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我一定要学剑。”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成为友人的累赘,湛淇是下定了 这个决心。虽然忆枫一直拿他的话当作反话来听,但是他还是那般自言自语。 他是有剑了——还是一把有名到不能再有名的长剑。虽然剑的上面可能会有些 不该有的什么,但是他不在乎。剑的主人已经死了,所以这是遗赠,谁也没有权利 说三道四吧。 但是胳膊受伤是不能乱动的,他自己当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那剑的重量远远 的超过了鸳舞剑,一只手提起来是比较费劲的。这没有办法,他又不是无师自通的 天才,虽然家中一向尚武,他却从未学过任何武学。 他担心忆枫,照实说了吧,他是担心那个年轻人。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所以他怕这会毁了忆枫。在那个年轻人倒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他回来的时候什么 也没说,只是倒下去,睡着了,只在眉宇之间露出一点点的忧郁,为了什么,湛淇 并不知道。 但是那使湛淇忆起了许久以前的某件事情,在那个时候他也曾经见过忆枫这样 的脆弱。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少,那时忆枫问他能不能自愿的忘记一切,一些事情, 一些人,还有别的什么。 他忘了那些全部,却又总是努力的回想着,并且编织一些虚假的记忆给自己、 他对湛淇说他想忘记,那时他曾经提起过什么,但后来便不再说起。所以他是忘却 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吧,但为什么,他又会如此的悲伤呢? 湛淇无法知道这些。 不久忆枫醒了,却再无法自己坐起来。“我要回去的,”他对湛淇道,“你知 道我必须回去,如果我不在这里死去,我就必须回到扬州。”他望着湛淇,年轻的 医师只是笑了笑,抬起右手撩了一下头发,然后把手放在忆枫的前额上,“你发烧 了,在说着胡话。”他笑着开口,“我不会再让你回去了,能拖多久都可以——因 为我不想把你放走,让你自己往死路去瞎撞。” “别说笑了……那个孩子,我不放心。”忆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他和他 的父亲那样相似,却有着邺国那般执拗的血液……你说如果他是剑之神的话,能够 超越他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和他并不相同,是可以正视血与杀戮的呀。” “那你的意思呢,忆枫?”湛淇露出了假笑,“你总不会想要直接看着他,然 后对他说,‘小哥,你不成熟,还是先锻炼自己’之类的话吧。对了,你说的那个 孩子有多大了?” “我看起来……大概十一二岁,但是他的力量却远远高过我所知道的任何人— —除了他的父亲和那个小肖,他们同样深不可测……”忆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上 方缓缓开口,“他的几位兄长都远远无法与他匹敌,依我看,他会是继承人的…… 但是他不会不会因为那样的执著,而走上与他父亲同样的路途呢?老实的说,我害 怕的是这个。” “与其担心那个孩子,还不如担心你吧,忆枫,你自己是知道自己有多重的伤 的。”年轻的医师淡叹了口气道,“你那急性子谁不知道,但是即使你急着要好, 那伤也不能好的快些,不过是平添了烦恼罢了。” “那个,是我在担心呀。”忆枫轻轻笑了,“若是那孩子暴戾些或是别的什么 样,我倒还不会如此担心——只是他太不像一个孩子,他流着的血与他的父亲……” 他顿了顿,“一样的冷,太冷了,冷到只关心剑,不关心别的。” “如果你那么说那个孩子,你自己流着的血,又是怎么样的呢?”湛淇轻轻问, “你在意那么多人,却偏偏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你的血,是不是也是冷的呢?” 他没有等待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他知道忆枫一如忆枫知道他,他不需要回 答。 “从今日,我才真正懂了玲珑。”忆枫望着上方,静静开口,“玲珑君当初加 入未知,是习先生告诉我的。我原本以为那个孩子只是单纯的追寻力量,但他本身 就拥有比我所了解的更加强大的实力,玲珑君不用剑,但他也是一个剑客。” 说到剑客二字,忆枫的眼神亮了起来,似是有一点火焰在他眼中燃烧,“医生, 你知道,我们无意为侠也无意为魔,我们只是为着自己与所爱的人拔剑,在这之外, 我们自己的生死,没有什么价值。” “对于我,我只知道如果你在我之前死去,我会掘了你的坟,并且咒你永世不 得超生。”湛淇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意绯樱,但他并不如同你有断袖之癖。 他喜欢泠盈,并且他和你有着不同的立场。我和你是友人,并且我们不可能敌 对,我也不会与你为敌,但是如果你要做什么,我不赞成。“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忆枫黯淡的笑了笑,“也许是你的药 失效了,那让我忆起了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我遇见你,那时你的胸口有一个伤, 而我,”他的唇角上扬,“也有一个。”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什么,那一刻他的神情突然改变了,全不像原来的他,既 不是忆枫也不是燕忆枫,而是一个早已在所有人心中与世界上消失的人。 但是那就是他自己,虽然那又已不是他自己。忆枫与燕忆枫毕竟只是那同一个 年轻人表面的两个影子,真正的他不为任何人所知,那是依然活着的一个幽灵。 “那个时候的我,”他喃喃道,“被绯樱杀死了。现在留下的他的魂灵,本应 被我忘记。” 他将左手压在胸口,抬起手的时候,满手鲜血淋漓,“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 杀了我。” 