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星描的是个人,白衣胜雪,乌发如丝,精雕细琢的五官中,止有眉眼尚未成 型。所有事物中,惟有人的眉眼最难描画,形似不难,但精气神汇聚的瞳仁却是万 万难的。何况是西门无意那双漆如寒天孤星,深如渊谷寒潭,幻如夕雾暮蔼明星提 笔许久了,总下不了这点睛的一笔。小狼毫蘸饱了墨。墨汁渐堕于笔端,饱满的一 粒摇摇欲坠,就要污了满纸的清丽。陈风袖底的双指一屈,弹出一道劲气,将下落 的墨滴打散成百十颗,每一颗都坠在画上西门无意的素服上,层层渲染,竟似白衣 上一瞬绽放开千百朵的墨梅,傲然如仙。 明星呆了一呆。待她回过头来就不再画下去了,放弃似的放下小狼毫。这时陈 风却马上取过了笔架上的小狼毫,侧下身去也不蘸墨,就在画上西门的鼻梁之上, 发际之下浅浅的两笔淡墨整幅画终于告完成了。那便是西门无意似有意似无意,似 有情似无情的迷离眼神。“关心则乱,看来作画也是一样的,凡事若太过执着,功 败垂成的可能性也就越高。”陈风坐在明星对面,浅浅笑道。 “你,真的杀了西门无意吗”明星摇着嘴唇,直视陈风,哀伤的神情令人心痛。 陈风不语,沉吟。 “我杀了你”在沉默之中,明星悲伤变成了怨恨。她慢慢慢慢地站起来,看着 陈风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她的手扬起,游魂丝游出袖外,铂丝上点点的血迹 还在,正是陈风昨天流着的血。“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女人,西门无意真的会爱你吗? 他本来就是最讨厌流血的人哪!”陈风笑的好自信好无辜,视线扫过明星也扫过画 上的西门无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我没有杀他。”陈风毫不忌讳的将眼睛直对着明星,“西门无意就是死了也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他若不想死,谁也杀不了他。” “信或不信,我不多加辩解,明姑娘若以为可以杀了我的话就尽管动手。”陈 风苦笑道,“虽然活着对我来说实在也不算什么快乐的事,却也不会任你杀了我。” 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与昨日的醉鬼完全不同了,浑身上下一丝破绽也 找不到。明星捏着游魂丝却一点机会都找不出,只是尴尬的僵着。她是第二次感觉 到这样的压力——神的力量。她手僵了许久,终于自然性的放松,她知道自己是决 然杀不了他的。这感觉真实得就是人是无法战胜神。 明星恨恨地甩头,当她将行出屋子时,陈风道了一声:“站住。”“干什么!” “我有一句话必须对你说,这也是西门无意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 杀人这种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会让人觉得痛快,除非杀人者是变态——还 有一句是我这个杀过人的而且杀到天天做噩梦的可怜人的忠告,若非必要,切莫杀 人,否则纵然不是今天,终有一天,痛苦的还是你自己。”陈风说道。明星听完了, 一言不发:“你说完了?”“我可以走了?” 美丽如古月的女子走了,陈风双手拢在袖子里,枯涩地看着西门无意的画像笑 了:“西门啊西门,我所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些了,”“你能为我做的又是哪些呢?” 陈风忍不住长长得叹起气来。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了,陈风呆滞了许久,太阳也已落山了,银轮挂在天际。他 卷了画轴夹在肋下,走出门去。门口蹲的是谁?虹。虹抬头仰视他。夜色里他的轮 廓有些模糊却被月光打得很立体,侧翼的线条刀切斧刻般,坚毅却不乏柔和。 陈风楞了一楞。而后他展颜笑了,“你吃饭了没。”虹随即也塄了一塄:为什 么问这样的问题。她滞后一些才摇头。