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末路英雄 第二日,柳轻颦和叶知秋拜别天池药王,踏上往中原的旅程。两人死里逃生, 这次重回故土,心中都颇是感慨。柳轻颦心中有事,虽竭力隐瞒,不想被叶知秋看 出心事,但叶知秋隐隐察觉到她一路上郁郁郁寡欢,叶知秋只道她是担心自己与叶 轻衣这一战的安危,想方设法要逗她宽心,柳轻颦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凄苦,心知与 叶知秋踏上归途的这段路程之后,便是与叶知秋永别之时。她只盼这段路程永远没 有结束的时候,可是从天山回到蜀中的道路虽然漫长,可是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一个月后,叶柳二人终于到了渝州。叶知秋探知叶轻衣其时正在渝州青衣楼分 舵,便与柳轻颦商议上门约战。柳轻颦道:“大哥,叶轻衣为人稳重把细,他如今 势力极大,手下高手云极,若是不讲江湖道义,一涌而上,那怎么办?”叶知秋不 以为然,道:“叶轻衣若是以众凌寡,传了出去,他有何面目称霸武林?何况,我 第一次约战他的时候,他也是毫不犹豫便答应和我一战。”柳轻颦叹了一口气,道 :“大哥,你就是把人都想得这么光明磊落。那时候,叶轻衣要借你的声名树立自 己在江湖上的威信,自然不惜冒险与你一战,如今你再上门找他,他就算避之不战, 也可向外放出话说你曾是他手下败将,是以不屑与你一战。”叶知秋心想果是其理, 心道:“就算叶轻衣想要倚多为胜,难道我便怕了不成?”心中豪气大发,慨然道 :“好,妹子,我便寻个机会夜闯青衣楼分舵,把叶轻衣引了出来,再与他单打独 斗,迫他解散青衣楼。”柳轻颦摇了摇头,道:“大哥,叶轻衣身边高手云集,你 若被发觉,便会身陷重围,那太危险了。”叶知秋道:“如今别无他法可想,也只 得如此。”柳轻颦微笑道:“大哥,还有别的法子,你忘了我们还有叶轻衣最想得 到的东西么?”叶知秋眼睛一亮,道:“富贵山庄的宝图?”柳轻颦含笑点头,道 :“不错,如今我们便用宝图作赌注,叶轻衣自恃曾胜过你,必定应充与你单打独 斗。那时咱们订下赌约,传遍天下,逼他输了便解散青衣楼,叶轻衣若要赖帐,青 衣楼必定声名扫地,天下英雄也瞧他不起。” 叶知秋大喜,道:“妹子,这个办法挺好,只是我若输了,你家传的宝图便要 落到叶轻衣手上,甚是对你不起。”柳轻颦幽幽地道:“大哥,你和我还分彼此么? 这宝图和你比起来,我宁愿你平平安安的。”叶知秋心中感动,郑重道:“妹子, 你放心,这段日子我反复想过,上次金顶一战,我太过轻敌,约战之前,我只听说 叶轻衣出身崆峒,只因遇合较奇,方才习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我心中先入为主, 想的全是如何对付崆峒派的绝技,我与叶轻衣剧斗千招,他使的全是崆峒剑法,我 渐渐瞧清他剑法中的破绽,他的剑招已逐渐被我克制,我以为江湖传言他如何如何 厉害言过其实,轻视之心更甚,出手之际,全没有一股生死相搏的锐气。这时候, 叶轻衣突然使出了江湖上早已失传的幻影千绝剑法,我猝不及防,他剑招又诡异之 极,我本来胜算在握,局势突然急转之下,心浮气燥,这才败在了他的剑下。如今 我几历生死,几可说是再世为人,与他对敌之时,再也不是那个誉满天下,从未败 过的叶知秋了。”柳轻颦眼睛发亮,似是已懂了叶知秋的意思:“大哥,你是说, 以前你是败给了自己,但如今背上包袱的反倒应该是叶轻衣?”叶知秋缓缓道: “至少我知道,我自己的包袱是放下了。”柳轻颦的眼睛更亮了,如今的叶知秋, 内力和招式的造诣也许并不比受伤之前更高,可是,一个人的见识、气度、定力、 心态,对两个实力相差无几的高手来说,这些也许会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 叶知秋并不擅自判断叶轻衣对敌时的心态,这份冷静清醒,也许正是与叶轻衣 决战时最有力的武器! 青衣楼渝州分舵。 叶轻衣斜靠在软榻上,身旁一名美姬手执一张薄薄的白笺娇声诵读,那娇媚入 骨的声音却与白笺上的内容颇不相称。 “元月初八,愿与阁下重登峨嵋绝顶,沐佛光,浴红霞,宝图作彩,拔剑论生 死。” 那美姬读完,睁着一双妙目看着叶轻衣,呀了一声,娇声道:“楼主,这叶知 秋不是已败在楼主手中,远逃西域了么?居然还敢向楼主挑战。” 