湛淇一惊,不顾双肩痛楚,上前解开了忆枫上衣,看见他心口那个早已痊愈的 细小伤痕流出了血。年轻的未知之主用染血的手握住了湛淇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 “那时的我,必然要死——若是不被绯樱杀死,也会被其余人,甚至是我自己杀死。 挽情寂寂,作为他,是得不到终老的。” 湛淇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挣开了忆枫的手,用食指指节压住他的伤口。忆枫安 静的躺着,微微笑着,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清澈的光,“那时的我,太纤细——所 以到了最后,也只能死在绯樱的手中。于是才有了忆枫出现,所以忆枫才希望忘记 那段过往。久久以来,我以为我忘记了,那个孩子,又让我想起了这一切。” “睡你的觉。”湛淇没好气的说,他压紧了那伤口,咬住了嘴唇——无论如何, 他一用力就很痛。 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声音,随即门开了。湛淇向后看去,那里是一个有着深澈 蓝色眸子的孩童——他是漂亮却不可接近的,平静的站在那里,就像一块冰一般冷 澈坚定。那个少年望着二人开口,声音平和而温柔,“我的试炼已经结束了,你们 已经可以离开这座城,守卫将不再阻拦任何人。父亲如若犯下过什么过错,我希望 能以自己的力量去纠正。我尊重父亲,这与几位兄长似乎不太一样,也许因为我的 母亲的缘故,她告诉我,作为剑之神的后人,丝毫不能做辱没自我的事情。” 他没有管湛淇的表情,只是走到床前,望着忆枫的眼睛,“我的母亲曾经说过, 剑之神并不是人可以达到的,但是清你告诉我,”他开口,“我的父亲,他是不是 真正意义上的剑神?” 忆枫轻微的笑了,“你的父亲不是神,他也有自己的悲伤与欢乐。”他轻声道, “你的父亲害怕自己作为人的情感,而极力让别人觉得他冰冷残酷,但是他并无法 掩饰他自身的一些东西,在他的剑与我的剑相击的时候,抑或他对我说那些话的时 候,我可以感到他并非我所听说的那一类人。他本来是仁慈的,但却无法与世界相 触。” “但是,”他又轻轻开口,“他是可以被称为剑神的,那是因为他拥有着你所 没有悟出的。” “我和我的父亲相比,到底差着什么?”少年问,用他平素淡然的方式,“我 不及我父亲我知道,父亲的强大无可比拟,但是除了剑,我们相差的是什么?” “时间,”忆枫开口,微微笑着,“年轻的陛下,你与你的父亲相差的是时间, 你没有爱过,同样不曾恨过。你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更不曾杀过。你知道,只 有手中的剑染上鲜血,并超越那仅仅是杀戮的一切,你才能超越你想超越的你的父 亲。你现在太过仁慈和单纯,对于前面的路,这还不够。” 那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忆枫——因为那个少年并不如同湛淇是他的好友, 抑或仅仅是忆枫作为未知之主的意识占了上风,他回来了,并且是微笑着的,“你 的路远远长于我,年轻的陛下,我是没有什么未来的,而你,还是那样的年少。” 那少年若有所似的望着忆枫,目光深澈清冷,“我知道一些,但是也有一些是 我现在无法了解的。我会记住你的话,继续在我的道路上前行,但是……”他静静 望着那年轻人,“我在想,可不可以,让我知道你的真名。” 忆枫怔了一下,似乎是有什么突然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于是他剧烈的咳 嗽起来,点点的血顺着唇角滑下。湛淇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握住好友的手腕,转头 对那少年道,“你不知道在江湖上是不可以问一个不想透露自己名字的人的真名的 吗?何况我的朋友已经累了,他本就有伤在身——你是知道的,却还要苦苦追问, 但是以我,我总是不希望他死去的。” 那少年看着年轻医师微微笑了,那笑容让湛淇觉得寒冷。虽然少年并没有恶意, 但是他毕竟久久不曾笑过,那使他的笑容中有一种冰冷的意味,“我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对此感到很遗憾。但是我不会再多说什么,大叔,我的父亲是也已经死了,” 他意味深长的开口,“在我超越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大叔。”愣了半天,湛淇终只答了一句。 沉默许久,忆枫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静寂,“我……我想我没有确切意义上的真 名,”他轻轻开口,“我的友人叫我忆枫,我的敌人叫我燕忆枫,而在那之前,我 ……”他沉思半晌,“是还有一个名字,你也许可以使用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叫苏晚晴。” 他轻轻笑着,眼神却变得忧伤起来,“虽然那个苏晚晴很早以前就死在别人手 下,但是在这里我是情愿你这么叫我的。那使我想起我的少年,我总是以为我会有 光明的未来,欣喜的朝着它冲过去,最终却发现我错得十分彻底。” “……挽情公子。”湛淇不自觉的喃喃道,“果然,连我也不曾知道,你的真 名……我是曾听说过昔日名扬天下的挽情公子,单我一直不知道那就是你呢… “但是你也知道,苏晚晴早就死在绯樱手中。”忆枫轻轻笑着,“而我对于你 或者他们是忆枫,那就已经足够。”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但是他毕竟是在微笑着不是么?年轻的未知之主向湛淇伸 出手,“庸医,”他开口道,“我们明日便回去。并且,除非命定如此,我不会自 寻死路,请你相信我。” “既是如此,我就此告退,苏公子,你们好自为之,我就不送你们了。”那有 着深蓝眼眸的少年静静开口,“明日我会让紫医师陪你们去,一路上,她可以保护 你们,并且她是跟随我母亲从邺国来的人,自不会背叛我。”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