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天阴霾 街拐角处是胡记馄饨店,被油烟熏的泛黑的招牌下挂着一串长长冰柱,门前被 踩踏的泥泞不堪,掀开肮脏不堪的门帘,一股热腾腾的饭香便迎面扑上来,狭长的 房间里搁着七八条瘸腿的长条板凳,放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里屋的风箱正发出哗 哗声响,炉灶里的火焰自铁锅下窜起旺盛的火舌。 晌午时刻门外传来硬底靴子踏碎冰碴的声音。两个身着鲜艳公服的衙役走进来, 眉毛上都结着花白的冰霜,脸上冻得发青,腰间的佩刀发出有节奏声响。拍打着身 上的雪花,脸上一道长长疤痕的中年男人道:“老胡,来两碗馄饨,多放些香油, 醋也多舀点,这龟孙天气在外面站上一会便冻成个冰棍……”老胡自里间里伸着瘦 长的脖颈,看了下大厅中人,脸上一道又深又长疤痕的是衙门里副捕头徐勋,毛头 小伙子是他的外甥丁钊。 老胡扯着公鸭嗓子道:“吆,两位爷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了,刚开锅先给您二位 盛上,原本是隔壁丝绸店的周掌柜要的。”老胡将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在桌上, 脸上堆着笑道:“两位官人,今日里怎么抽出时间来我这旮旯小店赏光来了?”丁 钊迫不及待拿起筷子道:“年根了玉黛山上的那帮恶匪也忙着过年呢,今早上几个 贩马汉子横尸山道,四个人还带着家伙,被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眼里翻着 白眼,低下头狼吞虎咽对付碗里的馄饨。老胡吃惊道:“玉黛山上的土匪?不是被 县太爷给下了大狱?开春就要斩立决的嘛?” 徐勋重重‘哼’了一声,吐着一口浓痰:“屁,净他娘的吹牛,秋天里胡乱砍 了几个林子里的蟊贼糊弄了上头,玉黛山上的悍匪连一根毫毛也没少一根,反而伤 了捕房里好几个伙计。”他用手里的筷子在年轻人碗上一敲:“就你娘的知道吃, 今晚到你值夜,放聪明了,别到了晚上起来撒尿才发现不见了脑袋,你那撒泼的死 娘还不得吃了我?” 丁钊悻悻答应着嘴底下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样子。老胡怯怯道:“徐爷,不知道 隔壁临街老于头衙门里怎么说法?”徐勋冷笑看着他,让老胡一阵发毛,这些个官 差看人的眼光都这般如狼似虎般凌厉。 “老于头被管灵峰纵马踩死的事?那是惊马误伤,没甚么大不了,老管已经允 诺负责操办老于头的身后事了,几十串铜钱打发了,人贱命轻的……” 老胡脸上是惊呆的表情,嗫嚅道:“街口几十个人眼睁睁的看着……好好的一 个人说没就没了……” 徐勋脸上的刀疤因为充血而显得殷红,那也是他成为副捕头的代价,三年前, 为了追捕一个飞贼,他险些豁出命去。飞贼没抓着,自己脸上却留下了这么丑陋的 伤痕,连县里的大夫也认定他当时活不下来,没想到他命硬的很,硬是挺了下来。 当日情形下,寻常耀武扬威凶神恶煞的衙役们都脚底抹油一溜烟躲的远远的,徐勋 不巧喝多了酒,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跳着脚大骂唤作‘一窝蜂’的飞贼,结果被 一刀砍到脸上便失去了知觉。后来县太爷为了表明赏罚分明、礼贤下士、唯才是举 的声名,提他做副捕头。 丁钊血气方刚的脸上毫不忌讳道:“街坊们都说县太爷章柳台看上了老于头的 闺女,三番四次的上门纠缠没有结果。恼羞成怒,才遣管捕头纵马踩死老于头……” 徐勋脸上顿时变得煞白,将手里的馄饨扔到桌上,汤汁四溅,呵斥道:“你懂 个屁,王八羔子,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这是千古名训,要怪就怪他不识趣!” 老胡苦着脸道:“那老于头留下的孤苦伶仃的丫头,不知……” 徐勋耷拉着脸翻着白眼珠子:“那个女娃倒是有骨气的很!没要谭家一个铜子, 昨早上自己卖身到窑子里做了婊子。放出话来,谁帮她报了父仇,便一辈子给谁端 屎端尿!”眼角瞥着老胡冷冷添上一句话:“老胡到这铜元县大约七八年个年头了 吧?怎么从来没见你这么嚼舌根子?” 看着丁钊掏出几枚铜子要付帐,便恶狠狠瞪一眼:“老胡,记着帐打总算罢!” 