陈风道:“我也十来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了,现在肚子饿的很,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客栈的厨房里,虹更加惊异地看着陈风忙忙碌碌。他择菜,洗菜,切菜,刷锅, 炒菜,摆盘,动作利索得比厨子都还专上几分。 桌上有五道菜,每一道菜都色彩鲜艳,香味扑鼻。虹夹了一口素烧狮子头,外 酥内嫩,酸甜适中,比京城孔府的出自都不遑多让。 在每道菜尝了一口后,才由衷地道:“打死我都很难相信像你这样一个剑客、 醉鬼居然这么会做菜。”陈风就看着虹吃,他听了后笑地很灿烂:“你相信西门无 意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是摘花酿酒、塑像雕木么?比起他来我算是可以理解的了,” 陈风笑道:“一个居家男人想要讨妻子的欢心是得学一些手艺的。”“我在东北黑 河以北开了一家小客栈,过往的旅客吃的都是我做的菜,个个都是赞不绝口,你信 么。” “我实在不理解你们这些人,”虹拿筷子敲着盘沿,“你也好,西门公子也好, 都是奇奇怪怪的人。”“剑客,难道都是这样子的吗?”“剑客难道不是人?是人 总会有些爱好——就算剑客是一种职业,也允许有职业以外的爱好吧。”陈风笑了。 “你们不同,跟一般的剑客都不同。”“有什么不同?是多了一张嘴,还是少了一 只眼睛?” “多了一柄剑,”虹认真的说:“一柄饮人血,夺人命的剑。” “这样,我们便没有放下剑,拿起其他任何东西的权利了吗?”陈风也很认真 地叹息。 “如果你胜得了西门无意的话,董平应该不在话下吧?”虹问了个很突然的问 题。“是那个杀手?”“是。”“是那个剑出一系,命取一条的杀手。”“是。” “是那个剑出一系,命取一条,杀手榜上第一高价的董平?”“是。” 陈风笑了,他道:“这个问题没道理之至,我的仇人中还没有出得起价请这位 贵人的,就算当了他们的裤子也出不起这比钱。我与这位董先生又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什么让他找我叙旧的交情。”虹也笑了:“剑客是人,杀手不是人?”“是男 人就会拜倒在明小姐的石榴裙下,是男人就会让明小姐驱使,即便是董先生那种只 认钱的杀手,也是一样的。” 陈风考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这样说来,好象是很麻烦的事了。”虹道: “这些天,你做的哪一件事是不麻烦的。”陈风瞧着她,好象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据我所知,杀手杀人的优势就在于趁人不备,你这样 做岂非自减了七分成功的可能。”虹挑起眉毛:“自减?”陈风笑了,他道:“姑 娘莫非不是不是明小姐的人,陈风莫非又喝醉了。”虹也在笑:“你以为我是小姐 派来监视你的?”“莫非不是?” 虹浅浅笑了,风姿动人。她道:“确然如此。一点没错。”她笑了有笑,极之 无聊的样子:“曾经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不是这样了呢?”她自问自答。她 还在笑,她道:“你知道女人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善妒。”她又自问自答,眼 波渐有些凄凉。“尤其是她爱的男人爱的是另一个女人时,尤其是这个女人她也识 得时,那种恨,简直比灭门的仇恨还令人难以忍受。” 虹笑着说:“像我这种吃醋中的佼佼者本就不应该呆在明星的身边对么?”她 笑靥如花,眼波妩媚,有勾人心魄的魅力,这个女人的五官都不算绝色倾城,只有 眼睛,逼人的惑力,迷离时比一百个裸女都令男人心动,这样的女人本该有无数的 裙下之臣,但是站在明星的身边,男人往往会忽视这个第一眼看不出来的红颜,转 而拜倒在那朵骄傲的,刺人的绝色牡丹丛下。 虹的眼波里有了哀怨。她道:“明星的错不是她待我不好,而是她待所有的男 人都太好了,好到一个个带他们下地狱。”陈风温柔地看着她:“其中,也包括你 的心上人——是西门无意,还是董平。” 虹趴在桌上扒拉着菜肴,许久,她才起身,强做欢颜:“别问了,若问得太多, 怕连我也忍不住想杀了你。”陈风笑道:“明姑娘有游魂丝,就是不知道虹小姐要 用什么利器取我的性命。”