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雨荒庙情障遮挡 咔嚓的一声惊雷,在僧人身后炸响了,就好像铁锤猛然敲砸在铜锣上,那声响 甚是渗人。他赶忙回头斜望西天,见那大片大片的黑色云团正如万马奔腾之势,张 牙舞爪地滚滚涌了过来,天色也迅速地由晴朗变做苍黄,随即又成了浑黑的一口铁 锅,由头顶上扣了下来。从乌黑的云层里划过的闪电如金蛇乱窜,映得四下的草木 一明一暗,随着风势的骤急,木叶和花枝都在簌簌乱抖,地上早就是落红一片,残 绿一片了。 眼见着暴雨即将迫临,青年僧人不敢再怠慢,拔步向前跑去,想及时找个避雨 的地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阵热锅炒豆子般的噼啪声响由远而近,大雨早 已倾盆而下,僧人虽然头上戴了顶斗笠,却哪里及什么事,眨眼间就被浇了个全身 透。四下里一片漆黑,他摸了一把被雨水迷住的双眼,借着闪电的余光辨别了下方 位,又向前冲去。 又一道闪电划过了天际,适才僧人站立的地方,突然飞将军似的落下一个天神 般的黑衣人来,他紧攥着两只拳头,朝着僧人跑去方向冷笑了几下,脚尖一点,身 子又像股黑烟一样,紧紧蹑在了那人的身后。雨下得愈发大了,像千万根鞭子抽打 着大地上的万物,但他浑然不觉,眼里满是腾腾的怒火。 僧人正漫无目标地向前狂奔,蓦然见到前面有红光闪晃,顿时心下一喜,脚下 的步子跨得更快了。待冲到有火光透出的地方,见那原来是一座破烂的山神庙,便 不假思索地冲到了庙门前,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掩和着,里边传出柴火燃烧时发 出的噼啪声。僧人犹豫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伸出手去轻轻敲了两下门。 他的手还没有收回来,大门便哗地一下从中分开,里边闪出一个上身穿淡绿衫 子,下身着印花百折裙的妙龄女郎,面对着僧人似笑非笑的,好像早料定他会到这 儿似的。僧人一怔,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叶姑娘先一步到了这里。叶姑 娘笑道: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照样给雨淋透了。 僧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衫尽湿,衬得线条毕现,当下不敢多看,赶忙把头转到 一边儿去。叶姑娘笑嘻嘻地说:我刚刚生了堆火,想烤一烤,大和尚你就赶过来了。 青年僧人忙道:既然如此,贫僧不便打扰,这就另寻他处。转身就走。叶姑娘 急了,道:大和尚你傻了不成,风天雨地你能跑哪儿去?我叶绿华又不是什么洪水 猛兽,你就怕成这样子。 僧人还是往外走去,道:阿弥陀佛,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 话还没有说完,早被叶绿华一把拉进了庙里,你们这些当和尚的,就是臭规矩 多。门板也随即掩上了。跟在后边的那个黑衣人见状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看着庙 里的火光,冷笑着自言自语:慧真啊慧真,好你个出家人,干的好勾当! 雨水顺着黑衣人的脸膛哗哗地向下流着,借着闪晃不定的电光,依稀能看出他 浓眉大眼,腮上硬须戟张,长相颇为英武。他看着庙里的火光,牙关咬得吱吱响, 突然抡起右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树干上,那棵半搂抱粗的松树登时从腰处断成了两 截,轰然倒了下去。他恨恨地说:家师虽然让我发过重誓,这二十年里不可伤及你 这秃驴的性命,但把你搞得身败名裂总成了吧!嘿嘿,说起来,还真的要多谢这场 雨呢,它成全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好事! 嘴里这么嘟囔着,脸上的肌肉颤动,闪出了一丝狞笑来。 庙里的两人对外边发生的事却全然不觉,他们正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轻微 的罪恶感、变相的窃喜、无形的探触……诸般的微妙交织在了一起,让两颗心痒痒 的。外边风雨大作,声势肆虐,庙里火光闪晃,其乐融融,却别有一番旖旎气氛。 叶绿华见那慧真自进了庙后,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忍不 住咯地声笑了,道:大和尚,跟你说件事儿。慧真道:什么?叶绿华道:你把身子 转过去会儿,我要把湿衣服换下来。 慧真听她这一说,脸盘一烫,赶忙把站起身子来,慌道:那……贫僧还是出 去得好!叶绿华道:那还不是一样!这慧真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把脸转过去, 合十在嘴里不住声地念佛。 叶绿华见他那副紧张样子,又哧地笑了声,打趣道:别偷看啊!慧真耳边听到 衣衫的嗦啦声,更是一阵心惊肉跳,想稳下心神时,却又总是按捺不住。叶绿华换 后了衣服后,道:好了,你转过来吧!但慧真还是没有动弹,叶绿华又说了一遍, 他才听见。 慧真慢慢转过身,见叶绿华已经换上一身素色袍子,露出衬在里边的红色抹胸, 湿漉漉的长发也撤去了发簪,随意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异常的妩媚,慧真只觉心头 一热,似有火苗闪过,赶忙移开了视线。