“你一定不晓得,吴悠梳一次 头要用三把梳子。”她悄悄地道:“我第一次发现时,大吃了一惊。此外她的妆台 上还有好几个镜子。她一定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他微微一笑:“你好象很少照镜子。难道我们穷得买不起镜子么?” 她头一歪道:“你说,女人照镜子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道:“为了看自己好不好看?” “不是。” “不是?” “是看别人看自己好不好看。” “有理。”他将脸埋在她的肩上,模模糊糊地道。 “既然照镜子是为了让别人看,我何不索性问别人?”她道。 “难怪每天早上我都要被人拍醒一次,糊里糊涂地给人问一句‘我的头梳好了 没有?’……噢!你别拧我行不行?” 她松开了手,将他的双臂圈在怀里。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说实话。”她又道。 “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吴大夫?”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老老实实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不想听我过去的故事?”她神秘兮兮地道。 “想。”他又老老实实地道。 “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个小伙子特别喜欢我。每天傍晚都会在我的窗口下吹一 曲‘梅花三弄’……” 慕容无风道:“我也会吹‘梅花三弄’。” 荷衣诧异地看着他,想笑,又拼命忍住:“你会吹箫?” “会。” “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你从没有吹过?” “懒得吹而已,不吹都有女人肯嫁给我……” 她吃吃地笑起来:“你还会什么?” “还会弹琴。” “为什么我从没有听你弹过?” “这不是没空么?” “除了弹琴,你还会什么?” “还会下棋,画画。”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嫁给了一个才子?” “差不多。”他大言不惭地道。 “赶明儿你给我画张二郎神,贴在大门上,压压邪。” 他笑而不答,将话题拉了回去:“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哪。” “那小子虽很喜欢我,我却偏偏不喜欢他。所以,不论他怎么吹,我都无动于 衷。他就这样吹了整整一年。有一天,天下着大雪,他照样在我窗下吹了很久,回 到家里就生起病来。”她望着远方,怅然地道。 “后来呢?”见她半晌没有动静,好象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忍不住问道。 “后来,他死了,病死了。” “这世上果然有痴情人。……你当时想必很难过。”他不胜唏嘘地道。 “你为什么要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她扭过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愣住:“这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编的。” “那我岂不是白替你难过了半天?”他皱起双眉。 “差不多。所以以后你若是听见别的女人讲起与这相似的故事, 一定不要相 信。她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可爱而已。——女人为了让自己显得可爱,是 什么故事都敢编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他是个傻子。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好象没听你讲过什么故事。” 荷衣道:“唔,这正好说明,我是个老实的女人。” “谁也没有你可爱,荷衣。” 忽然间他们已回到了床上。忽然间,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就好向方才他们明明在床上好好地坐着,忽然间飞上了房顶一样。 她听见他的心跳得很快,汗水沿着额头滴下来,滴到她的脸上。 他消瘦得好象桌上的那缕烛光,烛光闪动,照亮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答应我,永远也别离开我。”她抚摸着他的胸膛,轻轻地道。 “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总是心事重重?总是想得特别多?”他捂住了她的嘴。 “答应我!”她的眼中充满恐惧。 “我答应你。”他叹道。 手指划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记忆在脑中流动。 欢乐的日子还有多久?不知不觉,她泪流满面。 “都是我不好,”他擦掉她的眼泪:“让你担心得太多。你放心,从现在开始,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你和子悦。” “我想喝水……眼泪流多了,口渴……”她可怜兮兮地道。 “等会儿再喝,做事要专心……”他板起脸,一把按住她的手。 她挣脱了他的唇,嫣然一笑:“人家要你歇一会儿嘛……早上差点给唐家的人 掐死。瞧,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子呢。现在……喂,你别掐我的脖子啊!” 她一 个劲儿地捣乱,把他气得要命。 终于,他放开她,将茶几上的一杯水递给她。 她顺着他的手看了看桌子,脸色忽然变了变。 “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你该睡了。”她平静地笑了笑,饮罢杯中之水,替他换了一件睡衣, 扶着他躺下去。 