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丁钊赶紧收回手里的铜子,屁颠屁颠跟上去,掀开帘子便 涌进来刺骨的寒意。 自晌午在老胡的馄饨店里吃了一碗馄饨,丁钊整个下午都忙的手舞足蹈。看着 矮矮胖胖的县太爷章柳台圆脸上挂着媚笑正与捕头管灵峰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迎进 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冷峻少年。心里面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不知道这个不苟言笑, 进了县衙大门便不发一言的少年是什么来头,让平日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县太爷 脸上都刻上了胆战心惊的笑容。 那少年皱着眉头在院子中四处打量,地上的雪早已清扫完毕,便是丁钊半天没 有一丝休息时间的原因。大堂、内堂、甚至茅厕,俱打扫的一尘不染。丁钊圆圆的 脸上泛着红晕,冒着热汗,此刻他正用力的刷洗着一根红漆柱子。 那少年忽然伸手指向丁钊。管灵峰唯诺的点着头走过来,拍着丁钊的肩头,尖 嘴猴腮的脸上挤出古怪笑容:“丁钊,那便是省城里神捕‘锦衣候’百昼锦百大人, 要在本县办案,机灵点!只需回答,不得多说一字。你年纪轻轻的,有的是大好前 途,好好干!” 丁钊惊讶几乎跳起来,‘锦衣候’百昼锦便是闻名八州六府的神捕。出道世间 尚短,却屡破大案,甚至亲手擒获臭名卓著的独行大盗‘无双燕’林三叉,手刃横 行江南的淫贼‘胭脂柳’丁粉郎,不但武功高强,足智多谋,听说还出身名门,祖 上多位高官重吏,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轻的英俊少年。看着管灵峰脸上奴才笑容,恨 不得一拳打在那面黄肌瘦的猴脸上,嘴里连连点头称是。管灵峰嘴角露出满意的奸 笑:“好好干,看你舅舅的面上咱也不会亏待你!” 丁钊小心翼翼跟着管灵峰来到少年面前。那少年身披一件雪白大氅,脖颈间是 一只洁白无暇的狐狸皮毛,嘴巴里含着尾巴环在少年颈上,那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眸 扫了一眼他:“我素喜清净,人来人往的衙门不适合我,我住在城里驿站,两位大 人请自便!” 枯瘦如干柴般的章柳台干咳了两声鼓足勇气道:“大人,这天寒地冻的,您不 远千里而至,下官略备薄酒欲给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大人是否赏光?”他用期待的 眼光看着百昼锦,嘴角抽动了一下。 百昼锦仰头看着苍茫的天色,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疲倦神色,“多谢章知县美 意,心领!奈何公事在身,无法相陪!”说着头也不回的带着手足无措的丁钊扬长 而去。 章柳台满面尴尬的目送他们远去,重重的挥起衣袖,管灵峰凑上前去道:“大 人,这个百昼锦果真难伺候的紧,要不要找人盯着他?”章柳台闻听此言不由勃然 变色:“放肆!百昼锦是何许人物?他所图非这弹丸之地鸡毛蒜皮事情。让他查, 把铜元县查个底朝天又何妨?” 打着呵欠回头看看四周没有半个人影,便阴着脸道:“手头上麻烦的便是老于 头的那个婊子闺女……”管灵峰意会的点头道:“大人放心,这件事由我去做!必 定滴水不漏!”说着,看到章柳台稍微放心的神情,向着院中一人远远的一招手, 喝道:“来呀……备轿……” 铜元县驿站就在城郊的桂花坊隔壁,桂花坊是县里最大的酒坊,店里陈酿的桂 花香是远近闻名的老字号,听说在上几辈时还曾经入过贡品呢! 驿丞吕雾中是戴着老花眼镜老态龙钟的学究先生。正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一 壶浓茶,正犹豫着敲门还是继续等待下去,正自难以决断,房间里传出一个声音: “可是驿丞先生,请进!” 房间里的炕火烧得正旺,吕雾中小心翼翼将茶放在桌上,抬头看着窗口前伫立 的百昼锦默默的退出去。