叶轻衣纵声长笑,道:“叶知秋啊叶知秋,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嘿嘿,我 不去寻你,你反倒找上了我,峨嵋金顶,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他的笑声轻描淡写, 似乎浑没将叶知秋放在眼里,但他的眼睛深处,为何却有了一丝深深的恐惧? 也许大多数人都以为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便是让一个手下败将再败一次,可是很 少有人明白,其实只有一个曾经败在自己手下的人才会让人真正感到畏惧,因为, 大多数的人都有种很奇怪的心理,只要胜过一次,就绝不允许自己再败给对手!败 在一个曾经是自己手下败将的人手里,也许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叶轻衣的笑声未息,但他的拳头却已慢慢捏紧,他的笑声几乎让所有人以为叶 知秋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可是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永远也骗不了的。 那就是他自己。 春寒尚且料峭,峨嵋深山中,冰雾萦绕,小径两旁更有半尺深的积雪未化,但 叶知秋的心中也既沉重又暖融。柳轻颦执着他手,温婉却坚决地要他答允自己一定 要平安回来的神情宛似历历在目。 “我会在舍身崖等着你,等着你平安归来。” “如果…如果我不能回来……” “不!没有如果,无论如何,你……你都会见到我!” 叶知秋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柳轻颦坚定的神情早已说明 了一切,叶知秋心里忽然觉得很幸福又很忧伤,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来也不曾体验过, 无论如何,有了眼前这一刻,他的人生再也没有遗憾,人生最难拥有的便是另一个 人的真心,而现在,他已拥有。 但叶知秋知道,无论此战是胜或者败,无论他能不能回来,他都绝不会让柳轻 颦伤害自己。叶知秋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因为,这世上总是有些肝胆相照的朋友值 得托付,这种朋友也许从来不会给你好脸色,甚至会故意和你针锋相对,可是当你 真正有事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句话,这种朋友便会把生命也抛诸脑后,为你达成心 愿。 这样的朋友不多,但钻天鹞子姚一鸣绝对可以算一个。 可是,纵使姚一鸣能够保护柳轻颦,让她不至为已殉情,但又有谁,能保护柳 轻颦的心不受伤害?叶知秋暗叹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柳轻颦,步上山 道的脚步也逐渐沉重,可是,叶知秋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有些事情,既然身为 男人,便不得不去面对,和柳轻颦的柔情同样重要的,还有他剑刃上的责任! 叶知秋的面前,是步上金顶的最后陡峭险峻的数十几级山阶,东方的天空已被 日出前的霞光染得金黄明亮,与叶轻衣约定的时候快到了,但叶知秋仍是不急不缓 地拾级而上。当他踏上最后一步山阶时,便看见叶轻衣白衣胜雪,淋浴着初升的太 阳第一缕火红的光线,负手站在金顶的悬崖旁。 “你差点错过了最美丽的景色。” “也许是你到得太早,山里水气重,如果你来得晚一点,也许不会沾湿你的衣 服。”比雪还纯净的白色虽然圣洁,但却也最易沾上污迹,叶知秋注视着叶轻衣的 白衣被凌晨冰雾浸湿的一团一团的水迹淡淡地道。 叶轻衣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今天早上,他本来已经计划好绝对不 会让自己等待叶知秋的,从好几年前开始,叶轻衣就再也没等过任何人,也没有失 过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他醒得太早,心情也很急迫,他本来想要强迫 自己再舒服地品上一盏清茶再上金顶,但这天早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品茶的心情, 他竟然像第一次拔剑和人决战一样紧张不安,终于比叶知秋早到了一刻。