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晨光熹微,燕忆枫却已醒来了。他身上的伤并没有痛,这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 但他自知这对他是好事,所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轻手轻脚起床,顺手点了年轻医 师的穴道——他不想让那人再添乱了,他想真正的了结些什么。 但是他又不能不发一言便离开——于是他又坐到了桌旁。没有纸笔,湛淇的纸 笔已不再存在了,燕忆枫知道这一点,于是他叹了口气,用指尖在桌上写字,一笔 一划清清楚楚。他并非刻意要说什么,但他知道这样离去可能一去不回,所以他必 须给自己的友人留下一点证明他曾经活着的东西。 君知吾心,吾心亦然。此去不知可否回还,只道吾友切勿追寻。今生恩怨,直 待来世相报可否。 他猛然站起身,今生来世,他并非一心求死的!又如何写出如此字句? 但他无意改过,只是轻微的叹息了一声,穿起了他的黑衣。黑色的里衣,黑色 的外袍,黑色的束发丝绦,袖中的一只风铃,可以掩住面容的风帽。 每一代未知之主均为女子,他的父亲,不过是为了他成长而设的棋子。他缓步 下楼,若非他与燕筠均是男子,母亲又不愿将未知交于自己姐姐的女儿,他本不会 在这条路上前行。 他忆起来了,一切的一切,他的过去,如今,以及, 没有未来。他的如今,没有未来,只有永远。 他知道了为什么他要毁灭未知,在他二十岁到二十三岁的三年中,那个决心如 何成为现实。 因为他的一切都被未知毁灭了,连他自己,也被吞噬的一根骨头也不曾剩下。 “我们走吧。”他轻轻的开口,“我们结束这一切。这么久在这里,我也倦了。” “少主,颜家出了些事,有些人来不了了,但我们也一样可以胜利……”周蓦 捷的声音。燕忆枫望过去,目光中带着淡然与冰冷,“我不管你们,你们这一次不 失败就行。我不在乎代价。” 年轻剑客苍白的面上浮出苍白的笑意。他原本是俊美的,这笑意亦如同风一般, 轻轻掠过,“无论如何,我们走罢,他们也到了迎接我们的时刻了。时候已到,你 们的武器可以染血了。” 他们走得并不快,因为燕忆枫行得很慢,似是在寻觅什么,其余人也只得放慢 脚步。这样一大群人在街上浩浩荡荡的前行,街上的人自不喜欢如此场面,于是纷 纷避开。 在这一日,须了断与过去的一切。纵使爱与不忍,也必定会挥剑。是生是死, 不过剑上分明。 他是在寻找泠盈,如果要终结,这个女子也定要随着他们一起终结。他们背负 的就是如此。这些杀伐,不过是通向永远的阶石。 他知道,他必须杀了她,才能与那年轻人真正的生死对决,才能真正不留余地 的挥剑相向。 她爱他,他知道这一点,也利用过这一点,而那个人又是爱她的,所以只有这 中间的一环断裂,他们才能在互相伤害中得到解脱。不论胜负,将失去一切,而得 到永远。 他看见了,那个影子,和落华刀。她孤独的站在屋檐上,纵使朝阳给她的身上 镶上一道金边,她还是孤独的,似乎永恒的立在那里,只是在等他来。他看见了她, 她也看见了他。 而他必须杀了她,才能拥有一战的权利。 剑,出鞘了。青剑,带着梦与歌的光华,如同诗与画一般,划破了天际。 未到共归日,何苦诉前恩。待初霁,弹铗唱,暖新春。挽情寂寂,还盼年老旧 游辰。 这并非鸳舞,而是挽情;他也不是燕忆枫,而是苏晚晴。 挽情之剑,却最是无情。 歌与诗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剑虽无情,却也最为多情。 剑光与风一起,到了那个女子的身前。她却只是望着他,悲哀的望着他,不躲 闪也不拔刀,只是带着平静与漠然看着剑到自己面前,到自己心口,染上自己心中 的血。 上一次,你为我剑舞,这一次,我给你的,是我的未来。 她不欠他的,从来都不欠,而这一刻开始他开始欠她,他很久以前就欠下她的, 一生一世也无法还清。 虽然,还不清的,本就是不需要还的。他知道她不要他还,但她最后什么也没 说,只是轻微的摇了摇头。 他看到她的神情,有着刻骨的伤痛印在那里面。她的痛并不是因为她的伤痛, 而是因为他。 