叶绿华嘴里啧啧有声:还空即色,色即空 呢,大和尚你就这点儿道行? 慧真垂首合十,道:罪过罪过!非是贫僧有什么忌讳,实是礼教大防,不可 不遵。叶绿华笑吟吟地道:怪不得在苏州城时,你就非得跟我分开来走,原来是怕 犯了你们少林寺的清规戒律啊!支起两只胳膊,托起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慧真, 问道:大和尚,原来你这么怕我,本小姐不过是要跟你去嵩山看看嘛,又不能吃了 你! 庙外面的风雨声还是没有丝毫减弱,叶绿华往火堆里加了把柴,笑道:大和尚, 你不让我跟又怎么着,到头来还不是又走到一起了。用你们们佛家的话说呢,这就 叫因缘。慧真想了想,觉得从苏州到这兰考地界,途中俩人也遇上了五六次,可他 硬是恨下心来不让叶绿华跟着,现在想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小题大作了。由此看 来,自己的修为确实还是浅薄,真的要超脱了,美女黄金在眼里也不过是木头瓦砾 一般,想到这里,顿觉得身上轻松了些,道:姑娘说的是,可能……贫僧真的有些 拘谨了! 叶绿华一撅嘴巴,道:什么拘谨,你这是迂腐!她瞅着外面黑兀兀的天色,担 心道:这雨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才停呢,弄不好,便得在这破庙里对付一晚上了。 慧真也道:现在还不到酉时,别看天黑成这样,那都是给乌云遮的,雨一停云一散, 准就天光放亮。 叶绿华歪起头看着慧真,道:那也挺难熬的!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大和尚, 你给我讲个笑话儿听吧!慧真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讲究的是明心见性,庄重平和, 那些插科打诨的言谈是要不得的。 叶绿华听他这一说,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道:大和尚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佛法就是要你们这些出家人,成天板着脸去说教吗?我看不对!眼珠儿一转,叫道 :有了,我先说一个,就当是抛砖引玉,也是从你们佛经里演化而来的。清了清嗓 子,道:话说有这么个秀才,也是……赶路逢雨吧,便去一户人家投宿。不巧,这 家里只有一个妇人,便倚着门说:我家里没有人。秀才问:你不是人吗?那妇人忙 道:我家里没有男人! 秀才笑道:那我呢!说完,叶绿华先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慧真也有些忍俊不禁,道:我记起了,这故事确是从佛经故事里演化来的说舍 多那尊者将入鸠摩罗多舍,即时闭户,祖良久扣其门,罗多说:此舍无人。祖说: 答无者谁。 叶绿华拍着巴掌道:不错不错,就是从那里边演化来的。慧真道:经你这么一 提醒,贫僧还真想起不少有趣的禅门公案来。说是有一位施主向寺里布施了许多财 物,想跟禅师修行。禅师便教他屏息万缘,闭目静坐。偶然一夜,坐到五更时分, 那位施主突然想起某日某人借了他一斗大麦,至今未曾归还,于是赶忙对师父说: 禅师你教我打坐果然有益,这不,我马上就记起有个佃户还欠着我一斗大麦呢! 叶绿华听到这里,先是微怔,随即又故意郑重其事地说:要得,这位施主的修 行真是要得,一斗大麦少说也值几贯大钱,比起他布施给庙里的香火钱来,那可真 是大大的赚了便宜。说到这里,便抱着肚子笑得绝倒。 两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便更少了拘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佛经里的笑话, 倒也其乐陶陶。外面的雷声依旧轰隆个不停,雨水也从破烂的窗户里一个劲地往里 灌,很快就洇湿了地面。 便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锣鼓声响,慧真咦了一声,说:这时节敲的什么锣? 叶绿华道:你管它呢,这种天道又不能办什么红白喜事。话未完,远远地就听到轰 隆轰隆声由远而近,便像个巨大的车轮正朝这边碾过来。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赶忙站起身,慧真一拉开山神庙的门,那狂风卷着暴雨就 扑面而来,直欲让人窒息,俩人同时打了个寒噤。惊雷闪电不断地把天幕撕开,狂 风咆哮着,把瓢泼大雨也旋成螺旋状,张牙舞爪地席卷着大地,像是要将人世间的 万物尽数摧毁才肯罢休。就在这时,他们又听到一阵急骤的锣声,有个粗嗓门在喊 :黄河绝堤了,绝堤了!两人一听,都懵在了当场。 那滚雷声越来越近,就如同万马奔腾一般。闪电像着了火的树杈,戳烂了云层, 将耀眼的光芒激射下来,就在这一晃眼的空儿里,两人看见一条巨大的泥龙正向这 边咆哮着扑过来,震得大地簌簌乱抖,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两人的脸色都吓成煞白,慧真还能保持镇定,叶绿华早吓得全身颤栗,结结巴 巴地道:大…… 大和尚, 怎……么办才是好?慧真眼见那滔滔的黄河水狂卷而来,沿途也不知道毁坏了 多少物事,四下瞧了瞧,也只有这山神庙的地势最高,伸手一拉叶绿华道:先跳上 房顶去! 两人四足一顿,拔身而起,落到了水光溜滑的瓦顶上,才蹲下身子,便看见那 道黄色的大水墙铺天盖地般撞将过来,不少树木被拔根而起,眨眼间便冲到跟前, 水花窜起两丈多高,如同张着个血盆大口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吞噬掉。