比起叶知 秋的从容不迫,从气势上,他已输给了叶知秋一筹! 叶轻衣的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拔剑论生死。” 这一战究竟是生还是死?叶轻衣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心中,竟连一点把握也没 有。他的掌心沁出了冷汗,他已不能再等。 叶轻衣转过身来,淡淡地道:“拔剑罢。” “请!” 两人慢慢拔出长剑,这两大绝顶高手拔剑的手法却既不快捷,也不漂亮,就算 是刚刚学剑的小孩子也许拔剑的手法都要比他们漂亮得多。但最高明的武功,本来 就不是练给别人看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从对决开始的每一刻,他们都必须慎 之又慎,稍稍有些许差池,也许便不能活着下山。 叶轻衣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后发制人的最精微的武学道理叶轻衣从十八 岁那年便已懂得,这个道理,叶知秋似乎应该比他更懂,但叶知秋却连丝毫犹豫也 没有,他冲了过来,抬手便是一剑疾刺叶轻衣胸膛。叶轻衣心神一震,他吃惊的到 不是这一剑来速之快,而是叶知秋一往无前的勇气,这一剑内劲充盈激荡,似乎并 无后招变化,难到叶知秋竟已有了必胜自己幻影千绝剑的把握?叶轻衣横剑挡开, 见叶知秋前胸空门大露,他剑术之精,几至化境,见到敌人露出破绽,几乎本能地 便要一剑刺出,劲力刚运至手腕时,心中忽地一惊,想道:“上次我和叶知秋大战 千招之后,方才用幻影千绝剑胜了他,这次刚刚出手,叶知秋为何如此冒进?难道 他另有诡计?”心念一动,长剑在胸前自右向左一划,不去理会叶知秋露出的前胸 空门,自行将门户守得严严实实。叶知秋微微一笑,刷刷刷连刺三剑,中宫直进, 这三剑招数微无精妙可言,实是强打硬拼的蛮招,可是剑上内力雄浑激荡,直指叶 轻衣前胸要害,叶轻衣不敢小觑,一一横剑挡开,三剑相交,两人手臂都给对方震 得发麻,各自退开一步。叶轻衣更是吃惊,对方内力之强实是在意料之中,只是这 般蛮打,叶轻衣连想也不用想,随时便可使出三五十招挡开他剑招,自然毫无威胁 可言。对方放着凝霜剑法的种种精妙招数不用,叶轻衣如堕云里雾里,猜不透叶知 秋的用意。叶知秋却毫不犹豫,挺剑急刺,时而又用长剑当作大刀,横斫直砍,招 招全不留后着,叶轻衣一一挥剑挡开,百余招之后,叶知秋剑招中破绽百出。需知 旗鼓相当的对手比试,数百上千招中,对手露出一个破绽也极是难得,何况数十个 破绽?这实是极大的诱惑,叶轻衣小心谨慎忍到现在,,终于按捺不住,挺剑向叶 知秋的小腹急刺反击,剑到中途,忽地瞧见叶知秋眼露喜色,心中蓦地一惊:“不 好,这贼子有诡计!”硬生生地收了五分劲力,叶知秋哈哈大笑,回剑轻轻易易挡 开,好整以暇地道:“叶轻衣,你怎么怕了?你这一剑若全力刺出,我早已给你刺 了个透明窟窿,啊呀,可惜可惜。”叶轻衣见对方只是一剑挡开自己长剑,并无什 么高明的手段乘隙反击,原来竟中了对手的空城计,不由气得七窍生烟。叶轻衣心 道:“你这般胡搅蛮干,当是故弄玄虚,扰乱我心神,哼哼,我不用再理会你用意, 若有破绽,便以剑理击之。你若再这般蛮打,那是你自己送死。”当下心意已决, 幻影千绝剑犹似疾风暴雨般向叶知秋刺去,叶知秋却不再胡乱使剑,使出凝霜剑法 中的精妙剑法与他对攻,叶轻衣精神一振,他成名之前,便已将叶知秋视为最有威 胁的敌人,对凝霜剑法时常加以揣摸,对剑招早已滥熟于胸,当下不假思索便将剑 招一一化解。叶轻衣心中暗喜,心道:“我精研你剑招数年,短短数月间,你对我 的幻剑千绝剑却没这么精通,久斗下去,你必非我敌手。”想到此处,不由精神大 振,忽见叶知秋剑法忽又转拙,叶轻衣心道:“你重施故计,难道我会再上当么?” 踏步上前,挺剑疾指他剑招中破绽,叶知秋其时长剑刺出,绝计无法回转格挡,叶 轻衣正在暗喜,忽见叶知秋五指一松,放开手中长剑,手掌向叶轻衣剑脊急拍而下, 叶轻衣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对手竟是冒险用虚招诱敌,长剑尚未刺入对方身体, 只怕已给他掌力击断。