近来寒暑不常,他的身子极易疲倦,她总是逼着他睡觉。 “还早,”他道:“我还有一些医案……” “听话,医案明天再看。”她的手拢上去,轻轻地掩住了他的双眼。 他果然很累,很快就睡着了。 她复又将眼光定在桌上。 那桌上原本放着那本几乎被唐溶毁掉的书。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替慕容无 风抄好了丢失的二十五页,又用线细细地将它装订起来。 这本书现在却已不翼而飞! 她想起来傍晚和唐门的那一战,唐家的子弟在唐潜和唐芃的带领下,虽有些狼 狈,却是平安的撤出了神农镇。 慕容无风担心吴悠的安危,也没有穷追不舍。云梦谷里还押着唐门的三个兄弟, 有他们做筹码,相信吴悠暂时不会有危险。 唐溶却至始至终都不在其中。 为了写这本书,慕容无风搜集了成千上万份医案。那些医案用麻袋装着堆在隔 壁的一间屋子里,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 他忍着风湿的折磨,艰难地握着笔,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直到今天上午才写 完初稿。快写完的时候,他曾把她带到那间屋子,告诉她,那一屋子满满的纸,现 已完全浓缩到了那本书里。 一下午她都陪着慕容无风,他体虚力乏,勉强地回忆着书上字句。二十几页的 内容,他居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谁都知道他记忆力惊人,却不知记忆本身极耗心力。何况他的脑中已装了太多 的东西。等荷衣终于将那二十几页补完,他已累得不想说话了。 以他目前的情况,加之隆冬将至,重写这本书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静。 她凝视着他,良久,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吹灭烛火,悄悄地走出门外。 (3 ) 细雨如织,浆声摇动。 一如江湖中其它几个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门也喜欢讲究排场。他们坐着一个高 大的官船张灯结彩迤逦而来,回航的时候,据说候在信陵镇官渡口等待拉纤的纤夫 竟有百人之多。 唐门的生意布满蜀地,辐射西北各个城镇,包揽了蜀中所有的绸缎、钱庄和药 材生意,酒楼和客栈的老板中十个也有八个姓唐,剩下的两个也急着娶唐门的女儿 作媳妇。所以当唐门的总管比当唐门的掌门还要难上十倍。掌门只需按血统自然更 替就可完成,总管的人选却要经过八位元老开会反复讨论,测试再三,方可通过。 所以唐家的人看见唐隐僧都会很客气,虽然他过去曾是唐门五大高手之一。对 于他的弃武经商却没人敢有半分异议。 据说提名他任总管时,元老们吵得天翻地覆,讨论了半年多也决定不下来。 后来好不易定了下来,元老中最老的一位把他叫了过去,悄悄地问他有什么感 受。 他只说了一句话: “元老会的人数应当为单数。” 后来,最老的那位元老去世前,指定自己的那个席位永远取消。 “我是个生意人,只想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这是唐隐僧的口头禅。 船上共有秀轩十五间。正当中是宽敞的客厅。 客里飘荡着一股沉闷的酒气。虽然随船的师傅烧的是味道完全一样的蜀菜,举 箸之时,众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他们的心情与船尾那间大舱里停放着的三具棺木一样沉重。这一役,唐家的首 脑人物几乎被一网打尽,此外,还有三个兄弟关押在云梦谷里,生死未卜。 而慕容无风那边却几乎未损一卒。 唐门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 “我们不能轻饶了那个吴大夫。”唐淮道。唐三是他嫡亲的兄长,他们兄弟之 间感情一向很好。 秀轩内密帐高悬,正中一张香檀银藤软底方床上,牙钩微挑,将一层纱帐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阵猛烈的摇晃,吴悠蓦地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黑暗。 她身上还穿着原先的衣裳。锦衾中芳香畅满,令人微醺。 她动了动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火辣辣地传过来,几乎令她窒息。这才发觉自 己的胸口上包着一层白绫。 “你醒了?”黑暗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她转过头,床头依稀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但那声音却是熟悉的。 “为什么不点灯?”她虚弱地问道。 “对不起,我忘了。”那个黑影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火折,将床边 的一段红烛点燃。 “这是什么地方?”借着幽微的烛光,她环眼四周,觉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话很简短,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这船往哪里去?” “唐门。”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厉声道:“唐潜,你敢绑架我?” 对于这句话,他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伸手一按,将她按回床上:“你最 好不要乱动,你伤势不轻。”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是你伤的我。”她冷冷地道。 “你不该用自己的身子去挡慕容无风。他是男人。要挡,也该是他替你挡。” 他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晓不晓得他现在只剩下了半条命,坐在轮椅上一动也不能动?