叶绿华吓得 尖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慧真的怀里。只听得轰地一声响,山神庙坍塌了一角,两人 只觉脚下一阵颤晃,恍惚间竟以为庙顶已整个陷进黄浆里了。 暴雨被风吹得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视线都给迷糊住了。突 然,慧真听见叶绿华惨叫一声,紧跟着她的身子就从自己的怀里滑落出去,他吃了 一吓,连忙探手一抓,钳住了她一只手腕,这才看清楚,叶绿华脚下的屋顶也塌了 下去,露出了几根粗大的横梁,而自己这边也是摇摇欲坠。他一咬牙,翻身用双脚 勾住一根屋梁,倒悬着身子,双手抓住叶绿华的两只胳膊,见她的下半身已经浸在 水里,忙喊道:叶姑娘,你别怕,我这 救你上来! 便在这时,两扇大门轰地被洪水冲倒了,激流呼涌而至,瞬间就没到了叶绿华 的肩头上,她早被吓傻了,竟是半声也叫不出来。慧真见状,心里一急,双手使劲 向上一抡,将她甩向了另一根横梁,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勾脚的那根横梁哗地下 翘了起来,慧真一个跟斗栽下去。 叶绿华半昏半醒地趴在另一根横梁上,见慧真跌入水里,撕心裂肺地叫了声: 慧真…… 慧真一口水呛进嗓子里后,又被洪水卷着向前冲去,他倒是头脑清醒,赶忙使 出闭气功,一旦碰到实物,便用手牢牢地抓住,这样三碰两磕地,终于止住了被水 冲走的势态,身子一挺,冲出水面。 叶绿华眼见他从十几米外的地方探出头来,高兴地泪又流出来了,正想招呼一 声,蓦然,她看到一根黑乎乎的木头从上面顺流冲下来,正好撞中慧真的后脑勺, 他立时便又陷进了漩涡里。 叶绿华只觉自己的魂魄倏地飞走了,全身立时变得麻木,眼睛更是空洞无物,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慧真为了救我,被洪水卷走了……。便在这时,前边的树枝里 突然飞出一条软索来,像支长矛似的射进水里,再扯起时,已将慧真整个挣出了水 面。 叶绿华痴痴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着慧真被拉上那棵 松树上,得了救,脑海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只听那树上的人喊道:小姑娘,接住绳子!那根软索又抛了过来,像长了眼睛 似的缠住她的手腕,然后,她便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出去,飞向那棵最高大的松树上。 这才看清救他们的原来是个粗壮的黑衣人,只是脸上蒙着黑纱,所以看不清面目。 只听得呼隆一下,那个山神庙被洪水彻底地冲垮了。 但现在的叶绿华并不知道惧怕了,她的知觉迟钝,意识混沌,恍惚恍惚地只听 到那黑衣人粗犷地笑道:不跟你们在这里挤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见他双臂一振, 像只大鸟似的窜出树荫,轻轻地落在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横梁上,稳稳地顺流而下, 一会儿便去得远了。 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叶绿华的意识慢慢苏醒,看着被黑衣人用绳索将脚捆在 树枝上的慧真,嘴巴张合了两下,叫道:慧真?她伸手一试他的鼻息,见并没什么 异常,只是暂时昏迷,一颗心才慢慢落了地,灵魂也一丝丝地回到七窍里。 她把慧真的身子拉过来,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口上,只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 她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说:我终于能贴着你了,慧真……泪水哗地便流了满腮, 雨水吹打在脸上,也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风还是在狂吹,雨还是在倾盆而下,但叶绿华却并不觉得如何难熬,和慧真抱 得这么紧,衣服早就湿透了,彼此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热,两个人的心跳、脉搏 也在一起呼应,连她的头发也像水藻似的盖在慧真的光顶上,向下吧嗒吧嗒地滴着 水珠子。在这放眼一片汪洋的境地,在这个不停摇晃的树枝上,她却觉得这就是他 们的天堂。 这时节,她很难想起适才救他们的那个黑衣人,更别说会想到那个问题那个 人救他们时,为什么还要蒙着面呢?她只知道,经历了这场生与死的考验后,她整 个人已经属于慧真了。 即便是再大的洪水也难以将他们分开。 那个黑衣人原来便是契丹人萧燕山。这些天,他一路上跟着慧真下江南,去苏 州,恨得牙根痒痒,可碍于对虫二发过的誓言终是无计可施,直到看见叶绿华出现, 并且跟慧真之间很是暧昧,才徒生一计,便想在这美色上面做做文章,让这个当年 带头伏击自己的仇人身败名裂。 所以,当年洪水来临时,他在山神庙救了慧真后,便飘然而去,给叶绿华和慧 真留下了一个破戒的好机会。 现在,他两只脚板像钉子似的扎在那根木头上面,任它在洪水里顺势向下漂浮, 只见放眼处尽是黄色的水泽,上面漂着的除了木头、乱草、衣服等杂物外,还有牛 羊等物,平民的尸体更是随处可见。 