叶轻衣心知拳脚功夫非已所长,内力也比不上叶知秋浑厚精 纯,手中长剑万万不能被对手击断,他不假思索,长剑向上一挑,不刺他小腹,转 斩他掌缘,叶知秋哈哈大笑,撤掌避开,叶轻衣见双方互不吃亏,正要松口气时, 忽地脚背一阵剧痛传来,耳中听到数声喀嚓响声,忙下意识地向后退开数步。 叶知秋左手向前一抄,便将放开的长剑重又抄回手中,随即剑交右手,捏了个 剑诀,长剑端凝不动,指向叶轻衣。右脚却慢慢自前收回。 一阵寒栗涌上叶轻衣后背,他低头向下一看,脚背上赫然多了一个满是泥污的 脚印,原来他不知不觉间竟已着了叶知秋的道儿,叶知秋乘他用尽全力,想要化解 自已一掌,身子也欺近自己身旁数尺之机,右脚迅如闪电般踏出,一脚踩在了叶轻 衣脚背上。这一脚凝聚了叶知秋毕生功力,力道大得惊人,叶轻衣脚骨俱都碎裂。 叶知秋淡淡地道:“叶轻衣,你挑断过我脚筋,如今我踩断你骨头,大家半斤 八两,谁也不欠谁。” 叶轻衣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两人功力相若,自己伤了一只脚,无论如何不是叶 知秋的对手,上次一战,叶轻衣也是先行用幻影千绝剑,在千招后挑断了叶知秋的 脚筋,方才稳操必胜,乘胜打中了叶知秋一掌,废了他右臂经脉。 叶知秋淡淡地道:“还要不要再打过?” 叶轻衣铁青着脸,掷掉手中长剑,冷冷地道:“今日我已非你敌手,那也不用 再打,你过来取我性命罢。” 叶知秋也不禁佩服他输得硬气,微一犹豫,道:“你若解散青衣楼,我便放你 下山。” 叶轻衣脸上阴晴不定,犹豫不答。叶知秋心想,当此生死之际,任谁也会多想 一会儿,当下也不催他,只是抱臂凝视着他。 叶轻衣犹豫良久,终于长叹一口气,冷冷地道:“青衣楼虽我一手所建,但一 入江湖,身不由已,若要解散青衣楼,只怕由不得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只能答应你 从此退出江湖,不再管青衣楼和江湖之事。” 叶知秋为人豪爽,是响铛铛的汉子,他想叶轻衣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角色, 自然说话一诺千金。而且他并不随口敷衍,答应解散青衣楼,更见其诚,当下不疑 有他,剑交左手,伸出右掌道:“便是这般,咱们击掌为誓。” 叶轻衣跛着左足,缓缓走近,伸右掌与叶知秋相击,击到第三掌的时候,叶轻 衣脸上陡地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手指一搭,牢牢扣住了叶知秋的脉门,左手一抄, 已自靴筒里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向叶知秋小腹急刺,叶知秋半边身子酸麻, 危急之中,拼尽全身力气,左手长剑向上反撩,终于将叶轻衣匕首碰歪了几分,可 是叶轻衣那把匕首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两把兵刃相交,叶知秋手中长剑已给削成 两截,半截断剑飞起在空中,匕首余势未衰,插入了叶知秋左胁。叶知秋心中一凉, 可是脑子中转念便想到:“我决不能死,我不能让妹子一个人伤心难过。”舌绽春 雷,向叶轻衣怒目喝道:“无耻!”叶轻衣暗算得手,心中又惊又喜,正要拔出匕 首再将叶知秋刺死,只是他终究是一代名剑客,行此无耻之事,心中难免有愧,在 叶知秋断喝声中,心神陡地一跳,扣住叶知秋脉门的五指力道不由松了几分。叶知 秋蓦地跃起,双脚向后向上,头下脚上跃起在空中,插入身体的匕首也自然离开了 他体内,血流如注,溅在了叶轻衣双眼中,叶轻衣慌乱中下意识放开叶知秋脉门, 伸手捂眼,叶知秋身在空中,反腿踢在被叶轻衣削断飞在空中的断剑,那断剑哧地 一声,自上而下从叶轻衣右肩斜插入体,叶轻衣剧疼之下,忍不住大叫一声,向后 跃起,落入了身后不远的金顶万丈悬崖下。 惨呼声从崖下传来,这一下死里逃生,叶知秋满头满脸俱是冷汗。过了好一会 儿,叶知秋才掷去手中断剑,叶轻衣的惨呼声已经听不到了,他浑身疲累已极,左 胁的伤非致命,却也极重。但他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从来没 有一次胜利能让他有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并不是复仇后的喜悦,也不是铲奸除恶 后的自豪感,他开心,是因为他终于不必失去心爱的人。 