你晓不晓得 他浑身关节僵硬,连抬一抬手都很困难?就算是那样,在那一刻,他还拼命地把我 往后拉。只可惜他一点气力也没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你根本就不了 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复,就不要说太多的话。”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根本就不想说话。”她冷冰冰地道:“你不过是唐门的一个杀手,连手无 寸劲的人都杀,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她的话好象一把尖刀刺过来,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无话可说,他只好默然地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却掀起被子把头一蒙,扭过头去,再也不理他了。 长时间的沉默。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乎一个时辰,才忽然道:“你的伤口该换药了。是你自己 换,还是我替你换?” 她还在生气,一言不发。 “宜修。”他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 否则……我也不会伤害你。”他嗓音里带着歉疚。 他不想解释太多。 有时候人们常常忘记了他是个瞎子,忘记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错。 “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也砍掉我的一条腿,是么?”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 的。 “有我在,谁也不会伤害你。”他平静地道。 她“哼”了一声。 “你该换药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会碰唐门的药,”她冲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别碰我。” 他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点,点住了她周身的大穴, 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你乱碰我!你别碰我!你若敢乱动,我……我……立即死在你面前!”她浑 身发抖,惊恐地大叫起来。手在他脸和脖子上乱抓,抓出几道长长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为我怕你吗?” “你别碰我!”她大声道。 “我是个坏人,”他将她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用一双空洞的眸子盯着她,阴森 森地道:“而且是个脾气很坏的坏人,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岂止是碰你。” 她吓呆了:“唐潜……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开她的上衣的钮扣。 “救命啊!!!”她尖声大叫,浑身发软:“你……你这流氓!” 她的样子好象是快要吓昏过去,他却不再理睬她,默默地替她清洗好伤口,换 了新药,然后缠上干净的绫带。 他的动作很规矩,几乎没有碰她,手指只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肤上不经意地划过, 包扎完毕,便又将她按回被子里。 干完了这一切,他解开她的穴道,站起来,正要走出门外,吴悠忽然大声道: “你要到哪里去?” “禀小姐,我要出去吃饭。”他彬彬有礼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这里!”她的心中一阵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气,他若不在身边,又 觉得很害怕。 “不敢,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好。”他竹棒一挑,推开门,走了出去。 “唐潜,你站住!”她在他背后大叫一声,见无人理会,颓然地倒在床上。 客厅里虽坐着二十来个年轻人,却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之声。唐家规矩大,孩 子们从小就学会细声细气地讲话。唐潜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正寻思自己该坐在哪里, 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边传来唐澄的声音:“老四找你。” 他只好跟着唐澄来到另一间房。 “哦!老十一,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气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引 到自己身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 “那个女人怎么样?醒过来了么?” “醒过来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么处置那女人,我们想还是用老法子,先斩掉 她的一只手,送到云梦谷,逼慕容无风把唐沣他们交出来。”唐淮道。 唐潜皱起眉:“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何必要斩掉她的手?” 