虹笑道:“酒,很多的酒,下千百种穿心烂肠的毒药— —我知道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摆在真正酒鬼面前的,就算明知是毒酒,他也会喝 下去的。”陈风也笑了:“莫非,我就是那个彻头彻尾的酒鬼。”虹睁大眼睛: “莫非你不是?”陈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我好象的确是。” “那么虹小姐,赶快找个十缸八缸的上好毒酒,不毒死我,也淹死我吧!” 虹不理解的仔细地看着这张干净的脸,眼神又逐渐到温柔:“人家都说一朝被 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什么独独是酒鬼,明明醉了头疼到要裂开了,才一醒来,就 又要买醉。莫非酒鬼的骨头都那么贱?”陈风苦笑道:“岂止酒鬼而已。”“明明 知道不可以爱的人,偏偏爱得不可救药,被狠狠地伤了一回,才舔过伤口就有奋不 顾身地去爱了。”他悠然地道:“这种贱真正贱到骨子里。” 他满不在乎,灿烂地笑着:“我就是这种纯而又纯的贱人。”虹脸色变得很难 看。她寥寥地起身,按着桌子,盯着陈风,“我曾经要你牢记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朋友妻不可欺。”“若你真的也爱上了那个女人,下到了地狱里,可没有了要救 你没有人可以救你。”“到头来欲死不能的人是你自己。” 虹说完,就回到了房间。她脚步很稳,轻功的根基相当的不弱。 灯下,菜肴未尽,杯盘整齐,陈风呆呆地看自己还一口未尝的作品。这个女人, 胃口总是这么差吗,白白浪费了他的苦心。陈风双手在脸上一洗,无限寂寞的独自 呢喃:“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永远聪明绝顶的女人。” “为何聪明女人一旦愚蠢起来,就比一百个蠢女人加在一起做的蠢事还要蠢上 三百倍呢。” “唉” 他叹息声未尽,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两条人影在瓦檐上彼伏此起,快如飞鸟夜枭,只是更加迅疾,几难为人眼所获。 陈风追至西郊竹林才终于追上了那条黑影。抱剑蔽在一丛竹影之下,浑身上下杀气 凌厉的男人有一张刻板的仿佛不懂感情的脸,一对眼睛冷冽如冰。 陈风极之放松地走了几步。今夜月色很好,温度也是不冷不热的舒适,但接近 那持剑男人的空气却低了好几个指数,顿时寒冷起来。陈风拍手的声音虽然清脆又 热情,却不合时宜,打破了林子的幽静。幽密竹林深处惊起几只宿鸟:“恭喜恭喜, 人人都说杀手无情,但董兄既贵为天下第一号的杀手,有可以爱上一个女人,实在 可喜可贺。” 董平的眉毛动了一动。喑哑的嗓子道:“适才听你说,爱上不该爱的人是贱人, 莫非是在暗讽董平是个贱人?”陈风道:“哪里的话,美女英雄是佳话,不当爱却 爱了的人只是我而已,与旁人无关。”陈风视线停在董平的剑上:“明月夜,短竹 岗。董兄找的地方真是良辰美景,风雅极了。”“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杀手也挑地方 杀人的。” 董平摇头:“今夜我非杀手。”陈风道:“不杀人?”“杀人。”“却不是杀 手?” 董平僵直脸上的笑容稍显诡异:“既分文未取,又怎算得杀手。” 陈风却摇头。他道:“虽未取钱财,但美人的柔情又岂是金钱等俗物可以比量 的。这实在是一个杀手的最高价码了。” 董平也不多加辩解。眼中的杀意已炽,剑也出鞘三分。 陈风岿然不动。冷月辉光之下,脸色平静地仿佛只是个赏花赏月赏美景的游客。 董平的剑始终无法尽出鞘。出不是,收也不是,尴尬之极。僵持了许久,一滴 冷汗渐从董平的额上滴下,铮地坠在剑锋上。就是这一刻的分心,陈风已经动了, 快若惊鸿,衣袂虽被斩断尚飘在空中,他的右手双指已距董平的眉心不过半寸。 就是那个瞬间,他已闪过董平仓促间发出的七剑,堪堪侧身避过穿心的致命一 击后,已用两根手、挽回败局,甚至,可立时至董平于死地。董平握剑的手太用力 到僵直,苍白的脸色比死人好不上多少,后续的冷汗一滴又一滴的继续落下。 