此时,雨已经下得小了,天边的雷声也落了威,有一下没一下地闷哼着。萧燕 山将遮在脸上的黑布扯下来,手搭凉蓬朝前望去,见水势向前涌去的速度正在减缓, 原来前面有座山头,将水势挡住了。 无移时,他便踩着木头漂到了山跟下,那洪水却只吃到半山腰,又向两边分流 而去。那山头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不少避难的百姓,见到萧燕山两脚踩在木头上,从 上边飘然而下,只当是神仙,嘴里都惊呼起来。那木头被洪水卷着冲到山前,眼看 着便要撞到崖壁上,萧燕山猛地腾身而起,脚尖一点,踩着峭壁噌噌噌噌几下便窜 到了山头上。 那些难民见他飞也似的从水面上到山来,都伏身纳拜,并让出了老大一块地方。 萧燕山的双脚刚一落地,便听到一人喝彩道:好汉子!好轻功!他寻声望去,见右 边的一棵歪脖树旁,正斜倚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长相甚是狰狞,右眼戴只黑色 的眼罩,一道伤疤从左边脸颊直划到了脖子下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的周遭也闲着一大块地方,显然难民见他长得凶恶,不敢太靠前,萧燕山想 到这里,也不耐这些平民的聒噪,便拔步走过去,也站在了那棵歪脖树下。 那独眼汉子冲萧燕山笑了笑,道:兄弟,我这里还有几件干衣服,你便将就着 换一下?萧燕山因为跟汉人间结下了血海深仇,便不愿意跟此人多有瓜葛,听他这 一说,并不言语,却暗地里默默运气,只一会儿工夫,他的黑衫上便冒出了腾腾的 白雾,却是用内功将水汽蒸发掉了。 那独眼汉子见此情形,含笑点头,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拔了塞子先喝了 一口,又递与萧燕山,道:来,兄弟也喝上一口,解解乏!萧燕山原是个爱酒的人, 这时在暴风雨里也淋了近两个时辰,还真有些困顿,稍一犹豫便接了过来,灌了一 大口,只觉一股甜辣之气直渗心底,口腔里却是绵香不断,这酒居然是绝好的佳酿。 他把酒葫芦还给那人,道声:多谢!那独眼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喝一口后, 又递与萧燕山,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葫芦冷酒片刻便被饮尽。 萧燕山眼见风停雨歇,西天边漫上了一层暮霭,而那洪水经向山谷的凹陷处灌 去,水位也下去了老大一截子,西边的山势又连绵不断,想必能通去陆地,便冲那 瘸子抱了抱拳,道:多谢赐酒,后会有期!不待那人说什么,转身就朝西边跨去。 却听得叮叮几声脆响,那人已经拄着铁拐赶了上来,道:我也正想着离开,倒是可 以再跟兄弟同行一段。 萧燕山乍见到此人时,瞧他的眼神、装束已知道他身怀绝技,耳听到他的铁拐 戳地声,只一点便跟上来,居然轻灵之极,也不禁暗自钦服。但好胜之心随即又起, 倒要试试这瘸子到底有多大道行,当下一提气,身子凌空拔起,向前弹出两丈多远, 借势又在岩石上一点,顿时又拔高几尺,这回却不再单脚落地,而是两腿来回摆晃, 踏着荆棘丛、草丛向前飞驰,远远地看着,便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刮过山腰而去。 起先,萧燕山还能听得到那瘸子铁拐的叮叮声,跑到后来,他势如奔马疾似迅 雷,耳边只听得风声呜呜,再也不闻那叮叮之声了。这一口气居然跑出了近二十里 山路,眼见前方地势平坦,也见不到水泽,这才慢慢收势,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瞧, 那瘸子果然被他甩下了。 萧燕山叹息一声,知道自从雁门关黑石谷一事后,自己委实恨透了汉人,所以 才对适才那人极为冷淡。想起那冷酒的香甜,不禁又暗暗吞口馋涎,心说经他这一 引,倒是把自己的酒虫给勾上来了。 此时天色将暗,他瞧着西北角有一座小镇,正有炊烟袅袅升起,便拔步朝那边 奔去。赶到街口时,见那里早聚了不少难民,有官府搭得粥棚正在向外施粥,适才 所看到的炊烟正是从这里冒出的。 他自五年前遭此大难之后,如今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虽然看到难民们饥饿 困顿,却也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反而放快了步子。待转过街角时,忽然瞥见两个 穿着破烂的孩童眼泪汪汪地捧着个破碗,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咽着粥,心下却 不禁一酸。 原来,他触景生情,竟是想起自己的孩子来,心道:若不是锋儿好端端地被寄 养在那户姓乔的人家里,只怕碰上了这水祸,也会跟这两个小儿一般地落魄。长长 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到两个孩童的脚底下,这才转身去了。 沿着街心走了没多远,就看见靠着右边有一家酒肆,心下一喜,便挑帘进去, 冲掌柜地喊道: 店家,有好酒先拿一坛来!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应声,便听得角落里有人叫道: 酒菜已经备齐了,兄弟何不过来同坐? 萧燕山闪目看时,吃了一惊,见那人独眼铁拐,可不正是适才在山上给自己酒 喝的那个瘸子是谁?