唐淮道:“慕容无风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三叔还不是一样斩掉了 他的腿?这是江湖,狠者得胜。咱们得按江湖规矩办事。” “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吴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惊地看着他,道:“你认识她?” 唐潜点点头,道:“她是我喜欢的女人。”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谁敢碰 她一根指头,我就杀了谁。” 他说话的时候很客气,语气也很平静,样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正 在吟诵一首古诗。 但谁都看得出,他不是开玩笑。 唐淮的脸不禁一阵发灰,厉声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 破了规矩。” 唐潜道:“我破了什么规矩?” “结交匪类,通敌谋逆。” “四哥给我这么大的帽子,我还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敌谋逆,早带着她跑了, 何必又赶回来救你们?” “身为刑堂之主,职责重大。本门有难,你焉能不救?” 唐潜站了起来,道:“大哥刚刚去逝,我不想多说他的坏话。但唐门若还照着 这种法子搞下去,大厦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老十一,你的血往哪里流?若不以眼还眼, 以牙还牙,唐门的颜面何在,今后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讲的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与吴悠毫无关系。她根本不会武功,砍她 的手纯属滥伤无辜。”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唐淮气得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唐澄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潜,四 哥刚刚掌门便遇到这种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几位大嫂面前也难以交待,咱 们当多多体量他才是。” 唐潜淡淡道:“我并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吴悠谁也不能碰。她若想回云 梦谷,我会亲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换的条件。” 唐淮脸色稍缓,拍了拍他的肩,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从未出唐门, 对江湖的险恶所知甚少。这不过是慕容无风的一个美人计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不想再说下去:“倘若四哥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 了。” 他也不等唐淮回话,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气果然和三叔一样硬。”唐淮气呼呼地对唐澄道。 “我记得三叔还在的时候,训起老大就跟训三孙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没办 法。但三叔一家人对唐门是忠心耿耿。想当年唐门有难的时候,若不是三叔三婶抛 下这个出生不久的儿子远征追敌,他也不致于双目失明。何况如今的情形,没有唐 潜,我们更加不是云梦谷的对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不了了之?” “吴悠在我们手上,慕容无风一定不放心,一定会遣人追过来。我们只需把这 些人引进唐家堡即可。” 唐淮点点头:“你盯着唐潜,小心他擅自放了吴悠。” 唐澄笑了起来:“四哥一定是糊涂了。这里没有人盯得住唐潜,他就是当着你 的面把吴悠放了,你也一点法子没有。这里谁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个瞎子。”唐淮淡淡地道:“我不信我对付不了一个瞎子。” 他走到客厅,心情阴暗地吃了饭,拿起一个托盘,将一碟冬笋鸡丁和清炒藕丝 放了进去,又装了一碗汤,一碗饭,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一直尾随着他。 他走了几步,站住,道:“唐滨?” 唐滨排行十五,是唐渊的弟弟。 “你为什么还要拿好饭好菜去给慕容家的女人?咱们应当活活地饿死她才对。” 唐滨气急败坏地道:“你几时变得吃里扒外起来?” 他淡淡地道:“我们唐家从来不小气,饿死人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他还要说话,忽听一个沉重的脚步赶了过来,耳边传过来的,却是嘻皮笑脸的 声音:“老十一,给谁端盘子呢?我来替你拿,你好腾出手来吵架。” 他皱了皱眉,道:“唐芃,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的事儿?我正找你呢。 唐滨,他奶奶的,你几时连老十一也敢招 惹?谁给了你豹子胆?” 唐芃叉手叉脚地走过去,指着唐滨的鼻子道:“你刚才一直盯着老十一,当我 没瞧见?你晓得那女人是谁?将来就是你十一嫂,这事儿你别管。” 唐滨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没老三护着你你也敢横?还真有你的。潜叔,你忙你的去,这里有 我来对付。” 