因为那个她不曾谋面的苏晚晴,因为那柄无情的挽情剑。 他的身上,并没有她的血,而他的心中,却满满充盈着她的鲜血。 他刺她的那一刻,他自己的心也猛烈的痛了一下,但他还是刺了,让她永远也 不会再太痛。 她给他她的未来,他给她永远,也给了自己永远也洗不去的血。不,或许那可 以洗净,用他自己的血。 ——那就并非此时此刻了!他微微的笑了,原来他还是爱过她的,只是他自己 也没有想起而已。 或许他真的太强大了,强大到可以杀死自己爱过的人——要去杀死自己爱着的 人。剑与血,可以洗干净一切的伤痛。 而他已可以一战了,又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忧伤?他自问,在悲伤什么?你想 要的终会得到,那你又在悲伤什么? 啊啊,或许是苏晚晴,在哀悼那个早已死去的自己罢。蝶影中的少年原本便是 个梦幻,他做了太久的梦,他与命运也决斗得够久了,这是时候,将命运斩断了。 母亲大人所设计的路,已走过了那么长,这一刻,他要自己前行了。 燕忆枫轻轻呼出一口气,推下了风帽,“我们走,这并非我们需要的,只是我 需要的。” 他的剑已在鞘中,而那个女子依旧站立着,如同不愿意倒下。他知道她在看着 他,直到他胜利或失败,然后她才会悲哀的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他给了她永远,永远又在哪里? 若问他自己,他又该如何回答? 这些在这一刻都并非他关心的了。过去的声音让他向前,面前,只有那唯一的 路途。 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前行。 不远处便是怡梦轩,他望进去,那就是那个注定要毁于血与火的地方。他望进 去,看见了那个年轻人,静静的立着,如同一直这样等待着,只为了等待他的到来。 他走进院中,静静开口,“我来了。” 平静温雅的声音,“我知道。”那年轻人的手指,已触上剑柄,“不是一个人, 而是许多人,为了把一切问题都消灭吗?” 燕忆枫轻轻冷笑一声,“或许,”他转向周蓦捷,“带你的人,去对付叛徒。” 于是这小小的前院中只剩下了四个人,同样的年轻,却有不同的命运和心。 “我们终来终结一切,所以让所有的人都出场罢。”燕忆枫轻轻开口,“谁欠 了什么,都可以去还。” “岩妹,你也来了。”萧若樱没有理燕忆枫,只是淡淡道,“这一次,不会再 留情么?” “我一声没吭,你也认得是我,真不愧是绯樱,哥哥。”黑衣的女子轻微的笑 了,“怎会留情,我们纵是堂亲,那也是战场之外的事情。在这战场之上,我们可 是对手。” “我知道你定会这样说,”年轻的剑客轻轻开口,又轻微的叹了口气,“但是 我看你并不是要首先上前的人。血的气味,在那位燕公子的身上。” “那是盈的血,你知道,我杀了她。”燕忆枫只是淡淡开口,“你看,我是强 大的……我可以杀了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他的心,又痛了起来,那种极度的 痛让他的面色更加显了苍白,但是他仍旧微笑着开口,“我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 偿还我欠下的和我背负的。你们可以动手,随时可以,我们之后的话应当由剑来说, 而不是口舌。” “忆枫!” 那声音并非萧若樱的,从门中走出的只是那个瘦弱的少年,“若我们只得用剑 说话,我萧凌枫,愿意第一个领教。” “凌枫!”萧若樱猛然转身,他的声音不复温文,“你不能战斗,你会死的!” 少年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生也罢,死也罢,我现在都不在乎——让 我来领教未知之主的绝世一剑罢,大哥,这是我应当承受的。” 他左手持了荷风,右手却也从肩头取了碎心剑。少年悠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对那剑微微笑道,“夜霞,这是我的最后一战——请指示我,我的路途。” 他喃喃道,“请指引我。” 洗剑青衫留寒影,望川碧刃笑空眸。