叶知秋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渴望见到柳轻颦,他草草裹好伤口,向舍身崖飞奔 而去。叶知秋剧斗之后,内力行将耗竭,一路由金顶绝壁飞奔而下,不一刻已是气 喘难忍,叶知秋强忍胸口烦闷,勉力提气奔行,将至舍身崖时,忽地被路上一块突 起的石头绊了一跤,手掌给路上的砾石擦出几道伤痕,叶知秋起身站起,手掌上一 阵火辣辣的疼痛,心中却是又好笑又温暖,他武功卓绝,居然会奔行时不慎跌倒, 那自是心中牵挂柳轻颦,走神所至。 叶知秋奔至舍身崖,便见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腐儒站在舍身崖的万丈悬崖边上, 摇头晃脑地读书。那人正是钻天鹞子姚一鸣,却没瞧见柳轻颦娇怯怯的身影。叶知 秋心中隐隐不安,快步上前,道:“老怪物,我妹子呢?”姚一鸣摇头晃脑地转过 身来,口中喃喃有词,直把陶潜一首饮酒诗念完,这才道:“叶知秋,你这人当真 贪淫好色,无聊得紧,刚打了一场大架,枉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连老朋友也不 问候一句,开口闭口便是女人。”叶知秋哈哈大笑,道:“老怪物,你还是这么牙 尖嘴利,看来定是好得不能再好,那也无需再问。我妹子呢?怎地不见她?”姚一 鸣向着悬崖外努了努嘴,笑嘻嘻地道:“跳下去,死了。”叶知秋哭笑不得,道: “老怪物,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 姚一鸣忽地捧腹狂笑,叶知秋莫名其妙,笑骂道:“老怪物,你好端端地又笑 什么?几个月没见,你是越来越疯了。”姚一鸣不去理他,自顾自地笑得喘不过气, 连眼泪也笑了出来,叶知秋哭笑不得,姚一鸣边笑边断断续续地道:“叶知秋,你 这笨蛋,你可上了我的大当了,你道那女子是你良配么?哈哈,她只不过收了我的 钱,这才按我的安排接近你。哈哈,这可笑死我了。” 叶知秋犹如五雷轰顶,惊道:“你说什么?” 姚一鸣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哼哼,你不听我劝告,没 摸清叶轻衣底细便出手约战,终于一败涂地,你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必定不肯来 求我出手助你,但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不拉你一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所以我才用 一万两银子买通了成都府那叫作柳轻颦的歌伎,再略施小计,让青衣楼那几个什么 幽冥四鬼,以为她是富贵山庄后人,身怀价值连城的宝图,因而出手劫夺。哈哈, 早知你这小子喜欢乱管闲事,又贪花好色,见到美貌姑娘,必定忍不住要出手相救 ……” 叶知秋脸如死灰,颤声道:“老怪物,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可要翻脸了。” 姚一鸣见他脸色不对,神情却仍是嘻皮笑脸,嘿嘿冷笑两声,道:“你道我跟 你开玩笑么?我把给那女子的酬金埋在附近那株大松树下,这时候想必柳轻颦已经 把它取了出来,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叶知秋铁青着脸,道:“大树在哪里?” 姚一鸣收了笑脸,道:“你跟我来。”当先引路,叶知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 后,姚一鸣将他带到一株大松树前,树根下有三块拳头大的石头围成一个小圆圈。 姚一鸣刚想指给叶知秋看,叶知秋已身形微晃,抢在他前面,铁青着脸,十指成爪, 一把一把将圆圈中的泥土抓起。过不多时,浮土下露出一只小小的铁箱,姚一鸣看 着叶知秋失魂落魄的神情,在他身后微笑不语。 叶知秋打开铁箱,箱内赫然放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柳轻颦竟然并没有取走银票! 叶知秋全身发抖,站起身来,问道:“老怪物,她在哪里?她……她并没有拿走银 票。” 姚一鸣懒洋洋地道:“那又如何?这女子出身低贱,叶知秋,我劝你还是莫要 迷恋她美色,及早忘了她才是。” 叶知秋乍逢变故,心神大乱,怒道:“你…你对她说了什么?是你逼走她的是 不是?” 