唐潜一笑,道:“头顶上长着一圈黄毛还敢到处出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这 是你十五叔,别没大没小的,明白么?”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潜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里去,他会游泳。” 他转过身,两个人大打了起来,他听见唐滨“啊”的一声大叫,接着“扑通” 一声落入水中。 “这小子真横,下回我拧断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唐潜道:“找我什么事?” “我刚想出了一个绝招,你一定破不了,我使给你看。”唐芃道。 “我忙着哪。”他掉头就走。 唐芃剑花一挽,向他刺了过去。 他的手上还端着盘子,不紧不慢地等着唐芃攻出一剑,竹棒一抡,正打在他的 腰上,道:“破绽在这里。” “还有这一招!”他一个转身,手指在船舷上一按,人溜了过去,一剑劈波斩 浪般地攻出去。唐潜往旁边微微一侧,避开那一剑,刷刷两下,竹棒点在他的肩上, 淡淡道:“这一招还马马虎虎,不过还是有破绽。” “这一招呢?”剑匹练般地又缠了过来,他左足一点,在船舷上一跃,身子飞 到空中,一个俯冲,整个人就好象一道飞箭射过来。 唐潜“啪”的一声将托盘一抖,四个碗飞到空中,身形一闪,竹棒在唐芃的手 上、头上和屁股上各点一下,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一招中看不中用,只 能在美女面前使。对付瞎子可不行。”边说着,托盘一接,那四个碗居然稳稳当当 地落在当中,连汤都没有溅出一滴。 唐芃连忙抢过去,帮他端盘子,涎皮涎脸地道:“潜叔,你教教我啊!那一招 我改进了很多,为什么还是不管用?” “对别人还是管用的。”他安慰了他一句。 “那我不学剑了,改学刀,好不好?你当我师傅。”他一个大小伙子,竟拉着 唐潜的衣摆,死磨硬泡地缠了起来。 “过几天你再来找我罢。”他把唐芃的手拉开。 他敲了敲秀轩的小门,道了声:“是我,唐潜。”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床上没有人! 他握着刀,脚一踹舱门,冲了出去。 却有一只手将他拉住:“她在后舷。” 他吸了一口气,站住,道:“她一个人?” “嗯。”唐芃道:“她好象晕船……正对着江水呕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怔怔地站着。 “你为什么还不去?”唐芃问道。 “我去干什么?” 唐芃抓抓脑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瞧人家吐得那个稀里哗啦,这个时候正好献殷情。老 十一,你真笨。” “你小声点行不行?”唐潜悄声道:“她身上的伤全是我弄出来的。人家现在 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潜叔,吴大夫莫不是想不开罢?”唐芃忽然大声 道。他的话音未落,唐潜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吴悠,却瞬时明白那 是唐芃的谎话,连忙退了一步,触电一般地放开了她的手。 “你……你没事罢?”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 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柔和。 “你……你……晕船?”他道。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饭罢。”不知为什么,他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连忙垂下头。 “好。” 她非旦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让进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吃饭。 她很饿,吃了满满一碗,才歇了下来。 “你……伤可好些了?”他问。 “你别担心,那不是很重的伤。”她轻轻地道,从茶壶里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 杯茶。她把茶杯摆在他的右侧离桌缘五寸之处。 “多谢。”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总是放在这个位置上,对么?”她支着手,看着他,问道。 他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 “唐浔就是这么摆的。” 他垂下头。 “碗筷通常会是怎么个摆法?”她歪着头问道。 “你……你不必知道。”他颤声道。 “为什么?” “我不会要你替我摆碗筷。”他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 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个什么摆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筷子递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这里,要平行,平行 的放在碗的右侧三寸之处。两菜一汤,呈三角形,两个菜在前面,汤碗在后面居中。 汤勺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汤碗里,小的放在桌上。饭碗放在我面前偏左处, 因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绢,放在左手边。” 她引着他的手,将面前的碗碟重新摆了一遍。末了,唐潜叹道:“我实在有些 糊涂,这屋子里真的只有一个瞎子吗?”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