自己原本仗着轻功了得,早就将他甩下了,不成想他倒是比自 己还早到一步。却见那瘸子笑道:兄弟的轻功好生了得,俺瘸子死活赶不上,幸好 还识得一条近路,想附近只此一家酒肆,兄弟少不得要来打尖,便先行来此相候了! 萧燕山见对方心存结交他的意思,当下也不好再冷他的面子,只得走过去冲他 抱了抱拳,道:如此就打扰了!见桌子上摆了两坛酒,四样菜蔬,中间是一大盘熟 牛肉,便在那人的对面坐了。 伙计过来筛酒,却是一人一个大海碗,满筛了后,两人端起来让了一下,各自 饮尽,酒味辛辣,较之在山上喝的那葫芦酒却是差得远了。那瘸子干尽一碗酒后, 用手擦了擦嘴巴上的酒沫子,道:在下铁狠,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萧燕山稍一沉吟,便道:在下姓萧,萧近水!铁狠听了笑道:萧兄弟这名字起 得倒也妥帖,无怪能在水里来去自如呢! 萧燕山起先听到眼前这人的名字还没怎么在意,现下却想起来了,铁狠?遮莫 便是那个有青龙三年一现身之说的铁狠?听说此人侠肝义胆,多在西疆出没,是以 自己也多听说过他的大名。但因为他心中多装了对汉人的怨恨,是以也并无跟对方 结交的意思,只是端起酒来,对铁狠道:萍水相逢实为有缘,我敬铁兄一碗。 这一碗又是一饮而尽,之后,两人却不再让那伙计来筛酒,而是各自守着酒坛 畅饮,萧燕山近些年一直少与中原武林人士正面做接触,喝酒时多是独斟闷饮,哪 里能喝得爽利,喝得痛快,如今碰上个善饮的,又不是那么讨厌,也就放开了量。 铁狠却也不跟他絮烦,酒碗端起来碗沿儿一碰就仰脖子干了,那份子豪爽甚是 合乎萧燕山的心意,这样子,两人一来二去,无移时便喝干了两坛酒,那一大盘牛 肉也吃了个干净,铁狠喝得性起,满面红光,一拍桌子道:店家,上酒上肉! 掌柜的和伙计在一旁早看得清细,见两人如此胡喝海饮,都惊得合不拢嘴,听 到要酒要肉,赶忙又取了两坛送过去。铁狠见萧燕山很少言语,便又问道:萧兄弟, 瞧你这身手隐隐已有大宗师的风范,却如何在武林中名不经传? 萧燕山把酒坛子提起来,拍开泥封往碗里倒了些,冷笑了声道:铁兄所说的武 林是你们中原的武林,和我这个外人又有何干?铁狠一愣,问:此话怎讲?萧燕山 将碗里的酒灌了下去,盯着铁狠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姓萧的却是与你们大宋为 敌的契丹人! 那店伙计正送牛肉过来,听了他的话吓得手腕一抖,那盘子就啪地掉在桌面上。 萧燕山嘿嘿一笑,面上满是讥讽之意。 铁狠挥挥手,示意那伙计下去,又笑着道:萧兄弟果然是个直爽之人,什么胡 汉之分,在我铁狠眼里却是狗屁不通,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人不是头顶同一片天, 汉人里边也难免良莠不齐,胡族里边亦不乏良善,干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来,萧 兄弟,我铁狠偏偏要交你这个朋友。 萧燕山听了这话,也觉得心血沸腾,跟他干了一碗酒后,脸上第一次泛起了笑 意,道:只可惜,像铁兄这样豁达的人在中原忒少见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伙计点了牛烛送过来。 两人说一句话就干一碗酒,当真是喝得兴高采烈。 当第二坛酒也都干尽了,铁狠放怀大笑道:萧兄弟,这回可是尽兴了?萧燕山 摸着颌下的胡茬子,笑道:正是!铁狠道:那就不喝了!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叫道:店家,再给俺们开一间上房来,我要和这位萧大侠促膝夜谈! 萧燕山原本也喜欢铁狠的性子,但考虑到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其实便是要与 整个中原武林为敌,这铁狠嘴上说不计较自己是契丹人,但临头来只怕会左右为难 的,还不如现在就断结了关系。想到此便站起了身,道:多谢 铁兄美意,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须得连夜赶路,这便告辞了! 铁狠听了这话,一皱眉,随即又讪笑道: 不想我铁狠竟是如此缘薄!萧燕山听了这话,心中微动,马上又道:铁兄请多 多保重,他日有缘,自有相见的一天。冲着他抱了抱拳,大步走出店门。 铁狠却又跟了出来,叫道:萧兄弟,且慢走!萧燕山却并不回头,只是问: 铁兄还有什么指教?铁狠道: 铁某尚有一物相赠。说着一拍巴掌。 萧燕山转回头来,见那店伙计已经从后院牵了匹枣红马出来。铁狠道:兄弟连 夜赶路,想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这便骑了马去吧! 萧燕山听了这话,心里一热,便想答应他留下来不走了,但又强行忍住,道: 素昧平生,如何值得铁兄你如此抬爱?铁狠道:俺铁狠敬萧兄弟你是一条好汉,岂 有它意?萧燕山又是一抱拳,道:如此就谢过了!也不废话,从伙计手里接过缰绳, 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便向前冲了出去。 他策马冲出了街口,回头瞥了那酒肆一眼,见铁狠兀自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 叹息一声,打马拐过了街角,朝西北疾驰而去。跑了一会儿,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 :好汉子! 