姚一鸣淡淡地道:“我倒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喜欢上了你,居然连银子也不肯拿。 只是我没想到,浪子叶知秋居然也会真正喜欢上一个女子,可惜,可惜,只可惜她 出身低贱,叶知秋,我帮你打发了她,以免这事传了出去,你在江湖上出乖露丑, 怎地不说感激我,反而冲我发脾气?你这人当真不可理喻。” 叶知秋又怒又急,心中却是心疼如割,他虽然得知真相,但柳轻颦的软语轻言, 在自己怀中的一颦一笑,千里西行中甘苦与共的历历深情又如何能自脑海中抹煞得 去?可是柳轻颦接近自己竟是姚一鸣一手安排,一想到这一点却又让他心如刀绞。 叶知秋茫然无措,脑中乱作一团,内心之中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欢乐和平 静,反复只是在想:“她究竟爱不爱我?她若不爱我,为什么不取出银票?她若爱 我,为什么又避而不见,难道连向我解释,求我原谅也不肯么?” 姚一鸣见他失魂落魄,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一心要占你上风,骗得你好苦, 如今却也悔了,来来来,咱哥儿俩放下这些烦心事,且痛饮千杯,做哥哥的向你赔 罪。这女子……你还是将她忘了吧。”边说边从身上解下一个大包袱,从里面掏出 一坛酒来。 叶知秋忽地向他怒目而视,嘶声道:“你说什么?什么……忘了……”柳轻颦 巧笑嫣然,温柔美丽的脸庞在心中挥之不去,叶知秋喃喃地道:“忘了?一切已经 发生,你教我……教我怎么忘记得了?”失魂落魄,满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全是与 柳轻颦在一起共度的点点滴滴,可是从此之后便与她形同陌路,一股酸楚绝望之情 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深处涌起,只觉眼前一草一木并无半点变化,但人生至此之后已 殊无乐趣可言。 姚一鸣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伤心难过又有何用,终不成名闻天下的剑神 叶知秋要娶了一个青楼女子,不如还是陪我喝酒,酒罢解千愁。” 叶知秋浑身一震,想道:“我为何不能去找她?我既已离不开她,为何要执着 虚名,如此自苦?但教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出身低贱又有什么关系?她从前是 青楼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平安快乐,又何必理会世人眼光?”他想通了这 个关节,宛若解开了心中的一个大难题,心中陡地升起希望,精神一振,向姚一鸣 深深一揖,缓缓道:“姚兄,你不辞辛苦助我疗伤,叶知秋大恩不言谢,但这一揖 总是要表表心意。”姚一鸣喜笑颜开,哈哈大笑道:“兄弟,有你这句话,做哥哥 的就是再辛苦十倍,那也是甘之如饴。”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姚兄,我要走啦,日后再来陪你痛饮。” 姚一鸣眨了眨眼睛道:“你要上哪儿去?难道想要去找柳轻颦?” 叶知秋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姚兄,找到她之后,到时再请姚兄来喝小 弟的喜酒。” 姚一鸣道:“你当真不介意她出身低贱?” 叶知秋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但他脸上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叶知秋转过身, 大步向山下走去。 姚一鸣在身后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道:“别说做哥哥的没劝过你,你还是别 下山的好。” 叶知秋头也不回地道:“姚兄,你不用劝我,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 她。” 姚一鸣忽地一阵大笑,道:“兄弟,我不是劝你别去找她,可是柳姑娘好端端 地在这里,你下山之后,又去哪里寻她?” 