他决意已定,纵使死,也要挥舞着剑,如 同一个剑客的死。 剑光陡然升起,从他的双剑之中。少年的面色苍白如死,但他又再微笑了,左 手荷风出惊鸿之势,而右手碎心剑,则用了追心诀最后的一招,夕颜。 极柔的荷风出极刚之惊鸿,极刚之碎心出至柔之夕颜。两道剑光合成一股,超 着忆枫呼啸而去。 而那年轻的剑客只是将剑柄轻轻握住,却不拔出。他的身形仍在原地,似只是 看那少年的一场剑舞——那与他并不十分相像的兄弟。他微微笑了,不就是为了一 战的权利吗,又何苦用残余的生命化作那道剑光? 动的人不是燕忆枫而是紫竹。未知左使手中已多了一柄玉笛,湛蓝的流转的光。 他的目光也瞬时亮了起来——这一战是他的,因为那少年,并不足以让他的少主出 手。 剑从心出,本不应拘泥于剑势。枫华的心并不静,他知道,无论这一击中与不 中,他都只会有同样的结局。 他不想看见叶倩芸哭泣,根本不想,但他还是出手了,只是为了让她不再哭泣。 紫竹的玉笛和少年的剑光相击了,未知左使在空中冷冷一笑,“凭你那半吊子 武艺,与我林晰延相斗,岂非笑话?”话音未落,他的左手中也多了一柄剑。 西域有刃号墨舞,坚利非常,以离弃而称。 四魔器,四位乐师,亦是,四名剑客。 绯樱,青芷,紫竹,白芙蓉,莫不如此。 剑光明亮如电,与少年的剑光一击,紫竹借力在空中翻个筋斗,却仍落在忆枫 身边,面不改色。 而少年的剑光中已带了血的色泽,他终究还是受伤了。在他落地的一刻,荷风 脱手了。 他用碎心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只是为了不倒下去。他咳出血来,他自己的血染 污了他的白衣。少年艰难的抬起头,“为什么如此?忆枫,哥哥……” 原来,他也是知道的。燕忆枫望着那少年,那这就是这一对兄弟的命运了,只 是他不想杀死自己的弟弟。他本以为那少年不知道这一切,但他终究也是了解的。 他们都知道那一切,这也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燕忆枫微微苦笑,“不为什么, 枫华,因为什么这样的话太愚蠢,你我都不会去相信的。” “为什么?”少年不依不饶的问,不断的咳血,“你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 把自己爱过的人也杀了?难道……难道你真的不会痛吗?” 他望着的年轻剑客留给他一个凄凉的微笑,“我不管,我应当得到的我已经得 到了,现在来不是为了取得什么,而是来还的。” 终于连碎心剑也没有方法支撑住他了,少年的身体向下沉去,意识却意外的清 晰,过去又来了啊。他对自己说,这一切,凭他的力量,看来当真没有方法逃脱了。 那一片林,古老而年轻的林,落花深处,那一座寂寞的屋。 禁地,也是他的梦与歌的林。有墓无碑,只有那唯一的一柄剑,立在坟前。 昔之江湖,吾与君同生共死,以得天下。今之江湖,瑾以君之名,剑震九州。 追心,碎心,他想他无法回去了,没有办法完成承诺……他想开口说对不起, 却没有办法开口。 梦虽尽,心安在?若他的心已碎了,又如何会有那些属于过去的魇梦呢? 他问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自己也没有办法回答……他又看见了她。 起初,是随着湘姐姐来的小女孩,然后,是明亮如同阳光的少女。他倾慕那个 女孩,但也知道,她的心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的少兄,那个少年有着没有人能 够企及的力量,以及,坚定而宽广的心。 那么,请不要哭泣,我的叶子。 那一座茔墓,是他的心牵挂的地方;那一柄银剑,是他的命运被羁绊的地方。 碎心剑,滑脱他的手,躺在了地上。 我惧怕的,是你欣然接受的。所以请远离我,枫华,不值得任何人去守护。 他最后合上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那双蓝眼睛。 一个白色的影子倏忽掠过,顺手抄起了地上的荷风,向着前院掠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