虽然才下过暴雨不久,夜里有些寒意,但他因喝了两坛烈酒,又为铁狠的侠气 所激,只觉得全身热血上涌,伸手哧地一下将衣衫扯开,露出胸膛上绣着的一颗青 黝黝的狼头,萧燕山仰头冲着满天的星斗嗬嗬吼了两嗓子,喊道: 青龙三年一现身,好汉子! 那叫声甚是威猛,只震得路旁树林里的宿鸟哗啦啦飞窜出来,草丛里的蛙鸣也 一齐哑了。只听得马蹄声如雨点般荡开来,一会儿便去远了。 兰考距离着嵩山却也不远,萧燕山这一道上驱马紧跑下去,天还未亮便赶到了 山脚下。他在那小镇上时,原本没有连夜赶路的意思,只是因为不想跟铁狠走得太 近的缘故,才谎称要夜行。这一道上赶下来还真有些乏累,便将马拉进了树林里让 它自行吃草,自己则躺在一棵松干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天色已近中午,觉得有些肚饿,便又骑马赶去山脚下的市镇,买 了些 干粮肉食。又想到这便要常在嵩山住下,一时半刻也用不着坐骑了,只因这是 铁狠相赠的,又不能弃之不顾,只得先寄养在客栈里。他在客栈草草吃了一饱,便 拿了剩余的干粮赶去五乳峰。 此时是仲夏天气,满山葱绿一片,蝉声盈耳,萧燕山站在五乳峰的一块向外凸 起的岩石上,隔远儿看着山谷里的那几间茅草屋。 那篱笆墙的外面开了半亩菜园,穿身土黄布衫的农夫乔山槐正手持锄头在那里 劳作,旁边的那颗枣树上还挂着一条白汗巾,他半躬着腰,向前一点点地蠕动着, 锄得很是仔细。萧燕山瞧了会儿,从腰间解下一个牛角状的皮囊,向嘴里灌了一口 酒,想起昨晚跟铁狠的那一番畅饮,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但他的眼睛马上就瞪圆了。 他看到乔锋从茅草屋里出来。 别看乔锋如今只有七岁大,却比寻常孩童长得粗壮,头顶剃了个茶壶盖儿,左 右的发则结成了两条羊角小辫儿,垂搭在肩上。大热的天儿,他上身只穿了件青黑 色的肚兜,赤着脚丫儿,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乔山槐的跟前。 萧燕山看到那农夫放下了锄头,笑着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水,又使另一只手拿下头 上的斗笠掀着风。 乔锋却颠颠地跑到枣树下边,伸手去勾那条汗巾,到底是身子矮了些,掂起脚 尖来勾了几次也没拿到,终是取了根树条才把它挑下来。 萧燕山看到他把汗巾送到乔山槐的手里,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那农夫用毛巾擦 了两把脸,脸上笑开了花,也在乔锋的脸蛋上擦了两下,孩子也歪着嘴儿笑了。萧 燕山只觉鼻子一酸,眼眶里便润湿了,眼前的这一切本应该都是发生在他跟孩子之 间的,可阴交阳错的却成全了这个姓乔的农夫。 再定睛看去,只见乔山槐已把斗笠戴在了乔锋的头上,并顺手将他抱了起来, 乔锋也美滋滋地拢着他的脖子,嘴 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农夫扛着孩子走出了菜地,走进了篱笆墙,走进了茅草屋。 萧燕山看着这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只觉心里隐隐作痛,他猛地拔开牛角皮囊的 塞子,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尽数灌下肚去,顿时便觉得五脏六腑像着了火似的。他 把空酒囊往岩石上狠狠地一摔,跳下崖壁,发疯似的朝另一条山路跑去。 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晒得树木花草都蔫耷耷的。萧燕山一口气跑到一条 山涧下,那清泉从山顶直落数百丈,又在下面汇成了一个积水潭,细浪翻滚。他像 一头发情了的野兽般,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吼道:锋儿是我萧燕山的孩子,锋儿是 我萧燕山的孩子!叫声在山谷里四下回响,像是要这天这地这水都为他作证似的。 吼完之后,他便一头钻进了水瀑下,任凭那涧水冲打洗刷,却是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清醒了,湿淋淋地走出了积水潭,无力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 上。心想:锋儿跟着这姓乔农夫已经快六年了,就算我现在把他给抱回来,他小不 经事的,也未必肯认我是他的亲爹。再说,我立誓要报复中原武林,把个孩子带在 身边也多有不便,看那对姓乔的夫妇对锋儿还算疼爱,遮莫便先让他们养了,待得 孩子长大了却再和他们理论。这么一想,气也就平了,不管怎么说,血脉相通骨肉 之源不是谁想斩就能斩得断的,他萧锋终归还是我萧燕山的孩子。 把这一关节想通,心下便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萧燕山耳边听到少林寺里 传来的钟声,又思揣道:师父他老人家知道我如今想报复中原武林,所以便跟我提 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在二十五年来不得动那个慧真,二是让我在此期间去少林 寺里参读经书,习研佛法,想以此来化消我内心里的杀气,可杀妻之仇,夺子之恨, 岂是一本两本经书就能化解的?再说,我萧燕山堂堂好男儿,正当意气风发之时, 如何能婆婆妈妈地在这青灯殿堂下学和尚念经? 还一念就得二十多年,就算是捱过了,那时我也年迈花甲,只怕便当真没了气 力去拼杀了! 