叶知秋全身剧震,缓缓转过头来,却见柳轻颦俏生生地从姚一鸣身后的一片树 林中向他跑来,她的脸上神情喜悦无限,脸颊上却泪痕未干,显是适才叶知秋和姚 一鸣的一言一语尽数听在耳里。 叶知秋恍若做梦,怔了一怔,脸上也逐渐绽开笑容,飞奔上去,将柳轻颦紧紧 抱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两心如一,都觉喜悦无已。 过了良久,两人这才分开,叶知秋却见姚一鸣已不在身周,两人四处一看,却 见远处山道上,有人一步三摇地提着酒坛边喝边走,瞧背影正是姚一鸣,他步履踉 跄,似是随时都要跌入路旁的深渊之中,柳轻颦不禁握紧了叶知秋的手,道:“大 哥,他喝醉了,下山可危险得紧。”叶知秋微笑道:“傻姑娘,他是故意的,若不 这么放浪形骸,那就不是钻天鹞子了。”柳轻颦略略安心,忽见姚一鸣脚下被山石 一跌,扑面向悬崖外摔去,不禁失声惊呼,可是姚一鸣转眼间身子竟象片没有重量 的树叶般从崖外冒了出来,继续在道上前行。柳轻颦伸了伸舌头,微笑道:“你这 位朋友真是有趣得很。我在舍身崖等你的时候,一心只盼你能平安回来,可是几个 时辰之后,他突然走了过来,告诉我你已经死在叶轻衣手下。”叶知秋微笑道: “吓了你一跳?”柳轻颦摇了摇头,凝视着叶知秋道:“我心里伤心难过,可是却 一点也不怕,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什么吗?”叶知秋想起她说过要自尽殉情,心中不 禁后怕,道:“老怪物就是爱胡开玩笑。”柳轻颦摇了摇头,道:“他不是胡开玩 笑,我纵身跳下悬崖,却给他一把抓住,救了回来,我哭着要寻死,他这才告诉我 你并没有死,只是胜负连他也不知。大哥,其实他故意骗我,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 的喜欢你。”叶知秋这才明白姚一鸣的深意,远远地瞧着他瘦竹竿一样的背影,心 中也是一片温暖感动。 成都府西门,兴顺茶馆。 老板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得满满的茶客,在座的茶客口音天南地北,大半均是带 着兵刃的江湖客。这些江湖客粗声大气,人人神情兴奋之极,谈论的话题却让老板 头疼不已:居然又是从各地峰涌而至,要瞧那两个什么姓叶的高手在峨嵋金顶比拼。 几个月前的那桩人命官司便是因这两人而起,害得他破费不少,方才没有被那场无 端而至的人命官司牵连进去。老板记忆犹新,实在不想再招待这些动不动便拔刀子 拼命的江湖客,但打开门做生意,又如何能把人家拒之门外?老板只好在心里求神 拜佛,希望这群瘟神快点离开。 座中群豪却是越谈越起劲,有几人更是因此起了争执。一名关中口音的豪客脸 红筋涨,用力一拍桌子,怒道:“他妈的,刘铁臂你们这些势利小人,叶知秋纵横 江湖十余年,叶轻衣武功虽然厉害,又怎及得上他?胜败乃兵家常事,叶大侠上次 不过是一时不慎,才让他得了手,如何就这么轻看叶大侠?如今这场比试,自然是 叶大侠胜。” 那被他唤作刘铁臂的汉子身材高大壮实,皮肤黝黑,一双手臂肌肉虬结,宛似 铁铸一般。刘铁臂鼻子里哼一口冷气,双臂抱在胸前,满脸俱是不屑之色,冷笑道 :“放屁,放屁!他妈的,祈老四,你太也没见识。嘿嘿,有些人鸭子死了嘴硬, 不见棺材不掉泪,明明叶知秋是人家的手下败将,给青衣楼追得屁滚尿流,差点连 命也没了,谁强谁弱就连三岁小孩子也看得清楚,还争个什么鸟!”其余几名围在 他身边的武人一起附和,纷纷讥笑祈老四半点见识也无。 那叫祈老四的关中豪客大怒,气忿忿地卷起衣袖,怒道:“刘铁臂,你笑我祈 老四那没关系,为什么编排叶大侠?他妈的,你别以为仗着人多势众,老子便怕了 你!”大步上前,便待动手,刘铁臂嘿嘿冷笑,也踏上一步,道:“祈老四,说不 过便想动手么?这便划下道儿来,单打独斗姓刘的也不惧你。” 正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却见茶馆外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袭洗得发白 的青衫,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道:“这场比试有什么好 争的?定是叶轻衣输定了,你们这班鸟人太也无趣,一点见识也没有,还不如回家 睡大觉去。” (完)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