陈风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他笑着道:“剑虽然快,但是,不知董兄听过没有, 男人的剑若卖给女人是最危险的事了,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因为男人虽会体谅 女人,而女人天生就没有学体谅男人的那根神经。”“话又说回来,快剑也是有坏 处的,你瞧,今日才换的新衣裳再也穿不得了。董兄可要赔我一件新的才行。”他 抻了抻衣裳,前摆一大幅已被削落。 董平木然道:“一条人命可够赔你一件衣裳。”“董兄开玩笑了,人命又不可 以穿在身上,不要弄得我血淋淋的一身脏都算好了。”陈风笑道。他收回手的速度 慢得令人不敢相信方才二指穿刺的速度——非人之速。 董平也收剑回鞘。他的剑是用黑寒铁以三七比例铸成的,铸剑的师傅是银川老 字号的当家,虽然是小作坊,但出的剑却有不输西门世家的品质保证。这样一柄剑 在董平这样一个杀手手中,在他收回剑的那段时间,足已将悠悠然站在身边的陈风 斩杀七次有余。然而,董平仅仅收剑回鞘。 明月夜,短竹岗,却没有发生流血丧命的不风雅之事,这就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期望从我的口中知道什么的话,很遗憾,我一无所知。”“杀手本来 就不必知道杀人的理由的,她有付出,我替她杀人,就是这样。”董平盯着他,冰 冷的瞳孔看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迹象。“事实上,我真的有一件事必须求证一位专 家。”陈风笑了笑,笑容不得意,也不是嘲讽的,却是十足吞下天下最苦的黄连的 涩。“而你,恰好是其中的专家。”“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可以给我一个可以相信 的答案了。” 陈风附耳在与董平说着些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两人的对话如同蚊蚋,除却 他们自己,任何其他的,就算是武林高手也休想分辨谈话中的内容。 盏茶的功夫,陈风脸色凝重地看着董平点头。他哑声道:“当真?”“当真。” “真是如此?”陈风似是不甘心地追问,喃喃自语。“确然如此。”董平不善 微笑的脸孔又笑了一笑,“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其实——”他不想这么尖刻,但是这个上一刻才打败他的男人做出这样自欺 欺人的模样,他就忍不住了,“你本不必问我的,这件事上,你不也是半个专家?” 董平嘎嘎的笑着,离去时全然没有了登场时神鬼难测的身法。尽管他将潮湿的 竹叶也踩得咔啦作响,失了神的陈风依然没有觉察到他的何时离开,全然没有防备 天字第一号杀手何时又回否杀回来。‘ 陈风花了一个时辰行尸般走回客栈,回到房间,用棉被裹了头,恰似一只鸵鸟 般睡去。就在他进客栈时,虹穿着单衣坐在阴影里,注视他的目光又温柔又悲伤, 他居然会完全没有觉察道她的存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九流的杀手也可斩杀他于 剑下。 天亮时,陈风睁开眼,勉勉强强睡了半夜再也没法勉强下去了,他直勾勾地看 了床顶半晌,终于将令自己也不祥的各种错乱线索梳理了一遍。才翻身起床。赫然 发觉桌上已多了一件东西——叠得齐整的一件长裳,青的色泽,一如他身上这件。 只是身价大约要翻上几番。这一件是湖绸的料子,做工也很精细。陈风移开衣服, 不禁哑然失笑。桌上剑划了一个图形,一个谁也不敢谁也模仿不了的图形,每每董 平杀人后必定留下这个图形,“可是,真的是一个认真又可爱的人。”陈风心情好 了一些,他欣然地脱下粗布,换上湖绸,“这一笔买卖我不是占了人家大大的便宜 了吗?”他实在又忍不住笑了。 然后,他推开窗户,窗子正对着一条大街,天色还早,行人不多,只有一两家 早餐豆浆铺有几位客人。他深吸一口气,纵身,凭是眼力再出众的人,也看不清他 踏空而行的身形。青湖绸在晨风中服帖的勒着曲线,他的动作比起十年前只有更迅 捷,更有力量。 只是,十年已过,人已老。人纵不老,心也老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