想到此,便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道: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可真是难煞弟子 了! 转念又一想,我既然在师父面前发下了重誓,就自当遵从,可若是不读经书, 我守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又无处摆弄,真真的憋煞个人也! 正自着恼,眼睛一亮,藏经阁?那些少林秃驴不是诬陷我大辽国的武士要来盗取他 们的武功秘籍么?我就真的潜去拿上一两本来,演练一番岂不是美?不禁哈哈大笑 起来,叫道:师父啊师父,多谢您老人家指点弟子一条明路,我自今晚开始,便遵 从您的吩咐,去他少林寺里研习武经,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些天里,他心头一直如同坠铅,现在方始有所解脱,想到其中的妙处竟有些 癫狂之态,伸手向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囊已经丢弃,不禁吞下了一大 口涎水,恨不得搬来几坛子烈酒先大醉上三天才好。 萧燕山走出了山谷,朝着少室山而去,他五年多来常在这嵩山上转悠,对此地 的山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塔林。塔林坐落在少林寺院西的三百 米处,是少林历代主持和高僧的墓群所在地,因墓塔散布如林,故称塔林。这些塔 多是用砖石砌成,有正方形、长方形、六角形、八角形和圆形的,塔体上刻有精美 的图案和浮雕。 萧燕山在塔林里走了会儿,来到一座七级的喇叭式墓塔前,瞧着四下没人,双 脚一顿,像只大鸟似的纵到了第四层上,紧跟着手掌在塔沿上一按,身子又向上拔 起,一股烟儿地从第七层的孔眼里钻了进去。 塔里边倒也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只不过萧燕山的身材魁伟,行走起来常要压 着头才行,他从前便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墙角处铺了很厚实的一层谷草,旁 边还丢着几个酒坛子,都是以前喝光的。萧燕山将身上的干粮袋解下来,放在一旁, 便在干草上躺下闭目养神,只一会儿,他便鼾声如雷。 随着光线的斜移,黄昏莅临,百鸟投林;随着夜色深重,月明星稀,猿啼山涧。 眼看着便到了子时,一直躺在干草上的萧燕山突然坐了起来,他把头从塔门的 孔眼里探出去,听听四下里没有什么动静,才双臂一分窜了出去,身子在空中连翻 了两个筋斗,落地后见没什么异常,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巾蒙在了脸上。之后, 便一溜烟儿朝少林寺奔去,他全力施展轻功,虽其势快如奔马,脚下却没发出半点 声息。 他五年多来一直在少林寺潜伏,是以对庙里的建筑布置早就熟稔在心,当下先 窜入三门内恿路东侧的慈云堂,那里陈列了偌多的碑石,院内又植竹千竿,殿阁掩 映,最为幽静偏僻。他没有在这院子里多耽搁,双脚凌空,踏着碑石又向上纵起, 攀上了慈云堂正殿的房顶,然后踩着瓦页向前一跃,抛星掷丸般地跳到另一座殿堂 上。 寺院里的房阁何止千数,虽已经是深夜,还能散见灯光闪晃。萧燕山抡开膀子, 腾云驾雾似的从这间房顶蹦到另一间房顶,片刻间便潜到了藏经阁。 这地方却不比别处,因为藏有七千多卷佛家经典,又有少林历代高僧所创习的 武功心得几十卷,包括七十二绝技在内的种种孤本,所以昼夜都有僧人看守。萧燕 山潜行到此,见藏经楼的正门处挂了两只灯笼,下面盘膝坐了两个中年僧人,身边 各有戒刀一口,便扣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正中旁边的一棵松树的枝干上。 枝叶噗啦一声响,早惊动那两名僧人,他们呼地下同时跃起,手持戒刀赶过去 查看。乘着这个空挡,萧燕山早从正门翻入,他手脚并用,使出壁虎游墙功爬上了 阁楼的顶端,脚尖一挑,将一扇窗户勾开,一猫腰钻了进去。里边灯光如豆,正有 一名老僧手持扫帚在清扫地面,萧燕山一个倒挂金钟悬在了屋梁上,心想这么晚还 扫什么地? 这老僧看起来有些古怪。但见他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又不像懂武功样子,当 下,萧燕山轻飘飘地落到了老僧的身后,疾出右手食指,朝他的背后点去。老僧应 指倒地,竟然不懂半点武功,萧燕山这下才安下心来,四下瞧了瞧,见果然是典籍 浩繁,汗牛充栋,心里暗自揣摩,《少林七十二绝技》既然被少林寺视为镇寺之宝, 就必然会藏在隐秘处,只怕不会在这底楼收藏。 这么想着,他踏着楼梯上到了第二层。在两盏长明灯的照映下,见木架林立, 书册成堆,便排着头开始搜拣,什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十地论经》、《大 藏经》、《华严经》应有尽有,就是不见一本武功秘籍。 萧燕山烦起躁来,袖子一挥,十几本经书跌落地下,最上面的一本明晃晃地写 着《伏魔禅记》,心说这是什么玩意儿?看那笔迹也不像是古旧之物。他拿起来翻 了两页,见著书的僧人法号志明,记录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少林寺的一桩事情, 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顿时兴味索然,随手丢弃在一边。 萧燕山在二楼处没找到合他心意的,倒也并不气馁,又大步跨上了三楼,从书 架上抽出一本经书来看,一愣,竟然全是梵文。