丁钊正埋头在大堆帐薄中忙的不亦乐乎,用一只手捶着发 麻的肩膀,快速用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缓缓的站起身:“百大人,这里 便是在七年间迁入铜元县城的所有人名,男丁共计七十一人。” “将其中年纪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找出来,其余的杠掉!” “是!大人。” 丁钊手里的毛笔在飞快的挥动,“丁钊,我要你看看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丁钊失声惊呼起来,他仿佛见着鬼一般看着手上的册子,转而抬头看见百昼锦 脸上带着凝重的点头道:“有何发现?讲……”丁钊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道 :“年纪在四十岁以上的男子……共计一十一人,可是……活着的只剩下一人……” “剩下的一人是谁?” “是……街角卖馄饨的老胡!” “最近死去的是谁?” 丁钊声音抖动的更加厉害:“是……三天前被衙门正捕头管灵峰纵马踩死的老 于头……” 百昼锦脸色转而阴沉的厉害,缓缓道:“好,带我去老胡的馄饨店。” 丁钊犹豫的点着头,不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大人葫芦里装着什么药。出了 驿站大门,门前已站立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瘦削脸上精神干练,背上插着一口 乌鞘长剑。丁钊倒是一愣,不知道这人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但是又不敢问出口。百 昼锦向那人微微点头,翻身上马,马嘶长鸣双足站立,端的一匹骏马,火红的油光 毛皮在雪地里闪着柔和的光泽。 百昼锦语音中带着焦灼:“快!” 铁蹄踏碎街上积雪与冰屑,雪花四溅开来。裹着寒风,骏马箭一般的飞驰在街 上。丁钊只觉耳边风如刀割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策马狂奔的激情却灼烧着他胸 膛,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否该如此如风如电,风驰电掣的游历人间,快意恩仇? 虽然他不知道百昼锦究竟在做什么,却分明觉得事情重大。否则,冷静沉默的百昼 锦为何如此心急火燎? 铜元县城规模不大,拐过几个弯,沿着街道直行便看到老胡的馄饨店。远远的 看着前面一处房屋燃烧着熊熊火苗,滚滚烟柱升腾着飘向天空。周围已聚起了好些 人,正在破冰取水,不停的有水桶浇进火中,丁钊大惊道:“那是老胡的馄饨店… …” 话音未落,身侧的百昼锦箭一般的自马背上射出,其势之疾如比之丁钊的眼光 还要快,只是一刹那,百昼锦已自熊熊火焰中窜了进去。已有烧焦的木粱落下,连 馄饨店的招牌也烧焦坠落在地上,火势甚大,发出噼里啪啦的锐响,丁钊跺着脚看 着烟雾浓重的房子,身后的锦衣人落马后便跳到高高的屋脊上面四处张望,然后双 脚不停的踩踏着屋脊上的瓦片,转而俯下身将屋顶上掀起一个大洞。一股浓烟从中 冒了出来,将人熏的闭着眼睛,一个人影自屋上大洞中冲天而起,怀里拎着一具兀 自冒着烟的躯体。丁钊长长出了一口气,暗自替百昼锦捏了把冷汗。 不知为何,他对百昼锦生出一丝好感,或许这人天生的孤傲却反而让人觉得真 挚坦率。其实自百昼锦以冷漠不屑的态度对待县太爷与狐假虎威的管灵峰时,丁钊 便有些尊敬此人。何况此人对待自己及驿丞彬彬有礼,很让丁钊感激。 百昼锦已落在地上,将手里拎着的烧焦躯体扔给身后锦衣人。到了丁钊面前淡 淡道:“可能找一处僻静房间?”丁钊呆呆的点点头。 快马不顾燃烧的房屋与救火的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在拐角一转便不见 了踪影。人群中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背影,射出阴冷的光泽。忽然一只手放在 他肩头,耳边一个焦急声音道:“徐捕头,这房子怕是保不住了,附近无处取水, 看来只能将隔壁房子屋顶揭开,隔绝蔓延火势,省得烧了整条街……” 这人正是铜元县衙门的副捕头徐勋,他转而露出漫不经心的眼色,呵斥道: “你还等什么?你这个天杀的蠢驴……”那人佯佯的点着头,一溜小跑的取来梯子 架上,几个壮汉爬上去揭瓦扒砖以阻止火势蔓延烧到隔壁。 ------ 榕树下