再向下捡视,却是清一色的天竺传 来的经卷,他还不死心,又查看夹层是否有携带,梵文的行列间是不是有注释,到 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禁站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心道,最明显的地方 往往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那些秘籍只怕便是藏在一楼的进门处。 他飞快地下到底楼,见那老僧依旧倒在地上不起,便径 直奔到书架前翻找,见当头一本便是《达摩十八手》,顿时喜得全身发颤,挨 头看去,《少林大战拳》、《少林连环拳》、《柔拳》、《洪拳散手》……却都是 些常见的少林拳法。 他转过了一排架子,随手从上边抽出一本来,居然便是《无相劫指》,知道这 是七十二绝技里的一种,登时心花怒放,揣在怀里便转了出去。脚下踩着一物,却 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他弯腰拣起来,以为是自己刚才不小心碰下来的,正要放回架 子上去,灯光下看得分明,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伏魔禅记》。 萧燕山咦了声,心道这不是适才自己在二楼上看到的那本吗?他翻了两页,见 著书者正是那个志明的和尚,内容一般无二,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是我眼花了不 成?转念一想,只怕是那个叫志明的和尚将他的《伏魔禅记》笔录了两份儿,一份 儿放在二楼,这份儿却放在底楼。 既然自己两次都碰到了,足以证明有缘,不妨先拿走读一读看,看这个志明都 明白些什么佛理。这么想着,便把这本册子也揣在怀里,又纵身跳上了房梁,从窗 户里钻出去。 外头天籁静寂,微风轻漾,萧燕山从藏经阁的正门翻了出去,又寻着来路拐向 了慈云堂,从那里出了寺庙。他一待钻进塔林,便放声大笑起来,心下甚是畅快, 如饱美酒,心里说:没想到少林秘籍这般容易得手,我这便看他娘的去,待找到了 破解他们武功的法门之后,定要上门去一一挑战!跑到栖身的那座七级浮屠前,飞 身而上,又从孔眼里钻进去,却又用草蓑将孔口遮死,这才掏出火石来,点燃了早 就备下的蜡烛。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本册子,先将《伏魔禅记》放在一边,且先拿了《无相劫指 》来看,见纸页熏黄,显然是年月已久。翻开首页,看到总纲里有一段话,说得入 骨三分,不由得地连连点头,也是深以为然:……功之深者,能以静制动,以清制 浊,不显于人,不损于己,遇一切外魔挫辱,淡然怡然,不介于意,神专志一,以 守吾真。 如此则六欲无从而入,三毒无由而生,做到无色无相,万劫难挡……萧燕山看 到这里,心想,原来这无相劫指的名字倒是从这最后一句话里演化而来的。 当下,翻到有图谱和心法的一页,开始从头学起,这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直到 天光放亮也浑然不觉。后来,听到寺里的晨钟撞响,他才从其中脱解出来,只觉全 身泰然,真气充沛,十指隐隐有灼热感。 萧燕山本就是个悟性极强之人,再加上本身的武功早就趋于臻境,这几个时辰 练下来竟是已略窥门径。他把挂在塔孔上的草蓑放下,让晨光射进来,又取来干粮 就着清水吃了些,才开始看那本《伏魔禅记》。 只见那个叫志明的和尚在上边写道:技击之道,尚德不尚力,重守不重攻…… 萧燕山看到这里便摇头不止,自言道:这和尚看来也是个心慈手软的,岂不知,进 攻有时候便是最好的防守,难道用些妇人之仁便能克敌制胜不成? 又跳过去几段往下看,见上面写道:少林僧人修习武术,目的便是要护身护法, 又称武术禅,便是要做到拳禅合一。只惜有些禅门败类,恃强争胜,逞凶斗狠,自 丧其身不说,更兼流毒于外者,贻羞当世,取祸俄顷,岂是达摩祖师创立此术之本 意乎?弟子志明,生性愚钝,资质欠佳,本无意著书立说,只是在本寺曾经身蒙一 场祸患,同门师兄弟为此死者十有其九,活者多残疾,唯有志明等了了几人幸免, 故而做此《伏魔禅记》记录前因后果, 以示后来者…… 萧燕山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又看了看那志明和尚记事的时间,是宋景 德二年,据今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心想照这年限推算,这志明和尚也该是现在的 少林方丈灵德的师叔,且来看看,他少林寺当年到底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大祸患。 他翻到记录事件的页上,见上面写道:九月初九,重阳之日,寺院里的菊花开 得繁茂,与师兄志清做完早课,便赶去本寺所属的下院永庆寺,找在那里做主持的 志真师兄一同问菊花禅。 那永庆寺在偃师县的缑纸镇上,离本寺却也不远。 待我俩赶到永庆寺时,看到些个灵字辈的弟子们,不知为了何故,都停了课业, 聚在偏殿前面窃窃私语,他们见到我和志清来到,赶忙过来讨主张。原来,这里一 大早便有个蕃僧寻上门来,要找主持方丈比试武功。我详问之下才知道,那僧人原 来却是来自大雪山的法华寺,法号乌金藏,那法华寺在西域也是名刹大院,高僧辈 出,却不知道这乌金藏到底有多大的修为,敢单枪匹马来少林寺别院滋生事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